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前言 千古傷心過馬關

青年人,莫悲傷,
臥薪嘗膽,
努力圖自強。
先民有言:
不問收獲只耕耘。
獻爾好身手,
舉長矢,射天狼!
還我河山,
好頭顱一擲何妨?
神州睡獅,
震天一吼孰能量!

——朱自清《維我中華歌》

近現代中國的歷史可謂是一部“弱大”中國慘遭列強,特別是近鄰日本凌辱、侵略和殺戮的歷史。

梁啟超云:“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自甲午一役始也。……吾國則一經庚申圓明園之變,再經甲申馬江之變,而十八行省之民,猶不知痛癢,未嘗稍改其頑固囂張之習,直待臺灣既割,二百兆之償款既輸,而酣睡之聲,乃漸驚起。”梁啟超:《戊戌政變記·附錄一 改革起原》,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6卷,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13頁。孫中山亦云,“中國之初醒,實在中日戰役之后”。孫中山:《在日本日華學生團歡迎會的演說》(1913年2月22日),《孫中山全集》第3卷,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0頁。1894年到1895年的甲午敗戰和隨后的乙未媾和,對其時每一個中國人,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販夫走卒,無不是莫大刺激。也只有甲午之恥,才“真正”刺痛了國人,同時也“喚醒”了國人。

膜拜強者,戲辱弱者,向為日本的一種習慣,這也是一種“病”。近代以來,隨著日本在對外戰爭中取得“一個又一個勝利”,渲染“勝利”,就成為“壯國民尚武之精神”李濬之:《東隅瑣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31頁。的重要手段。當然,對“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的日人來說,這無異于“飲鴆止渴”,致使它最終喪命于此。

甲午敗戰,乙未脅約,奇恥大辱,莫此為甚!然我之所恥,卻為他之所榮。“展示甲午”,對日人來說,自不例外。于是,開辟紀念地,設置紀念日,展示戰利品,繪制紀念圖,就成為日本激勵侵略之志、鼓舞侵略之氣的“拿手好戲”。

“馬關媾和”使得馬關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一舉成名”,成為中國人的“傷心之地”。此后,凡是路過馬關的國人無不驚愕、傷心、悲憤。當然也有一些中國人在其過馬關的記錄中,并沒流露歷史帶給他的屈辱感。光緒二十五年(1899)六月初四日,赴日考察商務的劉學詢過馬關,至春帆樓用飯。“上午六鐘二刻抵馬關,停輪。郵船會杜總辦甲藤求己,三井分行御幡雅文,成來接迓。御幡雅文習華語,通漢學,約同登岸,至春帆樓午餐。下午五鐘,同回原船,啟碇出海。”(劉學詢:《考察商務日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6頁)光緒二十八年(1902)六月二十八日,前往日本考察農務的黃璟寓春帆樓,并游馬關。“寓春帆樓,甲午前大學士李鴻章與日本侯相伊藤博文議和處也。飯后,同牛島濱助、楠原正三等乘人力車查看市廛。其巷衙商民與閩粵沿海風氣相似,屋宇飲食器用則皆雅潔。泊登觀瀾閣,有伊藤題額,背山臨水,一暢幽懷。牛島招飲,至七鐘歸寓。”(黃璟:《考察農務日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48頁)1909年,身份更為顯赫的清室成員載振訪日時過馬關,宿于春帆樓。(《東京最近通信種種》,《申報》1909年7月10日,4版)留下不多不少的“過馬關”的詩作。

1899年,逃亡在外的康有為路過馬關,賦詩云:“有人遙指旌旗處,千古傷心過馬關。”凡屬本書中錄選的詩作,此文均不注明出處,下同。1902年,曾參佐李鴻章幕府,后以京師大學堂總教習身份赴日本考察教育的吳汝綸,在馬關春帆樓上應請題字時,百感交集,寫下“傷心之地”四個大字。1927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新時代國語教科書》第八冊有一篇《傷心之地》的課文。編者將吳汝綸的題字和吳保初的題詩編入教材以激起學生國恥之心。全文如下:前清光緒時候,為著朝鮮的事情,中國和日本打仗。結果,是中國打得大敗。后來,同他講和:賠了錢給他,割了地給他,總算和議成功。當時同他訂和約的,是李鴻章;訂約的地點,是日本馬關地方的春帆樓。這一次和約,中國可算吃了大虧;于是,馬關就成了一個紀念地。凡是中國人游歷日本,到了馬關,總免不了有些特別的感觸。也有把他們的感慨,發表在文字中的。著名的文人吳汝綸,游歷日本,到了馬關,他就在春帆樓上,題了一方匾額道:“傷心之地”。后來吳保初,過馬關,也作了一首詩道:萬頃云濤立海灘,田風浩蕩白鷗聞。舟人哪識傷心地?惟指前程是馬關!唉!“傷心之地!”我們讀了這首詩,是怎樣的感想啊!(胡貞惠編,蔡元培等校:《新時代國語教科書》第8冊,商務印書館1927年版,第31—32頁)此外,曹南房的《傷心之地》(《申報》1927年6月3日,16版)和持佛的《傷心之地》(《申報》1931年12月9日,13版)兩文與以上課文內容相似。這四個字道盡我民族之屈辱和辛酸,“過客見之,莫不慨然流涕”。曹南房:《傷心之地》,《申報》1927年6月3日,16版。同年,前往日本考察教育的嚴修游馬關時,“過引接寺不入,春帆樓亦然”,并將其無量憤恨寫成詩云:“莫過引接寺,莫登春帆樓,恨來天地莫能載,藐爾東海焉容收!”嚴修:《嚴修東游日記》,武安隆、劉玉敏點校,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6頁。1903年,赴日本考察實業的張謇路過馬關,亦有詩云:“第一游人須記取,春帆樓上馬關前。”1905年,吳長慶之子吳保初東渡日本,舟過玄海灘時,賦詩云:“舟人哪識傷心地,惟指前程是馬關。”1906年,剝果發表的《舟過馬關有感》云:“舟人指點譚遺事,豎子聲驕祝凱旋。”適值日俄戰爭中日本新勝帝俄,“小人得志”,“豎子聲驕祝凱旋”當指此事。

