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這十多天,三個宅子上下里外都忙得不可開交,本厚仲煦父子去雇船只,伯熊,祥玉在商酌抽調(diào)先回江南的店伙和當(dāng)?shù)靥娲诉x。妙,黛,探,晴,紫,雪也在一面收拾自已要帶的行李物品,還要兼顧著三個孩子和三個年老的奶娘嬤嬤,那些年輕的江南來的女人,丫頭則全都帶回,如水妹,菊香四人,芳官,艾官等三人,再加上三個奶媽竟有二十四人之多。林之孝已差人買來了五十只大木箱,丫頭們每人一只,裝上自已的衣物,上了鎖,還貼上名字,將用專船裝運。這日晚,東宅后樓廳,林家三宅的主子們又集中在這里,黛玉說:“咱們屋里已定了,該走的老少女眷孩子共有二十四人,各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祥玉說:“鋪子里的人也定下了,連大叔,有恒,總計是二十八個。”本厚說:“是二十九個,還有一個包勇沒算在內(nèi),上次姑娘要我去問他,三十歲了,想為他成個家,他回了,說:“一個人過爽快,不想有這拖家?guī)Э诘睦圪槪惨啬线吶ァ!辈苷f:“五十多口人,要在船上待十五天,除了專有一條裝行李,怕還裝不下,另外得配一條大船帶兩個大些燒炭的行灶,供這許多人的飯食,茶水,在孩子的船上專配一個小灶才行。”黛玉說:“大哥說得對,孩子船上除奶媽外,巧妹去做孩子的吃喝,還要派妥當(dāng),細(xì)心些的人帶著才好,在船上可不是鬧著玩的。阿鵝就算一個,她還會游水呢。”侍書說:“我也算一個。”探春說:“很好。”雪雁也要去,黛玉說:“妹妹就別去了,那船上人不少了,你就去媽媽們的船,照看她們些吧。”有恒說:“裝行李的船,我想一條就可以了,要是裝不下,就分散些各人的船上,在船艙里排齊了,正好當(dāng)床鋪,攤上褥子就可坐可臥,睡在下面船板上,離水近,到底沒這樣舒服。”祥玉等都說是好主意。本厚接著說:“這樣算來,五十三人,得十條船,行李,伙食兩條,就是十二條船,各條船上男人在前艙,中后艙是女人和孩子,都要開出名冊來,每船再各指派二人領(lǐng)著,好有照應(yīng),男人們要輪著日夜值守,以防萬一。”黛玉說:“大叔說的極是,這么多人,拖家?guī)Э诘模先撕⒆游迨嗫冢墒谴笠獠坏茫笫澹绺纾泻悖凫阈值芸梢嗖傩牧耍液腿妹茫嚣N帶芳官她們?nèi)司鸵淮芭摯笫辶砼蓭讉€伙計就是了。”本厚說:“那不要別人,我?guī)蓚€伙計在前艙。姑娘有什么差遣也方便些。”又說:“頭船由包勇帶些男伙計開路,有恒也帶些人斷后,大爺大奶奶是第二船,仲煦夫婦第四船,孩子們就是五船,媽媽們是六船,以后是行李船伙食船。”祥玉說:“那就這樣定下了,各自收拾了,明日再一天都交待完,后日至各處辭行,大約也有四五天,船期定在這月的十八日,四月半前后到蘇州,正是春暖花開,農(nóng)家又該忙蒔秧了。”一說起江南的景色,女孩子們個個喜形于色,向往著故鄉(xiāng)熱土,歸心似箭。黛玉接著說:“歸期定下了,就按大叔哥哥的安排辦,我這些日子就在想,十二歲來京,一晃都十一年了,也是天不絕我,快進(jìn)鬼門關(guān)的一會,大叔,哥哥們來了,硬把我又拉了回來,這一病,到讓我明白了好多事理,這三年,我想做,應(yīng)做的事,大叔,哥哥們都幫著我,這就都完了,有了個交待。