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帝國的迅速崩潰使得它沒有留下什么值得后世借鑒。大漢帝國的開國帝王與群臣的通力合作,使得這個帝國延續幾百年,于是,開國帝王與開國功臣們,無論是對大漢帝國,還是對整個中華民族,都“規定”了一個模板,他們成了一群帝制時代的祖宗。
一
高祖皇帝劉邦以一介布衣,只用了七年時間就取得了天下,若沒有帝王所具備的諸多要素,無論如何,在造反時已經四十七歲的他是不可能辦到的。高祖皇帝在登基后曾明確表示,他在軍事上不如韓信,在謀略上不如張良,在治世上不如蕭何,可他卻得到了天下,這全是因為自己能善用這三個人。否則何能如此!高祖皇帝在知人上的絕頂智慧恐怕是歷代帝王無法比擬的。他的用人智慧因此而成為想要成就一番大事業的人的“圣經”。可以說,高祖皇帝之所以能成為開國皇帝,全在于他動用了別人最大的智慧為自己服務,將所有人的智慧凝聚在一起為己所用。
高祖皇帝未發跡時,就已經有很多朋友。“蕭何,沛主吏掾;曹參,獄掾;任敖,獄吏;周苛,泗水卒吏;傅寬,魏騎將;申屠嘉,材官,其余陳平、王陵、陸賈、酈商、酈食其、夏侯嬰等皆白徒,樊噲則屠狗者。”從這份名單與他們的履歷中可以看到,高祖皇帝的朋友三教九流無所不有。他為什么能與這些不同層次的人相交,并且游刃有余?全在于他能清楚地了解不同人物的性格和喜好。由此鍛煉出了他對什么人用什么方法的技能。比如他與樊噲等武將相處的方式就是“酒肉同飲”“以劍擊柱”,而對待張良,則以禮相見,以兄禮待之。在對待狂生酈食其時,他能比酈食其還狂,“踞床,使兩女子洗足”。而他的目的無非是激酈食其,讓他明白狂生并不足道,同時也為了試其才。當他感覺酈食其言語不凡時,則立即以禮相待。表面上看,高祖皇帝已經近于五十卻仍流氓習氣十足,但他內在的大智大慧卻非常人能夠企及,而正是多年的市井生活讓他具備了這種能力。
在反秦過程中,劉邦對人才不拘一格的運用和積極采納當時社會環境流行的多種推薦人才的方法,使得他的集團在那個非常時期形成了一種良性循環,人才應時而出,應時而用。如此的良性循環正是人才輩出的前提,也是他手下賢臣良將眾多的最根本原因,也為其在打江山的實力上增加了最重要的砝碼。
而高祖皇帝不拘一格的用人方式也為后來帝制時代的帝王們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模板。在高祖皇帝之前,沒有一位帝王讓自己的組織成員幾乎集體來自社會底層,比如,與他同時代的項羽在用人上就仍舊保持著之前的君主用人方式,以貴族為主。
其實,高祖皇帝之所以開了這個頭,只是因為他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但在帝國后來的歷程中,尤其是武帝,在用人上卻始終效仿高祖皇帝,起用下層人士作為帝國的中堅。衛青與霍去病就是極好的證明。高祖皇帝之所以能起用社會底層的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的出身環境。確切地說,高祖皇帝也來自社會下層。秦帝國的風卷殘云,早已把戰國的貴族一掃而空,而剩下來的貴族階層由于自尊與榮耀的喪失,已經很難在反秦斗爭中取得絕對的主動權。代表著那個時代貴族的項羽因貴族勢力的勢單力薄,最終敗給了代表了平民階層的高祖皇帝。
從社會底層而來的開國帝王大都有江湖氣,這是因為市井之中原本就是一個以“義”為主的江湖。由于開國皇帝自己的身份就算不上貴族,其所聯合的力量也同樣來自江湖,所以,即使在成為天下之主后,他們也不能消除身上的這種氣息。
高祖皇帝初登極時,因其出身的原因,將秦帝國繁雜的禮儀與儀制法令通通廢除,所以,帝國初年,朝廷的禮儀相當簡易。以至于臣子們就在他面前爭功,并且大肆飲酒,醉酒者則胡亂呼喊,拔劍擊柱,這不免讓已經貴為帝王的高祖皇帝很是厭惡。為此,他開始尋求儒生的幫助,試圖設立一種“禮”來治下。當一位儒生建議說重新制定禮儀制度時,高祖皇帝立即表示同意。在復雜的禮儀制度制定后,群臣開始按照禮儀制度來覲見高祖皇帝,并且謹小慎微,恭敬有加。直到此時,高祖皇帝才領略到做皇帝的樂趣。由此可以看出,在帝國初期,高祖皇帝并無君王之威可言。他仍舊把自己放在一個江湖大哥的位置上,而當禮儀制度制定完畢,他才成為真正的帝制所要求的皇帝。
即使如此,高祖皇帝身上的江湖氣息仍然不能消失。漢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三月中旬,高祖皇帝再有一個月的時間就要離開人間,他突然與功臣們相約在一起,殺掉一匹白馬,對天盟誓。這就是大漢帝國歷史上影響極為深遠的“白馬之盟”。白馬之盟包括了兩方面的內容:第一,國以永存,爰及苗裔(只要大漢帝國存在,大臣們的后代就永遠富貴);第二,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若無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誅之(非皇族成員不得封王,沒有軍功者不得封侯)。
多年以來,很多人都對這一盟誓提出質疑,因為在任何正統的史書中都沒有明確的記載。白馬之盟包括的兩個內容都是后來帝國的臣子們嘴中說出來的。事實上,這一現象很好理解。白馬之盟儼然就是作為皇帝的高祖與作為臣子們的那些好朋友之間的一個具有江湖味道的誓言而已。它不可能成為大漢帝國的制度,它不能明著史書,更不能標榜于廟堂。
高祖皇帝來自江湖,自然在很多事情的處理上都帶有江湖習氣。在他看來,想要保住劉氏江山,所有的制度都不可靠,秦帝國就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子。因此,想要保住劉氏江山,就必須要臣子們的齊心協力。但如何讓臣子們齊心協力,這在高祖皇帝心中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大漢帝國在初期具有很大的波動性,確切地說,表面上帝國已經擁有了秦帝國的領土,并且分封制與郡縣制開始執行。但實質上,對于在治世上認識不強的高祖皇帝而言,他看不到由這種制度所帶來的良好效果和潛在的弊端。也就是說,他雖然把帝國的政治制度固定下來,但他不敢保證這種制度能使帝國風平浪靜。江湖險惡,人心不可測,僅憑帝國初期蕭何等從秦帝國那里“借來”的制度不能讓高祖皇帝放心。
大凡開國皇帝都會犯一種很嚴重的錯誤,那就是,他把威脅帝國生存的力量都歸于人,而不是試圖去建立一些制度來規避這種他所認定的風險。高祖皇帝即是如此。所以,他才希圖把所有人聚集到一起,讓他們充當帝國的另一種制度,來為劉氏江山保駕護航。
其實,白馬之盟的確是一步高棋,通過白馬之盟,高祖皇帝把與自己一起反秦和楚漢戰爭中共甘苦的布衣將相們及其子孫的命運和大漢帝國的命運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并讓他們為維持劉氏統治而心甘情愿地戰斗。想要讓這一理想成為可能,高祖皇帝想不出到底怎樣才能在制度上有所建設,所以,他只能憑借與那些功臣的友誼,希望通過人情來達到目的。
毋庸置疑,白馬之盟在日后的確成了帝國所有人活著的高祖皇帝,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非常時刻將這一充滿江湖氣息的盟誓搬出來,與挑戰它的人對抗。它成了大漢帝國的“祖宗家法”,一種不能被任何人變更的隱蔽在帝國政治之外的制度。
呂后當國時期,她很想封自己的幾個親戚為王,當時的丞相王陵卻在朝堂之上立即給予否決,這時,白馬之盟第一次從王陵口中說出。在朝堂爭辯后,王陵又責怪當時的另一丞相陳平和太尉周勃不能當廷對抗:“你們難道忘了當初與高祖歃血而盟的事了嗎?現在高祖死了,呂后想要違反高祖之盟,你們卻不制止,他日在陰間,你們有何面目見高祖?”
