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昨日席間議定,第二天一早即雇船出城,至西郊二十余里林家祖塋祭拜祖宗及父母,除祥,黛,妙兄妹新婦外,探,惜及本厚一家也分別備祭禮各一份,先后拜祭。事畢值中午,往東約二里許,山下有一大市鎮,在一家有名望的大飯館里用午餐,還去云巖山游覽一番,憑吊了一些當年西施的古跡,至日西沉方回,待至家門已是上燈時候,第三日則是登門拜謁本族尊長,早起首往的是大伯如溪的宅第,與老三房雖不在一條街,但相去也不遠,不到半個時辰也就到了,因各自都有約定,守門的家人見大隊車轎由遠而至,即入內稟報,如溪家人口也不多,兒子一家遠在外地為官,長年不歸,膝下僅一女名紫玉,雖早已外嫁,夫妻及幼子卻長年于父親處留住,以便于照應。所以至大門迎接的只其一人,至后廳,如溪在門口等眾人入室,祥玉即欲率妻、妹大禮參拜,如溪先說:“且慢?!庇帜恳曉谄渖砗蟮谋竞裾f:“本厚親家老弟你且先過來一旁坐了,好共受他們一拜。”本厚有些惶惶,忙說:“使不得,大老爺,老奴也等著給您請安呢?!比缦行┎豢斓卣f:“你又來了,”聽了這話,妙玉不敢插嘴,祥玉也不好說什么,探惜二人是客,當然也不便先出頭。黛玉知道,只有自己才能解圍,當即就不失時機地說:“伯父說的千真萬確,大叔再不能推卻了?!碧较Ы忝眠@才出來幫腔說。本厚再無托辭,只得上前,說:“大老爺發了這等狠話,我再不從命,這罪孽就更大了,我且先常禮見過大老爺吧?!闭f罷,雙手抱拳,一躬到底。如溪順手拉過他來,在右側次位坐了。見本厚落座,祥玉這才率妻、妹三人大禮跪拜請安,拜畢站過一旁,隨后是探惜姐妹下拜,口稱世侄女,如溪只讓一拜,即命紫玉攙扶起身。如溪說:“二位姑娘少禮請坐,姑娘雖遠來,卻是至親,在此如在家一樣,千萬別見外才好,有黛玉、祥大奶奶等為伴,料想不會寂寞。又問令尊昆仲伉儷安好?!碧酱浩鹕泶鸬溃骸巴懈G野?。”紫玉讓二人坐于左上客位。坐定,探春又站起道:“唐突造訪,少不得煩擾世伯、兄嫂姐姐們,懇望擔待一二。”如溪說:“姑娘這就見外了,想當年黛玉在府上幾近十載,那才是大大的煩擾了?!碧酱赫f:“彼此至親,理當如此?!比缦又f:“所以,姑娘不必見外才是?!币蚝竺孢€有眾人等著要見禮,探春只略欠身致意,口稱:“是?!辈辉傺哉Z。接著是仲煦晴雯夫婦,有恒,紫鵑,侍書,雪雁這些半主子地位的男女,后面是三個孩子由奶媽領著行禮。見了三個孩子,如溪雖是花甲老漢,卻也樂得開懷大笑,連說:“好,好,好?!弊詈笫请S行男女仆婦。接著,由祥玉夫婦,黛玉獻上進見禮,探惜隨后,再是本厚跟進。如溪也各有贈賜,就不細述。見禮,行賞這一串禮儀耗時近一個時辰,下人上茶畢,退下。這才進入敘話程序,紫玉也讓人挪過一椅,在其父右側身后坐下。
如溪先對本厚說:“如今你帶回來的是老二夫婦和孩子,留在京里的老大也成家,有了孩子了?”本厚恭謹地欠身說:“是。”如溪笑道:“哈,一晃三年,你倒也兒孫滿堂了?!庇质种钢泻阏f:還有你這外甥,也是個很不錯的大夫,也不小了吧?怎么沒聽說為他張羅一門親事?別讓人說你這當舅舅的就是偏心。”本厚陪著笑臉,道:“兩個兒子的事,都是姑娘憐下促成的,我哪敢擅自張羅。”“這就是你的不是。”如溪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哪有什么不敢、擅自一說。接到你們要回來的信,二太太急急忙忙把屋子都整治好了,該添的東西,一應都備齊全了,前些日子已催著我挑個好日子要給瑞兒辦喜事呢,你瞧瞧,祥玉的孩子都兩歲了吧?!比缦骼锸呛捅竞裨陂e話家常,可這話外音,在座的人十有八九心知肚明,只是沒人挑明罷了。而最在心的是兩個人,一是黛玉,二是紫鵑,幸好這座位排得極隹,為紫鵑擋了全部的眼光射線。