就催哥哥趕緊的離京回去,姐妹們還記得我的那首葬花詞中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嗎?再有一個月我就可以去拜祭我的父母了。”黛玉說著,眼淚又要下來了。妙,探,湘沉默靜聲地聽著她的這番坦誠的表白,心中一是同情,感激,二是知她心中有隱痛,冒名偷娶之傷無法言表。三是知她也是有的放矢。各拿目光對視一番,又掃向遠(yuǎn)處與仲煦緊靠著坐于一處的有恒。祥玉見妹妹如此動情表白,怕她傷感,忙寬慰說:“妹妹的想法既合情又合理,我們已盡力在做,今后也決不會委屈了舅家,你盡管放心。”不曾想,張有恒接著細(xì)聲慢語地說:“姑娘來京十余年,別說這些與你朝夕相處的姐妹,就是我們這些后來者,所見所聞,對姑娘的仁德高風(fēng),才華與境遇也是敬重的,你無愧于恩公林大人在天之靈。”這幾句話,雖不多,知情者,如妙、探輩,也就了然了。這里就用得上心心相印這四個字。妙,探互視無語。
這張有恒雖年輕,但對醫(yī)道卻是勤奮不已,常夜讀藥典醫(yī)案至雞鳴,日間不是診病就是拜訪名醫(yī)高手,因他虛心好學(xué),許多老名醫(yī)家均稱之為孺子可教,更有的說,后生可畏。因此醫(yī)術(shù)大有長進(jìn)。對黛玉,自來京為之診病,耳聞目睹,深為敬重,但也只是自己心里暗地里這么想,從不敢有半點流露,只是在李莊打谷場上與伯熊夜話時略有表示,后覺唐突,從此就不吐一字。而后黛玉促成伯熊兄弟及祥玉,金水婚事,甚至連瑞玉也為之訂下婚事,而恰恰未對她自已的終身之事有什么表白,有恒前后想來,有些悟出其緣由。今聽黛玉一番話,就明白了,她將離京返鄉(xiāng)后再考慮自已的歸宿。再想她自幼在京十余年,即使回鄉(xiāng)也斷不會聽信別人三言兩語去嫁一個陌生男子。所以,有恒料定他對黛玉的這種暗戀可能要有一個美滿的結(jié)果。故而也大膽地作了這一番表述,說了這幾句話。妙,探心中自然明白,暗暗祝福她二人,這且不提。
過了一日,祥,黛,妙,探及紫,雪,侍,芳官等女孩和三位奶母、本厚、仲煦、晴雯、有恒、在伯熊、鴛鴦、金水湘云陪同下,去城外賈赦、賈政夫婦處拜辭,各都依依惜別,相約再會,唯王夫人坐到床榻整日未起,女孩們只得進(jìn)入她臥房,王夫人拉著黛的手說:“我的兒,你要回去,這是正理,舅母不能攔你,只一件,要望你別記恨舅母糊涂,沒照應(yīng)好你們,”說著又用眼看了看陪在一旁的寶釵,“誤了你們,我悔也來不及了,娘兒們這一別,怕是不能再見了,到那邊我會向姑太太請罪的。”說著流下淚來。慌得黛玉忙跪地求道:“求舅母千萬保重,諸事自有天意,實非人力所能。您若不開朗起來,甥女即使回南了也心不安,這罪過就大了。”在當(dāng)時這情景下,黛玉不得不說了這兩句實是違心的話。王夫人忙命李紈,寶釵扶起黛玉。她又用眼望著晴雯,芳官,用手示意讓她們靠前些,二人來到床前,先行跪地,說:“請?zhí)V兀绢^這就拜辭了。”王夫人還是說:“菩薩保佑你們,好人自有好報,孩子們請別記恨我這糊涂老婆子。”二人則答:“奴才不敢。
當(dāng)下,賈赦,賈政命賈璉,平兒,李紈張羅留眾人在此用午餐,為甥男,甥女等餞行,眾人不便強(qiáng)辭。席間,賈珍,賈璉,賈環(huán),賈蓉夫婦相繼斟酒把盞,說些祝福和相約再會的話題,大家都心中有數(shù),小心謹(jǐn)慎地克制著,不讓悲情傷感的心跡表露出來,寶玉卻也乖巧,并未失態(tài),則是隨和著喝了幾杯,但往日在園中那種瀟灑熱情的情景兒卻無一點蹤跡。對黛玉,對探春,對晴雯,對所有要離他而去的人,都無一句惜別的話語,這種冷漠與以前的熱情,反差何其之大!所有的人都感到這是一種可怕!誰都不敢說錯一句話,更不敢去挑惹他,寶釵更是步步緊隨,心里也是緊張,怕他發(fā)作起來,不可收拾。