對此“傷心之地”,或不忍登臨,或登樓憑吊。1908年9月5日,赴日療疾的盛宣懷舟過馬關,“福茂生遙指一樓曰,此即中東之役李中堂議約駐節之所。惜船不停泊,不能登岸。俟身體稍健,必當親至其處,一識師門當年馳驅海外勤勞王事之苦心”。盛宣懷:《愚齋東游日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67頁。《愚齋東游日記》亦可見盛承洪主編,易惠莉編著:《盛宣懷與日本:晚清中日關系之多面相》,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版。10月20日,盛氏拜訪當年馬關談判的主角伊藤博文。此時中國經甲午之敗后,又經以日本為主力、打頭陣的庚子之垮,可謂一敗再敗;而日本經甲午之勝后,復經日俄戰爭的新勝,可謂一勝再勝。其時其氣焰之盛,有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伊藤悠悠道:“余雖衰老,對于貴國頗具熱心,猶憶甲午一役,敝國上下均不以停戰為然,余以一人主持其間,和議始成。庚子之事,全球震動,并非日本一國發難。現在中日兩國極形親睦,然而挑唆之人時伺其旁。所望貴國日進富強,不使外侮乘內釁而生。設一旦再有變故,則日本慮唇齒之寒,亦豈能袖手坐視。貴大臣為二十年舊交,故不憚一訴衷曲,并有八字奉贈,曰顧全大局,不爭小事。”盛宣懷:《愚齋東游日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100頁。伊藤一面大表其乙未議和之功,這真是恬不知恥;一面赤裸裸威脅不能“袖手坐視”,此方顯強盜本色。不知奉李鴻章為師尊之盛宣懷此時作何感想?11月1日,日人宴盛宣懷于春帆樓,盛宣懷得以參訪當年媾和舊地,睹物思人,為之泫然。“晚渡馬關,三井門司支店長江口(定條)氏、三菱福田(信治)氏、三谷(一二)氏宴余與中村及同人于春帆樓(日本旅館)。主客十余人,席坐圍飲。是樓即甲午之役,文忠師議約駐節之所。樓中攝有文忠受傷后小影,并其辦事室、休息室、寢室,暨與伊藤公等議事室各影片。當年磋議苦心,與夫受創情狀,歷歷在目,追念師門為之泫然。”盛宣懷:《愚齋東游日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109頁。

1911年,變法失敗后一直避居日本的梁啟超受林獻堂之邀赴臺考察訪問。3月25日,舟過馬關時,他賦詩云:“明知此是傷心地,亦到維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樓下晚濤哀。”1922年,連橫游日,舟泊馬關時,有詩云:“廿年三過春帆下,獨自無言對馬關。”同年,步其誥步乃師吳汝綸后塵登臨春帆樓,“憑高欲攬當前景,春水遙帆不忍看”。后來,吳汝綸的女婿、著名學者柯劭忞在1925年發表的《馬關春帆樓》一詩中稱:“海上傷心地,要盟在馬關。”1928年,王晉卿發表的《馬關》詩中云:“當年一擊傷心淚,大好山川擲不還。”馬關風景雖好,卻無心飽覽。1935年,蘇紹章發表《八月六日抵馬關憑眺景色口占三截句》一詩云:“此行滋味同嘗膽,風景無邊強解顏。”同年,馬為瓏在發表的《登馬關春帆樓》中稱:“偶來怎識傷心地,提起平戎淚已枯。”1940年,鞠普在《過馬關》一詩中云:“憑君莫說當年事,無語傷心過馬關。”又有詩人啟明云:“傷心又見傷心地,怕過馬關東渡頭。”……

“傷心”幾乎是所有國人過馬關時的最大感受,也是“過馬關詩”的關鍵詞。對中國人來說,馬關是“不忍經過”的“傷心之地”,但對日人來說,馬關卻是“見證歷史”的“光榮之所”。一桌一椅,亦因乙未媾和而“雞犬升天”。講和甫畢,據日報載,“廣島春帆樓所置桌椅,悉由日官藤野氏購去,云此乃清國乞和使所用之物,將世世永保,以綿兩國交情”。《倭報譯登》,《申報》1895年5月15日,1版。這些當年的“文物”,今天仍陳設該樓,以供后人瞻仰。至于“世世永保”究竟是“以綿兩國交情”,還是“以惡兩國交情”,不言而喻。至于馬關媾和時的春帆樓,被辟為“日清講和紀念館”,李鴻章居住的引接寺前亦立上“清國請和大使李鴻章旅館”的標牌,其往來小道亦被命名為“李鴻章道”。直至今天,這些仍可以看到。

創巨痛深,兩個甲子的時間也難以撫平“馬關”帶給中國人的傷害。直至今日,對中國人來說,“馬關”這個地方仍與中國人的“國恥”密切關聯。

對我國人來說,與甲午戰爭相關的,除過馬關此一“傷心之地”外,還有一“憤怒之館”,那就是在靖國神社旁的游就館。“日本各地的神社,都陳列若干種兵器,如刀劍、土炮之類,游就館則集其大成。使世界上每個酷愛和平的國民,一入其中,立刻可以看出日帝國主義猙獰可怖的面目,令人戰栗心驚!”沈鐘靈:《日本之游就館》,《中央時事周報》1935年第4卷第15期,第90頁。在游就館中,日人陳設了眾多在甲午戰爭中劫掠而來的“戰利品”,借以炫耀武功。當然這里不僅陳列著甲午“戰利品”,還陳列有此后的庚子事變、日俄戰爭中的“戰利品”,還陳列有再后來的“九一八”“一·二八”“八一三”等侵華戰事的“戰利品”。可參見吳志騫:《日本東京游就館:東游劄記之三》,《童年月刊》1934年第4期,第17—19頁。這里只說與甲午戰爭相關的內容。

凡游歷此地的國人,目睹舊物,無不慘憤交集,眥裂發指。

1905年10月,受舅父張之洞派遣赴日考察的李濬之來到游就館。在這里,他看到“有油畫繪元兵攻擊日本人之慘狀,又映照甲午之戰,受傷軍士,折足斷臂各肖像,詳注姓氏于上,記其忠烈,以示永久不忘也。館之側有廣廈數區,分陳奪獲中國并俄軍戰敗之魚雷、槍械、旗幟、匾額甚多,稱戰利品,皆書明某國某物。且有庚子華人頌德牌傘,美其名曰‘國光館’。凡我國人見之,未有不先慚后怒者,然徒怒且慚,亦復何益!”李濬之:《東隅瑣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31頁。

