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聯(lián)春秋:革命與改良
- 鄭異凡
- 4610字
- 2020-03-30 17:25:08
“普列漢諾夫序言”風波
“蘇共中央的編譯局?”
1970年3、4月間,中央文革給中央編譯局發(fā)來文件,說由中央編譯局翻譯、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恩格斯《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單行本收入“叛徒”普列漢諾夫寫的序言和注釋,這是不能容忍的,必須立即刪去,并檢查是否還存在類似情況。
問題的起因是,1970年初某領導干部給中央寫了一封信,批評人民出版社出的恩格斯著作的單行本《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以下簡稱《費爾巴哈》)收入了“叛徒”普列漢諾夫所寫的序言,這是不能容忍的。該領導干部嚴詞質問:“編譯局是中共中央的編譯局,還是蘇共中央的編譯局?”
1970年3月23日陳伯達在胡喬木的信上批示:
“請宣傳聯(lián)絡員負責通知人民出版社完全刪去普列漢諾夫的序言和注釋。并查看馬恩列斯著作的單行本是否還有這類的事。在中國出版社和編譯局出現(xiàn)這樣的事,是不可容忍的?!?/p>
問題提得非常尖銳。遵照陳伯達的“指示”,編譯局對馬列主義經典著作的各種單行本進行了認真的檢查,好在除了《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書再沒有發(fā)現(xiàn)類似現(xiàn)象。
張仲實和他翻譯的《路德維?!べM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
引發(fā)這起序言風波的是中央編譯局副局長張仲實翻譯的恩格斯《路德維希·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的單行本。
此書的譯者張仲實是中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著作的翻譯家。他早年曾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在張聞天領導的翻譯班從事馬列主義教材的翻譯工作?;貒笠恢睆氖埋R列主義經典著作的翻譯,1940年赴延安,任中共中央馬列學院編譯主任,校訂從英文版翻譯的《列寧選集》20卷。在中央研究院任國際問題室主任、國際問題研究組組長。《干部必讀》12種中他編譯了《列寧斯大林論中國》、《列寧斯大林論社會主義建設》、《社會發(fā)展簡史》等書。1943—1946年,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出版處處長、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國際問題研究組組長等職,主管馬恩列斯著作的翻譯和出版工作。1954年,任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副局長,參與翻譯出版三大全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列寧全集》(中文第一版)和《斯大林全集》的組織領導和審稿工作。張仲實歷來主張翻譯與研究相結合,認為只有通過研究理解經典著作的內容和精神,才能翻譯好原著而不走形。他常對編譯局的同志說,毛澤東主張出版經典著作要寫聯(lián)系中國實際的序言,甚至說沒有序言不準出版。
不過在中國確實沒有人有能力、有膽量為經典著作做序。有關領導也都怕“佛頭著糞”。這里說的當然是真正有內容、有思想見解,能夠聯(lián)系中國實際的序言,至于我們看到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寧全集》上的前言,多半是一種主要內容的說明介紹和編輯工作的交代。
張仲實早在20世紀30年代已經翻譯出版恩格斯的《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家庭、私有制及國家的起源》等著作。1949年9月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譯的《費爾巴哈》第一版,這一版僅收恩格斯的著作。20世紀60年代,張仲實找了幾位年輕同志做助手,根據德文原文作了校訂。或許是由于上述原因,鑒于自己寫不了序言,就在書后附上普列漢諾夫寫的序和注釋,為研究提供一份珍貴資料。人民出版社于1964年12月出了附有普列漢諾夫序言和注釋的第四版。這時候我國正在翻譯出版五卷本的《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還沒有人認為這是修正主義著作。
1964年版的單行本在書末附錄中收入普列漢諾夫為恩格斯此書俄譯本所寫的序言和注釋,包括:
恩格斯《路德維?!べM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書俄譯本第一版序言“譯者的話”。
普列漢諾夫對恩格斯《路德維?!べM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書的注釋。
