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老爺吩咐速去速回，我也不多想，走上前就問：‘大嫂這是李二丫家嗎？’表姐也已見到我朝她走來，又見我一身衙吏裝束，忙站立答道：‘正是，公爺是問路嗎？’我說：‘我是打聽一個二十年前由北邊過來的童養(yǎng)媳李二丫的?！宦?，睜大了眼，呀了一聲說：‘我就是，公爺找我一個窮病婦道人家何干？’聽她說是二丫，我說：‘二丫姐，我是娃兒呀，小時候，常在一處玩，你還記得嗎？’我這一提醒，她似也想起來了，又激動，又迷惑，嘴里不住地喚著娃兒，眼淚就涌出來了，說：‘好兄弟，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我不是白日做夢吧？’我也有些激動說：‘姐，不是夢，是天老爺可憐我們窮苦人，我大難不死，遇到好人了?！惆盐业慕?jīng)歷簡單說了一遍，并告訴她，我在巡鹽御史林大人衙門當(dāng)親隨衙吏。她連連說：‘好、好，人人都知道林大人是清官、好官，我母子二人就剩一畝地了，如今也沒人來逼我交皇糧。地保說是林大人下諭，赤貧苦人才可免交呢。’聽她提到母子二人，我才想起，忙問：‘你孩子在哪呀？怎沒見著？’她說：‘多半又到學(xué)館去了。’我趕緊說：‘姐，快找他回來，讓我先見一面，聽說他很好學(xué)，老爺也夸他是個好苗子，要幫你母子呢?！娬f，我姐更來了精神，走到場角，見西鄰場上有兩個六七歲的孩子在玩耍，就高聲說：‘二狗子，快去把我家恒兒叫回來，說他舅舅來了，快些?！瘍珊⒆硬挥脝?，就直奔學(xué)館去了，不一會，仨孩子結(jié)伴回來了。大老遠(yuǎn)，我姐就喚開了，恒兒快回來，你舅舅來了。其中一個孩子相應(yīng)加快了腳步，等他走近，看清了，身上衣裳雖破舊卻不邋遢，臉面也很清秀，只是顯得又瘦又黃，這是長期不得溫飽和調(diào)養(yǎng)的通癥。我表姐忙說：‘恒兒快跪下給你親舅舅磕頭?！颐m正說：‘是表舅。’姐說：‘不，除了你，再沒一個親人了，當(dāng)然是親舅舅。’這孩子聽了母親的吩咐，也不陌生，更不猥瑣，大方地跪在我面前磕了一個頭，直起身子，只說了一句話：‘舅舅，我要上學(xué)念書。’我倒有些意外，心想，答應(yīng)他自己做不了主，不答應(yīng)怕傷了孩子的心，只得含糊地說：‘好、好一個有志向的孩子。’忙把他扶起來，對他母親說：‘姐，你有個好兒子，論長相倒和我那倆小子差不多，今日能找到你母子是天意。老爺說了要幫你們，不過明日老爺要出遠(yuǎn)門，去泰州巡察，十天半月不準(zhǔn)，我也得跟著去，等我們回來，有空會跟老爺提起你母子之事，定會來周濟(jì)你們?！终f：‘我是在飯后老爺恩準(zhǔn)找來的，命我先打聽實(shí)了以后再說，吩咐我速去速回，我不能久待，就暫別過了，以后咱姐弟會常見面的。’說完，我把纏在腰間多年干活賺的一小塊銀子和二百多大錢全給了她。她流著淚對我說：‘今日做夢也想不到我還能見到娘家親人，死也瞑目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好兄弟，看在咱倆死去的娘，她們倆親姐妹的份上，我把恒兒托付給你了，無論如何，求林大人收下這個孤兒，我們一家人在地下也感恩的，我怕無那福分了。’說著又流下淚來，她又要恒兒給我磕頭，并對孩子說：‘日后跟著舅舅給林大人當(dāng)差，要發(fā)奮上進(jìn)，給爹娘爭口氣。’我一邊拉起孩子，一邊對她說：‘這你放心，老爺已說過了，要幫你們的，時辰不早了，我得趕回去?！f著我就走了，又聽她說了一句：‘但愿天老爺能讓我挨到咱姐弟再見的時候?！乙贿呑咭贿呎f：‘會的、會的?！