原來這廳堂的座位格局是屏門前置一長條幾,中前是一張方桌,俗稱八仙桌,左右各一椅,是為主位,左為上,右為次;前兩步左右偏過主座,分別各排兩椅,中置一茶幾,則是客座。若客眾多,則臨時再如式添座椅,今日就是如此,主座坐了如溪,其側后坐了紫玉,次席是本厚;客座左前兩座是探,惜二人,其下是祥玉夫婦,一共四座,右前上兩位原欲讓仲煦有恒,二人堅辭,就讓黛玉坐了首席,仲煦又把妻子推至第二位,這樣三四位就是仲煦有恒了,另外,紫鵑已是瑞玉未婚妻,侍書,雪雁亦非一般丫頭可比,因此在右客座后面又加了四座,第一座在黛玉后面,正好讓紫鵑坐了,其次是侍書雪雁。聽如溪說到二太太要挑佳期,羞得紫鵑滿臉通紅。而黛玉卻鎮靜自如,一付胸有成竹的樣子,如溪接著問妙玉道:“聽說祥大奶奶也是蘇州出身?”妙玉恭謹地站起身,道:“回大伯父,侄媳父親早年在蘇州為一小吏,侄媳生于蘇州,自幼多病,聽方士言,長年寄養于外,不幸父母雙亡,族人棄我于不顧,故四處飄泊,至京不久,有幸結識妹妹,視為知已?!泵钣裰豁樦缦脑掝},略表了一下自己的身世便不再多言。如溪說:“家常說話,不必如此拘謹,你且坐下,如此說來,這就是緣份了。祥兒進京后你們這些姐妹的才識,我也有所聞,真是不讓須眉?!泵钣翊鸬溃骸安高^獎了。”言畢坐定。如溪又轉問黛玉,道:“黛玉自幼也身弱多病,藥不離口,這是我親見的,進京在外祖家,多年也未見好,祥兒進京之初,來信說你病情危重,到讓我等吃驚不小,后又說見好,這才稍寬心些。今日見你面色頗隹,不似病容。這病究竟怎樣了,說來聽聽,好有個商議。”黛玉見如溪轉向自己問話,忙也站起躬身聽示。問畢,如溪也命其落座。黛玉坐定,答道:“多承伯父牽掛,侄女此病這十來年時好時壞,在京中有名望的太醫換了好幾茬,仍未見效,哥哥進京時,確是重了些,還是哥哥請來高手,為之把脈施藥,方見好,去年初秋就已停藥,十五六年的藥罐子摔了?!薄昂谩⒑谩⒑?。”如溪一連說了三個好。正欲再說什么,他的女婿、紫玉的丈夫周樹仁下了學,來到堂前,眾人一見除如溪外皆紛紛站起,又一一互相見禮,方畢,眾人還未落座,管家婦又進來,躬身對如溪說:“回老爺,廚房已齊備,也該是用午餐的時候了?!比缦坏谜f:“好,你去吩咐他們,這就開席吧。”管家婦答應著退去。如溪對眾人說:“我特地讓樹仁請了一個時辰的假,回來和你們吃頓便飯,這里左右放了三張圓桌,趕車的在西廂另有一桌,我和本厚去東廂,我們老弟兄另外吃,免得擠在你們中間,讓你們拘謹了吃不痛快。飯后你們還要去二太太、四老爺家,有話以后再說?!贝蠡锛娂姷乐x。說罷他領本厚去了廂房。這里就由樹仁、紫玉招待眾人入席,半個多時辰一頓飯吃好,眾人起身離席,剩人不在意時,妙玉與丈夫耳語了兩句什么,祥玉略點點頭,也沒說什么。大家又回到原座上喝茶敘話。餐桌上眾家人忙著撤除殘席,又要這邊再重新上茶,芳官敏捷示意文官等眾丫頭一起加入動作。如溪本厚也過來落座抿了一口茶,說:“我這里好些時沒這么多人一起吃飯了,也沒什么好東西招待你們,尤其京里二位姑娘勿見笑才好?!薄笆啦p飯,侄女愧領了?!碧较Ы忝闷鹕碇乱?。二人剛一落座,祥玉隨即起身說:“今日還要去拜見母親和四叔四嬸,明日起要去幾處要緊的親友處拜謁,再有妹妹們盼著早日去城外繡衣坊,故今日不能久待伺奉伯父,懇望寬恕,侄兒等這就告辭了。”如溪說:“剛回來,這幾件事都是免不了的,就不留你們了,明日就由瑞兒領你們同去?!痹挳叡娙似鹕?,祥玉即對紫玉說:“現僅有銀票五十兩請姐姐分發眾家下人買茶喝吧?!闭f著,將銀票遞了過去。紫玉接過,說:“都是一家人常來常往的,何需如此?!毕橛裾f:“離家多年,初次相見,略表慰勉之意,也是應該的。”但等祥玉話說完,探春也拿出五十兩銀票,說:“世伯賞飯,到讓眾兄弟姐妹多有辛勞,我姐妹也聊表心意同請姐姐轉達?!