此時,探春適時地當(dāng)席從懷里取出朝廷賞她的房地產(chǎn)官憑文書,雙手送到賈赦,賈政席前,說:“女兒不孝,即日將遠(yuǎn)離膝下,攜幼子自謀生計,這官憑文書及銀票奉于二位大人,以充家人生計之根本,為防日后重蹈前之覆轍,我在背面寫下了后世子孫不得售,轉(zhuǎn),典,押的字樣;三百畝地,所得糧草及利銀,除兩府四季祭祖所需之外,家人溫飽當(dāng)可無慮。我要南去的緣由,不再重述,但請伯父母,父母親大人安享天年;兄嫂,弟妹等多請代勞孝敬了。”說完深施一禮。此舉又讓合家老小皆為之動容。賈政一臉無奈欲言又止。好容易說了一句:“吾兒離我而去,父當(dāng)理解,臨別時刻,只道珍重吧。”飯罷已近未時,祥玉兄妹推說還要去內(nèi)城,西廊下長輩和薛姨媽處辭行,這才告辭。這日在西廊賈效處赴送行夜宴,近起更方回。次日,去薛姨媽家,又留下用午餐,席間,薛姨媽也說了感激照應(yīng)她一家的話,祝大家一路平安,還說求菩薩保佑再活兩年,與大家再聚。黛玉等也是不想在臨別時弄得悲切切的,故多挑高興的話題。
又一日,午前先是賈蕓小紅、賈薔齡官領(lǐng)著賈芳鶯兒等十余人來到東宅,說了許多盛情懇切的理由,邀請大表叔嬸子,姑姑們?nèi)ニ麄兒限k的餞行宴。黛玉兄妹等實在推辭不了,只好答應(yīng)下來;這里還沒應(yīng)付完,又來了幾撥子人,足有二三十,中間有興兒,旺兒,秋紋,麝月,茗煙,卐兒,老葉媽,宋媽,墜兒娘倆,還有吳貴夫婦,金文翔夫婦等,他們有的跪求,有的哭求,有的用激將法,弄得黛玉兄妹等都招駕不了了。還是本厚出來解了圍,定下西廊下賈蕓等兄弟合一席,其余眾人也是合辦一席。眾皆高興地離去。一連又是兩日,離啟程之期還有三天,鋪子里抽出回南的伙計都集中到外城老葉媽看管的院子住宿,第二天本厚,祥玉,伯熊兄弟去分派了各人的船號和職司,抽了五個人去采辦鍋灶炭糧等及其余點心吃食菜果等,家里也派丫頭辦了孩子嬤嬤的吃用物品。隔天,定下的船都到了,本厚,祥王等分頭差人將行李物品運上了船,各船男伙計都上船看護(hù),直至上燈時分,才陸續(xù)回來,三個宅子的上上下下數(shù)十口人,再一次聚到東宅后廳,分男左女右吃離別前的團(tuán)圓飯,好幾天了湘云總是滿臉不高興,一言不發(fā),晴雯端起酒盅逗她說:“別這么沒出息,啞巴啦?來!咱倆干一盅。”湘云也端起自已的酒盅,唬地站起來,沖著晴雯大聲吼道:“你有出息!你不啞巴!你要干,你給我干了。”說著就將自已的酒盅直送到晴雯嘴邊,就要往下倒,晴雯不能不喝,不然這酒就要倒進(jìn)衣裳里去了。待喝完酒,晴雯也大聲吼道:“姑娘留你在這里是正理兒,你去不了江南,拿我出氣,這不是沒出息不講理嗎?”鴛鴦忙阻止道:“好了,好了,要我說你倆個都沒出息!明兒就要分手了,這會子還要干一仗才算完。”探春笑道:林姐姐這調(diào)派很是得當(dāng),再不將她倆分開,總有一天要吵翻天了。”湘云又跟探春接上火,說:“三丫頭!你要走了,心里樂著呢,也來派我的不是?”黛玉忙解圍說:好姐妹們別鬧了,我知道云妹妹是心里不好受才如此的,自小兒起一塊長大,十幾年了,明日就要分手,從此天各一方,我也一樣。