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社會組織與社會結構
12世紀和13世紀初蒙古草原諸部的部族、部落組織,是一個很復雜的社會機體。
根據現有極有限的資料,我們很難對蒙古部的原始社會情況作出具體的分析,它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無從追索了。甚至于對于它開始解體的過程,也無從了解。我們大致可以推測,蒙古部從額爾古納河上開始西遷,與原來就住居在蒙古草原上的突厥部落相接觸,在逐漸接受突厥文化影響的同時,也便開始了其原始社會解體的過程。這一過程因為有遼金的影響而更形復雜。當然,這個過程仍是很漫長、甚至是有反復的。不過,至少到12世紀和13世紀初,即使是所有草原諸部落中比較落后的蒙古部,也基本上進入了解體的最后階段。正像前蘇聯著名的蒙古史學家符拉基米爾佐夫所指出的:“古代蒙古氏族,11—12世紀的蒙古氏族社會和原始氏族的生活狀態是距離得很遠的。”“可以說,在那個時候的蒙古部落里,氏族已經處在瓦解的階段,它顯然走過了冗長的進化路程。”作為原始社會的基本組織形式——氏族,在形式上雖然繼續保留,并對社會諸方面保持強大的影響和制約,但在本質上已產生了變化。
家庭
在《元朝秘史》里,從傳說的角度追憶了成吉思汗先世從始祖孛兒帖赤那及其妻豁埃馬闌勒以來二十一代的名字、功業與氏族分支的情況。這一個以父系血緣為紐帶的譜系,完全是按家庭組織的模式來擬造的。可知家庭久已代替原始氏族成為蒙古部的基本社會組織。13世紀的蒙古人對于原始氏族組織已經完全陌生了。傳說中的感神光而生子的阿闌豁阿死后,遺五子,“兄弟五個的家私,別古訥臺、不古訥臺、不忽合塔吉、不合禿撒只四個分了,見孛端察兒愚弱,不將他做兄弟相待,不曾分與”。因此,孛端察兒無家可歸,只身在鄂嫩河源流浪。成吉思汗的七世祖母(《秘史》則為第八世)莫拏倫寡居,“擁有巨額的收入和財富。她的營地和禹兒惕在名為訥思—額兒乞和忽黑亦—昔牙黑的地方。每隔幾天,她就要吩咐將畜群趕在一起;她的馬和牲畜,多到無法計算,當她坐在山頭上,看到從她所坐的山頂上直到山麓大河邊滿是牲畜,遍地畜蹄時,她便喊道:‘牲畜全聚攏來!’——要不然她就命人去找畜群。”
這些牲畜完全是家庭的私產。幼年喪父的鐵木真,原來的部屬看到他家只剩下孤兒寡婦,無勢可依,相率叛去,原來的同盟者與族戚也以他們孤苦可欺,將他們逐棄。寡母訶額侖只好領著一群孤兒,在鄂嫩河邊拾野果,撅草根,結網捕魚來勉強養活家口。青年鐵木真的安答(anda盟友)孛斡兒出(博爾術)是蒙古阿爾剌部(阿魯剌惕Arulat)納忽伯顏的獨生子,當鐵木真酬謝他時,他拒絕接受馬匹,說:“我父親只我一個兒子,置的家財,與我盡勾。我不要你的。若要你的呵,與你做伴來的濟甚事?”