弊嫌駚y搖雙手說:“使不得,使不得,二位妹妹是稀客,貴客,怎好讓你們破費?”“姐姐不必謙讓了,以后怕煩勞各位的時候多著呢?!碧酱夯卣f。如溪說:“好了,就領情吧,他們還要去跑兩家呢,快叫管事的領眾人來謝賞?!弊嫌衩θハ路拷泄苁孪眿D領來男女下人二十余人,就在院中跪地謝賞,事畢,祥玉率眾人辭出上車,紫玉,周樹仁夫婦送至大門外,等眾人離去方回。原來席前談話,妙玉聽族長口音語意,總不離男婚女嫁的話題,怕他當著眾人直點黛玉的終身大事,人坐在那里,表面不動聲色,心里急得真正是如坐針氈,怕的是這位初次相見的族長大老爺仗著家規古訓,硬是不顧妹妹的意愿,為之主婚,勢必有一番周折,又怕妹妹當面頂撞或緩拒,不可避免將引起上下眾人的不痛快,幸好周樹仁的到來,打斷了如溪的話頭,因而一等散席,妙玉即與丈夫耳語,令其速速領眾人辭去。眾人在車里只覺得車拐了一個彎,進入另一條街巷,不多會就到了,這回是瑞玉獨自一人在大門外迎接,至后廳,楊氏也在門口站著,又隨即入室主位就座,又邀本厚說:“親家過來請坐吧?!北竞襁@次不再推辭,走過去,說:“二太太抬舉,本厚就老著臉,給太太請個安,告坐了。”楊氏說:“本來嗎,大兒媳婦是我用花轎從你家抬來的,還說什么老臉不老臉的?!币粫r二人坐定,祥玉即與妻子妹妹三人齊齊下拜,三人齊聲各呼各的稱謂,兒子請母親安。媳婦妙玉請婆婆安。侄女黛玉請二媽安。而一跪三拜是一致的。以后是探,惜二人,二太太少不得也說些場面上的客套話。等到三個孩子跪拜請安時,二太太又高樂透了,高呼:“乖心肝,都到好婆這里來,讓我好好親親。”三個孩子乖巧地都涌上來,二太太伸開雙臂把三個孩子總攬在懷里,親了這個又親那個,好一會不肯放開。探春對兒子說:“爾漢,別累著老太太?!鼻琏┮哺f:“艷兒你也乖些,不許瞎鬧,勞累了老太太?!倍€是攬著三個孩子,一面對本厚說:“親家,還記得當年我怎么把祥兒托付給你的情景么?自你們走了,似乎也把我的心摘走了,白天就那么恍恍惚惚的,什么都做不真切,夜里摟著哭著鬧著要哥哥累狠了已睡熟的瑞兒,我的眼淚就沒斷過,這種日子,少說也有半年,四老爺去揚州兩次,回來說你們照料得很好,才好些。”“記得,記得。”本厚答道:“太太,我知道,俗話說:兒行千里母擔憂。這就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了,我知道侍候大爺的責任重大,所以老奴日夜一刻也不離左右,夜里爺睡床上,我和一個小伙計睡在他床前地板上,房里一盞燈火一直到天明才滅。白天先生教課,我在外面守著,可有一件事著實讓我犯了好些時的難?!倍砰_了三個孩子,問:“什么事為難你了,莫不是不聽話?你就該請出你老爺的家法來才是。”“不,不,太太,你想到哪兒去了。”又問:“那為什么?”本厚答道:“太太知道,我們老爺是位清廉的官吏,僅有;的一千余兩銀子,只用在聘先生及大爺的衣食上,我們的衣食全要自已外出攬活兒掙來開銷。爺念書只是一個人,孤單了些,就讓我家兩小子和恒兒算做陪讀兼書童;吃飯時,見爺與先生同桌拘謹得緊,就讓他與先生分開吃,他又要我這三個小子一處吃,犯難的事就來了,大爺見了也要吃和他們一樣的雜糧餅子,我費了好些口舌才把我兩個小子拉到廚房去吃,給恒兒一碗厚厚的粥和素菜,大爺就和恒兒打伙兒吃,怎么勸說都不成,恒兒這小子沾光了不少。睡覺也要一處睡,更可惡的是暗地里搗鬼讓大爺要零花錢,初一,十五,先生放兩天假,二人就上街在書攤上買了不少醫書,我追問起來,大爺就擔當了去,說是他也要看,拿他也沒辦法?!倍χf:“孩子們肯用功是好事,別心疼那幾個小錢?!闭f話間,丫頭們棒來了許多茶盅,妙玉眼快趕緊上前,端過第一盅,奉獻給了婆母,稱:“婆母請用茶。轉身又端過第二盅給了寄父本厚,本厚還有些不習慣,忙起身雙手去接,妙玉則說:“寄父請安坐,用茶?!