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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秦漢史
  • 林劍鳴
  • 11482字
  • 2020-03-26 16:56:38

第一節 屹立于世界東方的統一王朝

從商鞅變法以后逐步強大起來的秦國,經過一百多年的奮斗,先后消滅了韓、趙、燕、魏、齊和南方的楚國,終于在公元前221年結束了諸侯割據稱雄達數百年的局面,在中國建立起一個空前統一的封建王朝——秦。從此,歷史又翻開新的一頁。

一 皇權和皇位的確立

公元前221年,當秦國的“虎摯之士”“左挈人頭、右挾生虜”(《戰國策·韓策一》)占領了齊國領土以后,遼闊的中國大地,就成為秦的一家天下。這時的秦,已不同于春秋戰國時代地處西方一隅的諸侯國,割據形勢的結束和疆域范圍的擴大,要求統治階級采取新的統治方法,以適應統一的形勢,許多制度必須重新建立。這樣,就開始了一個嶄新的時代。

“皇帝”稱號的確定 秦國的最高統治者——嬴政,當他登上秦國王位的第二十六個年頭,即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秦統一了中國。“初并天下”之后,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秦王政,想到的頭一件大事,就是要改變自己的稱號。原來,在春秋戰國時代,各國諸侯都被稱為“君”或“王”。戰國末期,公元前288年十月,秦昭王曾改變“王”的稱謂,在宜陽自稱“西帝”,而遙尊齊湣王為“東帝”。但不久便被迫取消“帝”號,說明稱“帝”的條件在當時是不成熟的。參看拙著《秦史稿》第十章“秦國的飛躍發展”之二“從武王繼位到昭王稱‘帝’”,及楊寬《戰國史》第八章第四節。秦的最高統治者也只稱“王”。但統一以后,秦王政“自以為功過五帝,地廣三王,而羞與之侔”,覺得“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史記·秦始皇本紀》),“王”的稱號似乎與他的地位不符,所以急于要取一個更顯得神圣的名號,作為最高統治者的稱謂。于是,他就令群臣“議帝號”,選擇一個合適的稱號。

秦朝的諸大臣、博士經過一番商議,提出“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史記·秦始皇本紀》),認為“泰皇”這個稱號合適。然而,秦始皇對此并不滿意,他只采了一個“皇”字,而在其下加一“帝”字,自稱“皇帝”。從此以后,“皇帝”就成為國家最高統治者的稱謂。

“皇帝”稱謂的出現,不僅僅是簡單的名號變更,它反映了一種新的統治觀念的產生。在古代“皇”有“大”的意思,人們對祖先或神明也稱“皇”。如《詩經·大雅·皇矣》:“皇矣大雅,臨下有赫。”《楚辭·離騷》:“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又《遠游》:“鳳皇翼其承旂兮,遇蓐收乎西皇。”注曰:“西皇所居在于西,海之神也。”《詩經·大雅·文王》:“思皇多士,生此王國。”《楚辭·離騷》:“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所以,傳說中遠古時代的統治者有“天皇”“地皇”“人皇”,而所謂“泰皇”就是“人皇”。古代“泰”“大”通用,如“泰一”可作“大乙”(《漢書·藝文志》)。《淮南子·精神訓》中“登太皇”,而《莊子·秋水》則為“且彼方跳黃泉而登大皇”。“泰皇”“大皇”就是“人皇”。《說文》云:“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春秋之世有天、地、人“三才”之說。《左傳》宣公十五年:“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民反德為亂。”《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而民實則之。”《國語·周語下》:“黎苗之王,上不象天,而下不儀地,中不和民,而方不順時。”《國語·楚語下》:“三事者何也?對曰:天事武,地事文,民事忠信。”從上列資料證明:古人總是把“人”同“天”、“地”相對。所以,秦博士所說的“泰皇”就是“民皇”“人皇”。“帝”則是上古人們想象中的主宰萬物的最高的天神注2,如古籍所載:“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尚書·洪范》),“帝命不違,至于湯齊”(《詩經·商頌·長發》),這里的“帝”就是“神”的意思。秦始皇否定了“泰皇”的稱謂,而將“皇”和“帝”兩個字結合起來,說明他覺得僅僅做人間最高統治者還不夠,還要當神。或者說他認為僅僅用人間最高統治者的權威還不足以震懾臣民,必須借助神的力量為他的權威再涂上一層神秘的光圈,即將“君權神授”的觀念同人身隸屬關系結合起來日本著名的秦漢史學者谷川道雄(京都大學教授)和好并隆司(岡山大學教授)對秦王朝統一后神化君權的原因均有詳細的說明。好并隆司教授在其巨著《秦漢帝國史研究》(未來社1978年出版)中提出:秦國居于西方以游牧為主,這種經濟形態是產生君權神授觀念的土壤;東方六國以農業經濟為主,“家父長奴隸制”占主導地位。秦統一全國后,需要也可能將“君權神授”的觀念同“家父長奴隸制”二者結合起來,構成秦王朝的統治基礎(見《秦漢帝國史研究》第一篇《秦漢帝國的構造》)。這種看法同筆者的意見是一致的。不過,日本學者使用的“家父長奴隸制”一詞,很難為中國學者所理解,所以長期以來中國學者對這種觀點無法發表意見。1985年筆者在訪問日本期間,曾專門拜訪了日本的中國史權威西嶋定生、大庭脩、谷川道雄、貝塚茂樹、日比野丈夫、古賀登尾形勇、礪波護等秦漢、隋唐史教授,并向他們請教了“家父長奴隸制”及其他有關問題。據好并隆司教授講,這個詞最初是他由德文翻譯成日文的,其含義乃是“隸屬”或是“依附”,與奴隸社會的“奴隸制”無關。當好并隆司教授聽筆者說到“家父長奴隸制”在中國學者中往往引起誤解時,他表示要考慮重新找一個合適的詞代替它。相信不久就會見到好并教授的新作。,“用對壓迫者的神圣信仰來束縛被壓迫階級”(列寧《給阿·馬·高爾基》,見《列寧全集》第35卷第111頁)。“皇帝”稱號的出現乃是神化君權的重要手段,這說明建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統治,在統治階級看來,最重要的乃是加強皇權。有一種意見認為:秦始皇否定“泰皇”稱號,乃是由于孟子有“民為貴,君為輕”的言論,“知道博士會議所決議的‘泰皇最貴’條文隱射‘民為貴’的哲言,所以特斥不準”(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這種解釋同加強君權的解釋是一致的。不過,說博士“隱射‘民為貴’的哲言”,未免有點牽強,從當時博士在朝廷上所居的地位來看,他們恐不會有這種膽量。因此,確定帝號以后,秦王朝緊接著就制定了一系列加強皇權的措施。