以上四個例子,有窮困孤單的破落戶,還有多有牲畜的富人家。他們都自成一個獨立的個體,這在原始氏族社會里是不可能出現的。
父家長是家庭財富的所有者,擁有絕對的支配權力。把尼倫部從其他蒙古部區分出來,就是因為系出阿闌豁阿寡居所生的三個兒子,他們從父系血緣看來,是與其前夫所生二子截然有別的。孛端察兒掠到了一個懷孕的婦女為妻,孩子生下來取名為扎只剌歹。這個名字的字根扎惕(at)就是“外族”的意思。孛端察兒又娶妾生子,名沼兀列歹。“孛端察兒在時,將他做兒,祭祀時同祭祀有來。孛端察兒歿了后,把林失亦剌禿合必赤將沼兀列歹不做兄弟相待,說道:在家常川有阿當合兀良合歹人氏的人往來,莫敢是他的兒子。祭祀時逐出去了,后來做了沼兀列亦惕姓氏。”
這些記載都有力地表明:父系血緣是12世紀蒙古部家庭的基本紐帶,能否允許參加祖先的祭祀典禮是男性血族成員的神圣權利。剝奪了這種權利就意味著被從這個家族中開除驅逐出去,是一種很嚴厲的懲罰。
在婚姻關系上,一夫一妻制已牢固地建立起來,同時又以一夫多妻制度作為必不可少的補充。“其俗一夫有數十妻或百余妻。”“每一個男人,能供養多少妻子,就可以娶多少妻子,一個人有一百個妻子,另有人有五十個,還有人有十個——一個人多些,另一個少些。”
當然,能夠占有許多妻子的人只能是貴族首領。即使如此,在許多妻子中,必有一個是長妻,她在家庭中的地位高于其他的妻子們,其他妻子們則相當于漢人中的妾。父親死后,兒子可以收娶除生母以外的其他父親的妻、妾作為自己的妻子;兄死,弟也可以收嫂為妻。實際上妻子們被看成本家族內的財產。婚姻通過習慣的聘娶儀式進行,仍然保持著氏族制度時代只有不同血緣的氏族之間才可以互通婚姻的慣例。妻方居的習慣也仍然流行。篾年土敦的兒子們,“娶了各地、各部落的姑娘〔為妻〕后,便按照習慣上的女婿權利,〔從一個部落〕去到〔另一個部落〕”
。也速該在他的兒子鐵木真九歲的時候,便領著兒子前往“母舅斡勒忽訥氏(訶額侖系出此部)索女兒與鐵木真為妻”。在路上遇見了與乞顏世通婚姻的弘吉剌部特薛禪。特薛禪許將自己的女兒孛兒帖嫁給鐵木真。也速該即以馬一匹為聘禮,并把兒子留在特薛禪家作女婿。這種族外婚、妻方居以及舅父權的習慣,都是遠古時期氏族制度的殘余。不過,這種聘嫁禮俗似乎主要限于正妻的嫁娶,至于正妻以外的妾婦,則常常是通過強奪、俘虜、交換及接受奉獻而來。當然,這不是什么規定,正妻同樣也是有通過掠奪而來的。對于已出嫁的姑娘被截掠,女方的家族是一切聽之任之的。一個人可以同時娶姊妹為妻,也可以姊妹分別為父子所有。這些都是婦女地位低下的表現。不過也應該指出:在草原游牧民中,婦女在勞動上占相當重要的地位。她們負責趕車、裝卸帳幕、擠牛奶、釀造奶油和格魯特(grut酸奶塊)、鞣革和縫制皮毛、縫制衣服,
甚至在出征時,亦“多帶妻孥而行,自云用以管行李衣服錢物之類。其婦女專管張立氈帳,收卸鞍馬、輜重、車馱等物事”
。丈夫死后,其長妻經理家財,撫孤長幼。因此,婦女在家庭中的地位,較之同一歷史階段上的其他民族,則又要高出一些。