北竞衩φf:“奶奶以后請千萬別這等拘禮,我實在是承受不起的?!倍f:“按理說,也是應當的,可這居家過日子,日子長著呢,每每的都如此循規蹈矩,倒有些不自在,大奶奶以后就改了吧。娘兒們好自自在在的說話?!泵钣襁€是恭順地答:“是。”獻禮行賞一如前例。直到這時,二太太似乎才想起什么來了,便拿雙眼掃了滿屋子的一群人,說:“怎么?你們瞧瞧,似乎少了一個人?”還沒等黛玉開口,雪雁搶著說:“回二太太,是紫鵑姐姐沒進來,她和姑娘坐一輛車,在門口停車時,我扶姑娘下車,她說;我就在車里等著吧。姑娘也沒說什么,大伙就進來了?!庇忠粋€快嘴插進來說:“太太別著急,我去把她拉進來。”晴雯如此說著,就站起身,欲往外走。二太太忙說:“使不得,仲兒家的,別難為她了,我知道,我得用花轎吹吹打打的才能把她抬進家門呢。”晴雯就止步歸座,眾人聞言都笑了。本厚笑道:“二太太說的很是,這杯喜酒太太該早早賞下了?!倍f:“早備著了,就等大老爺發話呢?!庇终f:“這會子讓她一個人在外面干坐著,也不像樣,該送些茶點瓜果去才好?!毖┭銘曊f:“我去?!薄昂煤⒆?,難為你跑一趟吧。”二太太說。這時芳官也站起身,說:“我和雪雁姐姐一塊送去?!庇谑茄┭阌貌璞P端著一蓋盅茶,芳官用托盤取了瓜子芝麻糖及幾樣果子一同送了出去,至車前,雪雁掀起車簾,芳官搶著說:“二太太說了今日叫我們先送些茶點給你,明日就要用花轎來抬你了?!弊嚣N說:“該打的小蹄子,等我回去撕你的嘴。”一邊說一邊抬起手來裝著要打的樣兒。芳官眼快,順手將果盤塞到她手里,趕緊退后了兩步,雪雁走過去一手送上茶一手接過果盤,埋怨芳官說:“就知道你出來沒安好心,整天的就知道找空兒逗樂子,沒一點兒正經?!狈脊僬f:“在老爺太太面前不敢多嘴,姑娘姐姐們把我當人,不找點樂子我要悶出病來了。”“得了,別在這里磨嘴皮,快進去小心伺候吧?!弊嚣N說罷,喝了一口茶順手拈了一個果子,打發她二人回去。二人進了后廳,這時,二太太正與黛玉說話,只聽她說:“黛兒,人說知兒莫如母,你哥哥是個忠厚老成得有些古板的人,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跟我說,有什么心里話也只管告訴我,你盡管放心,一切有二媽給你作主,大老爺也交待過,決不讓你受一點委屈?!摈煊駧е鰦蓱B地說:“多謝二媽關愛,這會子哥哥嫂嫂對我還是疼愛尤隹的,今后若受了委屈,定要請二媽做主?!毕Т涸谂詫μ酱汗緡伭艘痪洌骸傲纸憬氵@么大人了,還會撒嬌呢?!碧酱褐徊[縫著眼微微一笑。與此同時,妙玉又給丈夫使了眼色,祥玉心領神會,忙說:“時辰不早,兒子要告辭了,得趕去四叔家請安呢。”說著就站起了身。二太太說:“去吧,今日不留你們,這剛回來馬不停蹄的,趕這趕那,明日拜客就由你弟弟陪你們去,車馬等一應用物他都備辦齊全了,晚上早些安歇,別累很了?!闭f罷,眾人紛紛告辭,二太太又擁著三個孩子親了又親,好一陣才松手讓他們離去。至四老爺家一切大致如此,晚飯后,近起更了才辭行回來。離京后這三個多月來,南下自濟南到揚州,再至南京轉游了一大圈,沒好好停歇過,大家都有疲勞感覺,回來了還是不能停歇,所以,晚上總是早早各自安歇,今日自四老爺家回來后也各自回房梳洗,別人不說,且說祥玉妙玉夫婦也回房準備安歇。妙玉此時對丈夫說:“今日在大伯家和婆母那里,我要大爺早早離去,大爺知道我的用意么?”“知道,知道。”祥玉說:“你是怕老人們當面直提妹妹的終身大事,不好回避?!泵钣裾f:“正是,妹妹今年都廿三歲了,按常規早過了成家之期,在京里這多年陰錯陽差的誤了,如今回家了,大爺就沒想過這件大事?”“怎么沒想!”祥玉說:“可妹妹一貫行事自有主見,在京這三年多,起初她病著,里里外外事兒不斷,也沒落個空兒好好談起這事,早就想著等回來了再商議,你瞧,回來才兩天,凳子還沒哪一處焐熱過一張呢,接下來要拜客,妹妹們早就籌劃著要去城西繡坊。