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美物之道(套裝共4冊)作者名: (日)北大路魯山人 柳宗悅 河井寬次郎本章字數: 8字更新時間: 2020-02-28 19:01:17
第一章 物品與作者
村落的整體
每當站在郊外一角眺望農田對面到山麓之間的幾個村落,并考慮要進入其中哪一個時,我總是容易感到猶豫。幸而京都周圍的農村很少遭破壞或污染,無論選哪一個村子都不太會失望。
在進入某個村子之前,我總是對其整體布局感到驚嘆。越是站在能仰望或俯視村落整體的位置,越是感到這布局猶如被施加了魔法般。那些被森林包圍的平原上的村落,如果不深入其中觀看就不會了解,即便如此,我也時常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邂逅意想不到的精彩,并為之震撼。總之,這些村落和戶與戶之間的巧妙配置正好適應地形,叫人百看不厭。我一直很想知道,究竟是誰設計出了這樣絕妙的龐大構圖。戶與戶之間——甲家和乙家之間,究竟是如何維持著這般迷人的間隔與平衡而毗鄰而建的?遙遙相望的甲家和丁家,又是如何以這般美妙的比例被分隔開來的?瓦片和茅草屋頂是由誰如此精巧地分配?甲乙丙丁各房屋所具有的美感,有時還體現在地形極度復雜、凹凸不平的丘陵或山地斜面上,而將它們如此完美地進行分配布局的,究竟是誰呢?我時常為這位偉大設計師的力量感到驚嘆不已。
進入村莊后,首先給人以親近感的是房屋。比起人,它們更親切。因為比起住在屋里的人,房屋能告訴我更多關于他們的事。住宅總是能將居住者的特征暴露無遺。尤其是用茅草搭建的房屋和住所,雖是人工制作,但更接近于自然之物,它們就是居住者的肉體本身。
稻谷和蔬菜雖然能培育,卻不能憑空制作。雖然制作類的工作能敷衍糊弄,栽培類的工作卻無法如此。因此,農家和農人的生活不可能不變得美好。
無論怎樣的農家——無論再寒磣的家庭——都給人一種家宅的踏實感。讓人感到安心,欣然將生命托付其中,并視其為永遠的居所。而這正是日本的原型。若是小則由它小,若是大則由它大,這些房屋與其說是建立在土地之上,毋寧說像是從土地中生長起來的一樣。每家每戶都不帶絲毫玩樂性質,房屋從里到外、從頭到腳都充滿農人的生活氣息,這一點甚是可貴。用人體內臟做比喻的話,“爐灶”相當于房屋的胃部。這一帶農家房屋內的“爐灶”設計得大而巧妙,又說明了什么呢?我時常站在這“七孔灶”前看得入迷。與之相比,地爐
更加貼近人的日常,也更使人產生親切感,因為地爐的火除了烹煮和取暖外,還有別的重大用途。
戶與戶之間的區域種滿了各季花朵,像是宣告和平的緩沖帶般,夾著一兩塊田地。田地里種著柿子樹、栗樹或梅樹。除了供人采摘果實,這些樹木還肩負著連種植者也不知道的巨大使命,讓田地再次變綠或變紅而不至于荒廢。除了帶來實際收益,樹木還完成了如此重要的工作呢。
此外,村落之中不時混雜著一兩塊閑田,看樣子也不像是經協商后故意留出來的。它們常常出現在適當的位置,讓村莊的面貌更加美麗。
小河旁的浣洗處并排放著幾塊石頭,位置合宜,巨大的樸樹也在此茂盛生長,十字路口有供奉神的小祠堂,愛宕大明神、二月堂和天滿宮的石燈籠佇立在旁。小路被清新可愛的籬笆和低矮漂亮的土墻夾在其中,櫟樹被修剪培育成遮陽防風的保護傘。沿道路修建的倉庫一角種著滿身樹癤的櫸樹和粗壯的樸樹,為氣派的倉庫更添一重氣派的安全感。
村落中的道路為何能蜿蜒出如此優美的弧度呢?守家護院的籬笆上為何會開滿鮮花呢?拒絕來人的出入口為何卻不安裝門板呢?