可思前想后,也是不得不如此。”又說:“來,大家干了這一杯,相約來年再會吧。”大家無言,同飲而盡。湘云說:“姐姐說話算數(shù)?”晴雯說:“當(dāng)然算數(shù),明年我請你蘇州去玩?zhèn)€夠如何?”湘云說:“你?我才不去呢,跟你一見面就像兩只好斗的公雞,就是干仗。”眾人聞言大笑不已。探春笑道:“要是林姐姐請你去呢,你也不去?”說著拿眼掃了一下妙玉,妙玉會意,眠嘴一笑而不答言。湘云忙說:“姐姐請我去,打死我也是要去的,誰也攔不住,沒錢我就學(xué)劉姥姥,裝成窮婆子給人說好話,給人磕頭,坐人家貨船去。”眾人又是一陣大笑。黛玉說:“這次回去,正說是歸里祭祖,所謂葉落歸根。但首要是在揚州一定要尋訪找回四妹妹,使得舅家合家團(tuán)園,這才了了一大心事;二是將紫鵑妹妹帶回蘇州完婚,也就了了我二媽和我的心愿,……,”話沒說完,紫鵑突然呼地站了起來,沉著臉說:我不!……,下面的話也不知怎么說不出來了,就這么干愣站在那里。原本紫鵑語言不多,且溫和動聽,今日這一反常的行動,大家一時無防,全也懵了。過了好一會,紫鵑才緩過來,說:“打小兒起老太太派我侍候姑娘,十幾年了,姑娘從沒把我當(dāng)丫頭看,就這一層,沒有小姐沒出閣,丫頭先嫁的理;如今又抬舉我做妹妹,這也沒姐姐未嫁,妹妹先嫁的理,大伙說說是不是這個理?”眾人這才明白過來,齊聲叫好,探春贊道:“好個明理知事的丫頭!”湘云,晴雯直拍手叫好,鴛鴦?wù)f:“紫鵑妹妹這話沒說錯,姑娘為別人想的,做的都到這份上了,好聽的也不說,可總不能只苦了你自已,你才說離了這里,我也贊成,這會兒是要很該為自己想著些了。妙大奶奶,是姐姐又是嫂子,一向又是知心的朋友,也該幫著操點心。”聽鴛鴦這一說,妙玉不得不說話了,于是細(xì)聲軟語地說:“姐妹們的話我相信都是真心實意地期盼著黛玉妹妹早日成就了終身大事,明日我們該走的走,該留的留,這就分別了,我坦誠地告訴大家,我也早就想著這件事了,因為這是終身大事,一點兒也馬虎不得,大家總該記得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這些俗語吧?總之,請姐妹們放心,我會放在心上的,更何況黛玉妹妹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大家就靜候隹音吧。”黛玉接著也說:“姐妹們想的,說的,這是咱們姐妹們這些年共患難同生死的情深意切的肺腑之言,我給大家一句話,就是這幾年來,我還在看一個人。”在座的眾女孩兒中如妙,探,等心中多少知她要看的是誰了。也有些女孩因年輕些,經(jīng)歷不多,還在費盡心思地在猜想。因為是在一間屋子里吃飯,只是男女分桌坐而已,其實都緊靠著,這邊女孩子桌上的談話,大都男人桌上也能聽見,其中尤其張有恒豎著耳朵在聽,雖不全聽清,但也大致能聽明白,心里暗暗默念道:林姑娘呀林姑娘,從來京為你治病,到如今,你的為人,我都一一看清了,想明白了,知道你內(nèi)心的煎熬是多么的痛苦,又不可與人言,也不能表露出來,只好拚命地為他人張羅,來沖淡自己的情感重負(fù),我除深深地敬仰之外,漸漸變成暗暗的愛慕。可我是一個赤貧的孤兒,是表舅領(lǐng)進(jìn)你家門的,只是一個為解大爺孤單的伴讀小廝,即使如今也只是一個稍有長進(jìn)能自食其力的小郎中,我敬你,愛你,也只能藏在自己心中,你不用表白,我真誠地相信你是一個純潔的姑娘,你的表白是多余的,倒是我自覺高攀不上,可又丟不下,心中的煎熬,你是不知道的。有恒這種有感而發(fā)的心聲,是沒人知道的。這席送別的團(tuán)圓飯直至起更才散。一宵無話。
