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西周史
  • 楊寬
  • 9527字
  • 2020-03-26 17:16:43

第四章 周朝的創建和東征的勝利

一 武王的建國措施和建都豐鎬的政治設施

(一)克商后在牧野舉行的告捷禮

古代貴族十分重視祭祀,以為“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記劉子語)。出師之前常常要祭祀天神或祖先,勝利之后也要向天神和祖先獻祭告捷。據《逸周書·世俘解》記載,武王克商之后,就在牧野舉行告捷禮,接連舉行了五天注14

注14《世俘解》既說武王從辛亥到乙卯在牧野舉行告捷禮,獻祭上帝與烈祖,當在四月內。又說四月庚戌武王在周廟舉行獻殷俘禮,次日辛亥祭祀天位。不可能在同一月的辛亥在牧野和在周廟同時參與祭禮。過去劉歆引用古文尚書《武成》相類的記載,有閏月的說法,但是在殷、周之際還不可能在歲中置閏,一般都只在歲末置閏。顧頡剛說:“竊意篆文‘四’作‘’,‘六,作‘’,其形甚近,或‘四月’為‘六月’之訛文,亦未可知。”目前尚無其他史料可以校正,不易解決這個矛盾,暫時只能認為“四月”是“六月”之誤。

辛亥(四月十五日),薦(獻祭)俘(所俘)殷王鼎。武王乃翼(敬),矢(陳設)珪、矢憲(一篇法令),告天宗(泛指天神)、上帝。王不革(原誤作“格”,從盧文弨校正)服(不革服謂不改易顯祖服裝),格(到)于廟,秉(執)黃鉞(“黃鉞”二字原脫,從朱右曾校增),語治庶國(向祖先報告統治許多邦國的情況)。籥人(奏樂之官)九終(奏樂章九節)。王烈祖(意即顯祖),自太王、太伯、王季、虞公(即仲雍)、文王、邑考(即武王之兄伯邑考),以列升(把神主按次序升登到一定的位置),維告殷罪(向祖先報告殷的罪狀)。籥人造(進);王秉黃鉞,正國伯(“國伯”謂諸侯之長,“正國伯”謂確定諸侯之長的席位)。

壬子(四月十六日),王服袞衣(袞衣為天子之服),矢琰,格廟。籥人造;王秉黃鉞,正邦君(確定諸侯的席位)。

癸丑(四月十七日),薦俘殷士百人(用所俘殷貴族一百人作為犧牲獻祭)。籥人造;王矢琰,秉黃鉞,執戈。王入,奏庸(通作“鏞”,大鐘),大享一終(奏大享的樂章一節),王拜手稽首。王定,奏庸(通作“鏞”),大享三終。

甲寅(四月十八日),謁戎殷于牧野(“戎”原誤作“我”,從盧文弨校正,謂報告用兵伐殷于牧野情況)。王佩赤、白旂(指赤色、白色軍旗)。籥人奏《武》(宣揚武功的樂章)。王入,進《萬》(揮舞盾一類兵器的舞蹈),獻《明明》三終(三節)。

乙卯(四月十九日),籥人奏《崇禹生開》(崇禹即崇伯鯀之子禹,開即禹子啟),三終,王定。

一連五天的祭祀典禮,前兩天是禮的開始,末一天是禮的結尾,主要禮節是在第三、第四兩天舉行。值得注意的有下列四點:

第一,武王出兵時帶著祖先的神主(木主)載在車中,隨軍而行,直到牧野,戰勝之后,就臨時建造“牧室”,舉行告捷之禮。《禮記·大傳》:“牧之野,武王之大事也。既事而退,柴于上帝,祈于社,設奠于牧室。”鄭玄注:“牧室,牧野之室也。”這在春秋時代還有相同的事例。公元前五九七年(周定王十年)邲之戰,楚勝晉,楚大夫潘黨建議收集晉軍尸體建筑“京觀”(高丘),使子孫“無忘武功”,楚莊王沒有接受這個建議,舉出武王克商之后制作《頌》和《武》為例,主張“為先君宮(楚君祖先之廟),告成事(報告戰勝)”(《左傳·宣公十二年》),楚莊王這樣在前線作“先君宮,告成事”而還,該就是效法武王的。

