- 黎東方講史之續·細說隋唐
- 趙建敏
- 3185字
- 2020-03-26 17:15:32
二六 裴寂
當后世的人們想到輝煌的大唐時,總不會忘記高祖李淵開國的豐功,李世民掃平諸雄的偉業,卻幾乎忽視了另一個人的存在。而若非這個人,李淵敢否起兵還是個疑問,李世民能否將宏圖變為現實也是個疑問。
這個人沒有蕭何供應糧草的本事,沒有張良運籌帷幄的智謀,沒有韓信縱橫沙場的能耐,但他確確實實是唐的第一位元勛,名叫裴寂。
裴寂,字玄真,蒲州桑泉(今山西臨猗東南)人。祖父、父親在隋朝都做過不小的官,然他是個孤兒,得幾個哥哥的撫養才長大成人。眉毛稀疏,身材魁梧,裴寂有著一副好相貌,屬于標準的英俊男子漢。
他做過兩任微不足道的小官,家境清貧,連起碼的生活水平都無法維持,若要到長安去,坐不起車,也騎不起馬,只能邁著兩條腿走著去。窮則思變,他有強烈的思變愿望,希望社會變,他可有個奮斗的機會;希望命運變,他可過上富貴的日子。而現實卻如死水般地不起微瀾,他為求得心理平衡,開始信神了,將改變命運的希望寄托到神的身上。去長安,經過華山,他進入華岳廟,上香,叩拜,口中念念有詞地禱告:“我窮困至此,誠心拜謁,請神主宰我的命運。若富貴可得,望能降吉夢給我!”這天夜里,奇跡出現了,他夢到一個白發老翁對他說:“你屬大器晚成的命,運起得較晚,要到三十歲以后方可得志,將能位極人臣。”好的夢是一種希望,是一種信仰,得到吉夢的裴寂,對生活充滿了信心。
他的官運開始動了,從地方到中央一連串的官職,留下了他一連串的足跡,盡管名望還不大,他至少在官場上是個人物了。當他做到隋朝北都太原晉陽宮的第二號長官時,他長久企望變的形勢來臨了,并來得那么迅猛異常。天下將要大亂,當許多官僚驚恐“糟得很”時,裴寂心里直念著“好得很”。
裴寂會賭,有眼光,敢押寶。他賭的是政治,看好的是留守太原的實力派代表李淵,押上的是身家性命。他倆是舊交,裴寂看出這個舊交有遠大的前程,有令人在當時不敢說出口的前程,因而將他排為社交第一人,做了知心朋友。李淵待他不薄,他對李淵也盡心盡意,常在一起宴飲、下棋、玩博戲,有時竟通宵達旦。
李世民想趁這形勢大干一番,然對父親又不敢說,他仔細觀察后,認定只有裴寂有資格、有面子能向父親談這個“大逆不道”的話題。裴寂嗜賭,李世民以此入手打開缺口,拿出私錢幾百萬,讓心腹龍山縣令高斌廉和裴寂賭,許輸不許贏,使裴寂發了大財。裴寂高興得心花怒放,高興之余和李世民也做了好朋友。朋友做了一段時間,李世民掏出了心里話,裴寂滿口答應。
小侄對老叔玩的是把戲,有豐富江湖經驗的老叔不會看不出,他之所以答應小侄,是他心里也早就有了這本譜,他樂得賺一票送上門的錢,再順水做個人情。裴寂深知犯王法的事不能信口說說,于是對李淵用了計,讓晉陽宮宮女陪著老友開開心,終讓老于世故的李淵上了鉤。
釣者收起鉤后對老友說:“你家的二郎已準備好兵馬,將豎起義旗行動,他為的是什么呢?為的是我把宮女送給你,怕事情走漏被皇帝殺頭,所以他很著急。如今天下大亂,城外到處是盜賊,若拘泥禮法小節,那死期不會遠了,而起義兵,將可得到天子位。現上下一心,只不知你意下如何?”
