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豫兄請我來此,到底所謂何事?”
人世間許多事,往往一開口就后悔。
就像并未水到渠成的表白,就像關(guān)系不夠的借錢。
張恪不后悔。
不弄明白這事兒,他坐都坐不安穩(wěn)。
聽了張恪的問題,王悅微低著頭,顯然在極速思索著什么。
張恪悄悄嘆了口氣,前世的許多文獻(xiàn)中,對王悅的死因都有一個共同的猜測,那就是心力交瘁,耗盡心神而亡。
簡單來說就叫,想得太多。
瑯琊王氏地位特殊,“王與馬,共天下”世人皆知。
在衣冠南渡之后的敏感時期內(nèi),從東晉立國,整合南北士族之力,到王敦兩次興兵,再到蘇峻、祖約的叛亂,“善處興廢”的一代名相王導(dǎo)背后,應(yīng)該都悄悄坐著這個靜靜思索的身影。
可惜王悅或許能力足以比肩甚至超過嚴(yán)世蕃,但精力確實(shí)當(dāng)不了小閣老。
在日復(fù)一日不得休息的殫精竭慮中,他慢慢耗盡了心神。
不過,張恪納悶的是,要說跟那些大人物一言一行都要好好思量,這可以理解。
可是跟我,一個不過是有點(diǎn)小帥的寒門小郎君,有必要嗎?
至于這么穩(wěn)健嗎?
其實(shí)以你的地位,彪一點(diǎn)也沒事的。
片刻過后,王悅抬起頭,“不知長恭能否允許我先問個問題。”
張恪點(diǎn)點(diǎn)頭。
你盡管問,答得出來算我......歷史書背得好。
王悅鄭重地坐著,“長恭以為,我瑯琊王氏未來如何?”
抱歉,這個問題......我還真知道。
只是,他在遲疑要不要答。
首先,熟知?dú)v史的他并不會被魏晉風(fēng)度所蒙蔽。
他知道,藏在這些風(fēng)流玄談之下的,是這些當(dāng)軸士族一如司馬氏篡魏時的隱忍與狠辣。
每個朝代的風(fēng)氣不一,但權(quán)力的底色,從來都是殘酷而冰冷。
更何況,整個晉朝的騷操作實(shí)在是太多了。
張恪記得曾經(jīng)讀到過一段晉朝歷史,一個叫趙污還是趙染的將軍,不聽謀士的建言,輕易出兵,果然跪了,損失慘重。
站在狼藉的戰(zhàn)場上,他長長嘆息,悔不聽謀士之言,以至于此,今朝兵敗,有何面目見之。
然后,他就派人把謀士殺了......
這倒也不失為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所以,張恪也在猶疑,萬一王悅的操作也這么騷呢?
王悅似乎也看出了張恪的遲疑,直起上身,朝著他深深一躬。
“長恭若有高見,還望不吝賜教,悅銘感五內(nèi)。”
張恪靜靜地看著王悅。
腦中回想起王悅的彬彬有禮,想起他的待人以誠,想起他的溫潤如玉。
最后,定格在方才在牛車上,那悲憫的眼神。
張恪嘆了口氣,做出了一個有些冒險的決定,答。
他賭王悅不是那樣的人。
前世的他,不過一個碌碌無為的普通人,連個心愛的人都沒資格擁有,在研究所里,更是像個可有可無的小透明。
但如今,能夠被王悅這樣青史留名的人如此真誠有禮地相待。
張恪的確感動了,從心底生出了些士為知己者死的沖動。
他不知道以前看過的那些穿越小說里,主人公是如何做到那樣克制,表現(xiàn)得那樣完美而恰到好處。
見到什么大人物都仿佛云淡風(fēng)輕,還能談笑風(fēng)生,揮灑自如。
但他暫時還做不到。
隱藏在這具十五歲身體之內(nèi)的,還是一顆二十出頭的少年心。
這顆心,容易被忽悠、容易熱血、容易上頭。
有著各種各樣的瑕疵,但卻鮮活而真實(shí)。
更何況,對此時的他而言,還有比王悅更好的裝嗶對象嗎?
咳咳。
他努力回憶著前世領(lǐng)導(dǎo)們講話的樣子,輕咳一聲,“既然長豫兄問了,我便簡單說幾句。”
王悅一愣,微笑道:“沒曾想長恭亦有詼諧的一面,這模仿宮中內(nèi)監(jiān)訓(xùn)話的神情簡直惟妙惟肖。”
張恪如遭雷擊,“......”
報應(yīng)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fēng)。
于是,他只能用干貨來挽回碎成一地的面子。
“如今瑯琊王氏之盛自不用說,雖不及方立國之時,但司徒猶在,門第不墜。但在恪看來,此景如烈火烹油,并不長久。”
“自王......敦叛亂以來,瑯琊王氏便失了軍權(quán),司徒哪怕遭人非議,都不得不倚重如路永、匡術(shù)等降將,以控制部分兵權(quán)。但這些人終究不算可靠,而且外藩強(qiáng)鎮(zhèn)的威脅始終存在,先有陶荊州、后有庾征西,俱虎視眈眈于外,潁川庾氏爭權(quán)跋扈于內(nèi),稍有不慎,便是雞飛蛋打,人亡族滅之勢。”
王悅聽傻了,自己在路邊無意碰見的,到底是個什么奇才。
隨口所言俱是高屋建瓴,三言兩語就將我瑯琊王氏的處境分析得清清楚楚。
這是十五歲?