第二,祭祀的祖先有太王、太伯、王季(季歷)、虞公(仲雍)、文王、伯邑考等六人,不分嫡庶和直系、旁系,也不分立為國君者或未立而早死者。太伯、仲雍、季歷同為太王之子,季歷繼承君位,而太伯、仲雍另外建立虞國;伯邑考與武王同為文王之子,伯邑考未立而早死。這種祭祖的制度,和商代完全相同。王國維認為武王用的就是殷禮,“蓋周公未制禮以前,殷禮固如斯矣”(《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

第三,癸丑之日舉行大享之禮,這是當時隆重的祭典,殺所俘殷王士一百人作為犧牲。這種殺人祭獻之禮,也和殷貴族用“人牲”祭祀祖先相同。在殷墟的殷王陵東區曾發現一片大規模殺人祭祀后的埋葬坑。一九七六年發現了二百五十座這樣的坑,其中一百九十一座中被殺害者的骨架多到一千一百七十八具。據研究,這一帶就是商代王室的殺人祭祀場的遺址。被殺的都是戰俘。殷墟卜辭中也常見用羌人與牛、羊一起祭祀祖先的例子。

第四,這時武王尚未宣布建立周朝,但是從所用禮制和所穿服裝來看,已具天下之君的地位。他在“大享”之前,先“正國伯”,再“正邦君”,實際上已成為凌駕于“國伯”和“邦君”之上的“王”了。

上章所引《世俘解》說:“戊辰,王遂祡,循追祀文王。時(是)日王立政。呂他命伐越戲方。”說明武王在發布討伐殷的南國諸侯命令之前,已在發布作為天下之王的政令。孔晁注:“是日立王政,布天下。”《世俘解》開頭說:“維四月乙未日,武王成辟四方,通殷命有國。”“成辟”就是說成為天下之君。“乙未日”不合古代文例,有人認為這三句出于后人所加。

(二)在殷都舉行社祭和告誡殷貴族

武王克殷后,曾到殷都舉行社祭,見于《逸周書·克殷解》(《史記·周本紀》和《齊世家》曾引用):

翼(翌)日,除道,修社及商紂宮。及期,百夫(即百夫長)荷素質之旗(《史記》作“罕旗”)于王前。叔振(即曹叔振鐸)奏(進)拜假(“假”通作“嘉”,“拜嘉”謂祝賀嘉禮),又陳常車(孔注:常車,威儀車也)。周公把大鉞,畢公把小鉞(“畢公”原誤作“召公”,今從《周本紀》改正。《玉海》卷一五一作“原公”),以夾王(孔注:二公夾衛王也)。散宜生、泰顛、閎夭皆執輕呂(劍名),以奏王(《周本紀》“奏”作“衛”,劉師培謂“奏”即“夾”訛)。王入,即位于社、大卒之左,群臣畢從(《史記》作“既入,立于社南,大卒之左右畢從”。按“位”與“立”通用,當讀為“蒞”。大卒謂軍士,“之”訓“至”。朱右曾云:“王立于社南而屯卒于其西以衛也”)。毛叔鄭奉明水(明水是用鑒在月下取得的露水),衛叔封傅禮(《周本紀》作“衛康叔封布茲”,《齊世家》作“衛康封布采席”,《周本紀》集解引徐廣云:“茲者籍席之名。”“傅”通“敷”,義即“布”。劉師培謂:“禮疑豐訛,即《尚書·顧命》豐席,《顧命》言豐席畫純,正與《齊世家》采席合”),召公奭贊采(《周本紀》正義:“贊,佐也。采,幣也”),師尚父牽牲(祭祀用犧牲)。尹逸筴曰(尹逸即史佚,“筴”古“策”字):“殷末孫受(紂)德,迷先成湯之明,侮滅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章顯聞于昊天上帝。”(《周本紀》作“天皇上帝”,劉師培校作“皇天上帝”)武王再拜稽首:“膺受大命,革殷,受天明命。”武王又再拜稽首,乃出(“膺受大命”以下十六字原脫,從盧文弨引梁玉繩說,據《史記》、《文選》李善注及此書孔注校補)。

在殷都舉行這樣隆重的社祭,無非對殷貴族表明“革殷”是出于天命。

武王在殷都除舉行社祭外,還曾召集原來殷的各等貴族加以告誡,見于《逸周書·商誓解》。告誡的對象,包括“冢邦君”(屬國之君)、“舊官人”(原來殷的官僚)、“太史友”、“小史友”(上“友”字原誤作“比”,下“友”字原誤作“昔”,從孫詒讓校正)及百官、里君、獻民等(太史友、小史友指史官所屬官員,里君指一里之長,獻民指貴族)。