兒子的社會地位是由其生母的地位而決定的。“當時,按照蒙古人的風俗,同父諸子的地位是與他們生母的地位相一致的,因此長妻所出的子女,享有較大的優待和特權。”諸子對于父親的遺產都有權享有自己的份額(qubi忽必,意為份子)。長子繼承權已得到習慣上的承認,這在當時所有蒙古草原諸部中都是如此。乃蠻部的拜不花是亦難赤必勒格不古汗的長子,故“世襲的寶座為太陽汗(即拜不花)所有,因為他是長子。”
不合是孛端察兒的長子,“是父親的繼承者”
。察剌孩領忽的地位則為其長子速兒忽都忽赤那所繼承。
類似的例子還可以舉出來很多,說明長子已擁有對父親名位的當然的世襲承繼權力。不過,把它同漢人中嚴格的嫡長子繼承制比較,則又顯得松散得多。幼子在繼承上的地位也很特別。因為按照習慣,兒子中的年長者在成年之后便與父母分居,單獨生活;惟獨幼子則始終留在父母身邊,并在父親死后繼承其產業。“因為幼子常在家里,而火又是家庭生活的中心,幼子便被稱為斡惕赤斤(otchigin)。”
突厥語斡?t意為火,的斤tigin意為主人。蒙古語讀tigin為chigin赤斤。斡赤斤意即灶火的主人,巴托爾德認為:“把幼子留在父親處并傳給他主要財產的習俗,是狩獵狀況的殘余在游牧民當中的表現。”
在女真人中,幼弟稱“蒲陽溫”,在繼承上與蒙古的幼子是頗為類似的。
氏族、部落
《后漢書·烏桓傳》說烏桓“氏姓無常,以大人健者名字為姓”。我們不太清楚烏桓氏族的情況,但大人之健者即可以自立姓氏,這同后來的蒙古部頗有相同之處。早期住居在額爾古納河上的蒙古人,分為乞顏與捏古思兩個氏族。經過長期的分衍,“他們的各個分支漸以某個名稱著稱,并成為一個單獨的斡巴黑(oboq),斡巴黑〔一詞系指〕屬于某支和某氏族的那些人。這些斡巴黑又復〔繁衍〕分為多支。”我們可以舉《史集》所記成吉思汗的四世祖屯必乃薛禪及其諸子作例子。屯必乃“有九個聰明、能干、勇敢的兒子,其中每一個都是現今有聲望的分支和部落的始祖;這些部落每一個有三萬車帳,男女人數達到十萬人。”
長子扎黑速,那牙勒、兀魯惕、忙忽惕部落起源于他的氏族。
次子八林—失兒—不合—不術,其后為某部落(原稿闕)。
三子合出里,其后為八魯剌思部落。
四子挦—合赤溫,其后為合答兒斤部落。
五子巴惕—古勒乞,其后為不合惕部落。
六子合不勒,其后為乞顏部。
七子兀都兒伯顏,其后為照烈惕部落。
八子不魯勒扎兒—朵豁剌因,其后為朵豁剌惕部落。
九子乞塔臺,其后為別速惕部落。
“上述這些兒子都有很多兄弟和侄兒。他們全都開創了人數眾多的部落;他們全都是把阿禿兒(ba′atur意為勇士)和受尊敬的人。”
應該指出:剌失德丁在這里所記的諸部分衍世系,與《元朝秘史》所記不同,因為這些材料早先并沒有可靠的文字記載,是靠口耳相傳保存下來的,難免訛誤而彼此矛盾。但是,蒙古部在海都以后,形勢浸盛,屬于蒙古尼倫部的二三十個氏族或部落,都是在這一時期分衍而成的。《史集》說屯必乃諸子所分衍成的十一個部落,每一個都有三萬車帳,男女人數達十萬人。這當然有夸張成分,但也說明其人數之眾,相當可觀。它當然不是子孫繁殖的結果。以泰亦赤兀惕為例,據《史集》,該部是海都次子察剌孩領忽的后裔,它在察剌孩領忽的孫俺巴孩時已趨強盛。俺巴孩與乞顏部合不勒是族兄弟,是當時蒙古部部落聯盟的首領——汗(khan)。