1906年夏,受山西巡撫恩壽之命,赴日考察工藝醫學的程淯來到靖國神社,看到“社左林間,軒然巨屋,國光館也。館門列甲午戰役、奪獲戰艦上之氣筒二,館中得自吾國之戰利品及日俄戰役之戰利品,臚列最多。館外繞鐵鏈為欄,臼炮機炮,隨處皆是”。程淯:《丙午日本游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75頁。看到被擄掠至日本以炫耀的我軍眾多兵器,“國恥所關,以資棖觸”,隨后,他“約工藤寫真師赴各處(按,不只是靖國神社)照甲午戰利品諸影”。他們先來到靖國神社,將外面(按,游就館內不許照相)陳設之炮彈、德政匾一一攝照記錄。這其中有兩件“戰利品”比較特別。一為游就館門之兩旁的兩件北洋軍艦的大空氣筒。“上懸二木牌,譯志其文為:‘來遠致遠軍艦之風取口。明治三十五年一月十三日海軍中佐山本正勝出品。’”一為在神社競馬場兩旁的一對石獅。“系中日戰役得自遼東,云當時特組織軍隊,新制豎車以運來者,石上鐫文,一為‘大清光緒二年閏五月初六日敬立’,一為‘直隸保定府深州城東北得朝村弟子李永成敬獻’。”程淯:《丙午日本游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141—142頁。戰爭掠奪,可見一斑。可是他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無遺憾的是,程淯不被允許,沒能將游就館里日本所擄掠的甲午“戰利品”拍成照片。但我們仍能在舊刊上看到游就館里陳列的甲午之戰時中國陸海軍的遺物。如中國陸軍軍服、龍旗、炮、刀,海軍的軍艦旗、定遠舵車、操江艦長印、靖遠時鐘等。圖片可見《新人周刊》1936年第2卷第21期,第1頁。

同年,留日學生向巖在其家書中說到游就館里的情形,那里“藏甲午之役所奪于中國之物最多。并有‘海軍公所’四字之匾額,系李鴻章手題者”。北洋水師不光被“踢館”,而且被“滅門”,此時此刻的他,“愛國之心油然而生,復仇之念勃然而起”。蔣太旭:《北洋海軍招牌被日軍藏于靖國神社》,《長江日報》2014年5月28日,第23版。青年不憤怒,國家沒希望。

雖然程淯沒法將游就館里日本陳設的“戰利品”拍成照片,但到了1918年,留日學生王拱璧多少彌補了這一遺憾。他曾先后四次前往游就館,將其中所陳贓物密記在案。在館門口,他仍能看到豎立著的那兩個清軍軍艦取風口,“首見門外左右豎立兵艦取風口各一,口高約六尺,圍約十尺,前各樹大木牌一柄,右書‘清國靖遠號取風口’,左書‘清國來遠號取風口’”。此處所說“來遠、靖遠”兩艦取風口和前面程淯所說的“致遠、來遠”兩艦的取風口有所不同。游就館里二十三、二十四兩室所展示的是甲午年間、庚子年間以及日本侵占臺灣諸役的掠奪之物。其中所藏槍炮刀劍,彈藥地雷,軍旗血衣,德政匾額等物,共計三百九十余種。他曾聽聞,七八年前,在二十四室中,“曾以大玻璃瓶酒漬我國人頭一顆,題曰:‘請看亡國奴之腦帶〈袋〉。’置之高臺,以與眾覽。河南張國威君見而憤怒,抱瓶碎之于地,日人因將人頭撤至他處,而加張君以縲紲之刑”。日人之殘忍和變態由此可見一斑。

身處游就館中的王拱璧睹物思人,浮想聯翩,不禁冷汗澆背,熱血沖腦。

嗟夫!余入此室,睹此遺物,覺一矛一戈,一銃一彈,一戎衣一旌旄,莫不染有我先烈之碧血,附有我先烈之忠魂。覺我先烈被發垢面,疾首蹙額,向余哭訴黃海戰敗,全軍覆沒之辱國。余入此室,冷汗澆背,熱血沖腦,復睹遺物,目眩欲倒。哀哀萇弘之血,遍灑倭邦;累累仇人之頭,猶擁頸項。嗟夫!“大樹無枝向北風,千年遺根〈恨〉泣英雄”,“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余入此室,不知果何以慰先烈也。王拱璧:《東游揮汗錄》,無出版方,1920年版,第15頁。

同王拱璧憤怒至極的反應幾乎完全相同的是冰心。1923年8月21日,年輕的女作家冰心來到游就館,她看到游就館中的中日戰爭的“戰勝紀念品”和壁上的戰爭繪圖,“周視之下,我心中軍人之血,如泉怒沸”。她說:“我是個弱者,從不會抑制我自己感情之波動。我是沒有主義的人,更顯然的不是國家主義者,我雖那時竟血沸頭昏,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但在同伴紛紛嘆恨之中,我仍沒有說一句話。”冰心:《寄小讀者·通訊十八》,《冰心文集》第3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145頁。大概來此地的國人,皆與王拱璧、冰心感受相同。1935年,有沈鐘靈者在游就館看到“九一八”事變和“上海事變”的紀念品后說,“參觀的穿著木屐的人們,臉透露著勝利的微笑,和驕矜的顏色。我雜在人叢中,獨感到如芒刺背,萬錐鉆心!”“我感到無限的傷痛和悲憤,全身的血管,仿佛頓時要爆破起來。”沈鐘靈:《日本之游就館》,《中央時事周報》1935年第4卷第15期,第91頁。

而那個以謳歌“愛”而馳名文壇的年輕女作家(冰心)的父親叫謝葆璋,他當年就在來遠艦上與日人血戰過,而“來遠”艦是當年北洋艦隊幸存軍艦中受損最為嚴重的一艘。謝葆璋后來創辦煙臺海軍學校,官至北洋政府最后一任海軍次長。在冰心小的時候,她的父親就曾給她講述過當時的戰爭情形,“開戰的那一天,站在他身旁的戰友就被敵人的炮彈打穿了腹部,把腸子都打濺在煙囪上!炮火停歇以后,父親把在煙囪上烤焦的腸子撕下來,放進這位戰友的遺體的腔子里”。冰心:《童年雜憶》,《冰心文集》第4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685頁。“這仇不報是不行的!”這是她父親的心愿。這就不難理解冰心,這位甲午將士的后代,在游就館大受刺激,以致有“血沸頭昏,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的激烈反應。這不光從人類角度上看,她“不能忍受”這種“以人類欺壓人類的事”,從國家角度來看,這是國仇,從家庭角度來看,這是家恨。因此,直至晚年,冰心還一直打算寫一部關于甲午海戰的作品,但因過于悲傷,而最終沒能成文。冰心每念及父輩舊事,就不禁失聲大哭,邊哭邊罵:“可惡!太可惡了!”(徐冰:《中國近代教科書中的日本和日本人形象:交流與沖突的軌跡》,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46頁)