即使呂后后來仍舊封了她的親戚為王,但王陵的話并非等于白說。有了王陵的這一態度,分封諸呂的行為就永遠是違法的。幾年后,周勃與陳平聯合帝國劉姓皇室向諸呂發難,其提出的口號之一就有諸呂沒有遵守白馬之盟。即使是呂后,也十分清楚白馬之盟的重要,在其臨終前,她對自己已經被封為王的兩個親戚說:“老皇帝當初與大臣有約,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我很快將要離開人世,你們一定要小心行事。”
白馬之盟并未寫進帝國的“憲法”,但其威力卻比帝國的任何制度都要巨大。景帝時代,竇太后唆使景帝封王皇后的哥哥為侯,時任丞相的周亞夫就搬出了白馬之盟,漢景帝不能違背祖宗成憲,只好作罷。成帝時,外戚王氏強大,帝國的臣子們集體到高祖廟中乞靈于高祖皇帝,并借助陰陽五行之說最終迫使極不安分的外戚大將軍、大司馬王鳳辭職。西漢如此,即使到了東漢,白馬之盟依舊在帝國發揮作用。章帝時,幾次想要封馬太后的兄弟為侯,可是十分安分的馬太后都婉言謝絕。安帝時,朝陽侯劉護從兄劉瑰因娶安帝乳母王圣的女兒伯榮為妻,而襲劉護爵位。帝國臣子楊震立即就上疏皇帝道:“我聽說高祖與大臣有白馬之盟,非功臣不得封,劉瑰無功,怎可得爵位?!”靈帝一朝,宦官當政把帝國朝廷搞得烏煙瘴氣,一位正直的宦官呂強上疏陳詞,其所依據的仍舊是高祖皇帝的白馬之盟。
作為大漢的“祖宗”,高祖皇帝以及他的白馬之盟的作用在大漢帝國的歷史上還不僅限于此。西漢末年,書生王莽托古改制,實行各種不合事宜的改革,使得天下大亂。各地的起事者和一些貴族都以“漢后”之名起兵。他們之所以能聯合在一起向王莽開戰,全是因為白馬之盟“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當時最強大的起事大軍綠林軍提出的口號就是“立劉氏以從人望”,他們把辛苦經營來的起事成果一股腦兒地交給了高祖皇帝的后裔劉玄。這位皇帝在有人建議他效仿當初高祖皇帝大封諸王時,其所給出的回答讓人驚訝:“當初高祖皇帝說過,非劉氏不王。”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離白馬之盟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其仍舊被帝國的一些人提及,足見這已經成為帝國的一種思想,影響著大漢帝國的進程。
但凡一個開國帝王,其人格魅力以及思想都會對這個帝國的將來有著或多或少的影響,我們稱這為“開國帝王的陰魂”。在一個帝國的歷史上,開國帝王的“陰魂”始終不會散去。如果說白馬之盟是高祖皇帝思想的“陰魂”的話,那么高祖皇帝的言談舉止對帝國的影響就是其人格魅力的“陰魂”。在后來的幾位帝王那里,或者是由于基因遺傳,又或者是由于謹遵祖先教誨,文、景二帝與武帝都仿佛是被高祖皇帝“靈魂”附體,他們指點帝國江山無疑也就有著高祖皇帝的影子。
作為帝國的開創者,高祖皇帝經歷了戰國末期,他親眼見到秦帝國用暴力橫掃六國,一統天下。當他在自己的家鄉見到秦始皇的車隊時,被徹底震懾住了。他幾乎是艷羨地說,大丈夫就應該這樣。然而,那年他已經過了不惑之年。每個人過了不惑之年,其思想與思維都已定型。他所看到的是秦始皇的威嚴,他更看到了能讓秦始皇有如此大場面是由于暴力的支撐。他雖然不知道這種暴力背后的指導思想來源于法家,但對于秦帝國這個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帝國的產生與存在過程,其內心的震撼自然是非常強烈的。在其進入咸陽后,為了穩定人心,在蕭何的建議下發出了約法三章。但在高祖皇帝的心目中,秦始皇那高大的形象卻始終揮之不去。他的思想還停留在秦帝國制度上,這就是他在立國初期非常同意蕭何的拿來主義的原因。
在大漢帝國的初期,秦帝國的大部分法制仍然存在。這里雖然有帝國策劃者的知識水平不夠的原因,但主要還是跟高祖皇帝的思想有關。在高祖皇帝心中,秦帝國所以滅亡并非是因為法家思想錯誤,而是因為執行法家思想的人有問題。法家思想能讓秦帝國強大并統一天下就足以說明這種思想的可選擇性與實用性。在帝國初期,有儒生建議他說,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之。高祖皇帝很重視這句話,或許也正是這句話使得他對秦帝國重新審視了一番,但由于其無治世之才以及作為丞相的蕭何在統治思想以及制度上的創見有限,所以,大漢帝國的初期不過是秦帝國的一個延續,這種延續直到高祖皇帝在攻滅異姓王以及經歷了生死一線的白登之圍后才有了改變。一系列的折騰已經使得這個帝國奄奄一息,在這個時候倘若還不改變,那么,只有死路一條。
誰來做出改變?一定要是高祖皇帝。在他的晚年,他與丞相蕭何清醒地認識到,與民休息才是治國之道,至少是暫時的治國之道。即使在今天看來,高祖皇帝與蕭何所認定的這一無為思想也并沒有明確地將經濟發展作為主要的帝國思想。大漢帝國是一個農業大國,從帝國內部認為,僅憑農業完全可以讓這個帝國運轉自如。然而,它帶來的利益可能只有一個:使帝國的糧食充足,令百姓不至于顛沛流離。作為這個偌大帝國的執政者,他之所以要實行農業思想,其背后卻是有一定陰謀的,那就是把帝國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農民控制在土地上。對農業帝國而言,倘若沒有流民,這個帝國就已經穩定了一大半,即使它不能強盛,但對統治者而言,至少帝國不會由下而上地被推翻。高祖皇帝與蕭何的初衷可能僅限于此。然而,所謂的與民休息,在帝國初年,即使到高祖皇帝龍馭上賓后,也并沒有實現。朝廷征收的稅收大部分都攤在了貧苦百姓的身上,并且與歷代王朝相比,其稅收也并不是最低的。高祖皇帝在有生之年不可能看到,隨著大地主的崛起,帝國迫切需要另外一種經濟勢力的加入,這就是商業。最后,呂后完成了這一任務,呂后當國期間,帝國的商業發展取得了卓越的成效。呂后雖然在形式上改變了高祖皇帝的經濟政策,卻永遠不敢改變另一種政治,那就是同姓王的問題。
在高祖皇帝心中,秦帝國之所以滅亡另一個主要原因,那就是實行了徹底的郡縣制。如此一來,天下一旦有變,只有中央咸陽作為一個單獨的指揮機構和軍事機構向整個帝國延伸,地方上卻沒有一種軍事力量呼應中央,而阻止這種自下而上的叛亂。所以,高祖皇帝后來大封同姓王多半正是基于這一考慮。