注2“帝”與“蒂”通,在甲骨文中作:(見《殷契粹編》一一·八〇一,二· 四)(《殷虛書契前編》四,一七,四,五)似花蒂形象。古人見花蒂開后即可產果實,故將“蒂”或“帝”借為萬物生長之源。在殷商時期,宗教思想產生,人們便已將想象中主宰萬物的最高天神稱為“帝”或“上帝”。在卜辭中常見有“貞褅”或“貞帝多父”(林泰輔《龜甲獸骨文字》一,一一,一八),“帝”,“褅”通假。

秦始皇畫像

“尊君”的措施“皇帝”稱號確定以后,秦王政從此稱“始皇帝”,并正式規定:自己死后皇位傳給子孫時“后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地傳下去,妄想皇位永遠在他一家繼承下去“傳之無窮”(《史記·秦始皇本紀》)。

為使皇帝的地位神圣化,秦王朝又規定:取消謚法,不準下一代皇帝給前一代皇帝謚名號;與“我”這個字意義相同的“朕”字,以前是一般人均可使用的,現在也限定只有皇帝才能自稱“朕”;皇帝的命令稱為“制”或“詔”;文字中不準提及皇帝的名字,文件上逢“皇帝”“始皇帝”等字句時,均需抬頭、頂格書寫等。此外,還有許多限制,如以前一般人所用之印章皆可稱為“璽”,至秦始皇時則只有皇帝所用的、以玉質雕刻之大印才能稱“璽”。

上述這些繁瑣的規定,其目的無非是強調皇帝與眾不同,加強皇帝在人們心目中的神秘感。作為封建國家的最高統治者,秦始皇在創建第一個統一的封建王朝各項制度時,首先設計了皇位在家族內部世襲和建立皇帝個人絕對權威的各種辦法,這就決定了秦王朝的政治制度具有如下兩個特征:即國家最高權力的不可分割性(權力集中于皇帝一人手中),和不可轉移性(皇位在本家族內世襲)。這兩個特征乃是專制主義政治制度的根本條件。自秦王朝建立伊始,伴隨著統一的封建國家的誕生,專制主義就成為與其不可分離的特點。此后,專制主義和封建制度在兩千年漫長的歲月中始終難解難分,構成我國封建社會歷史的重要特色。

為加強皇權、鞏固皇位,秦王朝除建立起一套專制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制度以外,還極力鼓吹“五德終始說”,為地主階級統治制造理論根據。關于秦王朝各項制度將在下一章集中闡述。這里先介紹作為秦王朝統治階級思想武器的“五德終始說”。

“五德終始說”在秦代的影響 本來,在中國古代有一種“五行”學說。如《尚書·洪范》中就有“五行”思想,這種思想把宇宙間各種事物歸納為金、木、水、火、土五種物質形態。其產生之初,無疑是具有唯物主義因素的。但到戰國時,這種五行思想,就被賦以神秘主義的內容而附會到人事上,成為“五德終始說”。最早鼓吹“五德”說的,有齊人鄒衍,他宣揚“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他認為:金、木、水、火、土,“五德”相生相克,循環不已。某一個朝代屬于某一“德”,一朝一代按照“五德”相生相克的次序替代。就這樣,“五德終始說”就為歷史上不斷的改朝換代找到“根據”,為取得政權的統治階級制造了一個方便的工具:只要宣布自己屬于應代替前一個統治者的那一個“德”,統治便“合理”了。