1935年,值甲午40周年,日本磨刀霍霍,準備再在中國“大干一場”之際,游就館舉辦了“日清戰役四十周年紀念展覽會”。在這個展覽會上,我們能看到當年天皇的“宣戰詔敕”、李鴻章親筆簽名的“日清講和條約”、丁汝昌的“親筆降書”、用定遠號的木頭做的大火缽這些“珍貴”的甲午展品。“跑進第一室最醒目的,就是這幅‘宣戰詔敕’。除天皇之外,后面陳列著一大串大臣,和我們嚴復同學的鼎鼎大名的伊藤博文是領銜的總理大臣。其余有‘黃海之戰圖’,畫著很多的作戰陣勢,可惜我不懂得。”“其余為當時‘日清講和條約’,有李鴻章大人親自的具名和印章、調印書和地方的照相。有一個玻璃櫥內,置滿在開戰當初由各方面來的情報。”他們認為最得意而引人注目的,還有下列幾件東西:

所謂丁汝昌的親筆降書,事實上,這并非丁汝昌“親筆降書”,而是其手下在丁仰藥自盡后托其名義所書。1895年1月23日,日海軍總司令伊東祐亨致信丁汝昌勸降,丁置之未理,并于2月11日仰藥自盡。次日,程璧光托名丁汝昌去信伊東乞降,伊東得信即日覆函納降,并有致丁汝昌私函一封,及香檳酒、蠣黃等禮物三種,交程璧光帶回。即日,海軍將領復托丁汝昌之名,寫下這份“親筆降書”,約于16日進口交割。文中“一字不落地抄在下面”的這份丁汝昌“親筆降書”與王蕓生的《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一書所錄內容部分字詞有所不同。(王蕓生:《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74頁)卻是用中國舊式紅版簡寫的。親與不親,當然我不能去檢定它了,我現在一字不落地抄在下面,也可以供國人之一讀:

“伊東軍門大人閣下:頃接覆函,深為生靈感激!承賜禮物,際此兩國有事,不敢私受,謹以璧還,并道謝忱。來函約于明日交軍械炮臺船艦,為時過促,因兵勇卸繳軍裝,收入行李,稍需時候。恐有不及,請展限定于華歷正月二十二日起,由閣下進口分日交收劉公島炮臺軍械,并現在所余船艦,絕不食言。耑此具覆,肅請臺安!諸希垂察不宣。丁汝昌頓首,正月十八日。外繳呈惠禮三件。”

這封信當然是恥辱的史跡,但是我們知道當時的丁汝昌,也是實在無可奈何了,你看他雖是一方寫這種信,而一方仍是保牢大臣不私的節操,并至二月十四日就仰藥自殺了。這里也有一張大油畫,叫作“松島艦內之圖”,它的說明是:“丁汝昌于明治二十八年二月十三日降伏之翌日,即仰毒自殺,以海軍少佐程璧光著喪服訪在旗艦之聯合艦隊司令官伊東,通知丁死之光景”云云。

拿了我們這位丁軍門所坐的旗艦,叫作“定遠號”的木頭,來做了個日本人各友人人此處疑多一“人”字。用的大火缽,你想當時看了這個火缽,是怎樣的感想呀!我看了這種舉動,又使我聯想起讀“戰國策”上智伯漆人頭為尿器的故事來,似乎有點相像,但是宿怨何在呢?子路:《“日清戰役四十周年紀念展覽會”參觀記》,《新人周刊》1935年第2卷第10期,第10—11頁。

今天,我們應當感謝程淯、王拱璧、子路等人將當年游就館內外日人所陳的甲午“戰利品”,或加以拍照,或加以記錄,正是他們的此番良苦用心,從而為侵略者“立此存照”。只是,不知當年這些劫掠而來的“戰利品”,今天仍在世間否?倘在的話,今在何處?

除去游就館集中收藏和展示了甲午“戰利品”外,在其他地方,也能看到被展示的甲午“戰利品”。

1903年,兩江總督周馥之子、實業家周學熙受袁世凱委派赴日考察幣制,他在神戶港登上設備先進的日本海軍中堅五艦之一的“敷島”戰斗艦,在那里,他看到了“中國甲午之役所失平遠、鎮遠,皆泊港內,相形利鈍,不待戰而決”。周學熙:《東游日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95—96頁。那些當年與日本在黃海對轟的戰艦從此遠離家鄉,漂泊敵邦。

1906年,就在程淯帶著日本攝影師拍完靖國神社所陳物品后,他們復至上野公園帝國博物館,拍攝其樓下各室陳列的“明治二十七、八年戰利品”,這其中有水雷、地雷、炮彈、發射管、炮、鐵盾、探照燈、車輪、銃等物。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此處還陳有“二十七、八年臺灣戰利品”,“青龍刀二柄”“長槍二柄”“鋼叉一柄”。程淯:《丙午日本游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142—143頁。從中亦可見我臺民抗日武器之簡陋原始。上野帝國博物館中的這些展品,兩年后的1908年,赴日考察的直隸趙州柏鄉縣知縣左湘鐘也曾看到。“忽見有戰勝俄人所獲之巨炮及甲午之役戰勝我國所獲之刀槍劍戟,題曰‘遼東之戰,所獲清國兵器’。噫!彼之光我之恥也!不忍卒視,同程君慨然而返。”左湘鐘:《東游日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188頁。

