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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周史
  • 楊寬
  • 15847字
  • 2020-03-26 17:16:47

附錄:關于西周農業生產工具和生產技術的討論

為探索西周的生產力水平,我曾考察西周的農業生產工具和生產技術,寫成《論西周時代的農業生產》一文見《學術月刊》一九五七年第二期。今加修訂收入本書作為第三章。,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同時對徐中舒《試論周代田制及其社會性質》一文見《四川大學學報》一九五五年第二期,收入《中國的奴隸制與封建制分期問題論文選集》,三聯書店一九五六年版。中有關“周代生產力”部分有所商榷。接著徐中舒發表《論西周是封建社會——兼論殷代社會性質》一文見《歷史研究》一九五七年第五期。,其中有“西周的生產力、農具、農業技術和施肥問題”一節,對拙作又有所商榷。為了進一步弄清楚西周的生產力水平,我愿意再提出我的看法。

(一)關于西周的主要耕具——耒和耜

首先我們要談的,就是中國古代的主要耕具是什么式樣的?它們的作用究竟如何?

自從漢代以來,學者們對于耒和耜的結構,就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認為耒和耜是一件耕具上的兩部分,耒是耜上的弓形的曲柄,耜是耒下的木制或金屬制的鋒刃部分,即所謂“耓”或“金”。《周易·系辭傳》釋文引京房說、《禮記·月令》鄭玄注、《說文解字》“耒”和“枱”(即耜字的或體)的解說,都是如此。另一種說法,認為耜是和臿相同的工具,在《說文解字》中,“耜”又寫作“注32,說:“,臿也。”《說文解字》說“”或作“梩”,而《方言》卷五又說“臿”和“梩”是異名同實的,“江淮南楚之間謂之臿”,“東齊謂之梩”。有許多注釋家也往往用“臿”來解釋“耜”或“梩”的。例如《孟子·滕文公上》說:“蓋歸反虆梩而掩之。”趙岐注就說:“虆梩,籠臿之屬,可以取土者也。”

注32徐鉉校《說文解字》“”字說:“今俗作耜。”《玉篇》在“”下也說:“與耜同。”慧琳《一切經音義》卷八五也說:“[耜]又作三體。”“”和“枱”本是一字,許慎誤分為兩字,古“”(以)、“臺”兩字同聲通用,金文常用“臺”代“以”,古姓的“姒”,金文也或用“始”來代替。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誤認“”、“枱”為兩字,以為“枱”才是“耜”字,王筠《說文句讀》已加反駁。

在《說文解字》中,“枱”和“”,都是“耜”的異體字,而許慎一面把“枱”解釋為“耒耑”(《齊民要術》引作“耒耑木”),一面又把“”解釋為“臿”。那么,是不是許慎把“”解釋為“臿”,解釋錯了呢?不是的。《莊子·天下》篇說:“禹親自操橐耜。”《釋文》引崔注說:“耜,臿也。”而《韓非子·五蠹》正作禹“身執耒臿”,《淮南子·要略訓》也正作“禹身執虆臿”。古書中每多以耒連稱,也往往以耒臿連稱,例如《鹽鐵論·國病》說:“秉耒抱插,躬耕身織者寡。”“插”就是“臿”,也是指“耜”。那么,“臿”是不是就是“耒耑”呢?我們認為也不是的。臿是另外一種工具,它是和鏟差不多的。《方言》卷五曾說臿有、鏵、、畚、喿、梩等不同名稱,《釋名》卷七曾說鍤有銷、鏵等不同名稱。《釋名》卷七《釋用器》說:

鍤,插也,插地起土也。或曰銷,銷,削也。能有所穿削也。或曰鏵,鏵,刳也,刳地為坎也,其板曰葉,象木葉也。

圖十五 王禎《農書》上的臿

原來鍤有銷、鏵等名稱,是由于“插地起土”、“有所穿削”、“刳地為坎”而得名的。很清楚的,它是和鏟差不多的工具,王禎《農書》上把它畫成鏟的式樣,是不錯的。

“臿”古或作“疀”,《爾雅·釋器》說:“謂之疀。”郭璞注:“皆古鍬鍤字。”《說文解字》也說:“疀,也,古田器也。”“臿”和“疀”,是一聲之轉,“”就是“銚”,古同音通用。“臿”這名稱是取義于“插”的,“銚”和“”的名稱是取義于“挑”的,而“插”和“挑”在意義上是有相通之處的。這一點,錢繹在《方言箋疏》中解釋得很好,他說:

之言挑也,《少牢饋食》下篇“二手執挑匕枋以挹湆”,鄭注:“挑謂之歃,讀如或舂或抭之抭,字或作挑者,秦人語也。”案《爾雅》之,本是田器,而鄭引以釋挑匕者,蓋所以插取土,挑匕所以插取食,二者不同,而同為插取之義,故讀從之。凡物異類而同名者,其命名之意多相近,猶《釋器》“謂之救”,郭注:“罥名。”而鄭注《周官·屨人》云:“謂之救,著于舄屨之頭以為行戒。”蓋所以拘持鳥獸,所以拘持屨頭,二者不同,而同為拘持之義,故其訓亦同也。

錢繹這個解說是合情合理的。臿的得名確是由于“插地起土”。用臿來“插地起土”,在把臿插入土中以后必須向外挑撥,和銚的得名,該就是由于“挑”吧!

臿之所以又稱為鏵,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禮記·曲禮》:“為國君〔削瓜〕者華之。”鄭注:“華,中裂之。”錢繹《方言箋疏》說:“中裂謂之華,故以臿入地使土中裂,即謂之鏵矣。”

我們從臿、銷、銚、鏵等名稱的“命名之意”來看,臿確是和鏟差不多的“插地起土”的工具。我們從古書上談到臿的地方,也同樣可以證明這一點。所有古書,都是把臿作為開溝洫的工具的。例如《管子·度地》談到治水,主張巡視民間的“備水之器”,曾說:“籠臿板筑各什六。”《淮南子·精神訓》說:“今夫繇(徭)者,揭臿,負籠土。”高誘注說:“臿,鏵也,青州謂之鏵,有刃也,三輔謂之。”《漢書·溝洫志》記述白渠開鑿完成后,人民歌頌道:“舉臿為云,決渠為雨。”顏師古注說:“臿,鍫也,所以開渠者也。”在古書上,往往把臿和盛土之器籠、虆等連舉,就是因為臿是“插地起土”之器。