這是妹妹的終身大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了結的,且得騰出空兒來好好合計合計才是。”妙玉說:“大爺說的是,可你也聽見了,今日大伯和婆母的話音語氣,老人們也心急得很,怕是等不得了。大爺得有所準備才好,要不先問問妹妹,看她是什么主意,咱們心里好有個底,老人們問起,你也好有個交待。要是老人們要為妹妹擇婿,我的主意是懇請大伯看在她死去的父母份上,千萬不要違了妹妹的意愿才好?!泵钣褚豢跉庹f出這一段情懇意切的心里話,又似半帶懇求半決然的最后一句,就雙眼直視丈夫,等他回話。祥玉深深地理解妻子與妹妹的感情,便溫情脈脈地說:“這你放心,我也是這個主意。在京時,我們瞞著妹妹,寫信回來請大伯四叔蓋這西邊的宅子,我就定下了,妹妹的婚事,決不嫁出,必須招贅進門,這兩條缺一不可。再說大伯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我犯難的是,哪里覓得這樣一位理想的人選?!薄耙牢铱?,這你不用犯難,只怕妹妹心中早有人選了。”妙玉這么說。祥玉說:“你指的是有恒?”妙玉說:“正是?!薄拔乙蚕氲剿捎幸患率遣怀?,所以遲遲不敢開口。”“哪一件不成?”妙玉問。祥玉說:“門當戶對這一說,你難道不清楚?”妙玉說:“大爺說的這一條,世人看來固然沒錯,我估量妹妹自有其超常的主見?!薄笆裁粗饕?,說來我聽。”祥玉忙問妻子。妙玉緩緩說道:“說來話長,前年在京,妹妹成全你我姻緣,又欲將云妹妹許給金水,一日夜晚,我們三人在房中有一次女兒閨密夜話。她的一席推心置腹話語,實在讓我對她括目相看?!毕橛褡穯柫艘痪洌骸昂我砸姷??”妙玉說:“自公爹仙逝后,妹妹二次進京,那時她與寶玉由老太太安置在自已屋內起居教養。自此,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久,榮府為迎貴妃省親,大興土木,建造省親別墅,貴妃賜名大觀園。我有幸進入園中,事后,她就和姐妹們分別住入園里,在園里我與妹妹一見如故,由于各自處境不同,平日雖交往不多,卻能心領神會,互視對方為知已。在無慮無怨豐衣足食中過著貴族小姐公子哥兒的生活,漸漸長大了,這是我親見的,以后的變故你已知道。然而在那次閨密夜話中她對云妹妹說:‘好妹妹你且先別埋怨我糊涂,聽我說完,你再定奪;先說本大叔為首的這二百多人,當年都是貧苦莊戶出身,大水毀了他們的一切,其中大多年齡與我們相當,那時我們是侯門公府的嬌小姐,他們卻是父母拼死在大水中用自已的腰帶把他們捆在樹上,將生的希望留給他們,自己則力竭而為洪水吞噬。父親奉旨賑災,收留教養了他們,這十余年來,念的書算來也不比我們少,只是沒有我們那份閑情雅意罷了。父親逝后,這群人在本大叔統領下,以德報德,無聲無息終年操勞,如今竟積攢下這上百萬的家財。面對這巨額財富,你聽說過他們中間有哪一個為此明爭暗奪?有哪一個為此而勾心斗角?相反,以前在你我身邊,為了錢財爭得六親不認,你死我活的不是此起彼伏嗎?再說你我姐妹,在園里寶玉病中,托詞元妃端午節送禮為由,越過老太太,美其名曰奉旨以冒名偷娶之法成親。這前前后后的情景不用我說,你全知道。我病成那樣有怨無處訴,故拒藥絕食,唯求速死。當時光景少則一二日,多也挨不過四五天就將與你陰陽兩界。要是那時咽了這口氣,兩府一敗,十有八九我這兩根枯骨也不知丟到那塊荒郊野地,回不得家鄉,真成了孤魂野鬼了。而妹妹你當日被趕出鼎侯府,隨身幾兩銀子花完了,不就流落街頭成為丐兒?你叔叔出獄后衛家就送來退婚解約書。真正是命不該絕,祖宗庇護,突然間哥哥大叔一大批人來京了。我看到了重生的希望,已跨進鬼門關的一只腳又縮了回來。