這種產生于戰國的“五德終始說”,對于取得統一政權、急需加強皇權和鞏固皇位的秦始皇來說,是十分有用的。所以,秦統一中國后,就依“五德終始說”,宣揚秦代周是“水德”代替“火德”。秦王朝建立的一切制度均染上“水德”的色彩。因為照“五行”學說,“水德”同黑色,同“六”這個數目是聯系著的,所以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確定了皇帝的稱號以后,秦始皇就下令:“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為名,音上大呂,事統上法。”(《史記·封禪書》)。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讓人們對秦的統治產生一種神秘感。因而,秦代統治者極力渲染它,尤其是代表水德的黑色和“六”這個數目,在秦代幾乎是無孔不入的。“衣服旄旌節旗皆上黑”(《史記·秦始皇本紀》),黑色成為當時的流行色。就連圖畫的色彩也以黑色為主,1979年考古工作者在秦都咸陽發掘出的三號遺址壁畫,“建筑和人物圖案一般為黑色”(《秦都咸陽第三號宮殿建筑遺址發掘簡報》,載《考古與文物》1980年第2期),充分證明“色上黑”在秦代不是一句空話。

“度以六為名”也變成制度:“數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史記·秦始皇本紀》)符,即兵符;法冠,即御史所戴的“惠文冠”(見陳直《史記新證》),以及宮廷所用的車(輿)、乘馬和計算步距時都要湊上“六”之數。注3

注3在秦建立的各種制度中,與“六”有關的很多。如統一后,最初“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六者,乃六的自乘數(6×6=36)。又如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封泰山“為壇于太山以祭天,為于梁父以祭地……皆廣長十二丈,壇高三尺,階三等,而樹石太山之上,高三丈一尺(按‘一尺’疑為衍文),廣三尺”(《史記正義》引《晉太康記》)。這里面提到之數字均與六吻合:十二為六的倍數(12÷2=6):三為六之半(3×2=6)。秦代統治階級一切行動也盡可能與六相配合。如遷天下豪富于咸陽為“十二萬戶”;咸陽二百里內所修宮觀數為“二百七十”(《史記·秦始皇本紀》)。十二萬為六的兩萬倍(120000÷20000=6),二百七十為六的四十五倍(270÷45=6)。就連寫字作文也要與六相符,如秦代的刻石,以三句為一韻,一句四字,三句為十二字,為六的倍數(12÷2=6)。碣石刻石共一百零八個字,為六的十八倍(108÷18=6)。泰山、芝罘、東觀、峰山刻石皆一百四十四字,為六的四十二倍(144÷42=6),會稽刻石二百八十八字,為六的四十八倍(288÷48=6)。碣石刻石為九韻,為六的一倍半(9÷1.5=6);會稽刻石二十四韻,為六的四倍(24÷4=6);泰山、東觀、芝罘、嶧山刻石均為十二韻,為六的倍數(12÷2=6)。不僅長文如此,就連短文也盡量與六相配,如陽陵虎符銘文云:“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陽陵”(見《秦漢金文錄》),共三句十二字,三為六之半(3×2=6),十二為六之倍數(12÷2=6)。1974年在陜西臨潼發掘出的兵馬俑坑中的巨大陶俑,其發式也是將頭發分為三股或六股,反映了當時崇尚“六”的風氣(見拙作《秦俑發式與陰陽五行》,載《文博》1984年第3期)。相反,在秦統一前的各種制度中,則很少見到有這種痕跡,如同樣是兵符,上述秦統一后制的陽陵虎符字數與六有關,但統一前制作的新郪虎符中的文字,則無論如何與六聯系不起來(見羅振玉編《增訂歷代符牌圖錄》)。不久前在陜西西安出土的、據考證為秦統一前鑄造和使用的“秦國杜虎符”(朱捷元《秦國杜虎符小議》,見《西北大學學報》1983年第1期),其字數,文句也恰與新郪虎符相仿:“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杜。凡興士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會君符,乃敢行之,燔之事,雖毋會符,行毆。”(見黑光《西安市郊發現秦國杜虎符》,載《文物》1979年第9期)。杜虎符同新郪虎符一樣,內容和字數與六毫無關系,與陽陵虎符迥異。這就證明,秦統一后各種制度中出現與六相關的數目,不是偶然的,是根據“五德終始說”有意安排的。總之,秦為水德,尚六、尚黑的問題在秦代生活中占有極重要地位。了解這一點對研究秦代歷史和考古,均有重要意義。不過,目前對這個問題研究得還很不夠,有許多奧秘尚未揭開,有待于進一步探討,可參看拙作《秦為水德無可置疑》(《考古與文物》1985年第2期)。

秦統一后倡導的這種“五德終始說”,已經滲透到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它是地主階級對人民進行思想統治的重要工具,是加強皇權、鞏固皇位的重要方法,也是統一的、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秦王朝存在和各種制度建立的根本理論依據。

二 社會階級構成

統一的秦王朝建立,促進封建制在全國的發展,由于封建制的發展和疆域的空前擴大,秦代社會階級構成,與統一前的各封建諸侯國的情況也略有不同。

地主階級的幾種類型 秦王朝建立后,封建生產關系在全國范圍內得到保護,地主階級是封建生產關系的主導方面,是秦代封建國家的統治階級。

在秦代的地主階級中,皇室無疑是全國最大的地主。此外,全國大大小小的地主可分為三種類型:軍功地主、宗法地主、商人地主。前兩類地主的土地所有權,是由軍功或世襲而取得,即“由繼承侍從、世襲財產者和政府官品等遺產而取得的私有土地”(列寧《十九世紀俄國的土地問題》,見《列寧文集》第三冊),屬于“身份性地主”(侯外廬《漢代社會與漢代思想》,見《中國思想通史》第2卷)。后一類是由商人投資于土地而成為地主,應屬于“非身份性地主”。