蓻]想到，天老爺還是不成全。第二天一早，我們幾個下人跟老爺乘船一路往東，老爺一路察訪，一去就是十八天，到家當(dāng)晚門房一位衙役就告訴我說：‘陳爺，兩天前近午有一個鄉(xiāng)下人帶著一個孩子來找您，說是您外甥求見。我告訴他們，您隨老爺外出公干還沒回來，他們說改日再來，就走了?！@看門或公堂值守站班的，都稱衙役，高一點(diǎn)的稱衙吏。我也不知老爺怎么抬舉我，自他老人家升任從三品又兼淮揚(yáng)二州監(jiān)察使后，就將我?guī)г谏磉?，成為親隨衙吏，職位比他們高些，況且是老爺?shù)挠H隨，別人更看待些，見面打交道，他們不是稱我爺就是您。聽他這一說，我心里就不安起來，暗地猜想，我這表姐怕也是個命運(yùn)不濟(jì)的人，準(zhǔn)是兇多吉少。這日晚飯后，照例老爺在書房看公文，我只得向老爺告半日假，去城西探望并稟告老爺衙役所說之事。老爺一口答應(yīng)，并讓我明日先帶十兩銀子去，交代除看病外，一定要讓孩子上學(xué)，以后費(fèi)用從他這里開支。我代表姐謝過老爺。第二天一早伺候好老爺起居早餐后，我告辭時，老爺命我去他房中取了十兩銀子，正要走，大門處衙役確好進(jìn)來，見過老爺，回說城西那一大一小二人又來求見陳爺。老爺說：‘正好，我要見見這孩子，快帶他們進(jìn)來，就在書房相見?！靡蹜?yīng)了退去，一會將二人帶來書房，那帶恒兒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莊稼人，沒經(jīng)過這大衙門的陣勢，顯得十分的拘謹(jǐn)，一進(jìn)門就跪在地上磕頭，稱小人給大人磕頭，就再不敢抬頭。而恒兒，卻是不卑不亢，先環(huán)顧四周后才正規(guī)正矩地跪下，先直身正面朝老爺磕頭，說：‘張恒兒給老爺請安?！娢伊⒂诶蠣斏砗?，他又略扭過身子，給我也磕了一個頭說：‘外甥恒兒給舅舅請安。’老爺見了他這等知事，心下高興，忙命二人起來說話，他二人起身后又命他們客位坐了，也命我一旁坐了，我們不敢。老爺說：‘這是書房，你們親戚家敘家常，坐有何妨？’我們只得坐了。老爺還命上茶，坐定后，老爺就開口說：‘孩子腰系白條，這從何說起？’恒兒起身回答：‘我娘死了?！慌缘臐h子也站起身，回道：‘自大人離我們村沒七八天，他娘就病倒，她知道自己沒幾天了，就命恒兒請了左右鄉(xiāng)鄰到她家，說，看在多年鄉(xiāng)鄰的份上托大伙三件事，第一件是將兩間房子和一畝地都折變了還清各家所欠，不讓兒子未成年就拖上債；第二，等她死后為之料理，求大伙給她一塊葬身之地；第三，將恒兒送到這里跟隨舅舅，求老爺開恩收留，做個下人，給他有條活路，她一家子在地下也感大人的大恩大德。她還說這些事就不必先來知會陳爺更不要驚動老爺，所以前兩件大伙商議著辦了，這兩間屋，人們認(rèn)為不吉利，沒人接手，只得拆賣，還買了一口薄皮棺材收斂了二丫，就葬在她那一畝地了，恒兒送的喪。這房子還沒拆，因恒兒說，他沒離開，還要一個人住在那里。大伙也答應(yīng)，房、地折變后抵債也大致兩清。頭一次來，老爺公出沒遇著，所以今日一早，恒兒又到他爺爺、父母墳上磕了頭，還特特地去學(xué)館給先生磕了頭辭行就來了。二丫臨終再三叮囑，要恒兒舅舅無論如何懇求老爺收下孩子，不然就孤身一人，無處可去了?！蠣斦f：‘收，一定收，這你放心，只可惜當(dāng)日沒能及時處置，誤了這孩子母親的治病了。我只問你一句，張家在當(dāng)?shù)剡€有沒有虧空？要是還有，你也實(shí)說無妨?！瘉砣诉B說沒有沒有，當(dāng)時都在場，二丫一家一家核清了的。老爺說：‘既如此，就有勞你了。