父母歿了,兩府敗了,如今什么虛銜都沒有,我就是一個無父無母平平常常的民間女子,這是我在病中所想的一件事。再不可撒嬌使小性子了。今后覓一個本份、勤奮而又情意相投的男子托以終身,如常所說:男耕女織,自食其力,廝守一生。妹妹若視我言無誤,金水可為我云妹夫。此人和伯熊兄弟,有恒以及其余這二百人,原是貧苦難童,而今則是林記商號在京的二總管,與伯熊二人總管京城及西海,濟南等地的買賣,要論資產,估量著沒有百萬,七八十萬銀兩是足有的,還有李莊萬畝良田,京里這西邊一路房舍一落三進一樓帶園子,連下房算上,少說也有七八十間,男女下人三四十人。有這等家業的內當家奶奶,我說句不恭敬的話,比你以前在鼎侯府一月只得少許月例,還得自已動手裁縫換季衣裳的日子要舒坦得多。最可心的是金水這等人,決不會象那些貴胄子弟,依仗祖上的功賞家業,多有不干正事,一味的作威作福,為非作歹;家里三妻四妾,外面還要尋花問柳,什么齷齪事都干得出來,這樣的人哪有真情實意,怎能相隨一生?兩府里那幾位老少爺們你我不都是親見親聞的嗎?最可嘆的是香菱和尤家姐妹,多好的女孩兒卻落得如此凄慘的下場。金釧也是一個冤魂野鬼。鴛鴦、晴雯差一點送了小命。金水孤身一人,留他在京主外經營,你主內持家,你叔嬸老來就有靠了。好妹妹,這都是我的真心話,你若另有所想,說出來,我決意盡力助你如愿就是。”妙玉接著說:“這是妹妹規勸云妹妹的一番話,是我親耳所聞,至今尚能記得十之八九。云妹妹聽了,雙手摟住妹妹的脖頸,二人相擁著,云妹妹掛著兩行熱淚,說:‘好親姐姐,你說的都是金玉良言,我也懂得事理,聽姐姐的安排就是了,只是舍不得離開姐姐,你為別人都想到了,可你怎不為自已想想呢?!妹谜f:‘傻妹妹,沒忘了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句話吧。再說,我不能在這里吹吹打打地嫁人,寶玉那個情癡至今還不醒,要那樣再鬧出什么故事來,二舅舅一家就不用過日子了。再說你我正年輕,來日方長,還怕少得了再聚首的時候?”妙玉最后說:“云妹妹的婚事就這樣促成了,大爺你聽著也該知道妹妹的主見了?!毕橛裾f:“有你這一說,我心里有底了,有恒是和我一起長大的,我當然知根知底。大伯要提起此事,我就有話好回了。”正說著,已聽見街坊隱隱傳來二更梆子聲,二人這才吹燈安歇。
第二日,晨起,祥玉在本厚陪同下,帶著禮盒出門拜客。仲煦由瑞玉領著去本城各商號巡察,有恒當然也沒閑,則去了自家閶門外藥號。女孩子們今日可以松松筋骨了。妙玉不敢怠惰,時時警戒自己,自進了林家大門,自已是新婦,上有婆母和伯叔嬸娘,這幾位長者需要時時伺奉,下有小姑以及孩子需要呵護,外面店鋪買賣,伙計可以不用操心,家里男女下人五六十人,是要我這當家奶奶費些精神的,所以,丈夫起床,她也起身,命人伺候祥玉梳洗及早餐,又查問了出門所備之禮盒及賞人的銀子等等。當然,這些都不必自已動手,也不用跑腿,只是指使鈴兒去支派下人去做罷了。而黛,探,惜三人前晚就約定,要美美地睡個懶覺,好好養養精氣神。紫鵑天明就靜悄悄地起了身,一點沒驚動睡在里床的黛玉。和在瀟湘館一樣,至廂房輕輕叫醒了雪雁,芳官等四人,以及樓下諸多女傭,分派人去廚房取姑娘梳洗用的熱水,又支派眾人掃地抹桌等等事務,眼看太陽已很高了,紫鵑瞧了瞧客堂條幾上的西洋鐘,已是八點三刻,東西兩房還不見動靜,就在這時,妙玉上了樓,見紫鵑雪雁等都在,就說:“都什么時候了,怎不叫醒姑娘們起身用早點?廚房都在忙中午飯了?!蔽鞣坷锾较Ы忝枚寺犚娏?,已穿戴整齊,開了房門走過來,探春招呼說:“妙嫂怎不多睡會兒,這么早就過來了?”惜春在身后緊跟一句,說:“三姐姐怎么忘了,這是姑太太府上,妙嫂可是正兒八經的當家大奶奶,起遲了那些下人誰來支派管束?”妙玉說:“四妹妹什么時候學壞了,也會挖苦人?”