身份性地主在秦代是地主階級中的主要成分。其中軍功地主和宗法地主因產生途徑不同,在當時的社會歷史上所起的作用也大不一樣。

軍功地主主要來源于統一前的秦國。秦自商鞅變法開始,就以賜田的手段賞軍功。至秦王朝建立前,因軍功而成為地主的定不在少數。如秦國大將王翦,在秦始皇二十五年(前222年)率兵伐楚前,就向秦始皇“請美田宅園池甚眾”,據他自己說其目的是“為子孫業”(《史記·王翦列傳》)。王翦此舉的真正企圖雖在于使秦始皇對他放心而故作的姿態,然而也反映了因軍功而廣占土地的情況非常普遍。因此,秦的大將軍必是大地主。這些軍功地主擁有很高的社會地位,他們有封爵,受到朝廷的特別尊重。如秦始皇二十八年瑯邪臺刻石中,具有“列侯”“倫侯”等軍功爵的王離、王賁等,其名次列于“丞相”隗狀之前(見《史記·秦始皇本紀》),說明“秦人尚軍功,將位在相位之上”,“武人在秦代”有“崇隆”的“位置”(郭沫若《十批判書·呂不韋與秦王政的批判》),大軍功地主是秦統治階級的上層。

軍功地主中多數為中、小地主。在《睡虎地秦墓竹簡》中提到的“百姓”多屬于中、小地主,而秦律中出現的有關“百姓”的律文相當多,“說明這一類人廣泛存在于秦代社會”(吳樹平《云夢秦簡所反映的秦代社會階級狀況》,載《云夢秦簡研究》,中華書局1981年出版)。這些地主積有多余的糧食,有的用來釀酒(見《睡虎地秦墓竹簡·田律》),有的還向政府放債,“公有責(債)百姓未償,亦移其縣,縣償”(《金布律》)。有的“百姓”還擁有奴隸,“百姓有資贖責(債)而有一臣若一妾,有一馬若一牛,而欲居者,許”(《司空律》)。由于秦在統一前實行獎戰功的政策,賜田、賜爵、封官一致,有軍功者不僅賜爵,而且可以當官,“具有官爵一致的特征”(高敏《秦漢史論集》第16頁)。所以,秦代的中、小地主往往擔任軍隊和地方政權的中、下層官吏。云夢秦簡《編年紀》的主人喜,就屬于中、小地主(《秦墓初探》,見《考古》1982年第1期),他曾多次參加戰爭,又做過安陸御史、安陸令史、鄢令史等(見《編年紀》)。中、小軍功地主同大軍功地主一樣,屬于地主階級中的當權者。當然,他們的財富和權勢較大軍功地主差得多,秦的嚴密法網對他們也有較大的限制。如“百姓”不善養牛、倉庫糧食受損等,有關的基層官吏(即中、小地主)就要受到嚴厲懲處(見《睡虎地秦墓竹簡》中《田律》《倉律》)。因此,中、小地主同大地主之間也存在著矛盾。

宗法性地主與軍功地主不同,他們是原六國世族轉化而來。其主要特點是:依靠宗法家族血緣關系,即所謂“鄉黨”“鄉曲”“閭里”,對地方、桑梓農民實行家長式統治。秦滅六國以后,曾被大規模遷徙的“豪富”即宗法性地主。被遷徙后的“豪富”并未改變其身份地位,在新居地區,他們依仗宗族血緣關系仍有較大勢力,成為所謂“豪門”“豪猾”“豪強”。

在宗法性地主中也有大、中、小的區別。不過,其土地多寡與爵位高低無關,故不可從其爵位來判斷,而應從其資產來劃分。大約資百萬以上者,可視為大地主。如漢初遷徙山東豪族大姓的規定皆以“百萬”以上為限:《漢書·武帝紀》“徙郡國豪杰及資三百萬以上于茂陵”;《漢書·宣帝紀》“本始元年春正月,募郡國吏民,資百萬以上徙平陵”;《漢書·平當傳》“祖父以資百萬自下邑徙平陵。”可見,“資百萬”以上可視作大地主,百萬以下為中、小地主。宗法性地主在秦王朝已失去當權地位,除極個別人以外,絕大多數宗法性地主遭到秦王朝政府的打擊。擁有百萬資以上的大地主和部分有影響的中、小地主被迫從故里遷徙到遠方,絕大多數宗法性地主因而采取與秦政權為敵的態度。如韓國的張良“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未能成功,“乃更姓名”亡匿他鄉,楚國的貴族項伯也“從良匿”(《史記·留侯世家》)。楚國的另一個貴族項籍也聲稱:對秦始皇“可取而代也”(《史記·項羽本紀》)。反映了破國的六國宗法性地主與當權的軍功地主之間存在著深刻的矛盾。所以,當后來農民起義爆發之時,不少宗法性地主卷入起義洪流,舉起反秦義旗,絕非偶然。關于宗法性地主和軍功地主產生的不同途徑,以及在秦漢時代的社會地位、作用的論述,參見拙著《中國封建地主階級產生的兩條途徑》(見《歷史研究》1984年第4期)。