《商誓解》反復告誡殷貴族,內容主要有下列三點:

第一,周作為“小國”而克商,是出于天命,指出殷王紂違反商先哲王(指先前殷的賢君),特別是違反湯的傳統政策,“昏憂(通作“泯擾”)天下,弗顯上帝,昏虐百姓,棄(“棄”原誤作“奉”,從丁宗洛校改)天之命,上帝弗顯,乃命朕文考(指文王)曰:‘殪商之多罪’,今紂棄成湯之典,肆上帝命我小國曰‘革商國’”。就是說“殪商”和“革商”都是上帝命令。

第二,把殷王紂稱為“一夫”,即“獨夫”,把所有殷貴族和紂區別開來,分別對待。宣稱殷貴族無罪,只須聽從周的命令,就可安居。例如說:“昔在西土我其有言,胥告商之百姓無罪,其維一夫”,“爾百姓、里君、君子,其周即命”,“不令爾百姓無告”,“爾百姓其亦有安處”。所說百姓,就是指殷貴族而言。

第三,告誡殷貴族聽從天命和周的命令。如不作亂,就可得到保護,如不聽命而作亂,就要用刑殺滅。例如說:“在彼宜在天命,弗反側興亂(“弗”字原脫,“反”字原誤作“及”,從丁宗洛校補)。其斯弗用朕命,爾冢邦君、商庶百姓,予則肆劉滅之(“肆”字原脫,從孫詒讓補,劉滅謂殺滅)。”這是武王為首的周貴族,在滅商以后,對數量眾多的殷貴族,采用安撫和刑罰兼施的政策,用來防止殷貴族的叛亂。

值得注意的是,告誡的對象,包括冢邦君、舊官人、史官、百官、里君和一般貴族,其中特別提到大小史官所屬官員。

(三)在宗周“天室”舉行的獻俘禮

武王在六月凱旋鎬京(即宗周),就選定日期到“天室”舉行規模很大的獻俘禮。《世俘解》對此有較詳的記載:

維四月既旁生魄(“四月”當是“六月”之誤),越六日庚戌,武王朝(早)至于周廟(“至”下原有“燎”字,涉下文而衍,今刪)。武王降自車(此句上原有“維予沖子綏文”六字,從陳逢衡校刪)。乃俾(使)史佚繇書(“繇”通“籀”,繇書謂讀冊書)于天室(“室”原誤作“號”,今從《呂氏春秋·古樂》改正)。武王乃廢于紂共惡臣百人(“共”原誤作“矢”,“臣”下原衍“人”字,今從顧頡剛校正),伐右厥甲小子則大師(“則”原誤作“鼎”,今改正),伐厥四十夫家君則師(“家君”疑是“冢君”之誤,“則”原誤作“鼎”,今改正),司徒、司馬初厥于郊(通作“校”)號(疑“室”字之誤)。乃夾于南門(“乃”上原衍“武王”二字,從朱右曾校刪),用俘皆施(通作“弛”)佩衣(“衣”下原衍“衣”字,從沈延國校刪),先馘入。武王在祀,大師負商王紂縣(同“懸”)首白旂,妻二首赤旂,乃以先馘入,燎于周廟。

這個獻俘禮,主要有下列四個特點:

第一,獻俘禮舉行于宗周的“天室”,“天室”即是明堂。《呂氏春秋·古樂》說:武王“以銳兵克之于牧野,歸乃薦俘馘于京太室”。《世俘解》的“天室”即是“京太室”。武王時制作的大豐簋說:“王祀于天室”,又說:“衣祀王不(丕)顯考文王,事喜()上帝。”這個以文王配合上帝祭祀的天室,即是明堂。蔡邕《明堂論》說:“所謂京太室即周廟也。”因為周人以后稷配天,以祖先配合上帝一起祭祀,“天室”亦稱“周廟”。《世俘解》下文“告于周廟曰:古朕聞文考修商人典,以斬紂身告于天、于稷”,可為明證。其實周的宗廟和明堂是有區別的。《禮記·樂記》記載武王克殷后“祀乎明堂而民知孝”,鄭玄注:“文王之廟為明堂制。”其實并不是文王之廟為明堂制,只是把祖先配合上帝一起祭祀于明堂。《史記·封禪書》說:“天子曰明堂、辟雍,諸侯曰泮宮。周公既相成王,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淮南子·齊俗訓》也說:周公“克殷殘商,祀文王于明堂。”《禮記·祭法》說:周人“祖文王而宗武王”,鄭玄注:“祭五帝五神于明堂曰祖。”所有這些記述都有一定的依據。《逸周書·度邑解》記載武王克殷后,對周公說:“旦,予克致天之明命,定天保,依天室。”“依”和“衣”通用。“依天室”就是說舉行殷見禮于天室。天室既然是明堂,明堂即是辟雍,在諸侯國又稱泮宮,亦即太學。按周禮,這里確是舉行獻俘禮的禮堂。《禮記·王制》說:“出征執有罪反,釋奠于學,以訊馘告。”“以訊馘告”就是獻俘禮。到春秋時,講究周禮的魯國還在泮宮舉行獻俘禮。《詩經·魯頌·泮水》描寫魯侯征服淮夷之后,“在泮獻馘”,“在泮獻囚”,“在泮獻功”。