臿是一種鏟樣的“插地起土”之器,它的刃部或稱鐅。《說文解字》說:“鐅,河內謂臿頭金也。”《方言》卷五郭璞注又說:“江東又呼鍫刃為鐅。”徐中舒為了否認耜是臿一類的農具,認為臿是犁刃,臿是犁形農具的通稱。他說我不知道臿的“命名之故”,他對臿的“命名之故”另作了新的解說。他說:

至于鍤(臿)和犁刃,也只是異名同實的東西。以金屬鋒刃戴于木制農具上,則稱為犁冠。以木制柄插入金屬鋒刃中,則稱為鍤(臿)。鍤就是具有犁形農具的通稱,所以耜也可以稱為鍤,鍫(或銚)也可以稱為鍤,(鏵)也可以稱為鍤。

徐中舒認為臿不是由“插地起土”得名,而是“以木制柄插入金屬鋒刃”得名。據我們了解,古代“以木制柄插入金屬鋒刃”的工具還不止耜、銚、鏵等幾種,還有鋤、斧、鑿等,是否一概都可稱為臿呢?如果說臿是犁刃,是犁形農具的通稱,為什么古書上只把它當作治溝洫的工具呢?為什么古書上只是在談到治溝洫的時候提到它呢?很顯然,這個新解說是講不通的。

耒和耜是兩種不同結構的耕具,清代學者鄒漢勛和徐灝已經指出這一點。徐灝在《說文解字注箋》中,認為許慎把“”解釋為“臿”是對的。把“”的異體字“枱”解釋為“耒耑”是不對的,我同意這個看法。我們認為耒和耜的基本區別,在于耒是尖刃的,耜是平刃的。耒下的尖刃,《考工記》稱為“庛”,鄭玄注說:“庛讀為棘刺之刺。”庛就是尖刃,用來刺地的。《考工記》又說:“堅地欲直庛,柔地欲句庛,直庛則利推,句庛則利發。”因為地堅,直庛比較容易刺入,比較容易向前推,而句庛則便于把柔土句起,比較容易把土發掘起來。耒的尖刃是為了便于刺土,所以《莊子·胠篋》篇曾說:“耒耨之所刺。”日本奈良正倉院藏有一件“子日手辛鋤”,柄彎曲作弓形,長一百五十三點五厘米,刃部作尖頭平葉狀,在刃部上面的柄上,貫有一小橫木,是耕作時腳踏處。柄上有“東大寺子日獻 天平寶字二年正月”題字。這是公元七五八年正月三日丙子日本天皇使用它“親耕”以后,獻給東大寺的見日本出版的《正倉院御物圖錄》十四。。我們認為這就是耒的遺制。它的結構,基本上和戴震《考工記圖》和程瑤田《考工創物小記》根據《考工記》所畫出的耒是相同的。徐中舒把“子日手辛鋤”認為是耜的遺制,是有問題的。至于耜,它是有寬廣的平刃的,所以《考工記》說:“耜廣五寸。”《呂氏春秋·任地》說:“其博八寸。”耜的寬廣的平刃,是為了便于插地翻土。《考工記》說:“匠人為溝洫,耜廣五寸,二耜為耦,一耦之伐,廣尺深尺,謂之。”因為耜有五寸寬廣的平刃,一伐能翻起方五寸的土,兩耜并伐就能翻起“廣尺深尺”的土。如果用尖刃的工具去刺的話,即使刃的上部寬五寸,兩耜并伐,怎能掘成“廣尺深尺”的呢?要開掘“廣尺深尺”的,所用的工具就必須是平刃的,至少是弧形的刃。

圖十六 戴震《考工記圖》的耒圖

圖十七 程瑤田《考工創物小記》的耒圖

圖十八 日本正倉院所藏的子日手辛鋤

我在《論西周時代的農業生產》中說:“錢就是后世所謂刬,也就是鏟。”又說:“镈是一種短柄寬刃的小鋤頭……它是用句曲的樹枝制成的,所以也或稱為句。”如今徐中舒也說:“镈是指肩下博大之意。它是以曲木為柄,將肩部縛于曲柄的一端,如今之鋤……镈與刬的分別,前者是曲柄,后者是直柄。”我們看,《呂氏春秋·任地》說:“耨柄尺,此其度也,其博六寸(“博”字舊誤作“耨”,此從譚戒甫《呂子遺誼》校正),所以間稼也。”這里所說的“耨”,就是“镈”,《呂氏春秋》說“其博六寸”,高誘注也說:“刃廣六寸。”镈這耨具,確是由于鋒刃廣博而得名的。《呂氏春秋》談到耜,又說:“其博八寸,所以成甽也。”高誘注也說:“其刃廣八寸。”我們又怎能否認耜有寬博的鋒刃呢?

徐中舒說:“耒耜是牛耕以前的主要農具,因為它要刺土深入,所以它的下端必須是尖銳而具有鋒刃的。楊寬先生對于這樣耕作實際上的需要完全沒有理解,他就貿然肯定耜是直柄方刃如同鏟一樣的伐地起土之器……他這樣的論斷,實在太輕率。”實際上,我的論斷是符合于耕作實際上的需要的,不是太輕率的。世界上的耕具,向來就有尖刃和平刃兩種。就是在犁發明以后,平刃的犁和尖刃的犁也還是長期并存的。尖刃的犁,便于刺土深入,能夠在堅硬的泥土上進行耕作,這不是平刃的犁所能勝任的。平刃的犁,便于把泥土翻動過來,而尖刃的犁是不可能把掀起的泥土從底里向上翻的。我們要知道,在耕作上把泥土翻動過來是很重要的,這樣對于后來的收成關系很大的,所以這兩種犁彼此間競爭了幾千年之久,不分勝負。我國古代所以會出現兩種耕具,一種尖刃的耒和一種平刃的耜,就是由于耕作實際上的需要。那么,西周時代為什么耜會比耒流行呢?因為西周所統治的主要地區,都是黃土地帶,泥土比較松而肥,是容易用平刃的耕具把土翻起來的,采用平刃的耜來墾耕是比較有利的。

《周禮·秋官·薙氏》條說:

薙氏掌殺草,春始生而萌之,夏日至而夷之,秋繩而芟之,冬日至而耜之。

鄭玄注說:“耜之,以耜測凍土刬之。”這里談的是四季“殺草”方法,所謂“萌之”就是除去其萌芽,所謂“夷之”就是把草削除,所謂“芟之”就是把草薙除,所謂“耜之”就是用耜來刬土除草。因為耜是平刃的,所以能夠起“刬”的作用。

耜能起刬的作用,和刬(錢)是相同的。實際上,刬或錢就是一種帶有金屬鋒刃的耜,這一點,在清代學者中已有人認識到。倪倬《農雅》第四篇《釋器》,曾因為《詩經》毛傳把“錢”解釋為“銚”,而銚是耜屬,認為“耜用金,其昉于周歟”?胡承珙《毛詩后箋》也說:

錢,《說文》用毛傳訓銚,云:古者田器。斗部下引《爾雅》“謂之疀”,古田器也。是銚同物,即今之鏵鍫,所用以耕者。注33

注33陳啟源《毛詩稽古編》也說:“《爾雅》‘謂之疀。’郭云:‘皆古鍬鍤字。’……徐曰:‘鍬、鍫、銚、,皆同一字。’……《方言》又有、鏵、、臿、畚、喿、梩諸名……實與錢一器矣。”

我們斷定錢是一種帶有金屬鋒刃的耜,我在《論西周時代的農業生產》中,已舉出三點理由來證明這一點,這里不再列舉了。錢這種帶有金屬鋒刃的農具,起源是很早的,它遠在殷代已有。一九五三年安陽大司空村殷代遺址中曾出土一把銅鏟,全長二十二點四五厘米,上部有長而大的方銎,刃部作長方形,因為使用關系,刃有卷起的痕跡。方銎的長度約當長方形刃部的一半見馬得志等:《一九五三年安陽大司空村發掘報告》,《考古學報》第九期。。一九五二年在洛陽下瑤村第一五九號殷人墓葬中也發現一把銅鏟,形式和大司空村出土的銅鏟全同,只是比較小,全長十一點八厘米,銅質不精,不是實用物見郭寶鈞、林壽晉:《一九五二年洛陽東郭發掘報告》,《考古學報》第九期。。從兩個不同地點發掘出來的兩件殷代青銅鏟,它們的形式結構完全相同,決不是偶然的巧合。這種鏟在殷代一定曾經較長時間里在很多地區內應用,所以它已有較固定的形式了。從此可知錢這種農具,到西周時代會流行,是有淵源的。我們再從春秋戰國時代所流行的作為貨幣的“錢”來看,其中流行于周和三晉等中原地區的布幣,不論是所謂空首布、方足布、圓足布、尖足布,基本上都是鏟的形式,該就是從農具中的錢演變來的。很清楚的,因為錢在西周春秋是主要的耕具,所以人們才會重視它,作為交易的媒介物,逐漸成為一種貨幣形式。如果說,錢只是一種輔助的農具,就很難理解為什么當時人們不用主要農具作交易媒介物,而要用輔助的農具來作為交易媒介物。

這種稱為錢或刬的耕具,源流是很長的。直到犁廣泛應用以后,也還有一種稱為刬的耕具。王禎《農書》卷十三說:

(刬)俗又名鎊,《周禮》:“薙氏掌殺草,冬日至而耜之。”鄭玄謂:“以耜測凍土而刬之。”其刃如鋤而闊,上有深袴,插于犁底所置镵處。其犁輕小,用一牛,或人挽行,北方幽冀等處,遇有下地,經冬水涸,至春首浮凍稍蘇,乃用此器,刬土而耕,草根既斷,土脈亦通,宜春種麥。凡草莽汗澤之地,皆可用之。蓋地既淤壤肥沃,不待深耕,仍火其積草而種,乃倍收。斯因地制器,刬土除草,故名刬,兼體用而言也。詩云,制器相地宜,刬名良有義;起土與耜同,除荒過利。既能耕墾兼,仍取播殖易;面看功施何,春麥已交翠。

這種“起土與耜同”的稱為刬的耕具,很明顯,是由古代的“耜”和“錢”這種耕具演變來的。它的功用,也是和古代的“耜”和“錢”相同的。在西周所統治的黃土地帶,土地肥松,耜和錢這種耕具是能夠“刬土而耕”和“刬土除草”的,是“能耕墾兼”的。在當時,這種耜和錢的制作,也是相地制宜的。《詩經·周頌·良耜》說:“畟畟良耜,俶載南畝。”《載芟》說:“有略其耜,俶載南畝。”《小雅·大田》說:“以我覃耜,俶載南畝。”鄭箋把“俶載”讀做“熾菑”,孔穎達正義解釋說:“謂耜之熾而入地以菑殺其草,故《方言》:‘入地曰熾,反草曰菑。’”如此說來,所謂“俶載”或“熾菑”,也正是“刬土而耕”和“刬土除草”之意。

在后世的耕具中,其實不但刬能夠“刬土而耕”和“刬土除草”,所有平刃的犁都能“刬土而耕”和“刬土除草”的。后世稱為刬的耕具,用牛拖著前進,或由人拉著前進,往往不能深耕。古代的耜和錢是腳踏的耕具,除了靠手把著柄向泥土中推以外,還可以靠腳踏在刃部的肩上或柄上所貫的小橫木上用力向下推。如果用力向下多推一下,它還是比較能夠深耕的。在后世,雖然已不用耜和錢作為耕具,但是人們在挖掘泥土時,還是用鏟作為主要工具的。在耘耨時,也還用鏟作為除草工具的注34

注34錢(刬)原來起著“刬土而耕,草根既斷,土脈亦通”的作用。自從耕具普遍用犁,刬(鏟)還用于“刬地除草”,作為耘耨的工具。《齊民要術·耕田》引《纂文》說:“養苗之道,(鋤)不如耨,耨不如刬;刬柄長三尺,刃廣二寸,以刬地除草。”

我們認為,古代耜的發展,有下列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耜的下部長方形的平版連同柄都是用木斫削成的,《周易·系辭傳》所謂:“神農氏作,斲木為耜,揉木為耒。”耜的平版連同柄,都需用木斫削而成,所以說:“斲木為耜。”耒只需用曲木削尖,所以說:“揉木為耒。”

