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西漢初年的民族關系
漢初,在中原以外的周邊民族,同秦代相仿,北方主要是匈奴,東南和南方民族統被稱為越。“西域”一帶有大月氏等眾多民族。不過,當時與漢王朝關系最密切的只是匈奴和南越。本節僅敘述西漢政權同匈奴和南越的關系,其他各族留待下面幾章研究。
一 西漢統治者對匈奴的退讓和妥協
漢初幾十年間,正是匈奴奴隸主國家向四周發展、擴張的時期。而中原的漢王朝剛剛在戰火中建立起來,主要致力于穩定社會秩序、恢復和發展生產以及加強中央集權,無論從經濟上還是軍事上,均無力抵抗匈奴的南侵。因此,這個時期西漢王朝對匈奴基本上采取妥協、退讓的政策。
“白登之圍”高帝被困 當楚漢戰爭正在進行之際,開始強大起來的匈奴奴隸制國家,在冒頓單于統治下,東破東胡,西攻月氏,北征丁零、堅昆等部(約在今內蒙古至西伯利亞一帶),南滅樓煩、白羊(約在今內蒙古南部),重新占領河套地區,擁有“控弦之士”三十余萬,虎視眈眈地對著南方,聲勢逼人。
就在劉邦稱帝的次年,高帝六年(前201年)冒頓單于發兵圍攻馬邑。是年九月,早就同匈奴關系曖昧的韓王信放棄抵抗,與匈奴勾結。次年,韓王信與匈奴聯合進攻晉陽(在今山西太原)。高帝七年(前200年)十月,劉邦親率軍隊剿擊韓王信,于銅鞮大破叛軍。韓王信公開逃往匈奴,與匈奴人及部下殘軍繼續同漢王朝為敵。匈奴左右賢王率萬余卒在廣武(山西代縣西北)、晉陽一帶與漢軍周旋。時值天寒大雪,漢軍士卒多被凍傷,“墜指者十之二三”(《漢書·匈奴傳》)。冒頓為迷惑漢軍,故意隱匿其精兵,暴露老弱士卒。劉邦被騙,率三十萬漢軍向匈奴進攻,當漢軍逾過句注山(山西代縣北)時,奉春君劉敬勸阻劉邦退兵,他說:“兩國相擊,此宜夸矜見所長。今臣往,徒見羸胔老弱,此必欲見短,伏奇兵以爭利,愚以為匈奴不可擊也。”然而,劉邦非但不聽勸阻,反而斥劉敬“妄言沮吾軍”(《漢書·酈陸朱劉叔孫傳》),將其關押問罪。
劉邦率漢軍至平城(山西大同西北),在步兵主力尚未全部集結之時,冒頓已率匈奴三十二萬精銳部隊,將劉邦圍困于平城東南之白登山。漢軍被截為內外兩部,劉邦及被圍困于白登山上之漢軍將士七日七夜不得突圍,中外不能相救,情況萬分危急。此時,陳平獻計:派人賄賂單于閼氏(即夫人)。閼氏接受賄賂果然勸說冒頓:以匈奴不能久居漢地及“漢主有神”(《漢書·匈奴傳》)說服他,令其解圍。恰值叛投匈奴之降將王黃、趙利也未按單于約定時間會師,引起冒頓懷疑。使冒頓決心動搖,遂圍開一角,陳平等趁隙保護劉邦突圍而出,至平城,漢軍主力已至,匈奴失去戰機,乃撤兵。劉邦知匈奴撤兵,不敢戀戰,派樊噲收復代地,自己率兵退回廣武。
平城之戰,白登被圍使劉邦認識到西漢王朝暫時無力與匈奴較量,從此改變對匈奴的對策。
高帝時與匈奴的和親 劉邦率兵退至廣武后,立即釋放囚禁的劉敬,并向其認錯:“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漢書·酈陸朱劉叔孫傳》),并封劉敬二千戶,爵關內侯,稱建信侯。當年十二月,匈奴再次攻代,代王喜棄國逃回,劉邦僅貶其為合陽侯,而未加深究。
然而,匈奴并不因漢朝退讓而停止進擾,劉邦苦于無力抵抗而問計于劉敬。劉敬獻與匈奴和親之策:將漢公主嫁于冒頓單于為閼氏,并送以厚禮。這樣,匈奴“貪于重幣”,又因“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外孫為單于,豈曾聞(外)孫敢與大父亢禮者哉?”(《漢書·酈陸朱劉叔孫傳》)。劉敬所說的和親理由,雖然很勉強,但在當時漢王朝急需穩定,而又無力抵抗匈奴入侵的形勢下,這種和親政策乃是惟一可行之法。因而立即被劉邦接受,只是呂后不愿將惟一的女兒“棄之匈奴”。只好于高帝九年(前198年)冬,將一庶人家女兒冒充公主嫁與匈奴,并派劉敬為使前往匈奴結約。