第二,舉行獻俘禮時,要殺死一批重要俘虜獻祭。主持殺俘者是有等級的,殺的方式也有“廢”、“伐”兩等。先由武王主持“廢”紂的共同作惡之臣一百人。“廢”是殺滅之意,《爾雅·釋言》:“替,廢也;替,滅也。”郭注:“亦為滅絕。”其次由大師(即太公望)主持“伐”甲小子(指殷貴族),再其次由師(即師氏)主持“伐”冢君(即諸侯)四十夫。“伐”是殺頭之意,甲骨文“伐”字像以戈殺頭之狀。后來由“司徒、司馬初厥于郊(校)號(“號”疑“室”字之誤)”,就是由司徒、司馬于校室殺死一批戰俘,“初”字從“刀”從“衣”,裁剪之意,就是按照武王、大師、師氏指定的殺死方式,由司徒、司馬指揮從屬官吏具體執行。當時辟雍中有校室,亦即“宣榭”,“榭”一作“射”,又作“序”或“豫”,是廳堂式的建筑,用于講武、比射等等。當舉行獻俘禮時,司徒、司馬就率領所屬官吏在此按照指示殺死戰俘。

第三,獻俘禮上獻祭的,既有戰場上殺死而割下來的敵人的頭,即所謂“馘”;又有準備當場殺死的各等戰俘,即所謂“俘”。“馘”和“俘”都先要陳列在宗廟南門夾道的兩旁。《世俘解》說:“乃夾于南門,用俘皆施(通作“弛”)佩衣,先馘入。”“用俘”的“用”字是有特定意義的,是指殺人用作犧牲。這到春秋時“用”字還有這個意義。例如宋襄公使邾文公殺死鄫君祭祀社神,說是“用鄫于次睢之社”(《左傳·僖公十九年》)。又如楚靈王滅蔡后,殺死隱太子祭祀山神,說是“用隱太子于岡山”(《左傳·昭公十一年》)。所謂“用俘”就是準備殺死用以獻祭的戰俘。所以要“皆弛佩衣”。就是表示即將殺戮。

第四,獻俘禮上獻祭的重要的“馘”,要掛在軍旗上,掮著送進廟來。《世俘解》說,當武王開始主持獻祭典禮時,太師太公望就掮著掛有商王紂的頭的白旗,還掮著掛有紂兩個妻子的頭的赤旗,先于一般的“馘”進入廟中。當時指揮作戰的軍旗是有等級規定的,大白最貴,小白次之,赤旗又次之,其他色彩之旗更次之注15。當時戰場上慣例(即所謂軍禮),斬得敵人首領的首級,是要掛懸在軍旗上,用來表示勝利的。《墨子·明鬼下》說:武王“與殷人戰于牧之野,王手(原誤作“乎”,從孫詒讓校改)禽費中(仲)、惡來,眾畔百(皆)走,武王逐奔入宮,萬年梓株,折紂而系之赤環,載之白旗。”所謂“萬年梓株”,當是指一種很長的旗桿。《逸周書·克殷解》又說武王在牧野之戰勝利后,到商王紂居處,先射箭三發而后下車,“而擊之以輕呂(劍名),斬之以玄鉞,折縣(懸)諸大白”;又同樣的到二女(二妻)居處,“斬之以玄鉞,縣諸小白”。這種用軍旗掛著敵人首級的獻祭方式,西周曾長期沿用。例如小盂鼎記載盂向康王獻俘,“盂以多旂佩方”,就是說盂掮著多面旗子佩掛有鬼方首領的頭。又如敔簋記載敵向榮伯獻俘,“長(榜,通作“枋”)(載)首百”,就是長旗桿上載有一百個敵人的首級。這和《墨子》所說“萬年梓株”“載之白旗”,情況是相類的。