《史集》特別指出:“現在沒有必要只把察剌合的直系后裔稱為泰亦赤兀惕人,他們既然是該部的首領和君主,所以在他們的族人和隸屬于他們的人中,凡與他們聯合在一起的,都被稱為泰亦赤兀惕。這正如現在的各種部落,凡與蒙古人相混合,模仿他們的天性,并與他們聯合在一起者,盡管并非蒙古人,但還是全被稱做蒙古人。”隸屬于泰亦赤兀惕的別部人中,有名可考的如速勒都思人鎖兒罕失剌、別速惕人者別(原名希兒忽臺)以及出身于低賤的合剌出(qara
u下民)的馬禿渾薛禪等。同樣的例子,我們還可以舉出乞牙惕—禹兒勤部(主兒勤部)。《元朝秘史》載:“主兒勤種的緣故:初,合不勒皇帝有七子,長名斡勤巴剌合。合不勒因其最長,于百姓內選揀有膽量、有氣力、剛勇能射弓的人隨從他,但有去處皆攻破,無人能敵,故名主兒勤。”
由此可見:12世紀時期的蒙古部,其氏族或部落組織,從組成成員來看,是與原始的血緣氏族組織完全不相同的。它是由以一個或血緣相近的幾個草原氏族貴族首領為中心組成的武裝集團。每個首領都依其實力大小,控制著人數不等的奴婢、家丁、屬民與那可兒(n?k?r伴當)。它或稱為氏族,或稱為部落,正像符拉基米爾佐夫所指出的:“這一切之所以發生,當然是因為泰亦赤兀惕人實際上既不是氏族,也不是部落(按部落一詞的本義來說)。它是由作為主人們——兀魯黑(uruq親族)的泰亦赤兀惕和它的屬部、斡脫古·孛斡勒(?t?gübo′ol世仆)、孛斡勒、那可兒等等組成的一個氏族或許多氏族。這樣的結合體,似乎可以稱為克蘭(clan大氏族)。”
由于這些氏族與部落是依靠氏族貴族首領們個人的實力所建立的,因此它根本不具有原始社會中氏族組織的那種長期穩定性,相反,它是隨著首領個人的實力升沉而興衰變化無常。
以上,我們從組成上證明12世紀時期蒙古的氏族或部落,已遠非原始氏族制度組織,但是,絕不意味血緣關系與氏族殘余在實際生活中已喪失其重大作用與影響。當時的這些蒙古氏族或部,其基本核心即統治核心,主要是同一父系血緣的兄弟、叔侄。它實際上是同一族系(yasun牙孫,意為骨)的親屬,以血緣紐帶為聯系的結合。由同一父系分衍出的氏族或部落互為兄弟。“所有〔這些部落〕全都有清晰的系譜(?aareh),因為蒙古人有保存祖先的系譜、教導出生的每一個孩子〔知道〕系譜的習慣。這樣他們將有關系譜的話語做成氏族的財產,因此他們中間沒有人不知道自己的部落和起源。”
“父母要對出生的每個子女解釋有關氏族和系譜的傳說,這種規矩永遠為他們〔蒙古人〕所遵守。”
同一血族的親屬氏族或部落之間是禁止婚姻關系的。“因此,任何一個氏族的男子都不能與同氏族的女子結婚,而必須和其他不同血統的氏族的女子結婚。”
不過,這里所說的“不同血統”,事實上是包括一些遠支的蒙古氏族的。因此,不單尼倫部與迭兒列勤蒙古部之間可互通婚姻,系出孛端察兒之后的蒙古氏族與孛端察兒諸兄弟之間的通婚也是允許的。世通婚姻的部落互為忽答(quda親家)。為了求得別部落的女子為婚,蒙古部人往往要冒為敵所劫的風險,長途跋涉,到東部地區去締結婚約。