第二階段,耜的下部長方形的平版連同柄仍都用木斫削而成,只是在長方形的平版下邊邊緣有金屬鋒刃鑲包著的。

第三階段,耜的下部長方形的平版連同鋒刃全是金屬制的,它的上邊中間有銎,以便裝上木柄,像安陽大司空村和洛陽下瑤村所出土的青銅鏟便是這樣,后世所流行的鏟,也都如此。上述兩種有金屬鋒刃的耜,也或稱為錢。

上述三個階段的耜的式樣,在它的發展過程中是逐漸淘汰的,大概在冶鑄青銅的技術發展以后,第二第三階段的式樣已逐漸出現,越到后來,第三階段的式樣就越占優勢。在王禎《農書》卷十三,有一種鏟樣的農具叫做“杴”的,有木杴、鐵刃木杴、鐵杴三種。他說:“杴,臿屬,但其首方闊,柄無短拐,此與鍬臿異也。”木杴是“剡木為首”的,柄和長方形平版全是木制的;鐵刃木杴是在木杴的長方形平版下邊加有一條鐵刃的;鐵杴是“煅鐵為首”的,長方形平版連同鋒刃全用鐵制,上邊有圓銎裝柄。這三種杴,實際上代表著三種不同的發展階段注35。這三種杴在今天農村中也還有應用的,例如蔣若是在《洛陽古墓中的鐵制生產工具》一文中,說漢墓中有一種鐵的鏟刃,“與今日農村常見之夾刃鐵銑同型”,有注說:“洛陽農村木銑前端,常加鐵刃,俗稱夾刃銑。”見《考古通訊》一九五七年第二期。

注35后世鐵農具應用普遍,因而鐵刃木杴只用于“裁割田間塍埂”,木杴只用于“谷物”。

圖十九 王禎《農書》上的三種杴:(1)木杴(2)鐵刃木杴(3)鐵杴

我在《論西周時代的農業生產》中說:“古代農具的金屬鋒刃和后世農具很不相同,僅僅在鋒刃的邊緣上有一條金屬包著,這種情況直到戰國秦漢間鐵農具相當普遍流行時,還大都如此。”我所指的,就是上述第二階段的形式,不但耜和錢曾有這種形式,許多工具都曾有這種形式。徐中舒批評我說:“他不知這樣的農具,就叫做犁。犁之義就是像犁之有冠(也可寫作冠);不但秦漢鐵農具如此,即解放前農人所用犁鏵頭,也還是犁的遺制。”這個批評顯然是不對的。我們以《輝縣考古發掘報告》所載輝縣出土的戰國鐵器為例,除了鐵口犁(固圍村二號墓)是犁以外,還有凹形鐵口鋤(固圍村一號墓二號墓)、長方形鐵口鋤(固圍村一號墓三號墓)、凹形斧刃(固圍村一號墓)等,都是用長方形或凹形的鐵刃包在工具的鋒刃邊緣上的。難道所有出土的戰國秦漢時代工具上的長方形和凹形鐵刃都一概可以稱為犁么?注36

注36也或作犁冠,是指套在犁版上的鋒刃部分,因為后世通行三角形尖刃的犁,所以《說文解字》說:“〔瑁〕似犁冠。”《爾雅·釋樂》篇郭注說:“〔大磬〕形似犁。”尖刃的犁,我認為是由耒演變來的。林西縣細石器文化遺址曾出土“石犁頭”,近人據此,有認為我國在新石器時代已用犁耕的,但這種尖刃的“石犁頭”,也可能不是犁的刃部而是一種大型的耒的刃部。

耜和錢的形式,除了有上述三個階段的演變以外,在各個地區長期的應用中,也還有各種不同的變化,有各種不同的式樣出現。我們看,春秋戰國時代從錢這種農具演變來的布幣,它下邊的鋒刃,在各個地區就有“方足”、“圓足”、“尖足”等不同形式。它們的基本形式是鏟,而其下邊鋒刃所以會有“方足”、“圓足”、“尖足”等凸出部分,無非為了便于插入土中。漢代還有一種稱為“”的兩刃臿,它和方足布不同,方足布只是在刃邊開了方形的袴,而兩刃臿已在一個柄上裝有兩個臿一樣的刃部了。它雖有兩個臿樣的刃部,但每個刃部是長方形的,它的功用還是和臿相同的。

漢代武梁祠石刻上有神農和夏禹的畫像,都是手執農具的。神農畫像的題字是,“神農氏因宜教田,辟土種谷,以振萬民”。所畫的神農,身軀略為傴僂,眼向前看,雙手斜把著農具的柄,正作“辟土”之狀。這農具的柄略作彎形,下部有長方形的歧頭雙刃,鋒刃是平頭的,整個刃部的頭略為向上翹起。夏禹畫像的題字:“夏禹長于地理,脈(“”的假借字,觀察之意)泉知陰,隨時設防,退(減退之意)為肉刑。”所畫的夏禹,頭戴三角形的笠,右手向上斜舉著農具。這農具和神農手執的農具相似,只是形狀比較短小,柄和刃部都是直的,并不彎曲。

武梁祠石刻上夏禹手執的農具,清代學者如王念孫、瞿中溶、葉德炯等,都認為是兩刃臿。王念孫《讀書雜志》第十種《漢隸拾遺》“武梁石室畫象三石”條說:

圖二十 武梁祠石刻神農所執的農具

圖二十一 武梁祠石刻夏禹所執的農具

所圖禹象,其冠上銳下廣如笠形,手執兩刃臿。(原注:《說文》:“,兩刃臿也。”《玉篇》胡瓜切,云:“今為鏵。”俗語所謂鏵鍬是。)案《莊子·天下》篇引《墨子》云:“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親自操橐耜,(原注:司馬彪云:“橐,盛土器也。”崔云:“耜,插也。”插與臿同。)沐甚雨,櫛疾風。”《淮南子·修務》篇云:“禹沐霪雨,櫛扶風,決江疏河。”《要略》云:“天下大水,禹身執虆臿,以為民先。”(原注:今本臿訛作垂,辯見《淮南》。)此圖頭戴笠,手執臿,正所謂櫛風沐雨,身執虆臿者也。

王念孫這個說法是很正確的。因為惟有把禹手執的農具解釋為臿,才和文獻相合。瞿中溶所著《武梁祠堂石刻畫像考》,因為相信耒耜是一器,就認為石刻上神農和夏禹手執的農具,就是耒耜,也就是臿,而其刃部歧頭已是漢代的形式。他說:

神農手下所用之形……正作辟土之狀,惟據《考工記》文,下當廣而不當分歧,則畫者亦同二鄭,(案二鄭指鄭眾、鄭玄,賈公彥《考工記疏》說:“先鄭(指鄭眾)云,耒下歧,后鄭(指鄭玄)上注亦云:今之耜歧頭。”)據漢時所用之形圖之,未能盡合于古也。(卷一)

案此圖禹手執之器,較神農所持者,短而直,然下出兩歧,形制略同。《莊子》言“親操橐耜”,《韓非子》言“手執耒臿”,《淮南子》又作“畚臿”,蓋亦耒耜之類,而漢時所謂臿之器正如此。(卷二)

瞿中溶認為石刻上神農和夏禹所執之器同樣是或臿,而王先謙《釋名疏證補》引葉德炯說,又認為神農手持的是耜,而夏禹手持的是臿。他說:

其圖神農手持之器,柄曲而下翹,頭岐而二,則此耜也。

圖繪禹持之器,似神農手持之耜,柄直而頭平,頭亦兩岐,即此鍤也。耜為耒田之用,故頭翹起,鍤為鍤地之用,故頭宜平。《說文》下從木,乃會意,上從,是像岐頭之形。

我們認為瞿中溶和葉德炯的說法都對的。耜在古代農業耕作中,主要有兩種功用:一種是《考工記》所謂“為溝洫”,石刻中禹手執的農具便是“為溝洫”的,一種是《詩經》所謂“俶載南畝”,就是在壟畝上進行“刬土”的墾耕作業,石刻中的神農像正是手執耜作辟土之狀。“為溝洫”的耜,主要的作用是挖土,需要直柄平刃。進行墾耕作業的耜,有的柄和刃部略作彎形,為了便于“刬土而耕”和“刬土除草”,但是它們基本的形式還是相同的。石刻上所刻神農和夏禹所執的農具,雖然已經是漢代的形式,是“歧頭兩金”的耜,是所謂兩刃臿,但是它們都是長方形的平刃,基本形式還是相同的,它們既是耜,也是臿。孫詒讓《周禮正義》說:“《說文》木部云:‘,臿也’,‘,兩刃臿也’,即耜正字。臿與耜形制略同,但臿柄直,耜轅曲,故許通訓為臿也,漢時耜兩金,蓋與同。”這個解釋是很正確的。

元代王禎《農書》記述有三種腳踏耕具,一種叫鋒,“其金比犁镵小而加銳,其柄如耒,首如刃鋒”。一種叫耩,和鋒相似而是歧頭的。一種叫長镵,也叫踏犁,“比之犁镵頗狹……柄長三尺余,后偃而曲,上有橫木如拐,以兩手按之,用足踏其镵柄后跟,其鋒入土,乃捩柄以起也”。徐中舒認為:“耩歧頭,即耒之遺制,鋒首如刃鋒,即耜之遺制。”我們認為歧頭與否,并不是耒和耜的根本區別。早期的耒大都歧頭,后期的耒就不一定是歧頭的,例如《考工記》所記述的耒的結構,就不是歧頭的。早期的耜固然大都是單刃的,但到漢代就很多是歧頭的,即所謂兩刃臿。實際上,這些留傳在后世的尖刃的腳踏耕具,都應該是耒的遺制。阮福在《耒耜考》一文中該文收入嚴杰編《經義叢鈔》,見《皇清經解》卷一三八四。,記述他父親阮元的話說:

圖二十二 王禎《農書》上的鋒

圖二十三 王禎《農書》上的長镵(踏犁)

圖二十四 阮元在山東所見的耜

曾在山東道中,見農間尚有耒耜之器,與古制小異。古之金前銳而后方,今之金蓋長方形,復于接耜之處又橫一小木。蓋以手持耒首,而復以足踏小橫木,合力前推,臿入土中,復仰耒首,則臿上仰而土凷起矣。此乃人耕,用力多而見功少,不若后世之牛耕,則用力少而見功多也。

在這文后面,還附有兩張圖,一張圖是從戴震《考工記圖》上摹繪來的,鋒刃是尖的。一張圖是阮元“就道中所見約略畫之”,木柄略為彎曲,刃部完全是鏟的形狀,在刃部上端的木柄上貫有小橫木。阮元認為這兩種刃部不同的耕具,是古今異制。實際上,這不是古今異制,尖刃的是有庛(刺)的耒,具有鏟形刃部的便是稱為臿的耜。流傳在山東地區的這種具有鏟形刃部的腳踏耕具,我們認為就是古代耜的遺制,它的耕作方法,也就是古代耜的耕作方法。

(二)關于西周的農業生產技術

根據上面的論述,西周時代的主要耕具——耜是鏟一樣的耕具,而錢是帶有金屬鋒刃的耜的別稱,是無疑的。《詩經》曾再三提到耜,或者說“有略()其耜”(《載芟》篇),或者說“覃耜”(《大田》篇),或者說“畟畟良耜”(《良耜》篇),都在形容耜的鋒利,西周的耜該大都已有金屬鋒刃了。如今徐中舒一方面不全肯定西周的主要耕具有金屬鋒刃,說是“木制的耒和在耒的下端安裝半圓形銳利金屬犁或石蚌類刀鏟形的耜”;一方面又說使用這樣的耕具“在二人并力的耦耕下它是可以深耕的”。我們要知道,木耕具和帶有石蚌類鋒刃的耕具是最原始的耕具,使用這種原始耕具是無法深耕的。王禎《農書》曾說:腳踏的耕具稱為“鋒”的,“其金比犁镵小而加銳”,“地若堅垎,鋒而后耕,牛乃省力,又不乏刃”。徐中舒根據這一點來證明“耒耜就是可以深耕的農具”。其實從這一點,只能證明有金屬的銳利鋒刃的耒耜,才比較可以深耕。徐中舒又認為戰國時代的鐵農具“也只能作薅草壅本的輔助農具用,因為它是生鐵鑄成的,鐵質松脆,容易折斷,它還是不能代替耒耜,用以深耕的”。好像木石制的耕具反而要比鐵耕具強得多,這也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我們姑且不斷定西周農具的鋒刃是青銅制的或鐵制的,但必然已有用金屬制的了,因為西周農具有錢、镈、铚等名稱,已足證明這一點。西周時代的農業生產技術,所以能夠到達相當水平,這一點是很有關系的。