帝國經過三代,雖然有諸多大臣頻頻向皇帝警告同姓王問題已經是帝國的一大隱患,但如果不是吳王策劃了那次七國叛亂,帝國的皇帝始終不敢違背高祖皇帝的既定政策,對同姓王進行露骨的打擊。
高祖皇帝的性格近于豪放,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敢打敢拼。這在帝國初建時有著淋漓盡致的表現,他對異姓王痛下殺手和斬草除根就是明證。其剛毅果敢的性格使他對自己的繼承人,后來的惠帝很不滿意。之所以后來沒有廢掉惠帝,一部分原因是“朝臣”與后宮的共同對抗,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在制定了國家的“無為”方針后,他不想讓一個性格如己的人來管理國家。然而,高祖皇帝的性格中又有陰狠毒辣的一面,韓信之死就足以說明這一點。同時,他更有歷代帝王猜忌的心理,而蕭何屢屢被其懷疑就是明證。而且,高祖皇帝又是個非常迷信的人,每次出征前,都要做占卜,讓它給自己的行動背書。
一代開國帝王,其性格已經不僅僅是一個人的性格,而是權力與欲望和他固有性格的“大雜燴”。這種大雜燴性格在日后成了他的子孫的參照。惠帝可能繼承了他最溫柔的一面,以無為而“無為”。文帝則繼承了他溫柔與迷信的兩個方面。而景帝則是他那種陰狠毒辣的最好繼承人。至于武帝,如果不是帝國用了多年的發展而達到了那個高度,武帝無疑就是高祖皇帝第二。其對匈奴的不服,導致了大漢帝國與匈奴戰爭頻仍;而其對神仙思想的崇奉,又導致了武帝一朝,求訪神仙變成一項國家指定的浩大工程。
與匈奴開戰,高祖皇帝嘗試過,并且臨死前,他都認為被匈奴擊敗是此朝甚至是這個帝國最大的恥辱。然而,一位高瞻遠矚的皇帝不會將帝國的仇恨強加在他的后繼者身上。在他臨終的遺囑中,其對后事的安排,居然只限于對丞相的任命上,絲毫未提到匈奴問題。這就是大漢帝國開創者的大智慧,因為他知道,一代人只能做一代的事。將來的事,他無法保證,他所能保證的就是帝國在丞相的領導下正常運轉,也就是誰來擔任丞相才不至于讓帝國失去方向。
多年以后,當武帝向匈奴開戰,并且取得了巨大勝利時,高祖皇帝早已經不知道了。大概,他也沒能預料到他所創建的帝國在60多年后會呈現出另外一番景象吧。國力大盛,同姓王的權力被大大削弱,中央集權越發鞏固。這個帝國的意識形態從無為不爭變成了有為進取。他一向討厭的儒生成為了這個帝國的中堅力量,從此開始了以儒家思想治國的漫長時代。
總的來說,大漢帝國在高祖皇帝之后的三帝一后的手中,始終是一個封閉型的帝國。它一門心思在休養生息,對匈奴始終一忍再忍。然而,當這個帝國經過60年的發展,具備了一定的實力后,已是皇帝的武帝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向宿敵開戰。仿佛一夜之間,大漢王朝突然變了一個開拓型的帝國。表面來看,這似乎是高祖皇帝的子孫們違背了祖宗的思想。但事實上,高祖皇帝在成為皇帝后的歲月中,始終都在進取,都在開拓。只不過在與匈奴作戰失敗后,才認識到帝國的不足,開始轉變思想,將開拓暫時地隱藏為無為。也就是說,武帝的開拓是活在整個帝國心中的高祖皇帝的“靈魂”。這個帝國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未來開疆拓土的命運。
二
蕭何不值得有志于君子之道的人學習,但他卻值得任何一個帝制時代皇帝的重視。他是大漢帝國歷代丞相的祖宗,也是中國帝制時代丞相的楷模。蕭何死于公元前193年,坐上丞相位還不到10年。但他僅用了不到10年的時間就給大漢帝國樹立了丞相的典范,從此之后,他的“靈魂”便始終附在了他的繼任者的身上。他對帝國的貢獻以及在處理跟皇帝的關系方面,成為整個封建社會丞相最優秀的標桿:之于帝國,他是完美的化身;之于君子之道,他應該是老謀深算的代表。
即使用今天最刻薄的眼光來看,蕭何也是個人才,他是個兼司法、民政、后勤于一體的專業人士。在“以吏為師”的秦帝國,蕭何的辦事能力得到了不俗的表現,在秦帝國的政績考核中曾名列榜首。蕭何在那個時候肯定還不敢把自己與秦帝國的丞相李斯相比,作為中國封建帝制史上的兩位丞相,二人有著最本質的不同。他們雖然都具備丞相的才華,但李斯過于功利,由于受荀子思想影響,其對人對事相當刻薄。蕭何則外表忠厚,待人誠懇。即使在沒有成為帝國的丞相前,他就與已近知天命之年卻仍一事無成的高祖皇帝劉邦傾心結交。二人真正結交不知始于何時,但其關系之親密肯定非同一般。否則,高祖皇帝劉邦不會在向秦帝國發難的第一時刻就想到了蕭何。
劉邦讓蕭何做管理平民、財稅、安撫百姓、頒布政令、為軍隊供應糧草等后勤工作,在幫助劉邦逐步發展勢力的過程中,蕭何把所有工作都完成得非常出色。劉邦進入秦帝國的都城咸陽后,當所有人都開始滿足自己的貪欲時,蕭何卻第一個跑進秦帝國的中樞部門,把秦帝國的文書檔案、律令圖書等收集起來。在后來與項羽的戰爭中,劉邦之所以能對全國的軍事要塞、地形地貌、人口數量、經濟狀況了如指掌,全是蕭何的功勞。
楚漢戰爭進行了四年,在開始時,劉邦常常吃敗仗,幸虧蕭何在大后方把兵員和物資源源不斷地送到了前線,才使劉邦反敗為勝,最終建立了大漢帝國。
在帝國建立后不久,高祖皇帝論功行賞,認為蕭何的功勞是最大的。但是,出力時無人喊苦,得功時卻有人喊冤。對眾多大臣而言,他們根本沒有看到蕭何在帝國創建過程中立了什么功勞。一位將軍抱怨說:“我等披堅執銳沖鋒陷陣,攻城略地百戰沙場,都立下大小不等的戰功。可蕭何甚至都沒有打過仗,怎么就有功勞了呢?怎么就成了第一功臣了呢?”
高祖的回答耐人尋味:“各位是否都打過獵?知道獵狗嗎?在打獵時,追逐野獸的工作是獵狗干的,可發現獵物操縱指揮獵狗的卻是獵人。像你們這些人,只能擒捕野獸,功勞不過也就像獵狗,也就是功狗。但蕭何卻能夠發現獵物并操縱指揮你們,他的功勞就好比是獵人。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諸位大多只是單身追隨我,至多也不過兩三人。而蕭何卻把自己宗族里幾十個年輕人送上前線,這個你們誰能做得到?他的功勞是不能忘記的,也沒有誰可以比得上!”