除軍功地主、宗法性地主這一類“身份性地主”外,秦代尚有“非身份性地主”,其中主要是商人地主。戰國以來的大工商業者,有的使用奴隸勞動,當為奴隸主;有的則投資于土地,采取封建性質的剝削手段,則成為商人地主。此外還有一些“庶民”富者,通過購買土地而成為地主。這類地主與上述“身份性地主”不同,他們的土地所有權的取得并非由于“繼承”“世襲”和“官品”“地位”,而是憑借資財通過買賣而得來,所以稱為“非身份性地主”。由于土地買賣在秦代尚不甚發達,所以非身份性地主或商人地主在當時社會上并不占主要地位。翦伯贊先生認為:秦朝政權的性質是“新興的商人地主的政權”(見《秦漢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出版,第43頁),其主要根據乃是商鞅變法時“太子犯法”“刑其傅”(《史記·商君列傳》),和呂不韋為“陽翟大賈人”(《史記·呂不韋列傳》),這兩點根據很難說明秦代政權就是商人地主政權性質。因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并不能說明這一點,而呂不韋的出身也不可能決定政權性質。能確定政權性質的,乃是各階級在社會和政權中所占的地位和比重。在秦代,商人地主在地主階級中所占的比重是很小的。因為當時土地買賣并不發展,非身份性地主亦不可能有很大的數量。從現有資料看,秦及其以前有關土地買賣的資料只有以下兩條:(1)“中牟之人棄其田耘、賣宅圃而隨文學者邑之半”(《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2)趙括“王所賜金帛,歸藏于家,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此外再無其他有關土地買賣的資料。而《睡虎地秦墓竹簡》中也找不到明顯的土地買賣的資料。由此可推斷,當時的土地買賣絕非普遍現象。盡管漢代的董仲舒說,商鞅變法后“除井田,民得賣買”(《漢書·食貨志》)。其實,從現存資料考查,那不過是董仲舒的一種推測,直至漢武帝時代以前,土地買賣還是很有限的。因此,屬于非身份性地主的商人地主,在秦代不可能占重要地位。所以,說秦代政權是商人地主政權是難以成立的。

盡管地主階級中間存在著矛盾,但他們對農民的剝削則是一致的。因此,無論是軍功地主、宗法性地主或商人地主,都處于同農民階級對立的地位。雖然在特殊條件下,地主階級中的某一部分可以同農民階級結成反對秦王朝的聯盟,但他們之間的根本利益是無法一致的。

農民階級中的不同階層 站在地主階級對立面的一個主要階級,就是農民階級。統一后的秦王朝,農民階級內可分為兩個階層:即自耕農和依附農。

自耕農是秦代農民中的主要成分。他們多數人被稱為“士伍”。因為他們大多無爵位,“無爵為士伍”(《漢官舊儀》),但有獨立戶籍,并非依附農,也不是奴隸,當然就是自耕農。在《睡虎地秦墓竹簡》中被稱為“百姓”的,除中、小地主外,多屬于自耕農。

自耕農有屬于自己所有的生產資料和“家室、妻、子”(《睡虎地秦墓竹簡·封診式》)。他們依靠自己的勞動維持水平極其低下的生活。據《漢書·食貨志》載:“一夫挾五口,治田百畝,歲收畝一石半,為粟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稅十五石,余百三十五石。食,人月一石半,五人終歲為粟九十石,余有四十五石。石三十,為錢千三百五十,除社閭嘗新春秋之祠,用錢三百,余千五十。衣,人率用錢三百,五人終歲用千五百,不足四百五十。不幸疾病死喪之費,及上賦斂,又未與此。此農夫所以常困,有不勸耕之心,而令糴至于甚貴者也。”這是戰國以來自耕農經濟情況的概括記述。秦統一后的自耕農,也大致相似。只不過各種徭役負擔更重,使“百姓靡敝”,“皆不聊生”(《漢書·嚴助傳》),破產的更多一些而已。從《睡虎地秦墓竹簡》中可以看到,有的“百姓”欠政府債,“有責(債)于公”(《金布律》)。有的需向政府借器物使用:“叚(假)公器”(同上)。有的則淪為雇農、佃農等依附農民。當然也有個別自耕農可以上升為中、小地主,從《睡虎地秦墓竹簡》所載有的“士伍”擁有“臣妾、衣服、畜產”(《封診式》),即可得到證明。

自耕農是國家各種賦稅、徭役的主要承擔者,他們既不像依附農民那樣因無獨立戶籍而可“復除”,又不可能像地主階級那樣,將所有負擔轉嫁給勞動人民。所以,秦王朝的各種徭役、賦稅等沉重負擔都落到自耕農身上。自耕農同依附農民——雇農和佃農的區別,主要是前者直接受封建國家剝削,不受個別地主剝削,后者則相反。