2017年9月,在臺北晃蕩的筆者來到“國軍歷史文物館”前,看到館前陳列有數件魚雷、炮彈、大炮等兵器,這些武器都是“二戰”勝利后我接收日軍之戰利品。其中一尊1887年英制五寸阿姆斯脫朗后膛炮身份特別。此系1894年甲午之役為日本所擄獲,曾于1906年被獻納于“臺灣神社”加以炫耀。我們在臺北舊圖中還可以看到,在日俄戰爭后,日本陸軍大臣、海軍大臣亦曾分別獻納所獲大炮于“臺灣神社”。(“國家圖書館”閱覽組編:《日治時期的臺北》,何培齊文字編撰,臺北:“國家圖書館”2007年版)“二戰”日本投降后,“臺灣神社”被拆除,改建圓山飯店,不僅甲午時期被擄掠的大炮物歸原主,而且甲午失地寶島臺灣亦得以光復,該炮今天陳設于“國軍歷史文物館”館前,成為滄桑歷史之見證。

“在日本國里,可以算我們國恥紀念的地方,真是多極了。”杰士:《赴日游記:游就館》,《兒童世界》1930年第26卷第9期,第30頁。除了各處展示甲午“戰利品”外,日人還在公園、商區、寺院、神社等處濃墨重彩地繪制甲午“戰勝圖”。

1902年,在日本考察教育的嚴修看到大凡日本繁勝之區,無不繪有甲午戰圖以為點綴,不勝傷感和感慨。他在日記中這樣說:“十二重樓其下數重列西洋鏡甚多,其中寫真之景多半臺澎一帶山水之勝與官署之形,否則與吾國戰爭之場也。皆該國人得意之舉。熊慕蘧曾言,彼國之教童子也,必先告以日清之戰,日之何以勝,清之何以挫,故人人腦筋皆刻入此事,自幼已然。余游覽才數處,琴平寺有北清戰爭圖,而淺草園又有之,十二重樓則有照像鏡矣。大凡繁勝之區,無不以此為點綴。傷哉,吾國之人其何以為心乎!”嚴修:《嚴修東游日記》,武安隆、劉玉敏點校,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8頁。

1919年,值“五四”運動,中國舉國奮起,一致抗日,大阪神社撤去日清戰爭繪畫以示“親善”。“六月七日漢口和文日報云:大阪神社向懸有日清戰爭繪畫多種,現均一律撤去,以表親善之意。噫!此即足為親善之證歟,吾斯之未能信。”海上閑人:《上海罷市實錄》,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輯組編:《五四愛國運動》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95頁。

甚至到“二戰”日本徹底戰敗,屈膝投降后,我們還能看到甲午之戰的圖繪。1946年,前往東京為遠東國際法庭審判日本戰犯做證的徐節俊,看到東京的廢墟中尚保存完好的明治神宮。

唯宏偉瑰麗之明治神宮,巍然矗立,完整無恙。宮內兩壁,嵌有縱橫丈余之名畫八十幅,描寫明治一生事業,自出生以至入葬,經歷維新時代各項政績之表現,畫筆生動,畫法亦隨時代而演進。前半部仿我國之渲染,后半部效西洋之油彩,極妍盡態,惟妙惟肖。尤令人觸目者為甲午之役,與俄日之戰,當日揚威國外之情態,活現紙上,而馬關春帆樓一幕,李鴻章與伊藤博文分庭抗禮,情景逼真。由今觀之,徒成歷史陳跡,倘與今日戰犯當庭審判之影片相對照,當不知作何感想,好戰必敗,足為鑒戒。徐節俊:《東行七星期》,《申報》1946年8月23日,9版。

今非昔比,一枕黃粱。

1948年夏,赴美留學、路過日本時的唐德剛“隨團參觀日本之戰史館”,“曾見有大幅油畫,渲染其黃海一役,殲滅我方艦隊之戰績。睹之觸目驚心。返船之后,同學百余人相約聯名上書南京國民政府,請責令日本拆除此畫!——那時我們是戰勝國嘛!——今日思之,心有余酸也。”唐德剛:《晚清七十年》,《晚清七十年:甲午戰爭戊戌變法》第3卷,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6—7頁。

此皆系日人對甲午戰爭之展示。

甲午戰敗后,臺灣被迫割讓。“一八九五年六月十七日,倭寇正式在臺開始統治,臺灣倭寇定是日為‘始政紀念日’,同胞則定是日為臺灣‘恥政紀念日’,以示不忘國土淪陷之意。”中國國民黨直屬臺灣黨部:《紀念“六一七”臺灣淪陷四十九周年宣傳大綱》(1944年6月17日),“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臺籍志士在祖國的復臺努力》,臺北:“國民黨黨史會”出版社1990年版,第360頁。與直至今天我們仍不能忘懷的“國恥地”相比,《馬關條約》簽訂的“四一七”,日人在臺“始政”的“六一七”,這兩個我向視為“國恥”的“國恥日”今人已覺陌生。這也可以理解,與“時間”相比,“地點”具有更強的歷史記憶效果。然而,在彼時,“任何一個臺灣同胞,除非喪心病狂者外,是誰都不會忘掉這么一個沉痛的日子的!我們也相信:無數關心臺灣革命的祖國同胞,也都不會忘記著這么一個恥辱的日子的!”《臺灣革命同盟會為紀念“六一七”臺灣淪陷四十八周年宣言》(1943年6月17日),“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臺籍志士在祖國的復臺努力》,臺北:“國民黨黨史會”出版社1990年版,第135—136頁。每逢這兩個日子,我們,特別是在祖國從事抗日活動的臺胞,常能沉痛紀念,以此來激勵鞭策,臥薪嘗膽。

1924年6月17日,日人在臺灣舉行“始政紀念日”典禮,上海臺灣青年會干部及其他四十余人,集會于上海務本英文專科學校,反對“始政日”,其理由是:“臺灣人受日本藐治,陷為亡國之民,實屬最大恥辱,豈能厚顏參加慶祝典禮?印刷‘勿忘此恥’傳單數萬張,散播各地。”隨后又發表警告中國青年學生書,他們稱:“然而豺狼成性之下賤日本,終不放棄侵略野心。對諸君之(從事“二十一條”撤銷運動)運動,聽若罔聞,更進而實行其奸惡手段。彼等外戴中日親善假面具,內心包藏侵略野望。”臺灣省文獻委員會:《臺灣省通志》第47卷,臺北:眾文圖書1971年版,第101—103頁。