注15《逸周書·克殷解》謂牧野之戰,“武王乃手大白以麾諸侯”,又說斬殷王紂后“折縣諸大白”,斬二女后“縣諸小白”。可知大白最貴,小白次之。周初分封諸侯,分賞車、旗等儀仗,只有少白。《左傳·定公四年》載:“分康叔以大路、少帛、茷、旃旌、大呂”。少帛即小白。詳王引之《經義述聞》卷十九“少帛”條。康叔為周公之弟,在同時所封諸侯中輩分最高也只分得小白。可知諸侯所用軍旗中最貴是小白,次于天子用大白一等。齊桓公名小白,也是以諸侯的軍旗為名。是大赤色,茷是大赤旗。春秋時吳國尚沿用這種禮制,吳王夫差北上與晉爭霸,王親自統率中軍,“王親秉鉞,載白旗以中陣而立”。左軍赤,右軍玄旗。見《國語·吳語》。《周禮·春官·巾車》謂王車有五路,革路“建大白,以即戎,以封四方”。革路即是用皮革制成的車,“以即戎”謂用于軍事,其旗大白,這確是周制。至于《禮記·明堂位》說:“殷之大白,周之大赤”,是后起之說,已與五行之說有關。

《世俘解》又說庚戌在宗廟舉行獻殷俘禮以后,次日又祭祀天位;隔五天乙卯,又在周廟舉行獻“庶國馘”之禮。“庶國馘”是指伐南方的越戲方、宣方等國所得馘俘。最后又告于周廟,祭祀百神和水土之神,誓于社。據說“用牛于天,于稷五百有四,用小牲羊、犬、豕于百神、水土社二千七百有一”。

上述在牧野舉行的告捷禮和在國都舉行的獻俘禮,不僅用來慶祝克商的勝利,更是為了表示周的“革殷”出于天命,因此具有開國大典的性質。不僅舉行的禮儀隆重,而且祭祀的場面也極鋪張。所用禮制,有周人傳統的,例如以后稷配天的祭祀,所用白旗、赤旗和服飾,所奏《武》、《萬》、《明明》、《崇禹生開》等樂章,都該是周人的傳統。但當時周禮尚未完全確立,其中不免有沿用殷禮的地方。宗廟中祖先神主的排列,沒有嫡庶之分,兄弟輩同時列入祭典,顯然是沿襲殷禮的。大規模殺人獻祭的方式,大量用牲的方式,都是沿用殷的禮俗。如果單就《世俘解》來看,用牛五百多頭,用小牲二千七百多頭,似乎不免夸張。但是,我們以殷墟卜辭作比較,就感到不足怪了。殷王每次祭祀祖先,用牲從幾頭、十幾頭到幾十頭、幾百頭不等,甚至有用“千牛”的(《殷虛文字乙編》5085+5157+5227+5393片)。

(四)遷都到鎬及其政治設施

武王遷都到鎬,是一件大事,從此西周時代長期作為國都。《詩經·大雅·文王有聲》對這事有歌頌:

鎬京辟廱(同雍),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皇王烝(美好)哉!

考卜維王,宅是鎬京。維龜正之,武王成之。武王烝哉!

豐水有芑,武王豈不仕(事),詒厥孫謀,以燕(安定)翼(保護)子。武王烝哉!

上列三章的詩,第一章強調鎬京所設辟雍的政治作用,因為辟雍是舉行重要典禮和宣布政令的地方,能夠使得東西南北四方都服從周朝統治。第二章說明武王遷都鎬京,是依據大龜占卜的吉兆選定和建成的,無非表示遷都符合天意。第三章講武王建都于鎬的事,是給子孫留下了好的謀劃,能夠起安定和保護子孫的作用。

鎬,周原甲骨和西周金文作“蒿”。因為周王居于蒿,到岐周或成周去舉行祭祀,甲骨、金文中都有“自蒿”出發的記載。如周原甲骨:“祠自蒿于周(指岐周)。”德方鼎:“隹(唯)三月,王才(在)成周,武王福,自蒿。”