耜在西周春秋時代的農耕上有兩種功用,即“為溝洫”和“俶載南畝”,我們前面已經說過。“為溝洫”和“俶載南畝”這兩種工作,在當時農田的墾耕作業上是同樣重要的,在播種之前,必須要隨著地理形勢,治理好溝洫,修筑好適宜的南向或東向的“畝”、“”行列,使得農田盡量利用地利,起洗土排水等作用。當時經過這樣治理的農田,田畝行列南向的叫“南畝”,田畝行列東向的叫“東畝”。由于地理形勢的關系,一般以“南畝”為多,因為“南畝”的行列對于農作有利。這種情況到春秋時代還是如此。公元前五八九年,鞌之戰,齊國大敗,派賓媚人向晉國賄賂求和,晉國為了此后兵車行動的便利,以“使齊之封盡東其畝”作為講和的條件之一。當春秋時代,戰勝的強國為了此后控制戰敗的弱國,為了此后出動兵車的便利,往往迫使弱國“盡東其畝”。晉文公在伐衛之后,就曾要求衛國把“南畝”一律改為“東畝”,《韓非子·外儲說右上》說:“〔晉〕文公見民之可戰也,于是遂興兵伐原,克之;伐衛,東其畝。”《商君書·賞刑》和《呂氏春秋·簡選》也都說:“晉文公……反鄭之埤,東衛之畝。”高誘注說:“使衛耕者皆東畝,以遂晉兵也。”我們從這些歷史事件中,可知古人對于農田中“畝”、“”結構的治理,對于“東畝”和“南畝”行列的筑修,原是很講究的,除非為強國所征服,在強力的壓迫下才被迫有所改變。因為這與農業生產的關系是很重大的。在中國古代的耕具中,耒尖刃,只適宜于耕松泥土,不適宜于刬地翻土和開掘溝洫,只有耜既能“俶載南畝”,也便于“為溝洫”。耜的所以在西周時代較為流行,這該也是個緣故吧!《國語·周語中》記單襄公的話,說:“周制有之,曰:‘……民無懸耜,野無奧草,不奪民時,不蔑民功。’”所謂“民無懸耜”,是說農民盡力墾耕,沒有把耜懸掛起來不用的,所謂“野無奧草”,是說農民盡力墾耕,使得田野里沒有荒草。耜在西周時代所以能成為主要的墾耕工具,這是由于它便于在黃土地帶開墾的緣故。

西周春秋時代對于農田的墾耕,普遍采用兩人合作的方法,即所謂“耦耕”。《考工記》說:“匠人為溝洫,耜廣五寸,二耜為耦,一耦之伐,廣尺深尺,謂之。”從來學者大都根據這一點,認為二人并二耜而耕,叫做“耦耕”。也有認為二人拿二耜相對而耕,叫做“耦耕”的,例如《詩經·小雅·大田》孔穎達正義說:“計耦事者,以耕必二耜相對,共發一尺之地,故計而耦之也。”也有認為二人一前一后同時墾耕,叫做“耦耕”的,例如《考工記》賈公彥疏說:“二人雖共發一尺之地,未必并發,知者,孔子使子路問津于長沮,長沮不對,又問桀溺。若并頭共發,不應別問桀溺,明前后不并可知。雖有前后,其畎自得一尺,不假要并也。”也有認為二人合作墾耕,一人耕,一人耰(椎碎土塊),叫做“耦耕”的,有人根據《論語·微子》說:“長沮桀溺耦而耕。”又說:“桀溺耰而不輟。”就認為“耦耕”是二人同時進行耕作業和耰作業的密切配合見《農史研究集刊》第一冊中《耦耕考》一文和日本出版的《松山商大論集》七卷三號中《春秋戰國時代的農業及其社會構造》一文。。徐中舒又認為二人共踏一耒或耜,叫做“耦耕”。徐中舒說:“古代耦耕,二人共踏一耒或耜,故耒或耜的柄之下端接近刺地的歧頭處,或安裝犁處,安裝一小橫木,左右并出,適為兩人足踏之處。若后代不行耦耕,則此一小橫木只向一方突出,供一人足踏即可。如王禎《農書》所繪長镵使用圖,即系如此。宋周去非《嶺外代答·風土門》記踏犁的形制云:‘……犁柄之中于其左邊施短柄焉,此左腳所踏處也。……’踏犁只供一人使用,所以也只有左腳所踏處的左邊施短柄。”各家對于“耦耕”的解釋,說法如此紛紜,究竟以哪一種為對呢?古時又稱“耦耕”為“合耦”或“比耦”《周禮·地官·里宰》:“以歲時合耦于耡,以治稼穡。”《左傳》昭公十六年:“庸次比耦,以艾殺此地,斬之蓬蒿藜藿而共處之。”“耦”而稱為“合”或“比”,其為合作墾耕很明顯。古時舉行射禮,都選擇兩人配合成耦而射,亦稱“比耦”。,是二人運用二耜合作墾耕,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兩人是相并而墾耕,還是相對而墾耕,是看需要而進行的,目的無非在通過合作以提高墾耕的工作效率。二人運用二耜相并或相對而耕,的確能夠達到程瑤田所說的“刺土得勢,土乃迸發”的效果的見程瑤田:《溝洫疆理小記》的“耦耕義述”。。至于徐中舒所說“耦耕”是“二人共踏一耒或耜”的說法,是不可能成立的。如果二人擠在一把耒或耜上踏,提高墾耕工作效率是不大的,若是二人步伐不一致,還要互相牽制,影響墾耕的工作效率呢!從來所有腳踏的耕具,只能由一人來使用,就是由于這個原因。甲骨文中的“耤”字,就像一人執耒而耕的情況。徐中舒認為后代不行耦耕,因而腳踏耕具上腳踏的小橫木只向一方凸出。其實,后代的腳踏耕具上所貫的小橫木也有左右并出的,例如日本所藏的子日手辛鋤、王禎《農書》上的鋒、阮元在山東所見到的耜,都是如此。腳踏耕具上小橫木的左右并出或只向一方凸出,只是制作上有些不同,并不是行“耦耕”或不行“耦耕”的關系。至于阮福《耒耜考》說:“今黔中爺頭苗在古州耕田,全用人力,不用牛。其法一人在后推耒首,一人以繩系磬折之上肩,負其繩向前曳之,共為力。此即耦耕之遺歟?”這又誤把人挽犁誤解為“耦耕”了。其實人挽犁不但苗族有,直到近代在中原地區還有應用的近來還有人誤把挽犁作為耦耕的。其實耜與犁為兩種不同的耕具,形制和操作方法完全不同,絕不能混為一談的。近來更有人認為在耜的柄上系繩,一人把耜插入土中,另一人相向而立,用力拉繩發土,即是耦耕。這大概是由挽犁推想出來的。這樣兩人面對面共發一耜,根本違反力學原理,在實際耕墾中無法實行。