每年春月參加對共同祖先(ibüg?額卜格)的祭祀,并分享供奉祖先的肉胙,是每一個血緣氏族成員的權利。血族復仇仍然“當作一種世代相傳的義務”。塔塔兒部和蒙古乞顏部是世仇。產生這一古老的血仇的原因是:“在合不勒汗作蒙古汗的時候(大多數乞牙惕部落都出自他的氏族,蒙古尼倫諸部都是他的堂兄弟,而其他蒙古分支,其中各支在他之前就以自己專有的名號著稱,全都是他的叔伯和祖輩,由于與他有親屬關系和友誼而〔被看作他的〕朋友和同盟者,一有襲擊和〔不幸〕事件,他們就會成為他的協助者和保衛者),合不勒汗的妻子弘吉剌惕部人合剌—里忽的兄弟賽因的斤患了病。”請來了塔塔兒部薩滿施行巫術治療。賽因的斤不治身死。他的兄弟遷怒殺死了這位巫師。塔塔兒部尋求報復,“而合不勒汗的兒子們,由于〔他們〕同賽因的斤的義兄弟—姻親之誼,必須和應當來幫助他的部落。由此,他們同塔塔兒人之間發生了仇視、敵對和戰爭,他們一再打仗”
。這種仇殺風氣一直延續到成吉思汗時期。
在氏族或部落內部,部落酋長(汗)的選舉以及戰爭、圍獵等大事的決定,仍然保持原始的氏族民主的殘余形式,舉行全體成員大會(quriltai忽里臺)來討論。當羽翼初成的鐵木真同他的安答(anda盟友)分手,自成一部,重新恢復了其父也速該的故業時,實際上只是一個新的氏族的成立。《元朝秘史》里對這一新氏族的組成成員與他們的氏族會議都保存了詳細而生動的記載,對于說明當時的氏族組成很有幫助。《秘史》記載:鐵木真與扎木合分離后,來附的人名單中計有:
扎剌亦兒部合赤溫脫忽剌溫兄弟三人;
薛扯朵抹及其二子;
塔兒忽惕的合答安答勒都兒罕等五兄弟;
乞顏部蒙格禿及其子翁古兒;
一部分敞失兀惕部人與巴牙兀惕部人;
巴魯剌思的忽必來、忽都思;
忙兀部的哲臺、多豁勒忽;
阿魯剌惕的斡格來;
兀良哈惕的察兀兒罕、速不臺;
別速惕的迭該、古出古兒;
速勒都思部的赤勒古臺等兄弟;
晃豁臺部的速亦客禿;
速客客族的者該、晃答豁兒等;
捏兀歹人察合安豁阿;
斡勒忽訥兀惕的輊牙吉歹;
豁羅剌思部的薛潮兀兒;
朵兒邊部的抹亦別都溫;
亦乞列思部的不禿;
那牙勤部的冢率;
斡羅納兒部人只兒豁安;
把魯剌思部的速忽薛禪、合剌察及其諸子;
巴阿鄰部的豁兒赤、兀孫、闊可搠思等。
隨著來附的還有:
格泥格思部人忽難的一圈子(küriy?n古列延);
答里臺斡赤斤(帖木真叔)一圈子;
扎答闌部人木勒合勒忽;
撒合亦惕人溫真;
主兒乞部撒察別乞、泰出及其所屬一圈子;
捏坤太師(帖木真叔)子忽察兒的一圈子;
忽圖剌子阿勒璮的一圈子。
這里,再一次具體表明,構成以鐵木真為首領的新建氏族的成員來自許多不同的氏族或部落。他們為了實際的利益,脫離原來的首領札木合,來作鐵木真的屬民或同盟者。他們在闊闊海子地方舉行了忽里臺,由其中最有勢力的同盟者、同屬乞顏部的貴族首領阿勒璮、忽察兒、撒察同意,共同選舉鐵木真為汗。他們對鐵木真說:“立你做皇帝。你若做皇帝呵,多敵行俺做前哨,但擄的美女婦人并好馬,都將來與你。野獸行打圍呵,俺首先出去圍將野獸來與你。如廝殺時違了你號令,并無事時壞了你事呵,將我離了妻子家財,廢撇在無人煙地面里者。這般盟誓了,立帖木真做了皇帝。”當時的氏族或部落組織就是通過這種誓約形式來確立起政權的雛形的。