被趕上架的李淵似乎已沒退路(其實內心早就如此想),吐出的話是:“我兒既有這個想法,且都安排好了,那照著做就是了。”
敦促李淵下定決心起兵,裴寂立下了第一功。
李淵獨樹一幟后,裴寂利用職權之便,拿出宮女五百人、上等米九萬斛、各種彩帛五萬段、甲胄四十萬套,供大軍所用。繼對李淵的精神指南之后,裴寂又提供了巨量的物資,為唐業奠基建立了第二功。
舊交加新功,裴寂在太原地區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
李淵的兵鋒首向河東,力討蒲州割據者屈突通,對方堅壁清野,久攻不下。時間緊迫,李淵不能在此消耗時日,而失去取長安以號令天下的良機。然移軍關中,又恐屈突通從背后掩襲,招致兩面受敵。裴寂認為:放棄蒲州,必腹背受敵,自取其敗;而拿下蒲州,則京師可不戰自定。李世民持相反意見: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入關中,招降群盜,增強實力,一鼓可克京師;屈突通不過是一自守之徒,不足為慮。兩種相異的主張,反倒解決了李淵的疑慮,他分兵而行,獲得了大成功。裴寂的保守,與李世民的奮進各得千秋,立下了第三功。
政治形勢果然按著裴寂的看法在發展,傀儡隋恭帝“主動”遜位,禪讓給唐公李淵。李淵“謙虛”得很,表示不敢當,一讓再讓。可這讓來讓去,把跟隨他的人讓得不耐煩了。裴寂在這難堪的局面下站出來了,代表大家請李淵即位。李淵沉默無言,還是“不肯”。裴寂“火”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夏桀、商紂覆滅時,不曾聽說商湯、周武的大臣去相扶。我裴寂的一切都來自唐,如陛下不做唐帝,那我將只有棄官而走了。”李淵這下被“逼”得無法,才同意坐上龍椅。籌辦登基大典,主持人裴寂著著實實忙了一大陣,在一個吉日,和李家子孫、文武大臣把黃袍給李淵披上了。
新皇帝感動得不得了,眼含淚光地對老友說:“我有這一天,全靠你老兄的大力!”
幫助李淵建立唐朝,裴寂立下了第四功。
滾滾而來的財富,屈指可數的地位,早日的夢應驗了,裴寂充滿了成功的感覺。此時的李淵,對裴寂有種發自內心的感謝,常把他掛在心上:有稀罕的東西,不忘給他送去玩玩;有好吃的東西,不忘讓他嘗嘗。裴寂每日享用御膳,每次入朝和君主同坐一車,退朝后再到內宮聊聊,所受的賞賜不計其數。李淵從不直呼其名,敬用著一個老稱呼:“裴監”,對他言聽計從。滿朝的權貴,沒有一個及得上他的體面。
建國不久,榮耀達到頂峰的裴寂丟了次大面子。諸雄之一劉武周的猛將宋金剛揮軍撲向太原,兩支唐軍相繼覆滅。未曾領過兵的裴寂主動請纓,被授以全權率領一軍前去抵御。他政治內行卻軍事外行,犯了和三國馬謖同樣的錯誤,扎營于高地,遭敵軍切斷水源后,被打得橫尸曠野,死傷將盡,他在數騎的保護下,才得以逃脫。這一仗的后果是嚴重的,太原以東的城池全部丟失。李淵沒怪罪他,仍然讓他鎮撫河東。生性無野氣的裴寂,已嚇破了膽,將虞、秦二州的民眾強行遷入城堡,留下的房屋財產付之一炬。民心慌亂,地方勢力和宋金剛里應外合,裴寂再度大敗,被召回長安。李淵破臉將他痛斥了一頓,然后交給司法部門處理;待火氣消后,才將老友給開釋了,待遇仍然是老待遇。
經過此事,表面上君臣和好如初,按照習慣,李淵到外視察,總讓裴寂留守首都。實際上彼此間已有了不可改變的看法,互相再難以像以前那樣推心置腹。有人告發裴寂謀反,李淵命人把他審訊了一番,結論是查無實據。事后李淵安慰他說:“我有天下,是你所推。然皂白得辨清,不得不推究。”又讓貴妃三人帶著珍寶器玩,到裴宅打招呼。特準他鑄錢,再結為兒女親家。李淵不是不知道裴寂的將略水平,對他的敗績應不會太意外;李淵了解裴寂,應清楚他的造反可能性幾乎等于零,屢屢跟他過不去,絕非是為了這表面之事,而是要昔日的老友明白:他們現在的關系是君臣,做臣子的是要自我約束的,不能太隨便,也不能居功自傲,否則,有些話就不便說了。裴寂是聰明人,如何不懂李淵的用心,他以退為進,在一次盛大的宴會上,拜伏在地上,請皇帝批準他告老歸鄉。李淵不想留個容不得功臣的惡名,淚濕衣襟地挽留了老友。
李淵在世之日,裴寂還算是幸運的,至少能安享富貴。當李淵被迫退為太上皇后,李世民接了位,裴寂僅被保留了短暫的體面,爾后就每況愈下,厄運不斷,徹底結束了政治生命。人傳他和妖言惑眾的和尚法雅有牽連,唐太宗立即公布了他現時的罪狀,數落了他以往的失職,把這個幫助他起事的老叔趕到了蒲州老家,做個平頭百姓。唐太宗是難容老叔的:當日賺了他的錢,一不能容;作為知根知底的元老,二不能容;作為太上皇的密友,三不能容。有此三不容,裴寂只得卷鋪蓋走人。
走了之后的裴寂,也難安生。狂人信行稱“裴公有天分”,朝廷獲悉后,他先后被流放到交州、靜州。羌人起事,裴寂帶家僮給平定了。唐太宗還算開恩,念及老叔的舊勛新功,將他召回了首都。
滿花甲之年的裴寂,重新來到長安,百感交集,然他無福消受了,不出多久,就告別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