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東方講史·細說三國
- 黎東方
- 2279字
- 2020-03-26 17:16:28
原出版自序 寫在《細說三國》之前
××主編要我把當年在重慶“開講三國”的經過,向年輕一代讀者說一說。我真有點不好意思。怕說得太多了,叫人難以相信。所以,我只想輕描淡寫說一下。當年在重慶捧過我的場,而今日在臺灣的,人數不在五千以下;我很感謝他們,因為他們到今天還在背后捧我,見面的時候鼓勵我。他們甚至“加油添醋”,給了我不少我無權接受的榮譽。例如,說我講了《紅樓夢》,又說我是中國最早的一位演講賣票的人。
在中國最先以賣票的方式演講的,不是我,而是戰前在北京的一位名教授周炳琳。他所講的是政治問題。在重慶最先以賣票方式演講的,似乎是我。但是,龔德柏先生說,是他。大概是他,也許還是我,記不清了。
在外國首先賣票演講的,可能是馬克·吐溫(MarkTwain)。也許是另一人。讓將來的有心人,以這個題目寫一篇博士論文罷。
我開始講《三國》的一天,是1944年9月24日,一連講了十天。地點是在重慶:中一路、黃家埡口的山東省立實驗劇院。為什么要在實驗劇院?因為,院長王泊生是我的好友(也是當時名叫藍蘋,其后名叫江青的一位女演員的老師);王泊生把該院的大禮堂借給我,不收場租。
為什么要講十天?因為,一天講不完。說書人講《三國》,講上一兩年,也每每講不完。十天,只不過是把九十六年的大事與若干值得一談的小事,濃縮了又濃縮,給聽眾提供一個提綱挈領的敘述而已。十天的講題,每天換一個,第一天是“合久必分”,第二天是“董卓”,第十天是“分久必合”。
根本,為什么要講?為什么要賣票?為什么不講別的,偏要講《三國》?為什么要講?是為了賣票。不是為了講而賣票,是為了賣票而講。為什么要賣票?因為窮。為什么窮?因為通貨膨脹。戰前,我的一個月薪水,可以買一百雙皮鞋,或四十擔米。到了1944年,我的一份專任薪水只買得了一雙皮鞋。買了皮鞋,便無錢買米。這都是被日本人害的。
當時,有了免費的場子,我卻沒有現款去登報上的廣告、印刷入場的票。好心的《中央日報》社同仁,特許我先登廣告,后收廣告費。印刷公司也讓我先印入場的票,后收印刷費。在門口賣票、收票的,是幾位富有活力的忘年之交,他們純盡義務,不收報酬。
沒想到,一炮打響,窮人用和平的方法翻了身。第一天,便來了三百多人。每人的門票是法幣四十元(當時美金一元的官價,是法幣二十元)。一連十天,總收入相當于我的教授薪水幾十個月。
其后,重慶近郊化龍橋的熱心人士,邀我去作了一串演講,重慶下半城的民眾也邀我到都郵街附近的合作會堂,講了一串。這兩串,我都只講了五天。一方面,我似乎覺得錢賺得太多,會遭造物者忌;一方面,也確是精力有所不及。天天晚上站在那里,一口氣指手畫腳,說上兩個多鐘點,一連五天已經夠辛苦的了(第一串,能講十天,是因為在下午講,并且當時頗有點要錢不要命的決心)。
再其后,到了瀘州、昆明,每每只講三天,分別以曹操、孫權、諸葛亮為主題。三天的收入,當然不比十天的多。于是,我又添了唐朝與清朝兩個“戲碼”。唐朝的三個主題,是唐太宗、武則天、唐明皇。清朝的三個主題,是康雍乾、太平天國、慈禧。有時候,專講太平天國,便以洪秀全、石達開、曾國藩三個人為主題。
勝利以后,我在南京、貴陽、安順也講了幾次,后來用九百六十張講演票的收入付清了一架從貴陽到香港的小飛機“包機”的費用。航空公司的高級職員向我道賀,他說:“的確,全國還不曾有一位教授用自己的錢包過敝公司的飛機。您比胡適之有辦法得多了。”我說:“哪里,哪里!我所花的卻也不能算是自己的錢呢,是熱心于聽我演講的,成千的可愛可感的聽眾的錢呢。”
為了報答這些可愛可感的貴陽聽眾,我特別破例寫了簡要的講辭大綱,每天印了一張報紙,折起來,成為十六開的薄薄的一本“分冊”,題為《新三國》,定價每分冊銀圓五分,一共有六個分冊。
這《新三國》,其后在舊金山與檳榔嶼均重印了一次。吳俊升先生交了一部給浦家麟先生,于是遠東圖書公司也發行了臺北版(未訂版權買賣契約,只是租賃版權性質)。
現在,我開始用“細說”的體裁寫《細說三國》,以就正于臺北及世界各地的讀者諸君。這細說體裁的《三國》,應該與演義不同,也與《新三國》不同。它將與《細說清朝》《細說明朝》《細說元朝》等等成為姊妹篇。倘若《細說清朝》已蒙萬千讀者謬許為可讀性頗高,則這部《細說三國》的可讀性,有希望不比《細說清朝》差。因為,三國人物的本身,就比清朝的所有人物更富于傳奇色彩。
我是一個大愚若智的作家。有人說我“聰明絕頂”;其實我是笨到極點的人,只是外表略帶秀氣而已。有許多事情我想不通,有許多道理我弄不明白,有許多句子我寫不順。我只是懂得,像我這樣的笨人,惟有埋頭苦干才能得救,惟有把句子一改再改,才念得順,惟有把寫成的文章一段一段地刪,一篇一篇地撕了重寫,才勉強敢拿出去。我這個文章“廚子”,所做出來的菜未必色香味俱備,但區區微衷,很希望讀者諸君吃了容易消化。
這部《細說三國》,不是《三國演義》或陳壽《三國志》的修訂本,也不是裴松之的《三國志注》的改編。這三部書各有千秋,非不才如我所能改動。
民國時代的盧弼,編了一部《三國志集解》,堪稱為我們之中的裴松之。他有裴松之的耐心,抄錄了不少裴松之以后的雪泥鴻爪。呂思勉、祝秀俠與姚季農、李則芬四位先生也都作了或多或少的貢獻。
對《三國志》貢獻最大的,直至今日為止,恐怕依然是《后漢書》的作者范曄、作補注的裴松之,與《資治通鑒》及考異的編者司馬光。我的法寶,也就是他們寫的這幾部書而已,不惜對讀者“和盤托出”,為的是讓后起之秀能夠寫出比這《細說三國》更好的書。此外,碑銘、地方志,有關各人的文集詩集,與當代各方學者的短篇論文,也都是我的法寶,趁此一并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