今年三月的某日,我從南山城山田川村的大仙堂聚落,向大里、北莊、吐師依次拜訪,一邊行走,一邊被途中發現的美麗村落吸引著。
剛走出一個村子,田地另一頭又出現了第二個村子,仿佛久候多時的主人般,將村內全景悉數展現在我面前。
于是,我最終還是一次又一次步行穿過了成片的農田。這一日發現的村莊全都美得無可挑剔,每每令我流連忘返、應接不暇。好東西不該獨享,我反復告訴自己,即使是自說自話也要將這感想記錄下來。
早春明媚的陽光下,遠處村莊的一列列白壁在三四寸高的麥田間若隱若現。坐在田野旁遠眺這從未見過的風景,初次邂逅的村子令我喜不自禁。
步行進入村莊更是不同尋常。接連出現的景物讓我目不暇接,不知不覺,整個身體似乎只有眼睛在轉個不停了。
籬笆、土墻、長屋門、倉庫、茶屋、主屋。它們排列在不足一間
的道路兩側,盡情展示著自身的美。穿過幾個類似的村子后離開吐師,在原野中新開的寬道上走了一陣,接著便來到川西村的菅井聚落。這里的景象再次超出我的想象。村頭一戶釀酒人家的房屋在波形鐵皮板和大門的包圍下露出壯麗的輪廓,戶外一塊小型鍛鐵場也十分漂亮,我沉迷于路旁風景,幾乎忘了時間,最后只能一面感嘆時間流逝的迅速,一面踏上歸途,趕往新祝園站的方向。
雖然在筆直的新路上一眼就能望見車站,但在祝園前的左手方向,在一片低矮的丘陵之上,我又發現了一個小村莊。最終還是無法視而不見。
雙腳已經自顧自地朝村子的方向走去。爬上弧度適宜、蜿蜒曲折的緩坡,成排的房屋悠然顯現。持續步行了五六小時后,我的腳已經開始酸痛,但進入村子后,腳痛便被拋到了腦后。
我雖常年奔波于各式各樣的村落之間,像今天這樣讓我高興得忘乎所以的村子卻不常見。我終于來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地方!沿著村中道路橫來豎往,時而倒退時而駐足,時而坐下休息時而迅速繞行,我像著了魔似的任由身體被這狂喜拖拽旋轉。
我尋思著——這樣毫無破綻、排列緊湊的村落究竟要如何才能整個兒取出來呢?這個村子從頭到尾都像覆蓋著魔法一般。
太陽開始下沉,我決定下次再來,便準備離開,不想竟走到一個池塘邊。這個池塘支配著村子的整體景觀,真是太出人意料了。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只好茫然佇立了片刻。仔細想想,雖是偶然,我卻以十分恰當的順序走完了這個村子,還在最后發現,這迷人的村莊正是沿著這美麗的池塘而建。
姑且不論這個,在堤壩之上隔著池塘遙望,這座村莊可真是叫人驚艷啊。那池塘并非普通的池塘,而是田地的蓄水池。一般的蓄水池往往在山谷之處,形狀簡單乏味,成日只能映出空中云影;而這個池塘的一邊朝山丘的方向呈凸字形蜿蜒,即便出于無心,也將村中居民的房屋巧妙劃分、優美呈現。此外,還細致精密地倒映出池畔人家的影子。
不止如此,將這完美布局和倒影盡收眼底的堤壩上,還并排生長著一列古老的櫻樹。眾所周知,在瀕臨湖水或入海口的地方常能見到美麗的村落或海港,但在這樣一個山丘的蓄水池旁竟有這樣一個村子,是任誰也難以想象的。像這座村子般無論從哪個方位看都沒有缺陷的村子并不多,它究竟為何如此迷人,真是不可思議。不僅是填充村子的各個部分的魅力,更讓人驚嘆的是村落整體散發出的無與倫比的美感。
這個僅有八十戶居民的村莊雖沒有奢豪的大地主之家,卻也沒有慘淡的貧農之家。所有住戶無論房屋大小,都是踏踏實實的自耕農。與其說是家家戶戶的集合形成了村子整體,不如說是先有了村落整體的形態,才孕育出每家每戶的生活。凡是見過這個村子的人,必定都會先意識到整體而非個體。這是一座由山丘和池塘組合而成的村落——不用說,池塘一定是后來修建的。
總而言之,這個地方從形成之初就排除了一切丑陋不堪的形態。高低錯落的復雜地形以其本身的自然條件集合村民之力,將所有難看的事物拒之門外,美好的事物才包容其中。能在此地留存的一切必須是美的,它就是這樣一個村落。人們最開始一定也是根據自己的喜好來到這里的。他們耕耘、繁殖,卻并未打破這里的平衡,那些任憑個人喜好做出的改變加在一起,形成了村子如今的樣貌。這種任性妄為的舉動之和為什么竟成就了如此美景?我很想當面問問那個天賦驚人的設計師。然而,村民們卻并未覺察村子的美,不僅這里,幾乎任何地方的村落都大抵如此,人們對此并不在意。
此后,我又多次漫步在這個村莊,每當村民們問我,你是來干什么的,我都無法給出合適的回答。為了它的美而來——這種理由不算答案。我無法讓他們理解,這也沒辦法。其實沒必要讓他們理解,因為渾然不覺地生活在這樣美麗的地方本身,就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
京都府相樂郡川西村大字植田,便是那個村子的名字。
昭和十九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