本厚去取二兩銀子給他打酒買飯去吧，就不留你了，孩子留在他舅舅這里，鄉(xiāng)親們盡可放心?！瘉砣私恿算y子，謝過老爺就走了。待他走后，我和恒兒這才跪下謝老爺憐下之恩。老爺說：‘你們起來，我還有話問孩子呢?！覀兤鹕砗?，老爺命恒兒近前說話。恒兒近前兩步，站立在老爺面前。老爺問：‘今年幾歲了？’‘八歲?！銉捍稹Ｓ謫枺骸蠈W(xué)了沒有？’‘五歲上過一年，后來不上了。’‘為什么？’‘爺爺死了，后來爹也病死了，家里沒錢就不上了。’‘上了一年學(xué)，念了什么書？’‘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中庸都會背了，現(xiàn)在論語只學(xué)了一半。’老爺有些驚奇，說：‘只上了一年學(xué)，就學(xué)到論語了？’‘不是，那一年只讀到百家姓?！钦撜Z是哪里學(xué)的？’‘我天天到莊子的學(xué)館去，趴在窗外聽先生講文，看學(xué)生寫字。晚上就跪求先生講授，先生還送我?guī)妆九f書。我沒錢買紙筆，只好用小木棍在泥地上寫，有時晚上也讓我用他的紙筆看我寫字。’老爺說：‘這倒難為你了，你說先生已教了你半部論語了，我且考考你：“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jǐn)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xué)文?！蹦芙鈫幔俊ト苏f我等年輕人在家要孝敬父母，在外要敬愛、尊重長者，處事謹(jǐn)慎，說話誠懇，廣愛眾生，要親近仁德品行高尚的人，除此之外，還要努力學(xué)習(xí)新的知識。’又問：‘“子曰：不患人之不已知，患不知人也?！薄ト苏f不要總是顧慮別人不了解自己，而要時刻憂慮自己有沒有不理解別人的地方?！謫枺骸白釉唬簩W(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贝穑骸ト苏f，念書不動腦思考，是讀死書，死讀書會受欺騙蒙蔽，而只是自我冥思苦想而不認(rèn)真讀書，就會迷惑，失去方向而一無所得。’老爺聽后連連點(diǎn)頭說：‘好、好。我再問你一件事，你小小年紀(jì)，想來是第一次到這官府衙門里來，見了我這朝廷的官老爺，而且比縣太爺還大的老爺，怎么就沒一點(diǎn)懼怕？’恒兒說：‘無私而無畏，我沒犯法，也沒為非作歹，何懼之有？見了尊者、長者禮到即可?！f得好，這也是先生教的？’‘正是?！蠣斦f：‘這位先生也難為他了，但你要記住，就你現(xiàn)在學(xué)的這點(diǎn)書，也只不過是十二三歲孩子的程度，要學(xué)的東西還很多，切不可忘乎所以，話要說回來，你的勤學(xué)、好學(xué)還是值得贊許的。如此發(fā)奮苦讀，十年八年后仕途前程或會有你一份?！蠣攧傉f完，恒兒忙跪下說：‘念書習(xí)文我不是為求仕途前程。’老爺忙問：‘那你為什么？’‘我長大還要看醫(yī)書學(xué)藥理，以后做郎中，為窮苦人治病。我爺爺，父親和母親生病了沒錢請郎中看病買藥，挨不過去了，把家里的地、房子全賣光，人還是都死了，就剩我一個人。村子里也有幾個人沒錢治病死了的?！f到這里有恒把話題一轉(zhuǎn)說：‘老爺我給您做書童吧，不要工錢，只要能讓我晚上在這書房里看您的這些書就成?！乙娝f話沒了分寸，忙喝止了他，‘你這孩子好沒規(guī)矩，老爺?shù)臅渴悄隳艽?？’老爺笑著說：‘別責(zé)怪他，他要讀書上進(jìn)是好事，志向也很實(shí)在。不過你要知道，以后要學(xué)的功課還有很多，一定要有恒心，不斷刻苦研讀才有功效。