高祖皇帝的意思很明顯,就是武將立下多么大的功勞,也永遠不能與運籌帷幄的文臣相比。這倒并不是因為高祖真有多么高深的見識,而是他實在找不到一種治國良策,他不具備治國之才,但蕭何卻有這個才能。蕭何可以用秦帝國的制度來為大漢帝國量身定做另一套制度。高祖皇帝所不知道的是,蕭何并無創新,只是簡單地做了細節上的修改,就把秦帝國的制度照搬過來。但在不久后,蕭何就發現,法令制度雖然可以效仿秦帝國,然而在帝國的意識形態上,卻不能照抄秦帝國的法家思想。身為政治技術型人才,蕭何明白一種政治技術的實施會給帝國帶來什么,秦帝國的瞬間崩潰雖然不能絕對地用法家思想來解釋,然而,以純粹的政治技術手段來統治一個國家,顯然不是事半功倍的事。然而,政治技術型人才蕭何如果不在政治技術上下功夫,他也實在拿不出別的辦法來讓這個帝國正常運轉。“無為”作為大漢帝國統治的意識形態并非如后人所評價的那樣是蕭何等人特意提出的,而實在是擔任丞相的蕭何找不到切實可行的辦法。一種看似散漫的,事不關己的“無為”思想由此在帝國政治思想上誕生,并持續了60多年,而且在后來的帝制史上始終有市場。
但事實上,帝國所提倡的“無為”的執政思路是否真的就適合這個剛剛誕生的新帝國,在那時真沒有人可以為之打包票。無為在大漢帝國之前屬于在野思想,難登大雅之堂。即使黃老思想最優秀的弟子也不得不承認,這種思想于個人修身有益,一個帝國倘若選擇了這種思想,是福是禍的確很難下定論。雖然許多黃老思想的弟子聲嘶力竭地叫喊一個優秀的國家應該以黃老思想來作為國家的意識形態,但在東周國家林立時期,卻沒有一個國家敢于嘗試。
歷史很眷顧蕭何,當他謹小慎微地提出這種思想并開始付諸實踐時,蒼天幫助了他。在蕭何時代,無為的執政思路并沒有得到徹底貫徹。高祖皇帝在登基不久后,就選擇了向異姓王開戰。在這樣的環境下,想要無為是絕不可能的,蕭何讓百姓休養生息的愿望也無從實現。
因此,作為丞相,勤勞而忠誠的蕭何又把自己投進了為這個帝國效犬馬之勞的汪洋中去。高祖皇帝在掃除異姓王的幾次戰爭中,蕭何仍舊充當了后勤部長的角色,他把士兵和物資送上前線。在這一時期,他還將曾經由自己推薦給高祖皇帝,并幫助高祖皇帝打下江山的韓信騙進了長樂宮,配合呂后將其殺掉。多年以來,蕭何的這一行為屢屢受到天下人的不滿甚至攻擊。然而,作為這個帝國的丞相,其最重要的責任是讓這個帝國的皇帝安心。韓信在當時已經受到了高祖皇帝的猜忌,這儼然與他的責任相抵觸,在朋友與責任二者之間,他放棄了前者。
韓信之死于他個人而言是一個悲劇,于帝國而言,則是一個驚喜。韓信在被高祖皇帝逐步地削奪兵權和自尊后,已經蛻變成潛在的造反分子。韓信有造反的實力,這是盡人皆知的事。蕭何在這個時候很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他是一個帝國的丞相,而不是韓信的好朋友。“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不過是同情韓信的人的抱怨之言而已,蕭何從無愧疚之心。他作為丞相,只對高祖皇帝負責,只對這個帝國負責。
蕭何的這一報效皇帝與帝國的行為立即得到了高祖皇帝的回應。高祖皇帝在前線派遣特使到長安加封其五千戶,并指派一名都尉率領500名精兵,作為他的衛隊。
在眾人的道賀聲中,蕭何卻陷入了沉思。高祖皇帝已經待他不薄,他受到如此尊重,全憑他一腔為帝國心甘情愿而灑的熱血。他深知,不要讓自己摻和到政治斗爭中去,幾位異姓王的消失就是前車之鑒。他告訴自己,作為丞相,所能做的事就是竭盡全力來為皇帝分憂,來為這個帝國不辭辛勞。其他事,他可以一概不管。
在整個帝國的功臣中,蕭何算得上是最有智謀之人,以保身有道著稱的張良不過是一個逃跑的懦夫而已。蕭何懂得如何處理好自己與皇帝之間的關系。表面上,他是在為帝國鞠躬盡瘁;事實上,他無非是想用這種勤奮的態度和具體行動來使高祖相信自己并非是爭權奪利之徒。韓信自然做不到這一點,其他異姓王更是做不到。除了這些人的身份與蕭何不同外,蕭何所具備的心態,也是他們不具備的。
然而,即使蕭何的態度與行動已經如此貼近高祖皇帝的心,但作為皇帝所必備的唯我獨尊與猜忌心理仍然使他不可能對蕭何放下心來。一位蕭何的門客給這位帝國的丞相分析說,高祖皇帝統兵在外征戰,含辛茹苦風餐露宿;可你在后方留守,并沒有親冒矢石征戰沙場。現在卻給你增加封邑,設置衛隊,不過是因為你間接地誅殺了韓信,皇上籠絡你而已。但這種尊崇已到極限,你最好是謝絕衛隊和不接受封賞。憑高祖皇帝的為人,他是不可能真心給你這些的,只不過是想試探你一下罷了。蕭何認可了這一分析,并付諸行動,高祖皇帝在得到蕭何的反饋后,果然非常高興。
三年后,高祖皇帝親征韓王信叛軍殘部,作為丞相,蕭何依舊留在后方支援前線。這一次與以往所不同的是,他不但做了后勤工作,還主持修建了帝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建筑——未央宮。
高祖皇帝回到長安后,見到宮闕壯偉,大發脾氣,指責蕭何:“天下苦戰數年,動蕩不安,國家還未穩。就連我的御用馬車,滕公竟也無法找到四匹毛色一樣的馬來!將相們全都乘牛車上朝的,你難道不知道這種情況?現在卻花費巨資來修建如此華麗的宮室?!”
蕭何這個時候卻給出了一個近于拍馬屁的回答,他說,天子以四海為家,倘若不把宮室建得壯麗一些,怎么能體現出天子的威嚴呢?高祖皇帝陷入沉思,最終還是認可了蕭何的說法。從此后,未央宮代替長樂宮成了帝國的中樞所在。
事實上,憑蕭何的智慧,他不可能隨隨便便就建未央宮這樣龐大的工程。他給高祖皇帝的回答只是一種敷衍,其真正的目的,是希望高祖皇帝能建都長安,而不要建都洛陽。大漢帝國的建都問題在帝國初年始終是一個很不容易解決的問題。高祖皇帝剛建立帝國時,就有人向他提出要建都洛陽。這正如當年許多項羽的部下要他回江東一樣,高祖皇帝的部將大都是關東人,衣錦還鄉即使不是一種炫耀心理,也是一種落葉歸根的思想。項羽當年為什么要回江東,有一個原因,他的士兵大都是江東人,倘若就在關中扎下根來,兵將們思念故土的情緒可能會引出不必要的麻煩。到那個時候,結局不堪設想。
高祖皇帝自然也有這種想法,但許多有識之士卻認為長安作為都城的條件要遠勝于洛陽。用那位提出“和親”政策的劉敬的說法,洛陽地處天下之中,從春秋戰國直到楚漢戰爭,其間經歷了大戰70場,小戰40場,其地已經殘破不堪。但關中則土壤肥沃,基本沒有遭受戰爭的蹂躪。加上地勢被山帶河,易守難攻,實在是定都的絕佳之所。但提議建都洛陽的人卻反駁說,如果說易守難攻,那肯定是洛陽。洛陽東有成皋,西有崤山、澠池,背靠黃河,前臨伊水、洛水,地理形勢險要,正是定都的絕佳地點。長安派的人立即站出來說,洛陽雖然地勢險要,但腹地縱深太短,只區區幾百里,而且民窮地瘠,加之處在天下的中央,很容易遭受來自四面的攻擊。而長安則不同,北邊有大片肥沃的草原,南邊是富饒的巴蜀兩郡,東邊則有崤山與函谷關的天然屏障,定都于此,既可以閉關自保,又可以向東控制諸王。正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