關于西周的農業生產技術,我在《論西周時代的農業生產》一文中,已曾加以分析。我們認為:西周時代由于使用帶有金屬鋒刃的耕具,由于黃土地帶土壤較松,由于“耦耕”方法的采用,荒地已有一定程度的開墾。當時在農田中已普遍按地理修筑有整齊的“畝”、“”行列,起著洗土排水和灌溉作用。在播種前,已很注意墾耕的時節,在苗生長后,已使用帶有金屬鋒刃的镈進行耨耘,以保持土壤中的水力和肥力,同時也已懂得在耨耘中積“綠肥”來作肥料。由于工具和技術的進步,由于生產經驗的累積,使得農業生產有了提高,糧食作物的品種有了增加。總之,西周的農業生產是已經達到了相當的水平的。但是,我們不能同意徐中舒等認為西周已有三田制的說法,因為這個說法是缺乏確切的根據的。

西周的農田,有“菑”、“新”、“畬”等三種不同名稱。徐中舒把這三種田的名稱和《周禮·遂人》所說的“上地田百畝萊五十畝”牽合了起來,認為西周存在著每年休耕三分之一的三田制,“菑”、“新”、“畬”就是實行三田制下的三種田的名稱。我曾經批評說:“《周禮》是戰國時代的著作,如果我們沒有其他確切證據,就不能根據《周禮》來論定西周已有三田制。”如今,徐中舒反批評說:

楊寬先生一面說不能根據《周禮》來論定西周已有三田制,但是他一面又引東漢孫炎和東漢以后的郭璞、董遇等對菑、新、畬的解釋而加以總結說:“第一年開墾的荒田叫菑田,第二年開墾熟的田叫新田,三年后墾好的熟田叫畬田。”依楊先生的意思,菑、新、畬三種耕種不同的田,既不能利用年代相去最近的《周禮》加以論證,難道反可以利用東漢或東漢以后的年代相去更遠的人的注釋,給以確切的證明嗎?

我認為這個反批評是不確當的。我引用東漢和東漢以后的注釋來對這三種田加以解釋,是與《尚書》的《梓材》、《大誥》,《詩經》的《臣工》、《采芑》上談到“菑”和這三種田的西周文獻結合起來的,我們要知道,東漢和東漢以后人的注釋,有好些是有它的來歷的,并不是憑空杜撰的,所以能夠和《尚書》、《詩經》上的原意相合。我們是應該運用這些注釋,來理解《尚書》、《詩經》的原意的。如果《周禮》上有足以闡釋這三種田的文獻,當然比運用東漢以后人的注釋更確當些。但是《周禮·遂人》所談的,并沒有涉及這三種田,現在徐中舒憑空地把它比附上去,就顯得牽強了。徐中舒又反批評說:

我們再看他對于菑、新、畬的新解是:新比菑好,畬比新更好,所以第一年叫荒田,第二年叫熟田,第三年叫墾好的熟田,那末,第四年應當是更好了。這完全是最進步的農業,就是現在最進步的耕作技術也不過如此。這比三田制耕種二年后就要休耕一年還不進步嗎?這對于他說三田制不是西周時代所可能產生的,是怎樣的矛盾。

這個反批評,是把我的原意誤會了。我根據《尚書》、《詩經》上的西周文獻結合了前人的注釋,認為菑田是初開墾的荒田,因為技術水平低,不是當年就能播種的,到第二年經過修治,才成為能夠種植的“新田”,到第三年才成為“畬田”。怎能根據這一點說“這完全是最進步的農業”?

“菑”本有開墾之義,“菑”或作“”,《廣雅·釋地》曾把“”和“墾”、“耕”作為同義字。王念孫《廣雅疏證》解釋說:

《考工記·輪人》“察其菑蚤不”。注云:“菑謂輻入轂中者也。”輻入轂中謂之菑,猶耜入地中謂之菑。菑之言倳也,李奇注《漢書·蒯通傳》云:“東方人以物臿地中為倳。”是其義也。

耜就是臿,它的墾耕方法是“插地起土”。“插地”的墾耕方法叫“菑”,也叫“剚”或“倳”。《詩經·小雅·大田》篇“俶載南畝”,鄭玄箋讀“載”為“菑”,而《正義》引王肅注又說:“俶,始也,載,事也,言用我利耜始發事于南畝也。”王肅把“載”解釋為“事”,陳詩庭《讀書證疑》卷四說:“事當讀為倳,與菑同。”因為“菑”和“倳”是指“插地”的墾耕方法,所以“菑”、“倳”又都有插立之義。陳詩庭《讀書證疑》卷二又說:

《考工記·輪人》注:“泰山平原所樹立物為菑,聲如胾。”《漢書·郊祀志·瓠子歌》:“竹林兮楗石菑。”師古注:“石菑為臿石立之。”《楊賜傳》注引《續漢書》:“輕車菑矛戟幢麾”,謂插也。《史記·張耳陳馀傳》“倳刃”,徐廣音倳為胾。……聲在則義從之也。……鄭《士虞禮》注:“胾,切肉也。”菑、倳聲如胾。之入土,如刀之切肉。倳為插地,王肅訓載為事,事當為剚。

我們“以聲求義”,菑字是開墾之義是無疑的。菑字從艸從田,(古災字)聲,從它的結構來看,也是開墾之義。所以菑字原為初墾辟的意思,所謂菑田就是第一年初開墾的荒田,而一般也還把臿作墾耕的意思來用。