學(xué)醫(yī)就更要下功夫了，醫(yī)術(shù)平庸的郎中是要誤大事的，你聽說過民間有一句口號，庸醫(yī)殺人不用刀。知道嗎？’‘知道。’恒兒答。老爺又說：‘對了，你現(xiàn)名恒兒，我剛才提到要有恒心，我想你該有個學(xué)名了，就叫有恒如何？你現(xiàn)在才七八歲叫小名還罷了，以后成人了還叫恒兒總不雅吧?！銉河忠淮喂碜饕菊f：‘謝老爺賜名?！蠣斦f：‘該是吃中午飯的時候了，本厚去傳飯，今兒我們爺兒仨，就一處吃，吃完了，我送給你一些文房四寶，再找?guī)妆灸隳芸炊臅o你，另外寫封信給廟里方丈，在那里和孩子們一處好好讀幾年書，將來成為有用的人。再叫外面套上車，帶二兩銀子在街上就便給他買了書包和必需的衣物，送他到善堂去?！液秃銉褐x過老爺。吃飯時，老爺還讓我爺兒倆和他坐一處吃，飯后辭過老爺，送他去了善堂。從此他就和伯熊兄弟三人一處食宿念書。在他的影響下，白天學(xué)了，晚上還和大人一處念書寫字，直至起更才歇，一晃就是三年?！?
“那年剛?cè)肭?，老爺蘇州家人送來太太一急信，說少爺病了不到一月就不治去世。還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老天爺也真正太狠心了。老爺?shù)诙炀蛶腋鷣砣粟s去蘇州，一到家就見大老爺（如溪）正指揮眾人在忙少爺?shù)暮笫?。少爺停床在后堂，老爺總算最后見了少爺一面，又匆忙趕去后樓。后來聽說太太早已哭干了眼淚，哭破了喉嚨。二太太就是如今大爺?shù)挠H娘和四太太，大小姐紫玉姑奶奶（如淵之女）等已日夜陪侍了四天四夜。姑娘還小，身子也不好，讓奶娘領(lǐng)著避到二太太家去了。第二天午前少爺歸葬祖塋后，姑娘才回來。老爺因公務(wù)繁忙，不能久待，便與大老爺商量一些家事，次日就要趕回?fù)P州任所。大老爺就說：‘你妻子喪子之痛一時難消，最好是將其母女帶去揚(yáng)州一家聚于一處是上策，況賑濟(jì)事已畢，其余諸務(wù)再忙總沒賑災(zāi)事急?！蠣斠灿写艘猓杏X拖家?guī)Э谧≡诠傺脙?nèi)總覺不妥，欲在揚(yáng)州衙門近處置一宅院。后和太太商量，太太也允了。次日太太將家里多年積蓄和她的私房銀子共一萬兩銀票交給了老爺。午飯后即離家在閶門外乘船，三天后到揚(yáng)州任所。當(dāng)晚晚飯后，老爺就將銀票交給我，命我在近處覓一住宅，并關(guān)照不要講排場，求多求好，只要能住下幾個人就妥。這三年跟隨在老爺身邊當(dāng)差辦事得益非淺，在揚(yáng)淮兩府八縣及蘇州認(rèn)識了不少人。第二天我就去找了兩個中人，他們說：堂堂從三品御史老爺私宅太寒酸簡陋了也說不過去，看了幾處，老爺最后定了現(xiàn)在的宅子。房地價整五千六百兩。做了必要粉刷油漆、整治園子和添置家具用物，又用去一千二百多兩銀子。中間過了一個年，至二月中全齊妥了。老爺又將繼德夫婦和孩子要了來，老爺說：‘有幾個孩子在眼前，太太或許能想開些。’另外兩個女人做飯，四個男的就從看管前門一直到后院了。三月初十，老爺交給我和繼德二人兩封信，一封給大老爺，一封給太太。三天后到蘇州，分別交上書信。太太已將要帶走的衣物箱籠準(zhǔn)備好了，又將幾個能回家的下人給了安家銀放回去。自己只帶了一個丫頭，姑娘也只有奶娘一人照料，另外，留下一對老夫妻下人看屋子。三月二十日雇了一條較大的船，太太、姑娘、奶娘、丫頭在這條船上，前艙是行李，我們二人是一條小船隨行。三天后的傍晚就到了揚(yáng)州的家，我記得那年姑娘八歲。過了一年，春天家里來了一位客人，氣派像讀書人，四十開外的年紀(jì)，是老爺從衙門引回來的。老爺和這人在后廳喝茶敘談，叫我?guī)讉€人將后廳左邊兩間廂房清理出來，一間做臥室，另一間做書房。