1927年6月17日,臺灣革命青年團為“六一七”臺灣恥辱紀念日事致中國民眾書,呼吁“中國全國的民眾,尤其是國民政府更加注意,中國的土地,臺灣的問題,更加愛護臺灣的民眾,援助臺灣的革命”。《臺灣革命青年團為“六一七”臺灣恥辱紀念日事致中國民眾書》(1927年6月17日),“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臺籍志士在祖國的復臺努力》,臺北:“國民黨黨史會”出版社1990年版,第13頁。1930年6月13日,臺灣民眾黨公開反對日本市府于6月17日舉行“紀念強橫民族征服弱小民族”的“始政”紀念祝賀會,并向殖民者遞交抗議書。

特別在1941年12月9日中國對日宣戰,《馬關條約》宣布失效后,這種國恥日紀念運動開展得更為熱烈。從1942年到1945年,每逢這兩個“國恥日”,國內政界名流與在祖國從事抗日事業的臺灣革命同盟會等組織都會組織集會,廣播演講,發表宣言,以紀念國恥。他們或宣傳臺灣向屬中國之事實,或追述甲午戰敗乙未割臺之痛史,或揭露日本殖民統治之殘暴,或表彰抗日臺民之壯舉,或討論歸復臺灣之方法,或宣示奮斗到底之決心,或鼓動島內反抗之意識……要之,所有國恥日紀念最終目的皆在于將臺灣從日本殖民者手中解放出來,以重回祖國的懷抱。

我們且看臺胞向中央政府請纓殺敵的決心。1942年4月17日,在渝臺胞為《馬關條約》簽訂47周年紀念向國民政府主席林森致敬電,其中稱,“本會謹率全島健兒,獻身黨國,效命疆場,撻彼倭寇,光復家邦”。在向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中正致敬電中亦稱:“謹率臺灣健兒,待命孤島,佇望鞭策,以事馳驅。”《在渝臺胞為〈馬關條約〉簽訂四十七周年紀念上國民政府主席林森致敬電》(1942年4月17日),《在渝臺胞為〈馬關條約〉簽訂四十七周年紀念上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中正致敬電》(1942年4月17日),“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臺籍志士在祖國的復臺努力》,臺北:“國民黨黨史會”出版社1990年版,第128—129頁。真可謂聞義而徙,義無反顧。

再看他們用以壯大自己、瓦解敵人的抗日宣傳工作。喚醒、激發臺灣人的民族意識是抗日宣傳的首要任務。1925年4月18日,中國臺灣同志會在廈第一次宣言中告訴臺灣民眾,“我們臺灣人并不是日本人。日本人是我們的仇敵,應該排斥,不該親近。我們臺灣人是漢民族,是中國人的同胞。應該相提攜,不該相殘害”。《中國臺灣同志會在廈第一次宣言》(1925年4月18日)。臺灣省文獻委員會:《臺灣省通志》第47卷,臺北:眾文圖書1971年版,第105頁。在抗戰勝利的后期,他們號召臺灣人民起來攻擊日寇。1945年4月17日,謝南光在陪都國際廣播電臺廣播中說,“一旦同盟國軍隊在臺灣登陸,你們在工廠可以殺日本人,在軍隊就可以殺日本兵,你們自己推舉自己的隊長,聽其指揮,由敵人后方打起來,將所有敵人都殺光,來替我們祖宗先烈報仇”。謝南光:《用血汗洗刷〈馬關條約〉的恥辱》(1945年4月17日),張瑞成編輯:《抗戰時期收復臺灣之重要言論》,臺北:“國民黨黨史會”出版社1990年版,第237頁。

正是長期以來,我們不忘國恥,不懈奮斗,才得以最終光復臺灣。

然而,這并非“甲午之恥”的全部,中國人還不得不面對甲午戰爭所造就的日本社會對中國的一種“輕蔑”心理,以及由此帶來的侮辱。蔣介石在《中國之命運》中云:“到了甲午中日之戰,竟至一敗涂地。于是李鴻章奉命親赴日本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又加重了一個國恥。二百余年滿清上下積累而成的衰風敝習,遂暴露于天下。而日本軍閥對中國的蔑視,對亞洲之野心,亦即由此而起了。”蔣介石:《中國之命運》,臺北:“國防研究院”1968年版,第123頁。當然,馬關之后的這種對中國的“蔑視”不只來自軍閥,更是來自日本全社會。

甲午之役,可謂是中日兩國自開辟以來,中國第一次不得不承認失敗的戰爭。日本借此一戰,戰勝了千百年來向往、學習,并受惠無窮的“中央上國”,不光割了地,勒了銀,通了商,而且心理開始膨脹,頭腦產生幻覺,自詡為“文明”之一員,對“愚昧”“野蠻”“落后”的中國一改往昔仰慕、崇拜之態度,極盡輕視、侮辱之能事。因此,對日人來說,甲午戰爭不光是軍事上的勝利、政治上的勝利,更是精神上的勝利、心理上的勝利。

于是,對日人來說,戲弄、侮辱、詛罵,甚至毆打中國人就有如家常便飯。1896年,簽訂《馬關條約》的次年,身為“棄地遺民”的臺灣巨賈李春生受臺灣“首督”樺山資紀之邀東游日本,當其在廣島登岸時,“斯時四方近鄰,聞風來觀憲節者,紅男綠女,扶老攜幼,絡繹如織,道幾為塞。其間有一種村童,頑梗殊甚,棄視清國妝者,勢如仇讎,凡予等車輛所過,見者僉詛謂唱唱保,譯即豬尾奴也。予至是,方嘆子輿氏曰,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達道。嗚呼!可以人而不知變通從權,自甘固執陋俗,茍且偷安,至于喪師辱國,割地求和,而累數百兆生民同,共玷唱唱保之臭名,不圖一思廣居、正位、達道諸名義,不亦哀哉?幸而當時得爵憲厚愛,未事已先預飭各屬警吏臨場照護,吾輩始免投磚擲石之辱”。李春生:《東游六十四日隨筆》,臺北:文海出版社1978年版,第4頁。身受“爵憲厚愛”的“座上賓”李春生也無非是得到此等免予磚石的待遇,可見其時日人上下對中國刻骨之仇視。