這種自說自話似的爭議在帝國歷史上還要發生很多次,高祖皇帝第一次感到在兩種意見面前無法做出判斷,他暫時把這件事放在了一邊。這個時候,就有了蕭何在長安城里大造未央宮的事情。他的目的很簡單——讓高祖皇帝把長安作為都城。
這件事情讓我們重新認識了蕭何。在定都問題上,蕭何既不是爭論上的長安派也不是洛陽派,他是個實干派。他沒有在朝堂之上說出自己的立場,卻用行動表達了他本人堅持的立場。
但是,作為朝廷的丞相,其與國家的代表——皇帝之間是不可能達到完美的和諧的。大漢帝國的朝廷由丞相一手領導,原則上,即使作為最勤奮的皇帝,也沒有理由來向任何朝臣,除了丞相傳達自己的旨意。確切地說,帝國政治制度實行問責制,皇帝只能向丞相問責。丞相的權力之大可見一斑,他領導百官,管理整個帝國的一切事務,只向皇帝一人負責。正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正是這種權力使得皇帝會對其有所猜忌。
按理,丞相不掌握兵權,也無法通過別的手段來取代皇帝,這就是秦始皇的認識。秦始皇在位多年,從未無故誅殺一名臣子,從未對丞相李斯懷疑非難過。除了始皇帝的自信外,秦帝國的建國模式也與大漢帝國不同。秦帝國像一個面,因“覆蓋”六國而完成帝國的創建。但大漢帝國卻是一個點,經過不斷的斗爭才形成了一個面,然后以這個面“覆蓋”了項羽。也就是說,高祖皇帝親歷了從點開始直到面的完成過程。他深知,自己這個點也可以被別人所取代,在他還是那個點的時候,任何人都是個點。所不同的是,最終他把點擴展成了面。
這就使一大部分帝制時代的開國皇帝有了一種心理定式,任何人都有可能通過點來達到面的完成。異姓王是那個點,蕭何很可能也是那個點。所以,自秦帝國之后,所有開國皇帝之大殺功臣并不僅僅是中了“狡兔死,走狗烹”的魔咒。
公元前196年,淮南王黥布造反,高祖親自率軍征討。蕭何也再次擔當起后勤任務,然而,高祖皇帝卻始終不放心留蕭何自己在后方,在征討期間,曾多次派遣使者回來詢問蕭何在做些什么。在得到“蕭相國因為陛下親征,留在長安處理朝政安撫百姓,一切如常。他還是跟從前一樣,盡可能把自己的私財拿出來捐助軍隊”時,高祖皇帝不但未喜,反而有些焦心。在他看來,自己之所以能在被封為漢王后還能向項羽開戰,全是因為他在關中收攬了人心,而蕭何在長安所做的一切好像也是收攬人心的事情。
蕭何此時自然也感到了危機,他的一個幕僚對他說:“您功勞第一,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難道還可以復加嗎?您從最初進入關中,就深得民心,迄今已十余年,天下百姓都親附信任您。您忠君憂國,還在孜孜不倦地勤于政事。皇上之所以屢次詢問您的情況,是害怕您威望過高,傾動朝野。”
蕭何略略點頭,問計。幕僚建議他:“現在,您不如多多地利用低價、賒欠等手法強行購買田地,故意敗壞自己的名聲,好讓皇上安心。”蕭何果然按計行事,高祖皇帝在得知這樣的事情后不但沒有怪罪蕭何,反而欣喜欲笑。倘若蕭何知道高祖在笑,不知做何感想。在此時的政治生活里,原本純凈的人性早已扭曲,任何人都必須要學會如何把自己搞得骯臟。即使讓自己成為最下流的人也在所不惜,只要最高領導人不會對你有所懷疑。
然而,蕭何終究要受到皇帝的打擊。在高祖擊敗黥布回朝后,蕭何為民請命:“長安一帶土地狹窄,田少而人多,不少人無以為生。上林苑中已經廢棄的空地很多,希望您能讓百姓進去耕種,糧食歸民眾所有,留下禾稈、麥秸飼養禽獸。這樣,于國于民都有利。”
事實上,這的確是一件小事。上林苑所以廢棄那么多的空地,全是因為高祖皇帝無暇進入其中享樂。表面而言,蕭何這個請求也在情理之中。實際不然!皇家的永遠都是皇家的,上天賜予的,只有皇家成員有資格享有。蕭何不知道這一點,所以,高祖皇帝聽完蕭何的請求后,勃然大怒,當即下令將帝國的丞相蕭何交付廷尉,并且戴上刑具,入獄訊問。蕭何在獄中待了很久,才有一位衛尉在殿中執勤侍奉高祖時,百思不得其解地問了這樣一個問題:“陛下突然把丞相關押起來,他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高祖皇帝有理由不回答,但他也對蕭何所做的事存有疑問,因此對這位衛尉說:“據說秦帝國李斯做始皇帝的丞相,過則歸己,功則歸君。現在蕭何做我的丞相,大概是接受了一群人的賄賂,居然打起了皇家園林的主意,居然還拿民眾說事,為他自己博取名聲。這豈不是過則歸君,功則歸己嗎?”
這位衛尉立即說道:“丞相的本分就是在自己的職權范圍內做利國利民的事情和為民請命,這本就是他應該做的事。您怎么能懷疑相國接受了一群人的錢財呢?況且,陛下過去與項羽相持苦戰四年,陳豨、黥布反叛時,陛下又親率大軍平叛,那個時候,蕭丞相留守關中主持一切,如果他真有異心,只要略一振臂,函谷關以西的地方恐怕就不是您的土地了。丞相的智慧并不少,他沒有在那個時候牟取天下之利,怎么可能在今天接受別人的錢財而謀微薄之利呢?據說秦始皇就是因為不愿意聽到自己的過錯才導致秦二世而亡,李斯那種人又哪里值得效法呢?陛下無端懷疑丞相,恐非天下之福!”
這一席話,恐怕高祖皇帝早已經明白,他捉拿蕭何的目的無非是想警告他一下。蕭何被釋放后,白發飄飄,高祖皇帝用幾句玩笑話消除了二人之間的誤會。之后,蕭何還是丞相,也還是蕭何。高祖皇帝死后第三年,蕭何丞相去世,代替他的是高祖皇帝指定的曹參。
蕭何的死并沒有在帝國引起大的震動,如同高祖皇帝的死沒有引發帝國波動一樣。這個帝國的第一任丞相始終跟隨在高祖皇帝周圍,若沒有蕭何,大漢帝國恐怕就不可能建立,至少不會建立得那么快。多年以后,每個丞相都希望能如蕭何一樣處理好與皇帝之間本不可能處理好的關系。然而,這位丞相的“祖宗”并沒有留下這方面的智謀之術。他留給后人的只是為國為民的勤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他為這個帝國貢獻了一生的心血,這又不能不說是作為丞相的悲哀。他樹立了丞相必須要嘔心瀝血、總理帝國事務的楷模。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這正是他的保身之道。他之所以盡量讓自己遠離政治斗爭的旋渦,用全身心的力量去做一些為國為民的辛苦之事,無非就是希望能躲過高祖皇帝的殺戮之劍。
在歷代帝國的他的“子孫”中,很多丞相默默無聞,原因就是,他的“子孫”有他的智慧,卻沒有他鞠躬盡瘁的精神!