“本來嘛,叫三姐姐評說評說,我說錯了嗎?”惜春不服,欲求探春為之公證。妙玉忙說:“這會子不和你打這官司,咱們去把妹妹鬧起來再說。”于是就和探惜來到東房,剛跨進房門,三人還在起居間,就聽黛玉高聲詠唱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先知,繡樓春睡足,窗外日遲遲?!薄肮?,不想我姐妹三人竟闖到臥龍崗來了。”探春這樣說。只幾步就一同進入黛玉的臥房。妙玉說:“我姐妹三人恭請臥龍姑娘升帳呢,且先用早餐吧,再遲就要與午飯一塊兒吃了?!毕Т赫f:“林姐姐真逗,也不知你做了什么大夢了?!闭f話間,黛玉已起身下床,坐在梳妝臺前的圓凳上梳理一頭長長的青絲。雪雁、芳官等前前后后地忙活著,這個弄來洗臉熱水,那個打開了勻臉的底粉盒,妙、探、惜在一邊看,聽惜春這一問,黛玉隨口答道:“我夢見一個仙女下界,來到我這屋外的露臺,說:‘上界皇母娘娘召蕭湘妃子晉見?!揖碗S她駕云到了天庭,娘娘說:‘上界專管百花的花仙子空缺,欲委你入主如何?’我回奏說:‘多謝娘娘美意,但現今我還不能從命。’‘這是為何?難道你還貪圖那人世間轉眼即逝的榮華富貴?好了歌你總沒忘吧?’我答道:‘非也?!锬镉謫枺骸鞘菫楹??’我說:‘實因下界我還有一位至愛的妹妹,還沒有為她覓得一位佳偶之故。’娘娘嘆道:‘好一個純情的蕭湘妃子,那就成全了你,且下界去吧?!犃诉@話,我竟忘了謝恩告退,飛也似的出了南天門,只聽耳邊全是呼呼的大風聲,我緊閉雙眼只管往前狂奔,后來風漸漸小了,卻又聽得人聲嘈雜,待我睜開雙眼,我卻睡在床上,再細聽是你們三位來了,所以,我就借得前人的四句,稍改二字隨口唱詠起來。”開始,妙、探、惜三人一邊看著雪雁、芳官等人幫她梳洗、疊被,一邊無意識地聽她閑聊,說到后來,三人都知道,她有所指,妙、探只是裝著若無其事地瞇著眼睛笑。惜春卻有些不自在,羞紅了臉,搶步上前,拉著黛玉的衣服搖著晃著,說:“林姐姐學壞了,編出謊話來調侃人。”黛玉說:“我說什么了?你問我做了什么夢,我才說出來給你們聽的?!毕Т哼€是不依不饒,又轉向妙玉說:“你是當家大嫂子,也不管管你家小姑,伶牙俐齒地傷人?!泵钣裥Φ溃骸昂妹妹茫銊e惱,說真的,這怕就是人們常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薄昂猛郏」贸鲅圆贿d,嫂子縱容包庇,明日我要在二太太面前告上一狀?!摈煊袷帐昂昧耍酒鹕?,轉過去,對惜春略施一禮,說:“好妹妹饒了我吧,再不敢了?!碧酱赫f:“四丫頭好沒意思,林姐姐又沒指名道姓地說你,你硬是拉到自己身上做什么。”惜春還要辯解,只聽明間紫鵑高聲叫道:“雪雁,姑娘收拾好了沒有?老半天還不出房門,都什么時候了,奶奶姑娘們有話待會子再說。再遲了,就不用吃早餐了?!毖┭愦饝骸斑@就來了?!泵钣耦I頭出了房門,來到中廳,見中央桌上放著四碗稀粥,兩盤糕團細點,還有六小碟咸鴨蛋肉松和醬瓜之類的小菜。黛玉一邊坐下,一邊對紫鵑說:“你的粥碗呢?”紫鵑說:“早吃過了?!闭f著,晴雯上了樓,見四人正開吃,說:“這會子就吃中午飯了,早了吧?!弊嚣N說:“你走近瞧瞧。”晴雯已走進來了,一見,說:“好家伙,太陽都三竿子高了,才吃早點,姑娘們真能睡。”黛玉邊吃邊說:“你不是這會兒才來嗎?”“虧你說的,”晴雯說:“我出房門都快兩個時辰了,先伺候公爹他父子梳洗,早餐,再打發他們出門,公公到這邊隨大爺去拜客,艷兒她爹去鋪子辦事。大爺賞咱們家那么大一個宅院,我一時也侍弄不過來,全交他們去操持了。又等艷兒醒了,收拾好一塊到這邊來,三個孩子又在東宅玩開了?!鼻琏┓疟夼谒频?,說了一大串。這會兒功夫,黛玉一小碗粥外加一根小醬瓜也已吃完,放下碗筷,芳官遞上一杯清茶過去,黛玉接過,喝了一口,漱了漱口,吐在文官捧著的小痰盂里,芳官又拿過來一塊溫熱的毛巾,黛玉只略凈了凈嘴,又遞給了芳官。