與匈奴開始和親以后,雙方“約為兄弟”,西漢政府除奉漢宗室女翁主嫁給匈奴單于為閼氏外,還要每年將大量的絮繒肉食物等送給匈奴,這沉重的負擔,換得了漢初的邊境安寧。在此期間,劉邦還采納劉敬提出的“強本弱末之術”(《漢書·酈陸朱劉叔孫傳》),將齊國大姓田氏及楚國之屈、昭、景三氏和燕、趙、韓、魏之豪族大姓與平民遷徙到關中,一方面防止他們叛亂;另一方面防備匈奴,從而使關中增加十余萬人口。這一系列措施暫時中止了匈奴的入侵,“冒頓乃少止”(《漢書·匈奴傳》)。直到高祖末年,雖有盧綰率萬人投降匈奴,騷擾至上谷(治所在沮陽,即今河北懷來東南)一帶,但匈奴亦未大舉向中原進攻。
惠帝高后對匈奴的退讓 和親政策雖然能暫時緩和同匈奴的矛盾,但并不能根本解決問題,自劉邦死后,匈奴“冒頓浸驕”。惠帝三年(前192年)冒頓派人送來羞辱呂后之國書。書中,匈奴單于以莊重的口吻,表達了極其輕薄、下流的內容,謂:“孤僨之君,生于沮澤之中,長于平野牛馬之域,數至邊境,愿游中國。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無。”竟極為荒唐地欲與漢王朝最高統治者、已經當祖母的老嫗呂后結婚,顯然,這是對西漢王朝的嘲弄和侮辱。見信后,呂后及朝廷上諸大臣均怒不可遏。老將樊噲慷慨請命:“愿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義憤之情溢于言表。朝臣中幾乎眾口一辭,均主張斬匈奴使者,“發兵而擊之”。在場者唯中郎將季布一人提出異議,他說樊噲空話欺人,“可斬”,季布指出,高帝時,樊噲為上將軍,漢兵三十二萬眾,噲尚不能解平城之圍。至今記憶猶新,而樊噲又妄言“以十萬眾橫行”,顯然是“面謾”。季布的分析確有道理,依當時漢王朝的實力,根本無力與匈奴對抗,樊噲的豪言壯語于事無補。如何處理這封充滿褻瀆之辭的國書?季布提出:“且夷狄譬如禽獸,得其善言不足喜,惡言不足怒也。”高后一聽大喜,忙稱“善”,立即令大謁者張澤給單于復信。信中不惜卑躬屈膝,向匈奴單于乞憐:“單于不忘弊邑,賜之以書,弊邑恐懼。退日自圖,年老氣衰,發齒墜落,行步失度,單于過聽,不足以自污。”與這封屈辱的復信一起,漢王朝還給匈奴冒頓單于送上“御車二乘,馬二駟”求得和解。冒頓得書,高興地說“未嘗聞中國禮義,陛下幸而赦之”(《漢書·匈奴傳》),并給漢回贈馬,又恢復和親。漢又一次“以宗室女為公主,嫁匈奴單于”(《漢書·惠帝紀》)。
依當時的形勢而言,呂后聽從季布之策,以和親手段維持和平,亦無可非議。但為求得匈奴的寬憐,竟不顧尊嚴,以自污之辭求和,畢竟有失西漢王朝的國格。
賈誼痛陳邊患 至文帝時期,匈奴在邊地騷擾加劇,前三年(前177年)五月,匈奴右賢王進攻河南地,至上郡殺掠人民,丞相灌嬰奉命率車騎八萬五千,將匈奴驅逐出塞,初步取勝。此后,漢匈繼續維持和親的關系。文帝六年(前174年)漢政府又給匈奴送去黃金、錦、繡等物。是年,冒頓死,其子稽粥繼位,是為老上單于(前174年至前160年)。老上單于初立,西漢王朝依慣例將宗室女翁主嫁與匈奴老上單于為閼氏。在翁主隨行人員中,宦者中行說不愿遠涉大漠,揚言:若定要我去,定與匈奴聯合為患于漢!后被迫隨翁主至匈奴,果然投降,并深得匈奴信任。由于中行說洞悉雙方情況,又有較高之文化,故為匈奴精心謀劃。如他勸匈奴人勿用漢人之繒絮和保持游牧族衣旃裘、食重酪之習慣,以免喪失戰斗力,又教單于左右書記,以計算牛羊牲畜。同時,他還教會單于輕蔑漢王朝的種種方法,如漢王朝給匈奴書,以一尺之牘,辭曰“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而匈奴回書則以尺二寸牘,印封等皆較漢之廣大,其辭倨驁。都是中行說所獻之策。更重要的是,由于他“日夜教單于侯利害處”(《漢書·匈奴傳》),致使匈奴為患日大,漢政府和邊地人民遭到損失,愈來愈嚴重。