三
張良在大漢帝國乃至后世的民間似乎永遠都是智慧的化身,人們甚至認為他的智慧來自仙人。人們為他編織了許多傳說,在許多人的印象中,張良已經不是眾生中的一員,他仿佛來自于天外。
民間之所以如此吹捧他,跟他后來的功成身退有關。作為漢初三杰之一,張良雖然足智多謀,被高祖皇帝認定為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人,但他不過是一個凡人。他的智慧未必就高于蕭何與韓信,他之所以能成為傳奇,全在于他謀身有余。
張良是貴族,也曾經是熱血青年,他曾與人合作刺殺秦始皇,可惜失敗。陳勝起事后,他在躲避之地招攬了一百多人舉起反秦旗幟,不久后投奔了高祖皇帝劉邦。在劉邦創建帝國的七年中,張良始終作為最受劉邦敬重的謀士出現在歷史舞臺上,他為劉邦出謀劃策,屢屢讓劉邦脫離險境,最有名的當是項羽在鴻門擺的那場宴會,如果不是張良在事前以及飯局上的智慧,恐怕就不可能有大漢帝國了。同樣,如果不是張良在桌子下面用腳提醒了高祖皇帝,盛怒下的高祖皇帝就不可能答應封韓信為齊王,韓信有可能自立為王,或是倒戈項羽,歷史可能會被改寫。可以說,正是張良保住了高祖皇帝的命,也是張良奠定了高祖皇帝開創大漢帝國的基石。這些功勞自不需他人多言,高祖皇帝本人就不得不承認,帝國能有這番基業,全在于張良的運籌帷幄。
帝國建立之后,高祖皇帝大封群臣,卻對張良這個謀略之士用了一番心機。他當時對張良說,你可以“自擇齊三萬戶”。也就是告訴張良,齊國那片土地,你隨便挑出三萬戶。這顯然是個圈套。高祖皇帝知道,張良更是明白。僅在兩年前,韓信攻下齊國后要求劉邦封他為齊王,劉邦在張良的提醒下才勉強封了韓信為齊王。無論劉邦是否樂意,齊地在此時仍舊是韓信的封地。他現在卻要把張良封到齊地去,目的只有一個:讓張良與韓信二人互相牽制,或者是,讓張良自動退出。
張良給了答案,他退出。他對高祖皇帝說:“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強秦,天下震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于良足矣。”他接著說道:“我在博浪沙與人行刺秦始皇失敗,逃到下邳避難,最早和你相識于留(“留”是江蘇省沛縣東南的一座小城),在那里我待了九年,所以我對那座小城很難割舍,您就封我到那里做留侯吧。”于是,高祖皇帝順勢“封良為留侯”。
帝國初年,王與侯還不僅僅是厚祿和身份的區別,還有功勞大小的差別。很顯然,張良在這個時候就已經做好了“退出”的準備。他跟隨高祖皇帝多年,對高祖皇帝的了解恐怕比高祖皇帝本人更深。尤其讓他看透的是,權力能使人變異,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這個高祖皇帝已經不是當年的漢王劉邦了。張良最明白的一個道理就是,歷代君王在打江山的時候,由于正是用人之際,所以他們都會認識到人才的重要性,人才在此時也會得到尊重和重視,皇帝可以和他們一道同甘苦共患難打天下。但是,一旦功成名就之后,帝王們卻不能和他們一同分享勝利的果實,這似乎是一種慣性或者說是一種傳統,帝王們開始害怕昔日的功臣“功高蓋主”,怕功臣會威脅他的皇位,那么,“狡兔死,走狗烹”的魔咒也就開始發揮作用了。
張良在高祖皇帝的要求下并沒有去封地,而是住在了長安城。其保身之術也就在這個時候開始被他運用得爐火純青。他開始對高祖皇帝說自己準備“學辟谷”。“辟谷”就是不吃飯,是一種修道的方法。由此他向高祖皇帝證明,他決定要拋棄人間世事,不食人間煙火,以求修道成仙。接著,他說自己有病了,開始不上朝,過起了“大隱隱于市”的生活。他不但自己這樣做,還勸說當時三杰之一的韓信也應該功成身退,但韓信并不認為這種功成身退是人臣之道。對這位帝國歷史上最優秀的將軍來說,他為帝國立下了不朽功勛,他根本不會去思考那些可能發生的厄運。后來,韓信臨死前嘆出了那句流傳千載的名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但是,他卻沒有想起張良當初對他的勸告。也許,張良這種“退出”的智慧只能用事實來佐證才能使當事人明白并認可。
張良在徹底退出帝國舞臺之前,只參與了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高祖皇帝在某段時間突然發現,文臣武將們每天都在沙地上三五成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找來張良問:“他們在商量什么?”
張良給出了驚人的回答:“在商量謀反!”
高祖皇帝大驚:“天下剛剛安定,為什么要謀反?”
張良的回答的確符合當時的情形:“陛下您是布衣出身,他們這些人跟隨你征戰沙場,出生入死,現在您已貴為天子,他們自然也希望與您同享富貴。但您前段時間所封賞的人都是蕭何、曹參等親信故舊,這當然不是使他們不滿的。令他們不滿的是,您誅殺的都是同陛下及蕭、曹等有怨仇的人。所以,他們這個時候已經不抱怨自己是否被封賞,而是開始擔心自己是否被誅殺了。所以,他們才聚集在一起,一起商量謀反。”
高祖皇帝急忙問策略,張良問他:“在這些人中,您最恨的是誰?”
高祖皇帝咬牙切齒:“雍齒!這個人多次羞辱我,許多人都知道這件事。我本來想對他下手,可因為他立過大功,所以不忍心。”
張良道:“您現在立刻封賞雍齒,讓大家打消顧慮,先把人心安定下來,后面的工作也就好做了。”
高祖皇帝按照張良的提議封賞了雍齒,群臣果然恢復了平靜。這些人都知道,雍齒是高祖皇帝的大仇人,既然雍齒都被封賞了,自己還擔心什么呢?
帝國初年的這場風波也許在高祖皇帝看來是驚險,但在張良眼中,純粹是他的危言聳聽。他之所以欺騙高祖皇帝說這些人想要造反,無非是因為現實情況的確不容樂觀,倘若高祖皇帝不處理好功臣的問題,很有可能會釀出大亂來。
張良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取得了呂后的信賴。高祖皇帝后來想要廢掉太子劉盈而改立劉如意。呂后當時驚慌失措,她幾乎是本能地找到了張良。張良給她出主意說:“當今天下有皇帝所認可的四位大賢人,皇上想見卻見不到。太子若能請他們為上賓,皇上看見了肯定會對太子刮目相看,太子之位也就保住了。”呂后按照張良的計謀而行,果然使兒子的太子之位得以保全。自然,呂后就對出主意的張良感激至深了。在帝國初年,諸功臣之死或多或少都跟呂后有很大的關系。像彭越,原本已經被高祖皇帝無罪釋放,但呂后卻不肯放過他,仍將他殺掉。而張良取信于呂后,這也就是他后來能夠隱退的原因。
張良與蕭何似乎永遠都沒有可比性,蕭何是一個兢兢業業為帝國效力的走卒,而張良仿佛只是這個帝國的一個設計師,當帝國成立后,他就會心滿意足地離開。當初,張良有稱王的機遇,在他帶領幾百人向秦帝國宣戰的時候,憑他的智謀足可以稱霸一方而后也可以問鼎中原。可他最終卻選擇了輔佐別人。作為韓國貴族的后人,張良有著忠君思想自然毋庸置疑,然而這還不是他不想獨自為戰的理由。張良的智慧足以讓他看清想要成為一個帝國的開創者該付出多少心血和多少人的生命。在踩著累累白骨前進時,張良似乎永遠都沒有這個勇氣。尤為重要的是,智慧并不等于手腕。一個有著卓越智慧的人并不一定就是一個優秀的政治家。他沒有高祖皇帝在成為皇帝前海納百川的胸襟,更沒有高祖皇帝在登基后斬草除根的狠毒。所以,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個謀臣,而不是一位君王。能找準自己的位置,是張良智慧的最完美表現。
然而,我們卻不得不說,張良并不是大漢帝國歷史上優秀的臣子。他的功成身退之道雖然保得了他的肉身,卻不能保得了他的“靈魂”。大漢帝國在建立初期,需要各種各樣的人才來為其添磚加瓦,由此打好它的根基。作為帝國歷史上最具智慧的人,張良本應該留下來為帝國出力,即使如蕭何那樣屢屢被高祖猜忌,即使如韓信那樣被呂后殺掉。他本不應該選擇一條退路。人不能盡其才,就是浪費,就等于廢物。張良的任務不僅僅是把一個帝國從廢墟中建立起來,他還需要用他那無人可比的智謀為這個帝國獻計獻策,讓帝國運轉起來。
蕭何能用自我褻瀆的方法躲過高祖皇帝的猜忌,以張良的智謀自然也不可能被高祖皇帝屠戮。然而,他卻在帝國最需要人才的時候消失在帝國的眼界中。他的消失給后來的諸多智慧之士提供了一個非常優秀的“榜樣”,那就是功成身退。由他而后,帝制史上的歷代帝國出現了無數個“張良”。他們以為保住了肉身就是一種成功,他們自以為憑自己的聰明才智只需要把帝國在大地上立起來,他們的責任就到此為止。多年以來,功成身退成為帝制時代諸多官員的座右銘,成為一批善于逃避為國效力的人的人生準則。其實,功成身退對于個人而言未嘗不是好事,但對于他們所創建的帝國,卻是一件壞事。
事實上,張良之“功”并未成。倘若真的把這種“功”當作是為韓國復仇的話,那么,在秦帝國滅亡時,他就應該走。然而他沒有走;倘若這種“功”是為了輔佐高祖皇帝創建一個帝國的話,那么,在楚漢戰爭的后期,韓信與劉邦的合力已經不需要任何力量就可以把項羽擊潰的時候,他還是沒有走;倘若這種“功”是功勞的話,那么,他完全可以接受高祖皇帝的齊地三萬戶的封賞,然后去求成仙之道。在這里,我們不免有疑心,張良的功成身退中的“功”到底是哪一種?