至于那些身陷殖民統治的普通臺灣人,更是“受盡日本人的歧視、壓榨、欺負”。后來很多臺灣人投身抗日運動的原因都來自那種被侮辱、被作踐的幼年經驗。

后來成為臺籍首位上將總司令的陳守山說:“日本人常罵臺灣人是‘清國奴’(按指滿清帝國的奴隸),臺灣人忍無可忍,回罵日本人是‘希卡’(譯成國語乃四只腳,意指狗或烏龜)。”“有時會發生沖突,明明是日本人的錯,但鬧到派出所或法院,往往被告的日本人變成原告,倒霉吃虧的總是臺灣人。臺灣人過的春節,他們也要干預,并要求要像日本人過一樣的節日。”他稱:“這一連串的童年往事,在我幼小心靈里,已深深烙下被異族統治,受盡欺負凌辱的記憶,永難忘懷。”陳守山口述:《臺籍首位上將總司令:陳守山口述歷史》,臺北:“國史館”2002年版,第34—35頁。正是這種歧視和壓迫,使得陳守山在17歲時決然撕毀日本護照,投筆從戎,抗日救國。即使清朝滅亡,民國建立后,中國人已不再蓄發留辮,日本人也不改其“嘴賤”的毛病。曾在日本留學的丘逢甲的兒子丘念臺稱:“日本人仍然用‘豚尾奴’來罵中國人。他們也絕不稱呼我國為中華民國或中國,而卻稱為‘支那’。可見其存心侮辱,不可原諒。”丘念臺:《我的奮斗史》,臺北:中華日報社1981年版,第126頁。

與陳守山將軍立志抗日的原因有些相似的是李友邦將軍。李友邦稱,他小的時候曾因“失言”被日本人打了一個嘴巴,這件事是他終生從事臺灣革命事業的一個“細因”。他說:“某日,因與一個日本兒童互謔,被侮,遂憤然而說:‘如在中國,君我當異于是!’恰被一個日籍教師聽見,立刻跑來,不問情由,不分皂白,大巴掌直向我的臉額打來,并命我住嘴,不再多說。”李友邦:《臺胞未忘祖國》,《臺灣革命運動》,臺北:世界翻譯社1991年版,第1頁。往往不經意的一句話、一個動作便足以影響一個人的志向和道路選擇,當那些普通的日人“嘴賤”罵一個小孩“清國奴”時,蠻橫地打一個無辜小孩一巴掌時,他們不會想到,這小孩長大后會成為“革他命”的人。

后來在北京電臺工作的臺胞吳克泰、葉紀東等人也有類似的童年經驗。吳克泰稱:“因日本統治的時候,我父親被日本人抓去過一次,打得很厲害。我去念書時,在學校也受到壓迫很厲害,有一次我被日本人打,打了好幾個鐘頭,打得人都快要死了,他們罵我‘清國奴’‘支那的敗類’。我想我是中國人,一定要回去的。那時有個朋友在,朋友的親戚已經參加抗日,他對我很好。他回來參加抗日戰爭,是為了要打日本人,我們實在被他們欺侮得太厲害了。”臺民:《臺灣同鄉大陸會談記》,林國炯等編:《春雷聲聲:保釣運動三十周年文獻選輯》,臺北:人間出版社2001年版,第238頁。葉紀東稱:“咱們被日本欺侮了五十多年,特別那時我中學畢業沒多久。在中學時,被日本人打得要夭壽(要命)去。他要打你,什么事情,他都可以找一些理由來,說你衣服沒穿整齊,帽子沒戴正,他也打你一下。”臺民:《臺灣同鄉大陸會談記》,林國炯等編:《春雷聲聲:保釣運動三十周年文獻選輯》,臺北:人間出版社2001年版,第242頁。

我們還能看到,在仙臺醫學專門學校學醫的青年魯迅,也被他的日本同學無端地懷疑是老師將考題泄露給了他。魯迅說:“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60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魯迅:《朝花夕拾·藤野先生》,《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7頁。我們還能在日本的博物館看到中國的陳風陋俗。“其尤可恥者,內設吸煙器具,并仿造婦人赤足。彼雖揭我之短,又不能置辯,不禁痛心疾首,始欲隱忍不言,而又不能已于言也。”李濬之:《東隅瑣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27頁。“次觀外國風俗類,見支那風俗,女子履鞋、鴉片煙具及逃兵各模型,不忍殫述。吁!為彼所形容一至于此,人侮乎?抑自侮也。”凌文淵:《籥盦東游日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142頁。雖說這也是事實,但其用心卻極壞。俗話說,“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嘛。

對日人上下如此肆意侮辱中國的言行,連自己人都看不下了。宮崎滔天就不無擔憂地正告“我日本當局、政治家、教師、商人、房東、下女、扒手和妓女”,“你們旦夕欺侮、譏笑、榨取、剝削、誘惑的‘清國奴’中國留學生,將是新中國的建設者。他們今日含垢忍受著你們的侮辱,你們心中沒有一點歉焉之情嗎?侮辱他們,勢將被他們侮辱。相互侮辱,必將以戰爭終始”。〔日〕宮崎滔天:《關于中國留學生》,《革命評論》1906年9月5日。

事實上,果如其所言,凡是在日本留學的學生,歸國以后幾乎都成為堅定的“抗日者”,日本以它的“自大”和輕慢,培植出了它的一個個“掘墓人”。而與之相對,那些曾留學歐美的青年回國后,幾乎都是其留學所在國的政治、文化的鼓吹者和推動者。對比鮮明,這恐怕是當年跋扈而忘形的日人所未料到的。

多年前,在圖書館,翻到一冊光緒二十一年(1895)——馬關“和談”當年——出版的《五次問答節略》,此之謂是年李鴻章與伊藤博文在馬關“和談”時的談判實錄。

伊李五次對談的大概情形,當年《申報》上發表的《〈問答節略〉書后》一文有所提要,這里抄錄如下:

當其第一次會議也,互換全權文憑之后,傅相即令羅觀察宣誦停戰英文節略,面交伊藤。伊藤略思片刻,答以明日作覆。則停戰一節,實為至要之端,唯停戰之事,有益于中華者甚大,而又因合理不能即行拒絕,所以躊躇至再,似未能即定。至于應議條款,必由日本開示,此亦占先著、爭上游之意也。

第二次會議,備覆停戰節略內竟欲占據大沽、天津、山海關三處,其兇狠之意不言可喻,傅相說破反客為主之理,始將停戰條款帶回商量,限以三日須復,而議和條款尚未揭曉也。伊藤之為人,智慮甚深,亦狡矣哉。

第三次會議,將停戰之議暫且擱起,伊藤將覆文反復細看,又以東語解之,延時細想,誠恐中堂議和之意不真,沉思渺慮,鄭重非常,而議和條款仍不交出,繼又云和款一事,盼望甚殷,愈速愈妙,一若不容中堂之籌度也者。伊藤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此足令人難堪者矣,非中堂之大度包容,曷克有成。