別乞制度也是一種原始氏族制度的殘余。別乞(b?ki)這一稱呼總是與長子相聯系的,它是氏族長老,同時又具濃重宗教色彩的稱號。巴阿鄰部據《史集》是出于屯必乃長子扎黑速之后,此部的兀孫老人,在成吉思汗建國后受封為別乞。《秘史》記載:成吉思汗對他說:“如今達達(Monggol忙豁勒)體例里,以別乞官為重。兀孫,你是巴阿鄰為長的子孫,你可做別乞。做別乞時,騎白馬,著白衣,坐在眾人上面,揀選個好年月議論了,教敬重者。”《史集》也記載:“據說,成吉思汗曾以八鄰部中的一個人作為汪渾(onqun),猶如以馬和其他動物作為汪渾一樣,即任何人不得對他有所貪圖,他將是自由人和答剌罕(darkhan)。這個人名為別乞(原文作陽吉yanki,當為b?ki之誤)。他在汗帳〔斡耳朵〕中位于一切人之上,跟諸王一樣,他列座于〔汗的〕右手,他的馬與成吉思汗的馬系在一起。”
可證這時的別乞,已變成為薩滿教的大祭司。符拉基米爾佐夫正確地指出:“13世紀的蒙古人已開始忘卻這個制度,氏族長老制已開始失去了自己的意義。”
每一個氏族或部落都有自己固定的牧地,蒙語稱農土(nuntuq,猶言“經界”),突厥語稱禹兒惕yurt。“這些部落有彼此相鄰的禹兒惕〔游牧營地〕和地區,并且明確規定,各部落的禹兒惕從哪里到哪里。”它在名義上是由全氏族或部落所共有,但實際上卻已由氏族或部落貴族所把持。這種共有觀念明顯地也是承襲原始氏族制而來。游牧民把牧地視為自己賴以生存的基礎。匈奴冒頓認為:“地者,國之本也。”蒙古人也把“三河,祖宗肇基之地,毋為他人所有”作為同族人共同的信念。一定的牧地與人民相結合的實體,被稱為兀魯思(ulus),即“聯合在某一分地里或建立分地——領地的人民。”
因此,這些部落或部落聯合體,也可以稱之曰兀魯思。
據剌失德丁的記載:在古老的時候,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在逐水草遷徙中是采所謂古列延küriy?n方式進行的。“古列延〔一詞〕的含義如下:許多帳幕在原野上圍成一個圈子駐扎下來,它們就被稱為一個古列延。”“在古時候,當某部落屯駐在某地時,就圍成一個圈子,部落首領處于像中心點那樣的圈子的中央,這就稱做古列延。在現代,當敵軍臨近時,他們〔蒙古人〕也按這種形式布陣,使敵人與異己無法沖進來。”
這個詞在《元朝秘史》里譯作“圈子”,《元史》譯為“翼”。采取古列延形式進行游牧是畜牧生產不發達,牲畜數目不太大的表現;同時也是人們出于防衛互助的必需。隨著社會生產的發展,原始氏族制度解體,一種以阿寅勒ayil組織進行游牧的方式發展起來。“阿寅勒”意為營。符拉基米爾佐夫釋之為“若干個帳幕和幌車組成的牧營或牧戶。”
這種組織規模小,靈活性大,有利于充分利用牧場,增殖牲畜,減少過于頻繁的遷徙不定。它明顯地具有進步性。但是在當時戰亂無寧的日子里,一個缺乏必要自衛防御能力的小群體,在草原上幾乎很難單獨存在。一小群“無個頭腦管束,大小都一般”的兀良合人棲身在統格黎河上,孛端察兒兄弟五人就很容易地把他們擄獲,作了奴婢,“因這般頭口也有,茶飯使喚的都有了”