因?yàn)槲葑硬耪捱€不到一年，很快就妥當(dāng)了。我去回過老爺，老爺這才為我引見說：‘見過這位賈先生，明日起姑娘就拜在先生門下學(xué)習(xí)功課。古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們待先生如我同等，切不可慢待。’我才知道這就是革了職投奔來的賈雨村。第二天還慎重地讓姑娘行了拜師禮，這些姑娘大概還能記得。姑娘四五歲時，太太就開始親自教習(xí)學(xué)文寫字了，所以賈先生教得很輕松。每常只教半日，交些習(xí)作就放學(xué)。午后他就外出閑游去了。合家團(tuán)聚就只三年，太太歸西了，姑娘去了京城外祖家，身邊只一個奶娘。我請示了老爺將善堂最大的一個名叫雪兒的女孩子要來伺候姑娘，要說伺候多半是虛，因她還不滿十歲，也算有個人罷了。在家調(diào)教了沒幾天，姑娘給她改名叫雪雁，說這雁是候鳥，春夏往北，秋冬南回。我心想，姑娘雖遠(yuǎn)離故土，她的思鄉(xiāng)之情是不會淡薄的。老太太命人催得緊，老爺就托賈雨村一路護(hù)送進(jìn)京。”
說到這里，本厚略停了停，喝了兩口茶，女孩子們幾天下來，似成了習(xí)慣，誰也不說話，靜靜地等著聽下文。
“姑娘走后還不到一年，這年盛夏七月初，老爺病了，一點(diǎn)沒說瞎話，老爺實(shí)在是累病了的。我日夜跟在身邊寸步不離，每日天明即起，夜靜必至三更才歇，有時直至雞鳴。除巡鹽衙門的公務(wù)外，還要下鄉(xiāng)查巡，兩州八縣少說一半鄉(xiāng)鎮(zhèn)跑過了，無論是城鎮(zhèn)工商還是鄉(xiāng)下莊稼漢依賴?yán)蠣敹骰荩^的十分太平安逸，故而人們不是稱老爺為菩薩老爺，就叫青天大老爺。可一病兩個月，請醫(yī)用藥就是不見好。我們十來個人分班兒近床伺候，一步不離左右。一天，老爺拖病坐在床上，讓我們搬過一長條半幾兒放在床上，老爺一連寫了四封信。一封是進(jìn)京接姑娘的，另外三封信命我和張俊才明日一早即去蘇州投遞。我二人不敢怠慢，天明即刻跑馬至瓜洲，過江后又是一路飛馬，第二天午后就到了蘇州，直奔大老爺家送上信，又去投另兩封信。這二封信是送給老爺當(dāng)年的同窗摯友的，一位姓席名文舉是蘇州數(shù)一數(shù)二的絲綢行業(yè)大家，與老爺自幼同學(xué)至府學(xué)，因其父早喪，不得不退學(xué)接掌其父留下的家業(yè)。另一位姓洪名士俊，與老爺同學(xué)至中舉，做過一任知縣，因不肯仰就其上司的暗中敲詐索賄而辭官回鄉(xiāng)從商。這二位的買賣做的極大，從收蠶繭到染織都有自己的許多工場，官家還準(zhǔn)他們兩家在太倉縣的瀏河港與洋人易貨交易。蘇州有八大家之說，他兩家就在其中。蘇州的絲綢生意，除了官府的織造局之外，少說他兩家就占了大半。蘇州百姓常稱他們席半城、洪半城，建善堂的銀子就是老爺去信向他倆求援來的。他們見信后也沒多說什么，只是說知道了，要我們趕緊去大老爺處伺候，回去好好服侍老爺，以后有難處盡管來找他倆。我倆當(dāng)然不敢懈怠，急急趕到大老爺家里，他吩咐我二人回老爺家老宅暫歇，不要外出，隨時等他的示下。過了一天，隔日的傍晚，大老爺差人將我們叫過去說：‘你老爺來信說：要在族中過繼一個孩子承嗣，現(xiàn)已選定二太太家大少爺祥玉，我已命人雇下一條快船，明日一早就動身趕去揚(yáng)州。’我們二人第二天天剛明，即趕到大老爺家，伺候他上了車，我二人和大老爺隨身下人跟著到二太太家接大爺。大爺當(dāng)年十四歲，二太太很大度，一點(diǎn)也沒露常見的母子分離的悲情，為大爺備好一個裝衣物的木箱，我二人將衣箱放在車后綁好，大爺拜辭了母親上車。