第四次會議,傅相已受傷,其時會議之事已耽延半月有余,深合伊藤觀望之意,停戰條款因傅相之傷亦已畫約,唯日本和約底稿不愿傅相擬改,另備改定條款節略,傅相閱之,但有允不允兩句話而已,急切萬分,狡謀即在其中。傅相剛柔互用,辯論多端,仍屬無濟于事,其大有關系者竟不可動搖,而且逼迫過甚,期限太促,但可自己遲延,不準他人緩商,仍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之故智耳。

第五次會議,此時傅相已奉旨酌量辦理,和議重大,一身任之。傅相唯恐決裂,詞愈卑氣愈和,伊藤堅韌異常,牢不可破,絲毫不肯稍讓,且所議者數端小事,而大綱已定,竟不可移易矣。嗚呼!島國之中大有人在,然易地以觀,使伊藤處傅相之位,恐亦不能有所展布也。吾讀問答節略,而深知傅相辦事之難矣,故亦曰,天下事言之匪艱,行之維艱。《〈問答節略〉書后》,《申報》1895年7月3日,1版。

此之謂五次對談的內容大要。

我們常說“馬關和談”,其實,與其說是“馬關和談”,不如說是“馬關脅約”,或者說是“馬關受約”。“中國與日本重修舊好,雖有議和之名,而實有求和之據。”《〈問答節略〉書后》,《申報》1895年7月3日,1版。在馬關這個“菜市場”,日本最后將虛開報價的水分擠掉后,李鴻章根本就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本。無論他怎樣苦口婆心地說理,甚至低聲下氣哀求,鐵面無情的伊藤博文都不為其所動。

在這個“城下之盟”的“和談”中,伊藤博文所代表的其時“如日中天”的日本表現得既讓人震驚,又可笑。令人震驚的是,其勒索之條件竟如此貪婪無度,其威逼之手段竟如此露骨而不加掩飾;令人可笑的是,小人得志、利令智昏的此輩竟如此鼠目寸光、不自量力,以致得意于一時,伏禍于將來。與此同時,李鴻章所代表的其時“老大”中國表現得讓人既哀憐,又憤怒。我們哀其為人魚肉、任人宰割的不幸,怒其萎靡不振、自甘沉淪的不爭。

伊李對談,字里行間,令人劌心怵目!志得意滿的伊的虛驕,英雄氣短的李的恓惶,從他們在春帆樓上的每一個言辭和每一個神態中撲面而來。凡稍有良知和血性的人,特別是中國人,都不能不為之痛徹肺腑,勃然而起。

從此,筆者就一直懷著有一天能將這個材料印出來的愿望,讓大家,特別是中國人,都能讀一讀,不光要讀,而且要在讀的過程中細品那現場的每一個言辭、每一個語氣和每一個神態。因為這不僅是近代以來中日關系的一個轉折點,而且也預示著此后中日關系的性質和走勢。

這是編印這一本書的初衷。

本書自“宣戰”始,次“媾和”,次“廣島問答”,次“馬關問答”,次“書憤”,次“明恥”,以“鑒史”收束,共七部分。應當說,基本上交代清楚了收拾甲午殘局的中日和談的經過,特別是“馬關和談”對我民族造成的精神傷害。既有面的掃描,又有點的聚焦,既重當時的事實,又重事后的影響。本書雖區區20萬字左右,然距離首次交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初稿時已過了三載時光,其間不時發現新材料,補充修改,反復提交,難以定稿,可謂煩也。今天終可以做一了結,長吁一氣。我的兩個研究生段曉輝和曹斯瀅幫助整理了書中部分內容,為我省卻了不少精力。

甲午敗戰、乙未屈和已經過了兩個甲子了。放眼望去,今日我國家的政治領導力、經濟規模、軍事實力、文化魅力、科技創新能力等雖非世界第一,但總算居于世界前列,與往昔為世界普遍輕視侮辱、乃至欺凌宰割的悲慘命運相比,真若霄壤之別。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近代以來,我民族自被“推落谷底”始,艱難上爬,到今天爬到這將要抵達山巔的過程中,不知拋了多少頭顱,灑了多少熱血,真可謂是鳳凰涅槃,浴火重生。“乳虎嘯谷,百獸震惶。”梁啟超:《少年中國說》(1900年2月10日),李華興、吳嘉勛編:《梁啟超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27頁。今天,我國家所取得的成績,在世界中所居的地位,是當年遺恨馬關的李鴻章父子做夢也想不到的,也是當年跋扈馬關的伊藤博文、陸奧宗光等輩所不愿意見到的。

當然,這絕不意味著從此就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國事”如“人事”。“人有喜慶,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禍患,不可生喜幸心。”對一個人來說,要真正做到這點,很難。對一個國家來說,也一樣。當我民族朝著復興之大道闊步向前時,有人祝福,有人羨慕,有人不安,有人忌恨,甚至有人挑釁和破壞,因此,我們就不能不強身健體,整軍經武,為民族復興大業保駕護航。

“我祖黃帝傳百世,一姓四五垓兄弟。族譜歷史五千載,大地文明無我逯。全國語文同一致,武功一統垂文治。四裔入貢懷威惠,用我文化服我制,亞洲獨尊主人位。”康有為:《愛國短歌行》,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2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9頁。這是為《馬關條約》所刺激,而掀起維新變法,后來變法失敗又逃亡海外的康有為所寫的“愛國歌”。的確,世界上很少有國家像我們這個國家一樣有著如此信美之江山、如此悠久之歷史、如此燦爛之文化,我民族的復興和崛起亦必將是任何力量也無法阻擋的。

2018年1月5日夜,陳占彪

主站蜘蛛池模板: 双鸭山市| 太湖县| 双峰县| 于都县| 游戏| 太康县| 稷山县| 永胜县| 青河县| 建湖县| 武乡县| 定日县| 皮山县| 天长市| 余干县| 雅安市| 仙居县| 平凉市| 台南县| 台中市| 北流市| 香格里拉县| 福清市| 临夏县| 密山市| 凭祥市| 永春县| 银川市| 苏尼特左旗| 革吉县| 威远县| 华容县| 西林县| 萨迦县| 开阳县| 富阳市| 海门市| 宽城| 福贡县| 阜康市| 山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