第二天一早,三宅上下早早起身,梳洗早餐都出奇的利索,畢竟是要分別了,雖沒有哭泣,惜別,卻也少了往日的歡笑,要走的人在忙著最后一次檢點一個隨身包袱,留下的鴛鴦,湘云則一個一個地提醒大家別忘了要帶的東西,鴛鴦特特地說了兩件事,一是帶孩子的人千萬小心,在船上孩子決不能離手,吃的用的要多備些;無論大人孩子不能到船艙外去。走的人都一一答應(yīng)了才算完。不一會,祥玉上樓來招呼說:“車都來了,收拾好就可動身了。”聽罷,黛玉說:“都妥了,該走了。”話音有些帶悲音,語意有雙關(guān)之意,只是極力忍著,克制著沒讓眼淚流出來。就是向來以樂天派著稱的芳官也沒有笑聲。湘云早到黛玉跟前,一把抓住她一只手緊緊地不放,一起下樓,出門,同坐一車直至南門外碼頭。眾人只在門口向史鼎,金老漢夫婦告別。因怕攪亂出行人的事務(wù),所有送行者都到碼頭送別,出城來到碼頭,車馬遠(yuǎn)遠(yuǎn)地就停了下來,林之孝一車一車地喚道:“爺,姑娘們過不去了,得下來走才成,盡是原兩府的人都來送姑娘和爺呢。”黛玉湘云掀起車簾往外一瞧,湘云喔的一聲叫了起來說:“這么多人呀!”在紫鵑,水妹,芳官等攙扶下,黛,湘,妙,探,晴等相繼下了車,只見往日寬闊的碼頭廣場上,林家九條大船一字排開,這么寬的地面站滿了送行的人群,除兩府,西廊下,薛家之外,都是當(dāng)年救出的兩府下人,放出后成家立業(yè)生活無慮了,前些時得知黛玉兄妹即將南歸,先懇邀設(shè)宴餞行,今日再相約碼頭送別,大都扶老攜幼而來,見他兄妹等下了車,眾皆聚其周圍,各各施禮,有的祝一路平安,有的則說菩薩保佑,也有說世代不忘大恩大德,……。林家兄妹只得不斷施禮告別,場景真是感人肺腑,眾人這才慢慢從人縫中向泊船走去。在岸邊,賈家族人除長輩沒來,其余全到了,劉姥姥也帶著全家來了,她一再的說,姑娘們要是找不著四姑娘,就稍信來,她準(zhǔn)能找到。各各道謝。為防混亂,本厚,林之孝等分別調(diào)派,包勇頭船,老人,孩子和行李,伙食船先行離岸調(diào)頭。這時阿毛,茗煙輪流抱著探春的孩子親著,并說道:“要聽媽媽的話,要乖。”這是西海一路風(fēng)雨幾千里結(jié)下的真情所致。一邊,齡官則是抱著芳官文官和艾官在大哭道:“早知如此,當(dāng)初我也不嫁什么人了、你們都回去了,我就成了一個孤魂野鬼。”芳官也流著淚說:“你該知足了,成了家,男人疼你,婆婆也護(hù)著你,還有下人伺候著,都是奶奶了,女兒家到哪兒不就圖這么著嗎。”一邊晴雯又在叮囑吳貴夫婦,好好的守著自已的活計,本本分分的過日子,活出個人樣兒來。二人只是諾諾應(yīng)承。探春則在和親弟賈環(huán)夫婦話別,說:“也是成了家的人,在外面是店里的二掌柜,做事要盡心,多動腦子,在家里孝敬父母,體諒妻子這三條才是和睦興旺之道。”賈環(huán)說:“請姐姐放心,我記下了。”妙,黛等這才來到最后一批人群中,都是賈氏族人,要說的話前幾天餞行宴上都說了,這時大家都克制著,只道珍重,祝福平安就完了。最后,黛玉來到寶釵寶玉面前,抓住寶釵的手說:“寶姐姐,二哥哥,小妹去了,互道珍重吧。”其實此時都有千萬的話,卻都說不出來,寶釵也只說了兩字:“珍重。”寶玉卻對黛玉深施一禮,說:“妹妹塵世俗事已了,今日重返天界,這就修成正果了,濁玉這也別過。”