他憑什么就說,自己已經功成?這個問題自然也要問問帝制時代的那些復制的“張良”,你們的“功”到底是什么功?
這或許就是張良永遠也不能與蕭何相提并論的原因,蕭何選擇了為帝國添磚加瓦,為帝國不惜最后一口氣。而張良卻選擇了拋棄帝國,他的足智多謀對于大漢帝國已經毫無用處。他只不過是一些千方百計想在帝國政治場中保住肉身的人的“祖宗”。試想,總想保住肉身的人,對一個帝國而言有何益處?
四
作為帝國初年的三杰之一,韓信的下場最為悲慘。然而,韓信完全可以改變這種命運。在被劉邦封為大將后,韓信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楚漢戰爭的天平開始向劉邦這邊傾斜。在帝國創建的前一年,即公元前203年,韓信消滅了項羽的二十萬軍隊,然后又取得齊地,成為當時除了劉邦與項羽之外的最大一個勢力。而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注定將來命運的砝碼開始添加。第一件事就是他希望劉邦能封他為假齊王(代理齊王),此時,劉邦正被項羽圍困在滎陽,日夜盼望他前來增援,如今卻被韓信趁火打劫,他自然大怒,但卻在張良的提醒下封了韓信為真齊王。自然,韓信和劉邦都知道,這個齊王的產生是夾雜了很多火花與憤恨的。
然而,韓信在得到真齊王的封號后,立即就把自己逼迫劉邦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韓信似乎就是這樣一個人,別人對他的恩情他永遠記得,別人對他的仇恨卻轉瞬即忘。這使他容易產生錯覺,他也認為別人對他產生的仇恨,別人也會轉眼即忘。但劉邦不可能永遠大度。
韓信的命運在這個時候很容易就能改變,但他最終卻不做任何改變。當項羽得知自己的大將龍且被韓信殺掉后,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懼襲上了他的心頭。這個一生都不主張用計的霸王第一次派人去計激韓信。被派去的人叫武涉,目的是策反韓信。武涉的看法是,倘若韓信現在能宣布獨立,那么,天下就會三分。韓信也可做個三分天下有其一的主人。韓信卻當場就給予了回絕。
在武涉走后不久,一位叫蒯通的在野人士來到韓信處,他的想法跟武涉驚人的相似,勸韓信脫離劉邦,自立為王。按他的說法,韓信現在的力量已經足夠與劉邦和項羽任何一支力量相抗衡。依漢則楚亡,歸楚則漢危,中立則三分天下。
起初,韓信并沒有給予清楚的回答,他一再拖延。對劉邦頻頻要求其出兵圍擊項羽的命令置若罔聞,韓信這個時候可能也在考慮蒯通的話。如果說,武涉的勸說還帶有個人利益的話,那么,民間來的蒯通無門無派,其建議自然是設身處地為他的。但最終,他回答武涉的卻是:“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不用,故倍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親信我,我倍之不祥,雖死不易。”
背叛自然可恥,尤其是恩將仇報。韓信能說出這樣一段話來,其發自肺腑自然無可質疑。而他的命運沒有因此而轉彎,也正是緣于他的這種性格。
韓信似乎是我們這個民族知恩圖報的楷模。自然,這跟他發跡前的經歷有著很大關系。大漢帝國的功臣群體可以以“布衣將相”來概括,出身低賤是他們的標志。在這個群體中,韓信的出身低賤則要更為明顯些。《資治通鑒》這樣記載說:“初,淮陰人韓信,家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食,人多厭之。”顯然,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身無長計而能長大成人全靠混吃混喝,被人厭惡是很自然的事情。“從人寄食”的生活表面上看是沒有自尊的表現,事實上,韓信的自尊心相當強。他當初經常去南昌亭亭長的家中混飯吃,某日,亭長的老婆提前了吃飯的時間且沒有留飯給他吃,韓信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一怒之下就離開了亭長的家,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后來,他在河邊釣魚,遇到了幾位洗滌絲棉的老大娘。其中一位老大娘很可憐他,就把飯分給他吃。韓信當時很感激,許愿說我以后一定報答你。后來韓信被封為楚王,在回到家鄉后,他親自去見了那位老大娘,以重金給予回報。
他在命運可以轉折的時候沒有選擇背離劉邦,自然也是知恩圖報的表現。在他看來,劉邦給予了自己太大的恩,自己不能做對不起劉邦的事情。
然而,劉邦對他做了什么呢?
帝國建立的前夜,即公元前202年,齊王韓信率三十萬大軍在垓下(今安徽固鎮東北沱河南岸)將項羽的十萬兵馬團團包圍,經過一番大戰后,項羽僅帶了二十八人沖出重圍,逃至烏江,又被韓信的部隊追上,迫使項羽揮劍自刎,四年的楚漢戰爭就此以劉邦的勝利而宣告終結。
韓信還沒有來得及為這個帝國歡呼,劉邦就趁著在與不肯投降的項羽聯盟國魯國對峙期間,只帶了幾個隨從突然沖進了韓信的軍營,把韓信的官印和兵符全部收繳。使韓信成了有名無實的將軍。在這段時期,韓信沒有時間與劉邦溝通,而劉邦似乎也不想與他溝通。帝國建立后,論功行賞。韓信由齊王改封為楚王,高祖皇帝給出的理由是,那里是你的家鄉,你對當地情況比較熟悉,容易控制。此時的韓信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因為他已經無兵,他只能按照高祖設定的軌道向前一路奔跑。事實上,韓信回到楚地后還是很開心的,在楚王任上的四個月時間里,他沒有一絲抱怨,但是,沒有抱怨不等于沒有危機。
身在離楚遙遠的長安城中的高祖皇帝突然在某一天接到了一封告密信,說韓信想要造反。長樂宮中,功臣們似乎對韓信也并無好感,聽到這個消息后,立即來了興趣,紛紛要求帶兵去捉拿韓信。帝國的謀士陳平則認為,整個帝國中沒有一位將軍可與韓信相提并論,所以,對韓信采取軍事行動無異于自取羞辱,因此,只能以詭詐的手段來對韓信進行捉拿:“古時天子常到各地巡游打獵,借此機會與諸侯交流。南方有云夢澤(湖南益陽以北、湖北江陵以南之地),您可以說到云夢澤巡游,會見那一帶的諸王,韓信作為楚王,聽說陛下到了云夢澤,按照禮儀,必來見陛下,陛下乘其不備,只需要一個壯士就能生擒他。”
韓信的這次被人告發謀反在歷史上始終是個謎。否認韓信造反的人自然能拿出確鑿的證據來,韓信在當初可以成三分天下之局時不造反,而卻在楚王位上無兵無卒的情況下造反,顯然說不過去。認定韓信造反的人則持如下觀點:韓信在齊王位上時是真心誠意為劉邦效力的,因為那時劉邦待他不薄。但在帝國創建后,劉邦剝奪了他的兵權又封他為不起眼的楚王,使他心懷怨恨,所以,他絕對有造反的理由。然而,這種論斷是錯誤的。韓信并非是在仇怨上斤斤計較之徒。當初,那位讓他鉆了胯下的無賴在韓信回到家鄉后,恐懼萬分。可韓信居然給了他一個小官來做,這足以說明,韓信并非是睚眥必報之人。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高祖皇帝的確待他不薄,也只有高祖皇帝才讓他發揮了那出色的軍事才能,才讓他嘗盡了人間最具威嚴的大將風采。
所以,是否有人告發韓信,這并不是重要的問題。在高祖皇帝眼中,天下是靠武力得來的。蕭何與張良都不具備這樣的素質,只有韓信可以。韓信的軍事才能在高祖眼中無異于天外神話,只要他真的想要造反,帝國功臣中就沒有一位將軍能與其抗衡。因此,這一次告發,很可能就是高祖皇帝同時充當了告密者與接收者。
韓信在得到高祖皇帝要來云夢澤的消息后,神經立即緊繃起來。倘若有心靈感應一說,他很可能感覺到了高祖皇帝此次來的真實目的。然而他卻想不出問題到底出在哪里。的確,他私自收留了曾經追隨項羽的大將鐘離眛,但二人是同鄉,況且,這個時候的鐘離眛早已經把一切事情都看淡了,只想在韓信這里安享晚年。韓信知道這一點,而他知道高祖皇帝不知道這一點。他找到鐘離眛,把高祖皇帝要來楚地的事情說給鐘離眛聽,并且希望鐘離眛能跟他一同去見高祖皇帝,以消除誤會。
鐘離眛當時苦笑,卻出于朋友情誼,很關心地提醒韓信:“你若真將我逮捕交給劉邦,以此向劉邦獻媚,那么,我今天死,你將擇日而亡。”
韓信顧不了那么多,在軍事上的遠見卓識卻無法運用到政治上來,他當前最想解決的問題就是消除高祖皇帝的疑慮。在他再三威逼下,朋友鐘離眛選擇了自殺。自殺前,鐘離眛留給韓信一句話:“你真不是一個仁厚之人!”