恩格斯《路德維?!べM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書俄譯本第一版的注釋。
恩格斯《路德維希·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書俄譯本第二版“譯者序言”。
此外還有《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俄文版編者對普列漢諾夫的序言和注釋所作的注釋。
普列漢諾夫何許人也
普列漢諾夫何許人也?現(xiàn)在的中青年人已經不很熟悉,但中國老一代革命家和理論家對普列漢諾夫是非常熟悉的。
普列漢諾夫是俄國的馬克思主義大哲學家、理論家,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對馬克思主義在俄國的傳播作出過杰出的貢獻。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主張保衛(wèi)祖國,俄國二月革命后反對列寧的社會主義革命的方針,因而同列寧及其領導下的布爾什維克黨發(fā)生嚴重分歧,1918年因病去世。盡管如此,列寧對普列漢諾夫的評價甚高,尤其是他的哲學觀點。
普列漢諾夫早年曾經把馬克思恩格斯的許多著作翻譯成俄文,并在出版的時候為這些著作寫了序言。例如:
1882年為《共產黨宣言》俄文版作序。
1885年為馬克思的《論貿易自由的演說》作序。
1892年和1905年兩次為恩格斯的《路德維希·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寫了序言。
1902年為恩格斯的《科學社會主義的發(fā)展》第三版俄譯本寫序。
此外還為《恩格斯論俄國》一書寫過序言。
恩格斯的《路德維?!べM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于1888年問世,1892年普列漢諾夫把它譯成俄文出版并寫了序“譯者的話”。他在俄譯本第一版序言中寫道:“當恩格斯的《路德維希·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這部杰作的譯本問世的時候,我想略為談談它對俄國讀者的意義?!彼赋?,“我所推薦的這本小冊子,是集了這兩位思想家(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學觀點的大成”。鑒于小冊子寫得非常簡練,“我必須給他加上若干注釋”。
這種既翻譯,又寫序作注,結合俄國的實際對原作的思想內容作進一步的闡述的做法是非常好的做法。馬克思主義能夠在俄國得到廣泛的傳播,是與普列漢諾夫的這種做法分不開的。一篇好的序言可以成為該著作的有機部分,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起到引導和解惑釋疑的作用,甚至能夠加深和發(fā)揮著作中某些觀點。普列漢諾夫做到了這一點,這是他的巨大功績。
列寧同普列漢諾夫在革命的策略和方針上確實有過分歧,但是列寧始終高度評價普列漢諾夫的哲學著作,認為這是必讀的共產主義教科書。列寧尤其高度評價普列漢諾夫在反對機會主義、修正主義中的作用。1914年6月列寧在給《勞動真理報》編輯部的信中說,普列漢諾夫“是一位在同機會主義、伯恩斯坦、反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們的斗爭中做過巨大貢獻的大理論家”。1918年春普列漢諾夫逝世前夕,列寧在審閱1914年11月寫的《卡爾·馬克思》一文新版的排樣時,在文章的最后部分,重新列出了馬克思主義的書目,其中有不少是普列漢諾夫的著作。
1921年1月25日,列寧在一篇文章中強調了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的重要意義:
我覺得在這里應當附帶向年輕的黨員指出一點:不研究——正是研究——普列漢諾夫所寫的全部哲學著作,就不能成為一個自覺的、真正的共產主義者,因為這些著作是整個國際馬克思主義文獻中的優(yōu)秀作品。
列寧接著在注釋中進一步寫道:
順便說一下,不能不希望:第一,現(xiàn)在正在出版的普列漢諾夫文集應把他的所有哲學論文匯編成一卷或幾卷專集,并且附上極詳細的索引等等。這是因為這些專集應當成為必讀的共產主義教科書。第二,我認為工人國家應當對哲學教授提出要求,要他們了解普列漢諾夫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闡述,并且善于把這些知識傳授給學生。
在蘇共中央黨務檔案館保存的1922年4月27日政治局會議議程表上,列寧在19項議程之后親筆增加一項議程:“普列漢諾夫文集”。在這次會議上,列寧起草了俄共(布)中央政治局關于出版普列漢諾夫文集的決定:“委托加米涅夫同志同捷爾任斯基同志商談一下,將普列漢諾夫的革命著作編成一本文集出版?!?img alt="《列寧全集》第2版第43卷,第17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2914B/163179526053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278973-eAHOXGiVmW1SgDG0pO7urL3AfPWChwOQ-0-ee0b9ef6cd910946e6b5117e7d5e021f">