《尚書·梓材》把“既勤敷菑”作為“為厥疆畎”前的一種工作,很明顯是指修治農田的“畝”、“”行列前的初步開墾工作。《尚書·大誥》說:“厥父菑,厥子乃弗肯播,矧肯獲?”可知菑是指墾荒,由于技術水平低,初開墾的田不是當年能播種的。《詩經·周頌·臣工》要喚使保介(管田的官)在暮春季節對新田畬田如何注意,而《小雅·采芑》又說在新田菑田采取芑菜。陳奐《詩毛氏傳疏》說,

《說文》:“菑,不耕田也”,不耕為菑,猶休不耕者為萊,菑與萊聲相近也。鄭箋讀俶載為熾菑,初耕未能柔熟,必以利耜發田,與田一歲菑合。新謂耕二歲者,畬謂耕三歲者,《易》董遇注“悉耨曰畬”,蓋至三歲,悉可耕耨矣。此詩新畬,就耕田說;若《采芑》新菑,就休耕之田說;故有可采之芑。立文自有不同。

陳奐把“新田”一面解釋為休耕田,一面又解釋為耕田,顯然難通。我們認為菑田是初墾的荒田,新田是剛墾熟而能種植的新田,所以上面都不免有野菜叢生。而新田和畬田又都是墾熟的田,所以要喚使保介在暮春如何注意了。

黃以周《儆季雜著》的《群經說》卷四有“釋菑”篇,他把菑、新、畬三種田解釋為三年輪種一次的“再易之田”。他說:

凡治田之法,先殺草而后耕,既耕而后耘。《詩》云:“載芟載柞,其耕澤澤,千耦其耘”,鄭箋:“民治田業,將耕先始芟柞其草木,土氣蒸達而和耕之,則澤澤然解散,于是耘除其根株。”此治田一定之敘,鄭箋言之鑿鑿可據者也。然《詩》據不易之田而言,芟柞耕耘同在春月。若以再易之田而言,所謂芟柞艸木者,其一歲之菑田也,土和耕澤然解散者,其二歲之新田也。孫炎注《爾雅》云:“新田,新成柔田。”謂一歲土強不可耕,至二歲田始柔和新成矣。菑字從艸田會意,者災也,以燒薙殺草為本義。孫炎注《爾雅》云“菑,始災殺其草木”是也。以耕田反艸為后義,鄭箋《良耜》,讀俶載為熾菑,云“農以利善之耜熾菑南畝”是也。……《說文》:“菑,不耕田也。”……《書·梓材》曰:“若稽田,既勤敷菑,惟其陳修,為厥疆畎。”……畎以耕言,其事在敷菑后,則敷菑者布殺其艸,尚未及耕也。……《易·無妄》曰:“不耕獲,不菑畬。”……耕獲以一歲中之先后言,菑畬以數歲間之先后言。

黃以周把《詩經·載芟》所說的,認為是“不易之田”,是沒有根據的。如果是“不易之田”,年年耕種,田上的小樹木必已除去,就不必要“載芟(除草)載柞(除木)”。黃以周把菑、新、畬三種田解釋為三年輪種一次的休耕制度,也是隨便解釋的,和徐中舒解釋為三田制同樣缺乏根據。如果我們脫離了西周文獻,想憑菑、新、畬三個字的字義,來解釋西周的耕作制度,它就可以解釋為這樣的耕作制度,也可以解釋為那樣的耕作制度。結果是辯來辯去,不能解決什么問題的。

徐中舒在舊作《井田制度探原》第七節見《中國文化研究匯刊》第四卷上冊,一九四四年九月成都出版。,曾說:“蓋菑為初耕,始災殺草木而反其土。新田則新成之田較災殺為進。畬則悉可耕耨,此為墾田之次第。據此,知周人耕地,隨地力轉徙,蓋無三年不遷之田。此俗沿至春秋之世,猶無大改。《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載晉文公聽輿人之誦曰:‘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每每與同,謂肥美也。”徐中舒原先把菑、新、畬解釋為“墾田之次第”是對的,但是把它解釋為“隨地力轉徙”的原始農業,是估計太低了。原始農業使用斧、刀、鋤等工具,在荒地上斫去草木,就地曝干,縱火焚燒,利用“火耕水耨”的方法來得到天然的肥料,在經過若干年后地力用盡時就拋荒,重新去開墾新田。這種農業耕作方法,稱為鋤耕農業,也稱為砍燒農業。根據我們對西周農業生產技術的分析,顯然已超過這個階段。西周人的耕耘技術已達到相當的水平,已懂得怎樣保持和利用土壤中的肥力,并已懂得使用綠肥。如今徐中舒又把這菑、新、畬解釋為三田制,是未免估計得太高了。三田制在歐洲是九世紀的文獻里才出現的,到十世紀和十一世紀才逐漸推廣,成為當時農業技術發展的主要標志之一,但是到十二世紀和十三世紀還不能完全排斥二田制,有些地方甚至還是休耕制。我曾說:“三田制是歐洲中世紀中期逐漸流行的,不是西周時代的耕作技術和施肥技術所可能產生的。”徐中舒說這完全是我個人的成見,是沒有一點根據的。事實上,這是有根據的。歐洲在十到十一世紀已普遍使用犁耕,大都用六匹至八匹牛拖著附有車輪的重犁進行深耕,也有視土壤的性質,用一對牛拖著輕犁進行較淺的耕作的。總之,這時農業技術已有相當進步,已在農田里進行深耕細作,已更多地關心于土地的施肥。盡管西周所統治的地區是黃土地帶,土質較為松肥,但是西周人只使用著鏟一樣的耜,完全靠人力來進行耕作,在施肥技術上也只是靠耘耨中積一些“綠肥”,無論如何是趕不上歐洲十世紀和十一世紀的技術水平的。固然,戰國時代的農田已多數是長期耕種而不休閑的,但也還有三田制、二田制和三年輪種一次的休耕制度存在。戰國時代所以能夠產生這樣的耕作制度,完全是由于當時生產關系的轉變、農民生產積極性的較為提高和農業技術的進步。戰國時代雖然還有使用耒耜作耕具的,但是牛耕和犁耕已較普遍,鐵口犁已普遍應用,已采用“深耕易耨”的耕作技術,施肥技術也較前進步,水利灌溉事業也有大發展。我們決不能因為戰國時代已有較進步的耕作制度,就推斷西周時代也是如此。在西周,定期的休耕制度可能已有,但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定期休耕制度,還需要進一步的探索。

(原刊《歷史研究》一九五七年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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