依附農民主要有兩個來源。一是統一前秦國原有的依附農民,在《商君書》中被稱為“庶子”(《境內》)。這些“庶子”依附于某個地主,類似地主家中的奴婢,因此又稱為“弟子”(《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雜抄》)。二是統一以前秦國以外六國的依附農民。這些依附農民主要是以血緣為紐帶而與地主階級聯系起來的貧苦農民,如項梁有“賓客及子弟”(《史記·項羽本紀》),劉邦起事反秦時有“沛中子弟”(《漢書·高帝紀》)參加。這些貧苦的“子弟”“弟子”或“庶子”,對于地主階級的人身依附程度隨著封建生產關系的發展而有所不同:若以“傭耕”(《史記·陳涉世家》)的方式受雇于地主的則為雇農;若以租佃方式租種地主土地“或耕豪民之田,見稅什五”(《漢書·食貨志》)則為佃農。不論是佃農還是雇農,都對地主有著程度不同的依附關系。正如列寧指出,人身依附乃是封建經濟關系的一個不可缺少的條件(見《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列寧全集》第3卷第161頁)。同自耕農相比較,依附農民不直接承擔封建國家的賦稅、徭役,但地主階級對他們的壓榨則遠甚于前者。因為前者所承擔的賦稅、徭役還有法令上的規定,而依附農民所受地主的剝削則是無任何限制的。由于這些貧苦農民居于閭左,所以也被稱為“閭左”,他們是農民階級中受壓迫、剝削最重的階層,秦末農民大起義由一個“為人傭耕”的陳涉發動,因“發閭左”而激起反抗的高潮,決不是偶然的。

奴隸、奴婢和刑徒 除地主和農民以外,秦代尚有殘余的奴隸,以及奴婢和刑徒。這是三種身份不同而易于混淆的人。

秦代存在著奴隸,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尤其是在工商業中,有大量奴隸勞動,如蜀之卓氏“鐵山鼓鑄”有“僮千人”,齊之刁間用“奴虜”“逐漁鹽商賈之利”(《史記·貨殖列傳》)。這里提到的“僮”“奴虜”就是奴隸。秦簡中出現的“臣妾”也應是奴隸。如《睡虎地秦墓竹簡·封診式》中有這樣一個案例:

丙,甲臣,橋(驕)悍,不田作,不聽甲令,謁賣公。斬以為城旦,受賈錢……

這里舉例說:甲的“臣”丙,因不服從甲的役使,所以甲請求將丙賣給官府,送去當城旦,請官府給予價錢。這條材料證明,“臣”是可以被出賣的。既然本人都可被人出賣,當然不會有屬于自己的私有財產。

“臣”“妾”還常常被施加各種刑罰,如:

丙,乙妾也,乙使甲曰:丙悍,謁黥劓丙……(《睡虎地秦墓竹簡·封診式》)

從這些材料可以看出“臣”“妾”的人身完全屬于主人所有,他們不僅被驅使進行生產勞動,而且“悍”“驕”不馴服時,還被主人出賣或施加酷刑,其身份是奴隸,是可以肯定的。

但是應當指出,在秦代,奴隸(包括臣、妾、媵臣妾、人奴妾等)的數量是有限的。絕不像某些著作中所說的“秦代奴隸的數量依然相當龐大”(吳樹平《云夢秦簡所反映的秦代社會階級的狀況》,載《云夢秦簡研究》第106頁),更不能得出秦代仍是“奴隸制社會”(王思治《兩漢社會性質及其它》)的結論。之所以產生這種誤解,主要是人們往往把刑徒和奴婢都歸到奴隸的范圍,因而使秦代“出現”了一個龐大的奴隸階層。

秦代實行酷法嚴刑,人民動輒觸罪,弄得“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漢書·刑法志》),有大批人被罰作刑徒。在《睡虎地秦墓竹簡》中出現的“隸臣妾”(包括“隸臣”“隸妾”“牢隸臣妾”“冗隸臣妾”等等)就是刑徒。從秦簡資料中可以看出,這種稱為“隸臣妾”的刑徒幾乎充斥社會各個角落,他們承擔著生產和其他方面的繁重勞動,其境遇與奴隸相差無幾,而且刑徒身份的“隸臣妾”同奴隸身份的“臣妾”其稱謂只有一字之差。這就容易使人們將二者的身份混淆。但實際上兩者是有根本區別的。

奴隸和刑徒的根本區別在于,前者是階級的概念,后者是法律的概念。從理論上講:成為刑徒的并非一定皆為奴隸,因為任何一個階級的成員都有犯罪而成為刑徒的可能,盡管刑徒的境遇如同奴隸,甚至比奴隸低下,但他們畢竟不是一個階級。而作為階級范疇的奴隸,其重要標志則是“奴隸是特定主人的財產”,“奴隸被看成物件”(《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第360頁),奴隸本人是不應有私有財產和生產資料的。以這一標準衡量,《睡虎地秦墓竹簡》中出現的“隸臣妾”不僅可以擁有財產,而且還有一定的生產資料。如:

隸臣妾其從事公,隸臣月禾二石,隸妾一石半;其不從事,勿稟……(《倉律》)

這里規定“不從事”官府勞役的隸臣妾,官府則不供給口糧。又如“隸臣有妻,妻更有外妻者,責衣”(《司空》)。這是說:隸臣妾的妻子為自由人,就要由她供給隸臣衣服。由此可見,“隸臣妾”可以有家室、財產甚至生產資料,因此他們并不是奴隸。刑徒只是社會上一個等級,但等級不完全等于階級,他們之中有的可能是奴隸,有的則不一定是奴隸,而分屬各個不同階級。因此,籠統地將他們視為奴隸,結果當然就會把秦代的奴隸數量夸大。

