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時間結束了，江厭回到峰會舞臺上時，地上的血跡和尸體已經被清理干凈。

醫院已經緊急調派了急救小組，將伊曼裝進多功能治療艙。看到伊曼那駭人的傷勢后，隨行而來的醫生只能望而興嘆。他坦白地說，峰會飛船上的醫院并不具備治療這等重傷的設備，而且資源有限。

飛船已經轉向，朝就近的一座大城市靠近，在將伊曼轉移到具備治療條件的大型醫院之前，他們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為伊曼輸血，防止身體機能衰竭，延長生命力。

警衛自殺事件后，委員會不得不加強會場的防御措施。

其中有人提議干脆暫停峰會，等過段時間風波停息后再行重啟。但遭到了委員會多數人的否決，他們答應大書庫的維護者，會通過峰會為大書庫提供知識更新和一部分新知識的產出。

而他們已經強行縮減了一天的賽程，因此有很多知識無法被團隊們拿出手。

損失了這些知識，他們已經做好被大書庫維護者們斥責和怪罪的準備，如果再暫停峰會，他們恐怕無法再承擔暫停峰會所帶來的后果。

新知識數量超標是可以控制的，但不達標卻束手無策。

所以委員會必須保證最低限度的知識產出，不能暫停峰會。

答辯重新開始，秋夢涼在五味雜陳的眾目睽睽之下走到舞臺正中，

她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將剛才發生的亂七八糟的事拋到腦后。舞臺周圍緊急調派了警衛職守，有了這些人在，生物大學的臨時助手們終于有了安全感，得以心無旁騖地操作全息控制臺。

全息屏幕被開啟，一行清晰可見的立體文字在立方體上空閃現，《基因壓縮》。

答辯主題并沒有像院士夫婦那樣用具有文學性，煽動性的內容加以修飾，而是開門見山的直截了當，這并不像伊曼的風格。他顯然急于將這些知識盡快公之于眾，哪怕是能增強觀感和印象的修辭都覺得是多余的，在臺上多說一個字都是浪費時間。

秋夢涼又呼了一口長氣，重新睜開眼睛時，目光已經激射出義無反顧的決絕的眼光。

“這篇論文，這個偉大的學術成果來自伊曼教授，在他夜以繼日的工作之下，成就了這份新知識的誕生。”秋夢涼說，聲音不大，但咬字清晰，整個舞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但他不幸被人暗算，重傷昏迷不醒。我不想讓他的成果，讓他這幾年來的努力成空。知識是經不起等待的，因為我們誰也不知道這些知識什么時候又會被淘汰，被新的，更健全完備的知識取而代之。作為奠基人，他應該享有這份殊榮。我無法為伊曼教授減少肉體的痛苦，但至少，我能替他揭開這層面紗，讓這份知識得以云開見日。”

秋夢涼以一段慷慨陳詞打開話匣，正式宣布答辯的開始。

學術派的團隊們聽聞，親眼在全息影像上見識了慘劇發生的他們不由扼腕嘆息。就連亞該亞同盟的商業派們也被秋夢涼的真情實意所打動，暫時放下了往日的成見，暗自為可憐的伊曼默默祈禱。

但所有人中，唯獨江厭滿腹狐疑，心中驚奇難定。

只有他清楚，秋夢涼和伊曼雖然是兄妹，但關系僵冷。特別是在大書庫生物大學共事之后就越發疏遠，秋夢涼看不慣伊曼的作派，甚至把他那惡劣的行徑蔓延到了作為秋夢涼助手的張子霖身上。

假以不是他們兩個人還需要互相利用，恐怕早已形同陌路。

即便秋夢涼的開場白多少有表面功夫的意思在里面，但江厭知道，秋夢涼不會為了拔高自己的價值煞費苦心地說這番話，最多也只是為了維持表面關系的正常運轉而贅述一二。

那她到底想干什么？

當出現這個疑問時，突然一股兵臨城下般的危機感忽然涌上江厭的心頭。

他猛地意識到，秋夢涼的這些話不是在恭維伊曼，而是設下陷阱，一個伊曼不得不跳的陷阱。因為她要改變主意，不，或許在得知峰會緊急縮減一天的消息后，她心里就已經做下了這個決定。

所以秋夢涼現在要演講的內容，根本不是什么《基因壓縮》。

而是藏在她心中，是她念念不忘，被她寄予了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那篇論文！

江厭一瞬間想不顧一切地沖上去制止秋夢涼。

身份暴露也好，被秋夢涼記恨也好，因為違規導致讓破潰被剝奪參賽權也罷。他已經顧不了這么多了，這是他的目的，他一路跟著魚啄靜來到峰會，就是為了阻止秋夢涼被她自己的論文弄得身敗名裂。