自來記載,都認為鎬京在灃水以東的滈池附近,漢武帝開昆明池,兼并滈池,鎬京故址即在昆明池以北,一部分已被昆明池所破壞。《水經·渭水注》:“渭水又東北與鄗水合,水上承鄗池于昆明北,周武王之所都也……自漢武帝穿昆明池于是地,基構淪褫,今無可究。”《三輔黃圖》:“鎬池在昆明池之北,即周之故都也。”經考古調查,昆明池的北界在上泉北村和南豐鎬村之間的土堤(所謂干龍嶺)的南側。鎬池位置應在這條土堤之南。鎬京遺址應在今灃河中游東岸,北到洛水村,南到斗門鎮,東至昆明池故址,西至鄗水故道參看胡謙盈:《豐鎬地區諸水道的踏察——兼論周都豐鎬位置》,《考古》一九六三年第四期。

鎬京和豐邑相距很近,雖有灃水之隔,相去不過二十五里。自從武王建立鎬京以后,豐邑仍繼續使用,西周早、中期諸王和大臣常有居于豐邑而處理國事的。例如康王時代的玉戈銘:“六月丙申王在豐,令大保省南國”(《陶齋古玉圖》第八四頁著錄),小臣宅簋:“惟五月壬辰同公在豐,公使宅事伯懋父。”該是武王克商后,創建周朝,感到原來文王所建的豐邑不敷應用,因而向東開拓,另建鎬京。鎬京在西周時有宗周之稱,或者簡稱為周。

西周金文記王所在地,以周為最多,其次要數京與,再次是成周,即洛邑。據士上盉:“王大禴于宗周,(出)(館)京年。”可知京就在宗周附近。麥尊記載井(邢)侯于二月朝見王于宗周,次日他就和王在京舉行祀,可知京就在宗周。京有宗廟的大室,弭叔簋:“王在,各(格)于大室。”還有寢,麥尊:“王以侯內(入)于寢。”這個寢當為宮內之寢。又有宮名涇宮、上宮等,史懋壺:“王在京涇宮”。匜:“王在上宮”。更有辟雍,見麥尊,又稱學宮,見靜簋。更有大池,可以乘舟而射擒大龔,見麥尊;又可以漁,見遹簋。這個大池,當在辟雍之中。《詩經·大雅·文王有聲》說“鎬京辟雍”,而麥尊和靜簋都說辟雍(學宮)在京。方濬益以為京在距鎬京幾十里范圍內。我認為當在鎬京的東郊。《禮記·王制》說:“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麥尊說邢侯“見于宗周”,就是來到宗周朝見周王,而周王正在京“祀”,次日周王到辟雍舉行“王乘于舟,為大豐”的禮儀,邢侯乘著赤旂舟隨從,可知京即在鎬京附近,當為鎬京東郊的一個地點。這種建筑,四周有水環繞。《詩經·大雅·靈臺》毛傳:“水旋丘如璧,曰辟雍。”“辟”與“璧”本為一字。辟雍的所以稱辟,表明其形狀像圓形的璧。“雍”和“邕”音同通用,《說文》:“邕,邑四方有水,自邕成池者。”“雍”字,甲骨文、金文從巛,從,從隹。從巛,像四周環繞有水;從,像水中高地上有宮室建筑;從隹,像有鳥集居其上。《韓詩說》說辟雍“圓如璧,壅之以水”,“立明堂于中”,“蓋以茅”(《詩經·大雅·靈臺》正義引《五經異義》)。辟雍中高地上的建筑,所以叫做明堂,因為它四周無壁,外戶不閉,很是明亮。《淮南子·主術訓》說:“明堂之制,有蓋而無四方。”《呂氏春秋·慎大覽》更說:“武王勝殷……故周明堂外戶不閉,示天下不藏也。”這些說法都是有依據的。漢武帝時濟南人公玉帶獻《黃帝時明堂圖》,“中有一殿,四面無壁,以茅蓋,通水圜官垣,為復道,上有樓,從西南入,命曰昆侖,天子從之入,以拜祠上帝焉”(《史記·封禪書》)。“命曰昆侖”云云,因為古神話中昆侖山具有上天的天梯性質。整個明堂的形制,基本符合周的禮制。