這才開口說:“收拾屋子難道還要我們教你不成?只是一條,我得交待你,大叔是我嫂嫂的干爹,除了其余的緣由暫不說,而今這家業是他挑頭掙下的。連我林家現在四位長輩都那樣的看重他,這幾天你都看見了。你是媳婦,孝親,相夫,教子,這三件事是為婦之道,在這上頭可別落下惡婦的罵名。”晴雯搶著說:“好姑娘,你借兩個膽,我可也不敢,何況當初您差他老人家到我那不成材哥哥家救我,要是他晚去一日半天的,這世上怕就沒有我晴雯了,姑娘把我許給他做兒媳,成親后,在京里一年多,鴛鴦姐姐是大嫂,領著晨昏省定,吃喝穿戴不敢遲延,回蘇州才幾天,他老人家已說過三四遍了?!摈煊駟枺骸岸颊f什么了?”晴雯說:“公公說在外界,人們稱他是總管家,這倒罷了,這是老爺交給我的差事。老爺仙逝后這些年,府上老爺太太們到爺奶奶姑娘抬舉我,硬是要我和他們平起平坐,我哪能承受得起這天大的恩惠?可要是駁回了,又怕違了主子們憐下的善意。所以內心里老大的不自在。在這家里,咱們祖孫三代就四個人,連有恒算上,也就五個人,賞這么大一個宅子,心里又不自在。屋子園子大了,又安置了男男女女幾十口人侍弄,還口口聲聲老爺老爺的叫著,心里又是老大的不自在。我父子是怎么活下來的?自已決不能忘了,你妯娌是怎么活下來的,也不能忘了,都是老爺一家兩代人的恩德。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咱們誰也不能忘了。我雖五十多了,自已知道身板子還硬朗,身邊有個小廝就足夠了,你再別拿從前那大戶人家的老規矩,拿我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老爺伺候,這又給我心里添了個不自在。”晴雯一連串說了這許多,妙,探,惜也早吃喝好了,惜春說:“我計數了,大叔有四個不自在。”探春說:“大叔這樣的人實在難得,咱們見過的男人,有這般境遇,不知要作威作福到何等程度呢?!泵钣裾f:“還有呢,今日一早干爹帶來男女八個下人過來,說:他那里沒多少事做,用不了這許多人白閑著,姑娘這邊園子大,空曠些,把他們都派到你這邊來了,大爺知道駁不了他,也就隨了他的意?!鼻琏┯终f:“回蘇州的頭一天晚上,到我們那個家,有恒哥住西院,當晚就將他一個人住的樓院里上下六個丫頭全趕到我們這邊來了,樓上樓下就派了兩個小廝?!狈脊僮炜?,搶著說:“怪道呢,早起我和文官去東宅廚房要姑娘們用的熱水,走出東廂門,就見新來了好幾個人,管事大哥在分派他們呢,姑娘這樓下東西兩耳房,前面走廊內和后園里各加了兩個人,我還沒問清他們姓名呢,一會子該來給姑娘磕頭聽差的?!摈煊裾f:“他那里人多沒事做,我這里又有多少活兒缺人做呢。”探春感嘆地說:“大叔他們這樣的人,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歸根到底,這都是常說的百年之家無非積德,姑老爺生前積得之德,后人享用不盡了,這又讓我想起那位榮國府的大管家賴大了?!鼻琏┱f:“咱們一家全算上就五口人,那個宅子一門三路,三進一樓,后面一個大園子,算下來比爺,姑娘家新老宅還要大,東路說是給大伯鴛鴦姐姐家的,可他們常年在京里住著,也不知哪年才回來一次,所以,那一套房整個兒空著,西路是有恒哥的屋子,他就一個人,也用不了多少人收拾,我們現住著中路,人也不多,公公說,過幾天還要送人過來呢。我是侍候人長大的,而今這許多人前前后后圍著我,奶奶,奶奶的喚個不停,好姑娘,我也不自在得緊呢?!鼻琏┨岣吡撕韲蹬氖峙哪_地說了這后一句,引得眾人哈哈大笑。后事如何請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