。年輕的鐵木真一家,在其父也速該死后,眾叛親離,只能單獨在鄂嫩河源孤苦度日,先后兩次受到篾兒乞部與泰亦赤兀部的襲擊,鐵木真與妻子都曾被人俘擄。因此,在當時情況下,普通牧民只有投附于某一個強大的領主,安全才有可能得到保障。至于這個領主是否是同族已不是考慮的主要問題,問題的核心是實力和實利。這就使阿寅勒式的游牧經營不可能得到正常的發展。
氏族或部落首領本人,在諸部混戰,偷襲盛行,仇殺難解的環境里,保衛安全顯然是一個重大的問題。大家都知道:在一般原始民中,早從新石器時代,他們就開始修筑城堡山寨,以進行防御。但是在草原游牧民中,由于不營定居,也就談不上有什么固定的防御工事。而且也沒有必要的物資糧儲,以維持一支數目龐大的常備軍,來隨時隨地保證首領的安全。一旦發生突然的偷襲,受攻擊的一方往往措手不及,立刻遭到覆滅的命運。這在草原諸部的戰史上是很常見的事。這種情況,很自然地促使草原民首領在日常的遷移駐帳之間,保持經常的戰斗警戒。《遼史·營衛志》所說的“無日不營,無在不衛”,正是草原游牧民首領的共同常識。從《元朝秘史》上看,四月間的泰亦赤兀部正在沿鄂嫩河游牧,他們把擄獲的鐵木真戴著木枷,輪流在每一處阿寅勒里示眾一個晚上。十六日晚他們齊集在河邊大開宴會,鐵木真乘機帶枷逃跑。看守者大聲一叫,所有的人便一起來進行搜索。由于鎖兒罕失剌一家的好心搭救,第三天,當躲過了挨戶搜查之后,他們偷偷地資送鐵木真逃回。由此可見,這些隸屬于泰亦赤兀部的部民,雖然分成若干阿寅勒,但是距離相近,相互構成一個群體,便于集會與動員。這個群體在遷移時是接受首領的指令統一進行的,駐帳時也是根據首領的布置分頭設帳,以保持周圍警衛,而且彼此聲息相通。這種游牧方式實際上只是古列延式的稍加擴大。
同盟的氏族或部落首領在移牧中也是相伴并行,遷移時彼此知會的。如果彼此在起營時不進行通知,就是意味著相互離異。也速該的寡妻訶額侖被排擠在祭祀祖宗的儀式之外,“祭祀的茶飯不曾與”時曾埋怨說:“眼看著的茶飯不與了,起營時不呼喚的光景做了也。”果然,第二天泰亦赤兀部首領起營他徙時,便“將他母子每撇下了”。當鐵木真與札木合結為同盟(安答)時,“兩個相親愛,同住了一年半”。最后,鐵木真懷疑札木合有謀害之心,于是便不在規定的下營地點駐帳,而卻連夜兼行。所有隨同遷徙的屬民,也因之分裂為兩股勢力,或隨札木合留,或隨鐵木真去。
從此,兩家成了誓不兩立的仇人。從鐵木真與札木合分手的當晚,便有大批愿意隸附于鐵木真的人追從而來這一事實看,他們在聯合游牧時便是率同所有的屬民,采取古列延式進行活動的。
上述材料表明:12世紀時期的蒙古部,盡管已經有阿寅勒這種進步的游牧方式出現,但在戰亂頻仍、安全缺乏保障的情況下,它不可能順利、普遍地發展起來。氏族或部落首領們,出于本人防衛的需要,始終愿意保存并利用這一古老過時的游牧方式。從這里,我們看到了一組深刻的社會矛盾,阻礙著社會生產的進一步發展。
部落聯盟