需要指出的是,普列漢諾夫為《費爾巴哈》寫序言的時間是1892年(俄譯本第一版)和1905年(俄譯本第二版),普列漢諾夫這個時期的哲學著作毫無疑問是馬克思主義的著作。尤其是第二版序,普列漢諾夫在這里批判了新康德主義和馬赫、阿芬那留斯等人的哲學觀點,堅持了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和辯證法。列寧的《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是1908年問世的,可以認為,普列漢諾夫的序言是其先聲。
正是由于列寧的重視,蘇聯(lián)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出版了二十四卷本的《普列漢諾夫文集》,30年代出版了八卷本的《普列漢諾夫遺著》,1956—1958年出版了五卷本的《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70年代出版了三卷本的《普列漢諾夫哲學遺著》。1928年在列寧格勒的薩爾蒂科夫—謝德林公共圖書館(現(xiàn)俄羅斯國家圖書館)下開設“普列漢諾夫館”,收集和研究有關普列漢諾夫的檔案和資料。順便說一下,該館至今仍定期召開有關普列漢諾夫和俄國革命的國際學術討論會,2002年我就曾參加過他們召開的學術會議。
列寧說過:
馬克思主義這一革命無產階級的思想體系贏得了世界歷史性的意義,是因為它并沒有拋棄資產階級時代最寶貴的成就,相反卻吸收和改造了兩千多年來人類思想和文化發(fā)展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
在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上,有一些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大家曾為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寫過序,做過注。馬克思主義的研究需要積累,需要了解和借鑒前人的研究成果,我倒是覺得,如果能夠把這些序言和注釋收集起來,附在馬克思恩格斯有關著作單行本后面,對后人研究馬克思主義不無裨益。順便說一下,曾經風行一時的所謂“普列漢諾夫遺囑”雖屬偽作,但其中提到的普列漢諾夫的若干觀點倒確實可以在他的著作中找到,特別是他的《在祖國的一年》,對普列漢諾夫思想感興趣的同志,與其看“遺囑”,不如去讀讀他的原著。
列寧逝世后,普列漢諾夫在蘇聯(lián)的命運惡化。1930年12月9日,斯大林接見紅色教授學院黨支部委員會并發(fā)表講話,認為在哲學和社會科學等領域“重要的任務是開展全面的批判”,他開出的批判名單中有恩格斯、普列漢諾夫、布哈林、德波林等等。提出要“挖出和攤開哲學和自然科學積攢的糞便”,“不僅可以,而且必須”把理論上的斗爭同政治傾向聯(lián)系起來。“主要的問題就是打擊。應當全方位打擊,打擊沒有打擊過的地方。黑格爾是德波林分子的圣像。應當揭露普列漢諾夫,他總是傲視列寧。連恩格斯也不全是正確的。他關于愛爾福特綱領的意見中有的地方存在長入社會主義的東西。布哈林曾企圖利用這一點。如果在自己著作的什么地方觸及恩格斯,那也不是壞事。”這樣,恩格斯和普列漢諾夫都成了批判的對象。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蘇聯(lián)出現(xiàn)一種全盤否定普列漢諾夫的傾向,在普列漢諾夫的著作中尋找“修正主義”和“形而上學”,否定他的著作在唯物主義史上的作用。
接力棒傳到中國
在中國很長時間里普列漢諾夫是正面人物,在二三十年代,他的哲學和美學著作曾經在中國大量翻譯出版,對中國的文藝理論產生過良好的影響。但是20世紀的60年代展開的中蘇論戰(zhàn),也殃及了普列漢諾夫。那時為了尋找反面教員,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中尋找“新老修正主義分子”,曾經同列寧有過分歧的普列漢諾夫就被打入“老修正主義分子”的行列,我國出的“灰皮書”中就有《普列漢諾夫機會主義文選》(三聯(lián)書店1964年版),他的《論戰(zhàn)爭》(三聯(lián)書店1962年版)和《在祖國的一年》(三聯(lián)書店1980年版)也被列入“灰皮書”。
“文革”是一個禁書焚書的時代,多少學術名著被查禁、遭焚毀,所以刪除一個什么“修正主義分子”的序言和注釋根本算不了什么大事,風波最后不了了之——經清查,除了普列漢諾夫的序言和注釋,其他經典著作單行本中并沒有再見到他人(無論是馬克思主義者,還是修正主義者)寫的序言和注釋,想來除了普列漢諾夫,也沒有人有能力或者敢于給經典著作寫序作注。只是對中央編譯局和人民出版社來說倒確實是一件大事,一時搞得翻箱倒柜,人心惶惶,所謂“蘇共中央編譯局”云云,更給編譯局的編譯人員的頭上懸上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令經歷此事的人至今難以釋懷。
《同舟共進》201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