這朝堂諸公五十歲都沒幾個人有這見識吧?
他強(qiáng)忍著心中激動,“如之奈何?”
張恪微微一笑,報了出一個地名,“京口。”
京口,辛棄疾《京口北固亭懷古》的那個京口,也就是后世的鎮(zhèn)江。
作為后世南京的門戶之一,在此時,京口才剛剛作為軍事重鎮(zhèn),贏得重視。
這一切的肇始,正是如今的司空,郗鑒。
張恪會這么說,是因為歷史上,居于長江上游的陶侃和庾亮曾兩次謀劃罷黜王導(dǎo),都因為郗鑒不同意而不得不作罷。
上游強(qiáng)藩、京口勢力、中樞權(quán)臣,在這個時間,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制衡關(guān)系。
此時陶侃已死兩年,相信王家父子早已認(rèn)識到了郗鑒的重要性。
果然,王悅也報出了一個名字,“郗司空。”
張恪點(diǎn)點(diǎn)頭,“只要爭取到郗司空的支持,就不怕上游軍事力量的強(qiáng)勢逼迫。如此,在司徒在位之時,可保無憂。”
王悅又問道:“那再之后呢?”
張恪嘆了口氣,“長豫兄真相信淮流竭,王氏滅?”
“淮流竭,王氏滅。”
乃是晉代,郭璞的話,王導(dǎo)曾找他占卜王家的家世,郭璞便如此作答。
跟那個“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樣的話,妙就妙在,聽的人自己都知道不可能,卻還會傻乎乎地開心,傻乎乎地高興,心底還期盼著,萬一是真的呢。
王悅輕輕嘆了口氣并未多說什么。
但張恪卻不能跟著沉默,連忙安慰了一句。
“瑯琊王氏人才眾多,自然輕易不會門第傾頹的。”
他說的也是事實(shí),在王悅、王導(dǎo)死后,王導(dǎo)幾個兒子也當(dāng)了些一方重臣,比如王洽,王劭都是一時之選。
而他的侄子輩中,更是出了王羲之、王獻(xiàn)之這樣的名重一時之人。
同時也有王徽之這般的奇葩。
他因為出身在桓沖手下當(dāng)了個騎曹參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
頂頭上司桓沖就問他,王參軍,你是哪個部門的?
王徽之說天天看著人牽馬進(jìn)出,不是個騎曹就是個馬曹吧。
桓沖又問他,那你管多少馬?
王徽之回答說,那你得去問養(yǎng)馬的人,我又不管事。
桓沖再問,聽說馬兒最近病死的多,到底死了多少。
王徽之說我特么連活馬都不知道,哪里還知道什么死馬。
你聽聽,你要是他上司是不是恨不得當(dāng)場掐死這種坑貨?
可人家偏偏還活得很好,這些事跡還被廣為傳頌,成為一時名士。
所以說,在東晉,奇葩還是比較吃香的。
當(dāng)然,得是出身士族。
咳咳,扯遠(yuǎn)了。
東晉一朝大半時間,瑯琊王氏基本還是能維持著頂級門閥的地位。
王悅眨巴了一下眼睛,“長恭,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愛過。”張恪脫口而出。
王悅愣了愣,“這又是何意?”
張恪臉一紅,“不好意思,順嘴了。長豫兄請問。”
“長恭兄心憂黎民否?”
否!我連自己都還沒整明白,心憂什么黎民!
但顯然這樣的話,是不可能說出來的。
他一直以為王悅已經(jīng)故去了,所以在上虞塢堡寫就的《裝道寶典》之中并沒有針對王大公子的套路,但經(jīng)過這兩次相處,他已經(jīng)摸清了王悅的心。
心思急轉(zhuǎn),計上心頭。
張恪看著王悅,“我曾于夢中見仙人,嗯,就是傳我茶道的那個仙人。”
“仙人攜我遨游山川湖海,在潼關(guān)上空停留時,曾聽仙人吟誦這樣一段格式古怪的句子。我雖不懂其格律,但卻深有同感,日日反復(fù)吟誦,每每潸然淚下。”
在王悅期待的眼神中,張恪緩緩吟道: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guān)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王悅?cè)缭饫讚簦磸?fù)吟誦著最后兩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張恪端坐不動如山,志得意滿。
這就震了?
他記憶里還有唐詩三百首,還有宋詞元曲,整急了還給你編個明清小說、共和網(wǎng)絡(luò)騷話出來,到時候還不得讓你震個不停?
不自覺地,嘴角就已經(jīng)露出了難以自制的笑容。
忽然,王悅跪坐而起,膝行后退兩步,“既然長恭同樣心憂天下,可愿與我勠力同心,同謀天下安穩(wěn)?”
說完,王悅深深一拜。
張恪目瞪狗呆。
完蛋,裝嗶裝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