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瓏一聽自己的父親也到了大限已至的時候，硬撐著身子去了皇帝寢宮中，她不許兩個孩子跟進殿中，孤身入殿并將伺候的宮人全部遣出。

皇帝已到了回光返照的時候，精神反而格外好了起來，“你來的正好，還沒用飯吧，隨朕一起。”

“父親……”慶瓏許久未喊過他一聲父親，皇帝驟然一聽，眼淚竟忍不住的奔涌而出。

皇帝隨即又立刻擦去了眼淚，坐到桌前為她盛湯，“現在天寒地凍，快來喝口熱湯暖和下身子，女兒家，受不得寒的……”

皇帝突然變得猶如尋常家老父親一般絮叨。

慶瓏仍佇立原地，含淚質問：“父親，母親去了，為何卻見不到您有半分傷心？”

皇帝的手在空中停滯片刻后，眼中含淚，嘴上含笑，他放下湯碗，“我一個將死之人，早將生死看開，生何歡？死何苦？說不得一死反而得了真自在，我與你母親這許多年有太多身不由己，為自保，為社稷，我們都做了許多不可說之事，可若重來，我們許還會如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身為帝后，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命數。”

慶瓏雙膝跪地，叩頭道：“父皇，那東西已在您那里收了近二十年，可否還給我？我如今家庭和順，夫妻和睦，兒女雙全，那東西不過是我的一個念想而已。”

慶瓏口中所說的那東西是當年故人留下的信物，經過這許多年，李懷家族的滅門慘案總是歷歷在目，與他相關的一切人、事與物皆已不在這世間，除了皇帝收起來的那東西，那是唯一證明他曾來過這世間的東西。

但即便李懷為她賭上了全族的性命，她還是在游泰的濃情蜜意中變了心，慶瓏深知自己負了他，他留下的唯一物件，無論如何她都要留住。

“過往如斯，你又何必？那東西朕已經丟了，你莫要再惦念了。”皇帝由和顏悅色急轉威而不怒。

“天家無情，果不其然，父皇，你方才說一切都是命數，你是不得已的，可您是皇帝，誰人的權利能大過您？您的不得已，不過是因你心胸狹隘、百般猜疑！”慶瓏緩緩起身，滿目悲涼。

皇帝沒想到自己的親生女兒竟會用這種言辭形容自己，大失所望，“你是朕唯一的骨血，朕對你還不夠寵愛嗎？只為了一個卑賤如螻蟻的侍衛，你便這樣忤逆為父？”

“父皇待我確實寵溺，在我未議親時，我也曾這般覺得，可最終是父皇親手傷了你我之間的父女情分，父皇用了數百條人命換一場看似清清白白的婚事，隔著這么多條性命，你我父女之情如何還能重回從前？”慶瓏心中疼痛難當，她的痛不因過往，只因到了此時此刻，到了她的父親將離開世間這一刻，她還是無法說服自己原諒，可她太想原諒。

皇帝沒有力氣爭論了，沉下眸色，長長的吁了口氣，“慶瓏公主聽旨，待我去了，你便帶著孩子們前往皇陵，為我與皇后守孝三載，無詔不得返回京師，直至孝期滿，方可歸！”

慶瓏再次跪下，一字一字道：“兒臣，接旨！”

慶瓏失魂落魄的出了皇帝寢宮，游家姐弟二人見慶瓏面色不佳，忙攙扶她回了偏殿歇息。

“覃兒你去你貴妃娘娘那里看看，可還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慶瓏借機打發走了游景覃。

“母親可是有什么吩咐？”游婧芝見弟弟離去，緊接著問道。

慶瓏道：“芝兒，你可愿為我冒一次險？”

游婧芝聽她此言，便猜想不是什么等閑之事，“母親吩咐便是。”

慶瓏附耳，低聲言道：“官家龍榻內側有一暗格，你設法將那暗格中的東西取來。”

慶瓏在游婧芝心中一直是端莊大方的樣子，怎料這一出手便是要偷君王側的東西，游婧芝腦袋里突然閃現出“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句話。

游婧芝應了慶瓏的吩咐，待黃昏后，趁著太監在宮門交班之時她偷偷溜進了皇帝寢宮，怎料寢宮之內并無一人把守，皇帝正在昏睡，屋內茶壺和藥碗都是空的，游婧芝心中感嘆，一代帝王曾是無限風光，從前出門都前呼后擁、天下晨讀，如今臨了身邊卻連個喂藥換衣的人都沒有。

她小心翼翼的走近龍榻，正欲打開暗格時，門外傳來太監問安的聲音：“貴妃娘娘金安！”

游婧芝慌亂之中躲入龍榻之下，皇帝不知是因游婧芝發出的聲響還是門口太監請安的聲音，他迷迷糊糊的醒來，看見門口進來個模模糊糊的女人身影。

皇帝見是張貴妃走近，面上帶著一抹笑意，他喘著粗氣，說道：“終究還是你來陪朕最后一程了。”

張貴妃卻并無一絲笑容，反而沉著臉色，“陛下，皇后娘娘的身后事已安排妥帖，您可安心了，無人會知道，是您賜下的毒藥。”

皇帝看張貴妃的神色便知她對自己已只剩下怨恨，他苦笑道：“你不問朕為啥殺她？是她殺了你與朕的孩子，她暗里如何弄權，她勾結齊王謀逆，朕都可以當瞧不見，可她萬萬不該殺了朕的孩子！”

張貴妃冷言冷語道：“她殺了我的孩子，她確實該死。陛下又可知？她為何要勾結齊王對付獻王？因她想護你和公主的周全，她總覺得獻王不會輕易放下殺父之仇，她固然可惡，可待您的情意從來不假。”

皇帝艱難的想坐起身，他伸手希望張貴妃攙扶自己一把，奈何張貴妃選擇袖手旁觀。

“你可是恨極了朕？”皇帝看向她的眼神，飽含深情。

張貴妃依舊冷淡，道：“我兄長可是你所殺？”

皇帝不假思索答：“是！”

張貴妃終于聽到他的回答，淚水如珍珠斷弦般墜落，她又問：“明兒的毒可是你所下？”

皇帝依然果斷回答：“是！”

“我父親可是你所殺？”張貴妃大怒，從頭上拔下金簪橫在皇帝頸前。

皇帝面不改色道：“不是！你父親的死是太后所為。我反正將死了，你不必弄傷我，免得將來宮人檢驗我的尸身時發現有異，屆時你便說不清了。”

“為何？只因我張家功高震主？”張貴妃依然不愿放手，眼中全是恨意。

“我為了你，太后為了我。”他緊緊的看著她，能多看她一眼都是可堪慰藉的事，到了此刻，她卻成了自己在這世界唯一的眷戀。

張貴妃哭笑不得，“為我？人人都道你與皇后情深似海，可縱然你同她情深似海，你不還是親手殺了她！只為你發覺自己大限將至，你怕她失控！”

皇帝去握她拿著金簪的手，“我從未待她情深，唯有你，薇兒，你可知皇帝不能納勛爵女兒為妻為妃的規矩？我想要你，就必要你褪去身后的背景。”

“薇兒？我自己都快忘了，原來我還有名字，張家雪薇，蕙質蘭心，鐘靈毓秀，今朝入宮，奉為貴妃，這是當初你派人來宣的旨。”

張貴妃放松握緊金簪的手，從踏入宮門至今，這許多年來，她竟快忘了自己當初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