面對這種形勢,西漢王朝大臣中有許多人上疏,痛陳匈奴為患之害。其中以賈誼在《治安策》中寫得最為沉痛:
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漢歲致金絮采繒以奉之……今西邊北邊之郡,雖有長爵不輕得復,五尺以上不輕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臥,將吏被介胄而睡……可為流涕者此也(《漢書·賈誼傳》)。
他向皇帝大聲疾呼:“陛下何不試以臣為屬國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計,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伏中行說而笞其背,舉匈奴之眾唯上之令。”(《漢書·賈誼傳》)賈誼的上述言論,反映了當時的實際情況和漢族士大夫的心情,其情可感。惜其未能提出任何可行之法,故絲毫未能改變匈奴進犯的形勢。
晁錯的“募民徙塞”之策 匈奴對漢的入侵,并不因有賈誼等慷慨陳詞而稍有收斂,反由于有漢奸中行說之流的實際策劃而愈加猖狂。文帝十一年(前169年)、十四年(前166年),匈奴連續入侵,其前鋒深入至甘泉(陜西淳化)和雍(陜西鳳翔),火燒回中宮。雖均被擊回,但殺掠甚巨。文帝后二年(前162年)漢政府又派人至匈奴言和親,以恢復和平關系。匈奴亦派人回報,形勢有所緩和。但不久,于后四年(前160年)匈奴老上單于死,子軍臣單于立(前160年至前126年)。至文帝后六年(前158年)軍臣單于率眾向漢大舉進攻,由云中、上郡分兩路向南進攻,首都報警,朝廷緊張部署:“河內太守周亞夫為將軍次細柳,宗正劉禮為將軍次霸上,祝茲侯徐厲為將軍次棘門以備胡。”(《漢書·文帝紀》)幸而匈奴未進攻長安,僅在漢境內掠奪達數月之久,才被擊退。
隨著匈奴入侵的頻繁和西漢國力逐漸加強,防御和反擊匈奴的問題,已被提到日程上來了。當時尚為太子家令的晁錯曾多次上疏,提出“御胡”建議,其中“募民徙塞下”是“御胡”的重要策略之一。其主要內容為:
(一)改革戍邊制度。改革過去“遠方之卒守塞,一歲而更”的辦法,遷徙部分居民到邊塞屯戍。一面種田,一面備“胡”。
(二)遷徙到邊塞屯戍的,主要是奴婢、罪人和平民。對這些“久居危難之地”的居民,政府加以鼓勵和支持:“賜高爵,復其家,予冬夏衣、廩食,能自給而止。”若無夫或無妻者,官府還應“買予之”,以使他們“久安其處”。還應給屯戍之家修建“一堂二內”之住宅,“置器物”,“置醫巫”等等。使民有久居之心。
(三)將屯戍之民以什伍編制組織起來,平時進行訓練,有事則可應敵,“勸以厚賞,威以重罰,則死不還踵矣”(《漢書·爰盎晁錯傳》)。晁錯的建議,不失為加強邊防的可行之法。后來文帝在不同程度上曾予以采納。而《募民徙塞下》則成為一篇古代著名的論文。
為加強同匈奴的戰斗實力,文帝時還特別實行鼓勵養馬的政策,“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卒三人”(《后漢書·食貨志》),還在西北邊境設立了三十個牧馬所,用官奴婢三萬人從事牧養,繁殖戰馬,這些措施對防備匈奴大規模入侵,起到一定作用,尤其對后來武帝時反擊匈奴將要起重要作用。正因如此,在景帝一代,盡管匈奴“時時小入盜邊”,但始終“無大寇”(《漢書·匈奴傳》)。雙方力量的對比,在逐漸發生變化。