我們也辭過二太太，二太太又給我二人萬福說：‘孩子今后拜托二位了。’我二人慌忙跪地說：‘請?zhí)判模业冉窈笠欢ūM心伺候好小主人。’待我們走出不遠(yuǎn)，就聽到二爺瑞玉偎在太太懷里的哭叫聲。上船后，晝夜不停，第二天傍晚就到了揚(yáng)州家里。大老爺也不梳洗，風(fēng)塵仆仆地就去后樓。老爺躺在床上，聽說大老爺來了，要想坐起來，也無能為力。大老爺忙止住了他，大老爺在床前坐定，問道：‘怎么說病就病了呢？郎中怎么說？’老爺說：‘請了這揚(yáng)州極有名望的老夫子，只是叫我安心靜養(yǎng)，盡是開些補(bǔ)氣養(yǎng)身的藥，兩個多月了，沒一點(diǎn)起色?！罄蠣斢謫枺骸阕约河X得怎樣？’老爺說：‘全身上下的酸痛，都快散架了，軟塌無力，每日除了藥湯，也就進(jìn)點(diǎn)米湯罷了?！f了這些就大口地喘氣，停了好一會兒又說：‘我清楚，郎中沒說實(shí)情，在搪塞我，看來我的大限也就到了，所以請兄長來，有幾件事求你代為料理。第一，我想過繼一個兒子在名下承嗣，對先人也有一個交代，再則對我已先去了的妻子也是一種安慰。第二，黛玉尚年幼，總不能久居外祖家，一定要接回來待嫁。第三，我這里有一批無家可歸的災(zāi)民，你是知道的，現(xiàn)在我身邊充家下仆婦的男女就有一二十人。我料定朝廷一時怕不會委派大員接替我之職，即使有人接任，料也難顧全他們。要是這樣，實(shí)是居心不忍，在我死前還得想個萬全之策，不然只助他們過了三年安定日子。如今還是有流落街頭之愁，我也死不瞑目的。最后還是落得他們及揚(yáng)州百姓怨我無能，到底沒能將這批災(zāi)民救出苦海?！北竞裰v述這段故事時，女孩子們倒沒什么異常，只是靜靜地聽著，倒是本厚自己卻控制不住，已是老淚縱橫，難以自制。芳官眼尖手快，趕緊遞進(jìn)來一塊熱毛巾，晴雯接了去，再遞給本厚說：“爹，先擦把臉，喝口水，再慢慢往下說，我們都聽著呢?！苯柽@一打岔兒，本厚回過神來，極力控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接著往下說：“大老爺見老爺氣喘吁吁的樣子，忙打斷他的話說：‘你歇會兒吧，你說的這幾件事我知道了，今日給你帶來了一個孩子，是老二如源的大小子，名祥玉，十四歲了?！罄蠣攲⒋鬆斀羞^去說：‘祥兒快大禮見過父親?！鬆斀耙徊?，至床前，口稱：‘孩兒祥玉給父親請安?！贿B磕了三個頭。老爺十分高興，連說：‘好、好，快起來讓我看看。’又說：‘有二三年沒見了，長高了不少，十四歲還得再念幾年書才成?！@時繼德媳婦提著食盒上來至床前說：‘老爺該喝藥了，’又說：‘大老爺和少爺晚飯已備下了?！罄蠣敵脛菡f：‘好，你先喝藥，歇一會兒，吃過晚飯，我們哥倆再聊?！揖碗S大老爺，大爺一起下樓至后廳堂，伺候著梳洗和晚飯。吃飯時，大老爺命我和繼德同桌而坐。我們原不肯，大老爺說有話問我倆，所以就坐了。大老爺問我們老爺?shù)牟∏楹屠芍姓f了什么，我們都如實(shí)稟告了，又吩咐我們，明日一早將兩位郎中一起請來會診。當(dāng)晚，大老爺沒和老爺多說什么，要他早些歇著，并推說，為趕路也累了，就和大爺至樓下東西兩房各自安歇。我就在老爺房里地下打地鋪近身伺候，張俊才在外廂房。大老爺和大爺廂房是繼德夫婦。第二天晨起諸事完畢，大老爺與大爺再到老爺房中一面探視，一面等兩位郎中先生。不一會就由繼德領(lǐng)上了樓，大老爺先至中堂與郎中相見，道過煩擾就來老爺床前。二人依序把脈共有半個時辰，大老爺推說不要攪了病人的安靜，請先生樓下用茶開方。郎中自然明白，大老爺一直將郎中引出后樓院，至后廳才讓座，命上茶。