氏族或部落之間頻繁而殘酷的掠奪戰爭,促使一些部落聯合起來,組成部落聯盟。至少在合必勒時期,蒙古部已經組成了以泰亦赤兀部與乞顏部為核心,同時也包括其他近親的蒙古氏族或部落的強大同盟。它們選舉乞顏部的合必勒為汗。合必勒既是自己部落和屬民的君主和首領,又管領“眾達達百姓”(合木黑忙豁勒qamaq Mon-gqol,意為全體蒙古人)。從他開始,蒙古部殺掉了金朝的使者,舉起了反金的旗幟。繼合必勒被選為汗的是泰亦赤兀部的首領俺巴孩。他繼續領導抗金,卻被塔塔兒部所捕,引渡于金朝,金朝把他殘酷地處死。俺巴孩臨被捕時,建議在他自己的兒子合答安與合必勒之子忽圖剌之間,選舉一人繼任汗位。于是“眾達達泰亦赤兀百姓每,于豁兒豁納川地面聚會著,將忽圖剌立做了皇帝。就于大樹下做筵席,眾達達百姓喜歡,繞這樹跳躍,將地踐踏成深溝了。”
忽圖剌以勇力著稱,他“同合答安太子往塔塔兒處報仇,行了與闊湍巴剌合、扎里不花兩人廝殺了十三次,不曾報得仇”
。他也曾率眾洗劫了金朝的一些沿邊地區。忽圖剌死后,這個聯盟似乎仍勉強維持,但是卻達不成選汗的協議,以致最終解體。根據上述零碎的記載,我們對部落聯盟的組織狀況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
1.部落聯盟是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氏族或部落所組成,他們各有自己的部長。在各部長及豪強貴族參加的大會上,選舉一人為聯盟長——汗。
2.在履行傳統的宗教儀式后,新汗即位;與會諸人向新汗宣誓效忠。新汗亦申明自己的誓言。盟誓是構筑領導與臣服之間關系的道德與約法基礎,雙方都必須信守。如汗一方不履行誓約,則臣附者將不再承認其汗的權威;臣屬一方破壞誓約則將受到相應的懲處。
3.所有聯盟的重大事務,如征伐、復仇、圍獵、祭祀等都在全盟的大聚會上決定施行。
4.汗的任期已是終身制。其后繼者通常是由他所提名,并可以是兩名,最后由大聚會選舉確認。
另有一種聯盟是發生在兩個或更多非血親部落之間,他們互結為安答(義兄弟)或義父子,以達到互為支援的目的。也速該、鐵木真父子與克烈部的脫斡鄰(王罕)之間就是這種關系。也有一群部落,出于特定的共同目的而暫時結合起來。如為了對付異軍突起、咄咄逼人的鐵木真,草原上許多部落,如朵兒邊、弘吉剌、亦乞列思、合答斤、豁羅剌思、塔塔兒、撒列只兀惕等諸部,共同聚會在刊河(今根河),設盟于禿律別兒河岸,推札木合為古兒汗(gurkhan,汗中之汗),共同設誓:“凡我同盟,有泄此謀者,如岸之摧,如林之伐。”誓畢,大家舉足蹴岸,揮刀砍林。這種聯盟具有更松散的性質。但是,透過它,我們也隱約地從當時草原諸部分立,混戰不休之中,看到了一種統一的要求與可能。
還應該指出:汗權作為一種早期國家政權的雛形,在當時的草原諸部中,發展上也是不平衡的。大致來說,屬于突厥種的諸部落以及原出于韃靼的塔塔兒等比起蒙古部來要高一些。乃蠻部太陽汗任畏吾兒部人塔塔統阿為傅,“掌其金印及錢谷”。把它同趙珙所記“今韃之始起,并無文書。凡發命令,遣使往來,止是刻指以記之。為使者雖一字不敢增損,彼國俗也。”
兩相比較,前者確是要進步得多。克烈部王罕不僅有為數達千人的護衛(禿魯花turqa)及怯薛(k??ik),
并有百戶之設,以部伍部眾。
無論太陽汗或王罕,都是受金封為王爵的。他們的威儀侍衛較他部要盛,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