鐘離眛所無法理解的是,把軍事才能發揮到出神入化境界的韓信居然是一個政治上的偏癱,一個不懂政治基本規律的人是不可能理清個人友誼的,他讓鐘離眛自殺,并非是他的不厚道,而是他的短視,他“以一人之死挽救自己前途”的想法只能是癡人說夢。
果然,高祖皇帝在見到韓信后,立即將其捉拿,押到了洛陽。韓信當時很不服氣,他認為自己已經殺掉了鐘離眛,而且忠誠之心有目共睹,尤為重要的是他為帝國立下了赫赫戰功,絕對不應該受到如此待遇。高祖皇帝最終還是認為韓信的確勞苦功高,而且自己也很理虧,于是釋放了韓信,貶他為淮陰侯。
但是,二人不能相容已成事實。在外人眼中,高祖皇帝始終是懷疑韓信的,深知個中內情的人還知道當初韓信逼高祖皇帝封自己為齊王的事。高祖皇帝即使心胸再開闊,恐怕也不可能開闊到面對曾經被臣子逼迫而無動于衷的地步。所以,韓信的厄運很快就來了。這一次的謀反的確有告密者,告密者是韓信的一位門客的弟弟。這位門客因犯錯而被韓信關押起來,并沒有被釋放的跡象。門客的弟弟思來想去,就想到了誣告。他立即向朝廷告密,說韓信要與陽夏侯陳豨謀反。
陳豨是帝國的開國功臣之一,帝國初期,被任命為巨鹿守。公元前197年,陳豨任代國的丞相。帝國規定,諸侯王的丞相都由帝國朝廷派遣。不久,陳豨自稱代王,聯合韓王信反叛,高祖皇帝親率大軍北上征討,呂后及丞相蕭何守衛國都長安。
告密信就是在這個時候傳進長安的。長安方面立即有了動作。呂后慌忙召來蕭何,商討對策。蕭何出主意說,由我去見韓信,詐說叛軍已經被皇上平定,陳豨已死,諸侯與群臣皆入朝祝賀,也請他韓信入朝致賀。
就這樣,蕭何見到了韓信,把來意一說,韓信毫無防備地跟著蕭何到了長樂宮。
結果可想而知,韓信進宮見不到皇帝,只見到了一大批武士,把他捆綁起來。呂后連問都不問,就將他殺掉了。韓信是否真的要跟陳豨謀反,據司馬遷的記載:“陳豨拜為巨鹿守,辭于淮陰侯,淮陰侯挈其手,辟左右與之步于庭,仰天嘆曰:‘子可與言乎?欲與子有言也。’豨曰:‘唯將軍令之。’淮陰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處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將。吾為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陳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謹奉教!’漢十年,陳豨果反。上自將而往,信病不從,陰使人至豨所,曰:‘弟舉兵,吾從此助公。’信乃謀與家臣夜詐詔赦諸官徒奴,欲發以襲呂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報。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殺之。舍人弟上變,告信欲反狀于呂后。”
但是,這件事看起來相當可疑。韓信說自己可以在帝國腹地與陳豨里應外合,作為淮陰侯,他無權無兵,如何能里應外合?況且,當時陳豨是高祖皇帝最信任的臣子,為巨鹿守時根本就沒有造反的跡象。韓信難道吃了豹子膽,敢與陳豨計劃謀反?最關鍵的一點,當蕭何說皇帝已經成功擊敗陳豨后,韓信沒有一點反應,而是乖乖地跟著蕭何到了長樂宮。韓信的謹慎在其要求他的好朋友鐘離眛自殺時已經表現得很徹底,為什么在這個時候會這樣疏忽大意?所以韓信之死,純粹是大漢帝國歷史上的一個陰謀,是帝國歷史上最大的冤案。在得知韓信被殺后,高祖皇帝又喜又悲。這一喜一悲的兩種心理足以說明這是一場陰謀。
在這里,我們可以做一個假設,韓信倘若在楚王位上時真的造反,他會不會成功?
我們可以重提舊事,高祖皇帝當年只帶幾個隨從而進入他的軍營,收走了他的兵權。這說明,韓信軍隊的紀律很值得商榷。再把目光向后推四十年,周亞夫之治軍連皇帝都不能輕易進入軍營。二者一比,從治軍角度來看,已經高下立判。韓信只具備軍事指揮才能,卻不具備治軍才能。有證據表明,韓信軍隊的紀律相當松弛,他對軍隊的人數以及下級官員的名字都不記得,行軍作戰全憑他那天外飛來的軍事智慧。倘若韓信真的造反,僅在維系軍隊上,他就無法辦到。可見,他不是一個好的管理者,他與造反的諸王最大的差別就在這里。他無法運用自己的智慧得到全軍上下思想的統一。當初他之所以被稱為戰神,全是因為在他的上面還有高祖皇帝,高祖皇帝是整個軍隊的精神領袖與核心。確切地說,韓信只能作為將軍,卻不能作為領導者。
大漢帝國最偉大的將軍韓信至少給帝制史上的兩類人做了“祖宗”,一類是戰功卓著的開國將軍,他們大都與韓信一個下場;另一類則是忍辱負重的人。忍辱負重并非是壞事,但過度的忍辱卻很可能使一個人甚至是一個帝國永遠地陷入無邊的黑暗中。在一切都以成敗論的基調中,韓信顯然成為忍辱負重的代表。然而我們是否考慮過,倘若韓信受了胯下之辱后沒有成為帝國的將軍,那他的這次受辱是不是就成了懦夫的代名詞?再把目光推向前幾百年,越王勾踐忍辱負重十年,如果不是后來因為吳王的昏庸而使他報了喪國之仇,那么,他吃了吳王的屎這一事件是否還值得我們學習?
韓信是否可以不死?司馬遷認為:“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后世血食矣。”司馬遷是希望韓信能學張良功成身退,但韓信無法退。他受到的貧窮使他一朝得志就不可能退下來。但事實上,他是最應該退下來的人。帝國建立后,如果沒有戰爭,擁有軍事才能的他無疑就等于花瓶。事實上,他一直在退,只不過是被逼著退,而不是轉身揮一揮衣袖如張良一樣瀟灑地遠走。
韓信為什么會死?司馬遷認為,他不應該在劉邦最危難的時刻趁火打劫,這是市井無賴才玩的把戲。這恐怕還是一孔之見。韓信之所以必死,是因為他搞不明白,政治的一個“潛規則”是,當你被皇帝認為是威脅的時候,你給的往往是皇帝不想要的;你不想給的卻往往是皇帝最想要的。前者如安分與忠誠,后者如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