大老爺開門見山說：‘我聽說了，兩位是這淮揚(yáng)兩州的名醫(yī)高手，舍弟這病情，治療醫(yī)案，二位該是胸有成竹的，不必隱諱，請直言為好?！晃恍招斓睦厢t(yī)生拱手施禮說：‘大老爺既垂問，我等也就沒什么顧忌，恕我等直言告稟了，令弟林大人這病兩個多月來，我二人這就是第四次為之把脈了，就病理說，是內(nèi)虛暗虧，常言積勞成疾。從脈象上推理，則是積重難返，不可小視。因大人此病既非內(nèi)臟病患，也非肌膚之瘡傷，故而只以靜養(yǎng)、調(diào)理再以補(bǔ)神益氣之藥輔之。就看這兩個月內(nèi)，能否有起色，到時再斟酌處方，不然……就難說了?！硪晃辉S先生說：‘不才年至花甲，已是四代醫(yī)藥傳人，常年就宅候診，某聞言談，似林大人這等勞神傷體又破財(cái)?shù)墓賳T從來未聽說過，更別談親身經(jīng)歷了。近日又聞各處寺庵道觀香火特旺起來，原為眾百姓聞林大人染病臥床，自發(fā)前去求神拜佛，為之祈年益壽之故。’說了這些，兩人只是嘆息，連說：‘揚(yáng)淮人無福?！詈缶推鹕砀孓o說：‘方子不用改了，請大老爺著人精心伺候就是。’聽了這話，大老爺當(dāng)然心知肚明，不再細(xì)問，送走了二位先生。當(dāng)時，我和繼德夫婦都在旁侍立，聽了這席話，全身冰涼，一時手腳都挪不動了，心似乎也不跳了，就只是目瞪口呆的站著，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繼德媳婦滿含淚水，強(qiáng)忍著不讓它淌下來，待郎中走后，也顧不得許多，雙手滿捂著臉，飛奔到廚房去了。自這以后全府上下大大小小整天的沒一個高聲說活，更別提嬉笑打鬧了，各人的心里是什么味道就可想而知。但等姑娘到家，老爺已不能開口說話，姑娘雖尚年幼，也和大爺一起日夜守在老爺床前，寸步不離。這樣挨了近二十天，至九月初二，午后四老爺如淵急匆匆趕來了，原來他在浙江一個府衙任書辦主簿，主官奉旨去山西升任新職，四老爺嫌離家路遠(yuǎn)就辭了差事，得知老爺病重訊息才趕來的。老爺哥仨，總算見了最后一面。第二天是九月初三晨起湯藥已不能下噎，透氣也漸漸的微弱。午前時分略有清醒，睜著眼，滿屋掃視。眾人皆知不是好兆頭，只是嘴上不說，大老爺、四老爺、璉二爺、大爺、姑娘都在床前，等他說話，可老爺就是開不了口。只是半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姑娘，大爺，可手還是不放下，還用眼睛掃視近前的眾人。大老爺一時明白了說：我知道了，他讓過一邊，叫我和繼德近前去，我二人強(qiáng)忍著淚水，叫了一聲：‘老爺，您有什么吩咐，奴才們聽著呢?！蠣斠娢覀兊剿矍?，就用眼睛似乞求地盯住大老爺，嘴唇亂動了一陣，就是說不出話來。大老爺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說：‘你交代這倆孩子和善堂的這批人，我會按你的囑咐安置的，放心好了，安心養(yǎng)病……’大老爺話音還未落，只見老爺似露笑容，隨即放下手，眼一閉就去了。任眾人千呼萬喊也無力回天，大老爺急的跺腳，四老爺上前搖晃著老爺?shù)氖直?，急呼：‘三哥、三哥！’姑娘、大爺跪在床前，伏下身子，頭點(diǎn)地的哀號：‘爹爹！’在房外，在樓下，早聚了男女老幼二十余口下人，原是提著一顆心，靜聽樓上臥室里的動靜，此時忽從房里傳出驚呼和哀號聲。眾人知道，天塌下來的時刻過早地降臨了。大伙不分男女齊齊跪在地上號哭起來，說實(shí)話比當(dāng)年我死了親爺娘哭的更傷心。因?yàn)榇蠡镏溃@以前的活命之恩未報(bào)萬一，就這以后的命運(yùn)前途就更難料了。于其說是哭老爺早殤，一半也是哭自己以后何去何從了。