同樣,秦代也存在一定數量的奴婢。當時的奴婢是允許有私有財產的,所以,他(她)們與奴隸不同,并不成為一個階級,而分屬于不同階級。也不應將奴婢劃入奴隸的范圍。其理由同不能把刑徒視為奴隸一樣,這里不贅述。秦漢時代的奴婢是否就是奴隸?在史學界有兩種不同意見。國內多數史學家都認為奴婢就是奴隸,如翦伯贊、郭沫若、王思治等先生均以奴婢的數量多少判斷秦漢時期奴隸的數目。但是筆者認為秦漢時代的奴婢不是奴隸。因為奴婢不構成一個階級,其上層“豪奴”不僅能壓迫、剝削其他勞動人民,而且有個人的私有財產和生產資料。而奴隸作為一個階級,其最根本屬性則是不可能有私有財產和生產資料。因此,秦漢時代的奴婢不屬于一個階級,其上層應屬于剝削階級,下層有的可能是奴隸。他(她)們和刑徒一樣,分屬不同階級。不過,筆者這種觀點目前在國內尚未得到史學界的公認。所以,在本書中不擬對奴婢的階級屬性問題展開討論。請參看拙作《論漢代“奴婢”不是奴隸》(載《學術月刊》1982年第2期),大陸以外的學者與筆者觀點相同的似不少,請參看香港龍門書店1975年出版之劉偉民著《中國古代奴婢制度史》第四章“秦漢時代的奴婢制度”。

總之,秦代社會存在著少量的奴隸,但他們在生產和生活中并不居于重要地位。

商人、手工業者和游民 在秦代還有為數不少的商人,這些“商賈之士”(《商君書·算地》)在城市中也有什伍的編制,“列伍長即商賈伍人之長”(《睡虎地秦墓竹簡》第57頁注③)。在商人中有“畜至用谷量牛馬”的烏氏倮,和“禮抗萬乘,名顯天下”的巴寡婦清。他(她)們受到秦王朝的保護和尊重。這些大商業者是商人中的上層。他(她)們位“比封君,以時與列臣朝請”(《史記·貨殖列傳》),是秦代統治階級中享有特權的階層。

對于舊六國中的工商業者,秦代統治者采取遷徙政策,以剝奪他們的財富及勢力。但其中有些在遷徙后由經商或冶鑄又成為“富至巨萬”的財主,如趙之卓氏、山東程鄭、宛之孔氏、魯之曹邴氏等皆“家至富數千金”,“富至僮千人”(《史記·貨殖列傳》)。這些大工商業者雖無巴寡婦清等那樣顯赫,也是秦代社會上層,屬于當時的統治階級。至于那些小商人和小手工業者則是被統治階級,他們受著官府和地主的剝削和壓榨。

在秦代還有部分游民。這部分人的成分很復雜,有原來秦國的“游惰之民”(《商君書·墾令》),其中有失掉土地、到處流浪的農民,也有失掉財產和地位的秦及六國舊貴族,如韓亡后的張良和魏亡后的張耳、陳余,皆曾“變名姓”(《史記·張耳陳余列傳》),流亡各地。秦朝政府對“游士”采取嚴厲鎮壓的政策,法律規定“游士在,亡符,居縣訾一甲,卒歲,責之”(《睡虎地秦墓竹簡·游士律》)。因此,游士也是被壓迫者。

綜上所述:秦王朝的階級構成,主要是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這兩大階級對立,成為社會基本矛盾。這就決定了秦代的社會性質是封建社會。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在秦代地主階級內部存在著大地主和中小地主間、軍功地主同宗法性地主間的矛盾。但這些矛盾均不能掩蓋和代替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之間的矛盾。同樣,秦代存在著少量的奴隸,也改變不了其封建社會的性質。在這個社會中,地主階級是統治階級,大工商業者是地主階級的同盟,而當權的則是軍功地主。農民、手工業者和小商人以及奴隸,是被統治階級。其中受壓迫最深的則是奴隸以及和奴隸相差無幾的依附農民——雇農和佃農。此外,還有大量的刑徒和奴婢,他們依各自的經濟地位分別附屬于不同階級。這種階級構成,決定了秦王朝建立后的政權形式、階級矛盾的特點,以及秦代歷史發展的特殊性。

三 秦代統一初期的版圖

秦王朝建立后,其版圖是空前廣大的。但在公元前221年,統一初時的秦代國土四境究在何處,還是需要探討的。

歷史記載的矛盾 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秦“初并天下”,據《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這一年的秦代版圖是“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地東至海暨朝鮮,西至臨洮、羌中,南至北向戶,北據河為塞,并陰山至遼東”。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瑯邪臺刻石中也有“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史記·秦始皇本紀》)之語。據考證,上舉資料中的“北向戶”或“北戶”在今越南的中部見《漢書·地理志》“日南郡”條下引師古曰:“言其在日之南,所謂開北戶以向日者。”又法國人沙畹在《史記譯本》中寫道:“中國人稱的日南,就是赤道的北邊,熱帶中的一地。如此看來,秦始皇時所稱的北向戶,好像指的是今日的安南。”(《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九編第49頁)法國人鄂盧梭也認為:日南“指安南(今越南)中部”(見《秦代初平南越考》)。,而“河南地”則是河套以南的鄂爾多斯草原一帶。如果根據這種說法,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的版圖應當是:東至大海、西至甘肅西部、北至鄂爾多斯草原,南至今日的越南中部。許多史學著作也都沿襲這種說法。但是,這種說法同《史記》的另外幾處記載存在著矛盾。一是《秦始皇本紀》記載的: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年)“發諸嘗逋亡人,贅婿、賈人略取陸梁地,為桂林、象郡、南海”。這里提到的嶺南三郡桂林、象郡、南海,是在秦始皇三十三年才設置的。又《史記·蒙恬列傳》記:“秦并天下,乃使蒙恬將三十萬眾北逐戎狄,收河南”,《史記·秦始皇本紀》則記明蒙恬收“河南地”在始皇三十二年(前215年)。這些資料說明,“河南地”和嶺南的“北向戶”是在秦統一后七八年才收復而并入秦版圖的,與上述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的版圖(“南至北向戶,北據河為塞”),顯然存在著矛盾。