這種辟雍的形制,起源于原始氏族制后期村落中的大型公共建筑。原始村落的布局,周圍都開鑿有溝渠環繞,用于防衛;溝渠以內,四周分布有氏族成員所住的許多小屋,中間有廳堂式的大型房屋供公共活動之用。明堂即起源于這種大型房屋;辟雍的周圍環繞有水,即起源于環繞原始村落的溝渠。阮元說:“古人無多宮室,故祭天、祭祖、軍禮、學禮、布月令、行政、朝諸侯、望星象,皆在乎是。故明堂、太廟、大學、靈臺、靈沼,皆同一地,就事殊名”(《問字堂集·贈言》)。這個推斷是可信的。到文王、武王時,雖然早已有宗廟的設置,辟雍也還是舉行祭祀、集體行禮、宣布政令以及宴會、練武、奏樂的地方。《詩經·大雅·靈臺》有描寫在辟雍作樂的情況:

虡(懸編鐘、編磬的木架)、業(懸鼓的木架)維樅(懸大鐘木架),賁(借作“”,大鼓)、鼓維鏞(大鐘)。於論(通作“倫”,排列)鼓鐘,於樂辟雍。於論鼓鐘,於樂辟雍。鼉鼓(用鱷魚皮蒙的鼓)逢逢(鼓聲),矇瞍(瞎眼樂師)奏公(通作“頌”)。

武王時制作的大豐簋,更有敘述在天室祭祀的情況:

乙亥,王又(有)大豐,王凡(通作“汎”)三方。王祀于天室,降,天亡又(佑)王。衣祀于王不(丕)顯考文王,事喜(通作“”)帝。

圖七 大豐簋及銘文

一名天亡簋、朕簋或聃簋。傳清道光年間陜西岐山出土。通高二十四點二厘米,口徑二十一厘米,座邊長十八點五厘米,內底有銘文七十七字。現藏中國歷史博物館。

前面已經講到,這個“天室”即是明堂,亦即辟雍。在這里以文王配合上帝舉行祭禮。這里的“大豐”,孫詒讓釋為“大禮”(《古籀余論》卷三),并不確切。郭沫若讀作“大封”(《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上編),也不合適,“大封”是分封諸侯之禮,與銘文內容不合。日本赤塚忠讀作“大醴”,也不妥當。銘文中并無舉行饗禮的內容。康王或昭王時制作的麥尊也談到大豐之禮:

王令(命)辟井(邢)侯,出,侯于井。(粵)若二月,侯見于宗周,亡(尤)。(會)王客(格)祀。(粵)若翌日,才(在)璧(辟)雝(雍),王乘于舟,為大豐,王射大龔(鴻),禽(擒)。侯乘于赤旂舟,從死(尸),咸。之日,王以侯內(入)于(寢)。

圖八 麥尊銘文

由此可知,大豐禮的舉行,先要在辟雍的大池中,由王乘舟,親自射中水生鳥類(鴻),把它擒住。隨從王行禮的邢侯也要乘赤旗的舟,一起行動,然后一同進入宗廟的寢中。這種乘舟的禮節,后世還有流傳。《禮記·月令》季春之月:

命舟牧覆舟,五覆五反,乃告舟備具于天子焉。天子始乘舟,薦鮪于寢廟,乃為麥祈實。

所謂“天子始乘舟”,就是王乘舟射擒水生動物。所謂“薦鮪于寢廟”,就是王把親自擒得的鮪獻于宗廟的寢中。所謂“乃為麥祈實”,就是祈求麥的豐收。可見大豐禮不是為別的,正是祈求大豐收。大豐簋開頭就說:“王又(有)大豐,王凡(汎)三方。”聞一多解釋為王泛舟于辟雍之水的三方(《大豐簋考釋》,收入《古典新義》下冊),是正確的。泛舟于辟雍之水,就是為了射擒水生動物,以便獻祭而祈求豐年。

主站蜘蛛池模板: 滕州市| 永德县| 贵南县| 丹阳市| 留坝县| 任丘市| 博爱县| 富顺县| 遵义县| 兴海县| 深水埗区| 修武县| 三河市| 屏东县| 湟源县| 乌兰县| 巫溪县| 连州市| 富阳市| 柳林县| 石柱| 古蔺县| 临西县| 马山县| 新巴尔虎右旗| 新绛县| 巧家县| 凤城市| 剑阁县| 玉龙| 昭苏县| 东安县| 武邑县| 涟水县| 施秉县| 林西县| 佛山市| 互助| 新郑市| 峨边| 星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