足有半個時辰，還是大老爺鎮(zhèn)靜，正色說：‘大伙都聽著，此時不是哭的時候，料理后事要緊，從此刻起，由本厚統(tǒng)管家下之人。第一，祥玉兄妹尚年幼，需差專人一刻不離地去樓下東西房歇息，我不傳呼，不要出門。第二，如淵立即書寫報(bào)丁憂奏呈，差人送巡鹽衙門，命主簿差人上報(bào)朝廷，加派專人守護(hù)如海告假離衙時封存的印信、公文、賬冊及庫銀，不得有誤，待接任主官啟封查驗(yàn)。另外再以孤哀子祥玉之名出一訃告，三日后成服祭奠三日。第三，如海于此在任數(shù)年，官聲頗佳，開吊之日，恐官民人等不在少數(shù)，家中現(xiàn)有人手怕不夠差遣，繼德速去善堂，知會方丈，凡能應(yīng)事之人，暫且借得一用。第四，立即取溫水為如海凈身更衣。第五，速派人多買白布白紙趕制孝衣孝帶，此五事本厚立刻分派人辦理?！罄蠣斢终f：‘事至此，我也不客套，只怕要煩勞璉二爺數(shù)日了。’璉二爺連說：‘理所當(dāng)然，聽大老爺差遣?！?
“按大老爺吩咐，我即命繼德媳婦帶著她的兩女孩和雪雁專事伺候姑娘在樓下東房安歇。白布買回后她要負(fù)責(zé)撕孝帶，張俊才從善堂一起叫回的我的兩小子和有恒專事伺候大爺在樓下西房，我和繼德、嚴(yán)啟任、李世才等五六個人為老爺落帳，凈身更衣。一個時辰后，善堂來了二十三四個人，我即按大老爺吩咐全宅內(nèi)外用白布白紙掛孝，大老爺又差四老爺和璉二爺，去看驗(yàn)壽材，大老爺特別吩咐，說：三弟為官一生清廉，喪事也不得張揚(yáng)，別到最后落人口舌。至上燈時分，已大致齊備，在五六個臨時請來的裁縫趕工下，上下各人的孝衣也已齊備，因一時人多事繁，從晚飯起，由飯館按時送來素食充饑，家里廚房只管燒水供飲用。訃告明言，明日卯時成服入殮家祭，午后公開吊唁三日，謝絕喪儀禮品。這才半日，老爺歸天的消息已是這揚(yáng)州城人盡皆知，無不嘆息，說：“揚(yáng)淮百姓無福，留不住這位青天大老爺。”城內(nèi)外大小寺廟，庵堂，道觀不請自來，都要全體出動，為老爺頌經(jīng)超度不取分毫，杠夫作頭也有如此表示，具為大老爺謝絕。最后定下取僧，尼，道三界各七人設(shè)壇念經(jīng)超度，各桉定規(guī)付酬。經(jīng)大老爺調(diào)派把度，事事順暢有序。第二日晨起，入殮家祭，合府上下早已哭干了眼汩，嚎破了喉嚨，還是盡一切可能的哀號著。大門外也早已跪滿了揚(yáng)州眾百姓，紛紛的等著再給老爺磕幾個頭，這中間有不少是從各地鄉(xiāng)下趕來的，我估計(jì)他們許多人是從災(zāi)棚中領(lǐng)略到老爺?shù)亩骰莸娜?。午時正，民眾魚貫哀號扶老攜幼從大門內(nèi)左邊穿堂廊，徑直至后廳院內(nèi)，在鋪好的五排厚草墊，上面攤著白布的拜墊上依次下跪磕頭，大爺是孝子全身披麻戴孝，跪伏在老爺靈柩前供桌的左邊亂草上還禮，左右有四人相擁扶著；姑娘在靈柩內(nèi)側(cè)白孝幔后面的亂草中跪伏著，也由四五個人伺侯著，大老爺原身子骨不怎么硬朗，加上這幾日，日夜勞累，他又是老爺?shù)拈L兄，我就在供桌右側(cè)設(shè)了一座椅，請他安坐，但大老爺多半總不坐，也和四老爺，璉二爺一起拱手還禮答謝。一個時辰后，老爺巡鹽衙門的書辦相公領(lǐng)著上下百十個全衙的人來了，一會兒揚(yáng)州知府領(lǐng)著人來了，又一會揚(yáng)州四縣知縣也相繼而至，就這樣至深夜起更，仍不相絕，大老爺?shù)戎坏煤醚韵鄤瘢f夜深露霜侵身，請眾鄉(xiāng)親回家安歇，明日恭候，這才慢慢退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