這種記載中的矛盾,主要由于《史記·秦始皇本紀》在二十六年下記載了秦王朝的疆域,而這一疆域的四至并非二十六年當年的情況,實乃概括了始皇三十三年以后的形勢,以至引起人們誤解。這種誤解是由史書記載含混造成的。

始皇二十六年的秦朝疆域 作為統一的、中央集權的封建王朝,秦代在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其實際四周疆域究竟在何處呢?

從“秦初并天下……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中,可知秦始皇二十六年時最南的幾個郡是蜀郡、巴郡、黔中郡、長沙郡、巫郡、會稽郡(見《史記·秦始皇本紀》引《集解》),這條線相當于今日的四川、湖南、江西、安徽、浙江。具體說,秦王朝的南方邊界,在始皇二十六年大約從西起四川成都、重慶,經貴州的思南、黎平,湖南的靖州、郴州,江西的南昌,安徽的寧國,到浙江的紹興一線。而北面則有云中、九原、雁門、上郡、隴西、北地等郡,即相當于今內蒙古大青山以南黃旗海、岱海、烏審旗,甘肅洮河中游,寧夏賀蘭山、青銅峽、山水河以東一線。在這南北兩條線外,散布著我國古代的少數民族,南方和西方有越人和夷人,北方有匈奴等“胡”人。這些少數民族是我們多民族國家中的成員,他們居住的地區自古就是中國的土地(見顧頡剛《“夏”和“中國”》,載《中國歷史地理論叢》第一輯)。然而,在秦始皇二十六年的時候,這些地區尚未統一于秦王朝的郡縣制之內。因此,當秦王朝建立之后,歷史提出的首要任務,就是統一邊疆,開創我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最初規模。在古代,居住于我國疆域內的中原王朝統轄以外的各民族,均是我國民族大家庭的成員,他們的歷史是中華民族歷史的組成部分。過去的史書中,往往把漢代或中原王朝當成整個中國,因而忽略了其他民族或地區的存在和歷史,這顯然是不正確的。正如翁獨健教授所指出的:“中國”這個概念在歷史上是有變化的,在秦漢以前,它只是地域的、文化的概念;秦漢以后,由于統一的專制國家出現,在長時間里“中國”逐漸由文化、地域的概念變為國家概念。作為現代史學家,當然不能應用古代人關于“國家的概念去研究歷史。因此,不能把中國與漢族的中原王朝畫等號,也不能把中國歷史上的疆域劃在限定于中原王朝范圍內”(見翁獨健《民族關系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載《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81年第4期)。陳連開在《怎樣闡明中國自古是多民族國家》(《歷史教學》1979年第2期),陳永齡在《我國是各族人民共同締造的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歷史教學》1979年第4期),陳梧桐在《正確闡述中國古代的民族關系》(《陜西師大學報》1979年第4期),田繼周在《我國民族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文史哲》1981年第3期),鄧廣銘、張希清《略論愛國主義和民族英雄》(《人民日報》1981年12月8日)等文章中,也闡述了這一觀點。事實上,“中國”這一觀念在秦漢以后就逐漸在各民族中形成。不僅漢族把其他少數民族皆視為“中國”人,而且不少少數民族也不自外于“中國”。如羯族的后趙石勒就自稱“中國皇帝”,又如與宋、遼均無隸屬關系的黑韓汗國,諸汗均自認為是“中國之君”,外國學者馬合木·喀什噶里編寫的《突厥語詞匯》中,在“桃花石”條下稱中國有三部分:下秦為中國西部;中秦為契丹;上秦為中國東部,即宋朝(參張廣達《關于馬合木·喀什噶里的〈突闕語詞匯〉與見于此書的圓形地圖》,載《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78年第2期)。由此可見,至少從秦代起,就不能把“中國”僅僅理解為秦王朝統轄地區,而應包括王朝統轄以外的各少數民族。這樣,秦統一周邊民族乃是完成統一中國這一歷史任務的重要內容。翦伯贊同志幾十年前曾經說過:“在我看來,出現在中國史上的一些民族,作為一個民族,他們和漢族是屬于不同的民族,但作為多民族國家的一個成員,不管分裂時期或統一時期,也不管納入或未納入漢族王朝統治范圍之內,應該承認他們都是中國人。”(《關于處理中國歷史上的民族關系問題》,載《翦伯贊歷史論文選集》第112頁)。這一論斷是正確的,也是本書處理民族關系的基本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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