二 漢初的“南越國”
南越國的出現 嶺南地區,在秦統一后就成為秦王朝領土版圖的一部分,秦王朝在這里設置了桂林、南海和象郡。
在秦末農民起義爆發以后,嶺南地區關山阻隔,與中央斷絕往來。秦王朝委派的南海尉任囂“病且死”,見秦朝將亡,就把屬下的真定(河北正定)人、南海令趙佗任命為南海尉。任囂死后,趙佗“誅秦所置吏”,以自己親信代替,并斷絕通往中原之道,聚兵自守。當秦滅亡的消息傳來之后,趙佗便于高帝三年(前204年)自立為南越武王。此后,在中原王朝南邊,就出現了一個“南越國”。
西漢初年,漢高祖劉邦無暇顧及南越。高帝十一年(前196年)劉邦特派“名有口辯”的陸賈出使南越。至南越后陸賈向南越王宣揚西漢“國威”,使趙佗既仰慕又畏懼,遂欣然接受劉邦給予的“南越王”封號,從此“稱臣奉漢約”。成為西漢王朝下的一個屬國。
南越雖地處南端,為越族聚居地區,但其國內制度,與西漢王朝屬下之其他諸侯國基本一致。其國內行郡縣制,據考證,西漢之“南越國”內至少有南海、桂林、蒼梧、交趾、九真、日南六郡。官制也與其他諸侯國相仿。從考古資料可知,南越國使用的貨幣及通行的度量衡制,都是與中原一致的。可見,此時南越乃是西漢統一的封建王朝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趙佗的“稱帝”和“稱臣”由于地處遙遠的南部邊陲,漢初的南越國同西漢政權間的關系,也不像中原各諸侯國那樣簡單。在幾十年中,南越王趙佗經歷了“稱帝”和“稱臣”的變化,反映了南越國同漢王朝復雜的關系。
開始,西漢君臣對南越國抱有戒備心理。高后四年(前184年)夏五月,朝廷上有的官員提請禁止中原鐵器及雌性馬、牛、羊運往南越國。被呂后批準實行,引起趙佗的不滿,他猜想:呂后這一決定必是聽信距南越最近之長沙王之讒言。就派人向朝廷請求“市易如故”,希望撤銷禁令。不料,呂后不但不準,反而將南越國派來之使也扣押起來,接著,趙佗又風聞留在中原之宗族已被誅盡,在真定之祖先墳墓也被掘燒。一氣之下,決心拒漢而稱帝,高后五年(前183年)春,趙佗自尊為南越武帝,并派兵北攻長沙國,破邊邑數縣而去。
趙佗稱“帝”后,呂后也曾派兵前往鎮壓,因為中原派去之士卒不服南方水土,且多被瘴疫所染,致使漢軍一年多也不能抵五嶺。到呂后死時,只得收兵罷戰。
公元前179年漢文帝即位后,對“四夷”“喻盛德”(《史記·南越列傳》),采取安撫政策。先將趙佗在真定之祖墳“置守邑,歲時奉祀”,對其留在中原之親屬均“尊官厚賜寵之”(同上)。又派陸賈持詔書出使南越,令趙佗去帝號,繼續對漢稱臣。趙佗本不愿與漢王朝對抗,自稱帝后“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鐘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漢也”。歸漢之心迫切。一經陸賈面喻,立即同意去帝號“頓首謝,愿奉明詔,長為藩臣”。并聲明“老夫死骨不腐,改號不敢為帝矣”(《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從此,又恢復其臣屬地位。
總觀漢初南越國的歷史,可以看出:它同漢中央政權的關系,既與匈奴不同,也與其他諸侯國有異。乃是西漢政權下以少數民族為主要成分的藩國。這種藩屬關系,在漢代中央政權尚不夠有力之時,能維持一方的穩定局面,對地方經濟和文化發展有一定積極作用。是西漢政權對邊疆少數民族統治的一種較好的形式。不過,隨著中央集權加強的需要,這種具有較大的獨立性的藩屬國,就要被加強皇權的歷史趨勢所掃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