但很快，他試著冷靜下來。

秋夢涼剛才說的那串開場白是一個陷阱，假如能趁此機會，真的將這篇足以改變世界，卻又危險十足的論文冠名到伊曼頭上，秋夢涼完全可以擺脫后續的困擾。即便被維護者盯上，被打壓，也是伊曼受罪，而不是她。

江厭漸漸沉定，深深吸了口氣。

他選擇按兵不動，原地觀察。秋夢涼很聰明，她不會把自己置入死境。既然她想把論文的撰寫者，擁有者移名到伊曼頭上，那江厭所要做的便不是阻止，而是伺機而動，順水推舟。

舞臺中央，秋夢涼完全無視了身后寫著《基因壓縮》四個字的全息屏幕，兀自揚起手，讓她右手手腕上通訊手環所投射出的簡易的，色澤單調的，小巧的全息圖像能夠為人所見。

由于會場舞臺的全息轉播儀能夠自由放大畫面大小，所以不會妨礙她的圖文輔佐。

所有人都疑惑地看著她，三個臨時助手現在已經一頭霧水，因為這根本就不在既定流程中。伊曼從未對他們說過解說答辯論文還需要用到通訊手環，這顯然是秋夢涼自己的主張。

通訊手環的全息投影上映照出一個人體輪廓，除了脖頸的真理之環外，無他器官。

“沒人記得真理之環是從什么時候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也沒人記得它是什么時候被戴上我們頸部的。它好像一開始就在那，自從每一個人類生命在溫暖的胎盤中出現時，就伴隨著我們的肉體一同閃亮登場。”

秋夢涼垂下眼眸，開始如同撫摸自己的骨肉般親切地撫摸著銀色的真理之環。天階B+級的深藍色光條隨著她的呼吸，井然有序地閃爍，熄滅，再次閃爍，再次熄滅。

“伊曼教授告訴我，有些時候他會替他的母親松一口氣，當想到自己的妻子總有一天也會成為母親之后，難以言喻的恐懼感和疼痛感如同噩夢般立刻就會他擊倒。伊曼教授覺得，如果這堅固的，棱角分明的，甚至連切割工具都無法破壞的東西出現在他妻子的肚子里，那么他們兩個人一定都會痛苦不堪。”

會場上迎來短暫的沉默。

休息室中，魚啄靜把目光從全息轉播上撤回，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然后伸手輕輕撫摸一遍。但她很快搖了搖頭，更加堅決了心中一直根深蒂固的決心。

“教授他很快排除了這個疑慮，盡管每一位母親也從未記得自己孩子頸部的真理之環是何時出現的，但她們都明確地指出，她們從未有過這樣的煩惱。孩子干剛出生時，真理之環就堅如磐石，沒有如同新生的烏龜龜殼從軟變硬的過程。可這兩者的的確確相互矛盾，卡萊爾院士和約翰院士給我們做了很好的演示。按照他們的解題思路，有兩種可能擺在我們面前，要么母親們說謊，要么真理之環有著我們所不了解的一面。伊曼教授無法懷疑每一位母親對孩子的愛，所以他把目光轉向了后者。”

說到這里時，所有人都被秋夢涼這精彩絕倫的引序勾起了強烈的好奇心。

甚至連從醫院趕來救治伊曼的醫生，也都紛紛站到了舞臺邊緣，朝秋夢涼舉目眺望。在將伊曼平穩地送入半自動化的治療艙之后，他們就已經不能再為伊曼做些什么。

“很長時間，伊曼教授都未能找到答案，因為真理之環根本沒有向任何人透露太多的線索。人們對它的理解，始終止步于它是對大書庫解讀的工具。但幸運的是，就像一個好的故事總會出現轉折，漫長的生命總會經歷大起大落一樣，一個突破口忽然在某一天出現在伊曼教授面前。”

說到這時，秋夢涼扯出一抹極其勉強的微笑，聲音越到后面就越發顫抖。

這使得人們不得不心生懷疑，對伊曼來說，這到底是一件幸運的事，還是不幸的事。

“一個天階等級為E-的男孩發生了意外，伊曼教授親眼目睹他死在眼前。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會死，在死神的鐮刀揮到他的喉嚨前時，他仍咧著一抹天真燦爛的微笑。他的身體因為接近音速的能量沖擊一瞬間被分解得一干二凈，最終只有真理之環被留了下來。真理之環仍完好無損，堅如磐石，天階E-的淡紅色光條不停地閃爍，閃爍，最終熄滅，復歸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