說罷又施一禮。寶釵搶白他一句:“你又胡說什么?”寶玉認(rèn)真地說:“你才糊涂呢,素不知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之說?”此時眾人均已上船,諸船已離岸調(diào)頭,本厚在催說:“姑娘快上船吧,船要開了。”黛玉乘此強(qiáng)忍著,什么也沒說,扭過頭在紫鵑牽引下,一面扶著船家臨時用竹篙搭的扶手移步最后上了船,到船上,因站腳處窄小,只得回頭問岸上揮了幾下手帕就忙忙地進(jìn)了船艙,這時,再也忍不住,眼淚還是奪眶而出。探春在船艙向岸一側(cè)小窗口探出頭去,不停地?fù)]著手絹,岸上的人,也揮著手絹,男人們則揮手,其他船上也是如此,都有惜別之情;所有的船都離了岸,調(diào)過船頭,包勇是頭船,只見他威武地站在船頭,手里仍拿著他從不離身的齊眉棗木棍。由于船頭都向南一字排開,與岸上的人看不見了,就各自收拾調(diào)派坐臥之處,黛,探,紫三人的中艙,放了六個大木箱,鋪上褥墊,三人很可并排而眠。前后艙要窄些,不能放木箱,就只能睡在船底夾板上了,由于剛上船,大家都有新鮮感,一面說笑,一面整理自已的日用之物且不多敘。
而岸上送行的人,見船調(diào)頭往南而去,就都散去,最后僅剩下賈家族人和鴛鴦、湘云、邢岫煙等少數(shù)幾家,正也要轉(zhuǎn)身回去,冷不防,旁邊有人哼起別扭的小調(diào)來,一個唱道:“去了,去了,一去就了。”另一個接著唱道:“去未必了,了又何必去,怎么才得了。”唱罷二人哈哈大笑。眾人回頭望去,就見東面不遠(yuǎn)處,一個跛足道人站在岸邊,跛足蓬頭,一個和尚癩頭跣足坐在駁岸上,雙腳掛在水面上,各各瘋瘋癲癲起身往東而去,寶玉見了眼中一亮,心想似曾見過,忙喚道:“二位師父請留步。”正欲趕上前去,身旁的寶釵也看到了這二人,心里一急,頓時面紅耳赤心跳氣喘不已,也顧不得許多,見寶玉要追上前去,立即抓住他的一只手臂,一聲恐怖的尖叫:“寶玉!你要做什么!”說著,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淚水已奪框而出,寶釵早料他有出家脫俗的念頭,從婚后就已蒙生,故時時步步不離,好歹也好維系著這名義上的夫妻與家庭關(guān)系,以掩人耳目。碼頭上就剩下賈家的人了,有的已上了車,有的也正準(zhǔn)備上車,這一聲喚叫,驚得眾人忙又回過身來,見到那怪怪的一僧一道,一邊唱著:“陋室空堂,當(dāng)年笏滿床,衰草枯楊……”一邊慢慢遠(yuǎn)去,又見寶玉夫婦的情景兒,大家都心知肚明,眉頭緊皺,不好說出口,只得紛紛再聚過來。就聽寶玉說:“我見這二人很似曾見過,只是想上前請教他們唱的有不明白的,求過解釋,姐姐就急成這樣,何必呢,我生下來,老祖宗喜歡,叫我寶玉,我哪里配這二個字,所以跟別人說:只稱;濁玉,實質(zhì)上只是一塊毫無一用的爛石頭而已,如今又為你的金鎖鎖住了,姐姐放心,這就還要與你廝守偌許年呢。”這番話說得寶釵更是淚如泉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眾人只怕引出他的呆病來,李紈、賈璉等只說外面風(fēng)大,人都散了,快上車吧,這就不提。
且說黛玉等一行數(shù)十人,十幾條大船,一字排開魚貫而行,剛開船一會,各各忙著收拾安置自己的坐臥起居,又在左右可移開的舷窗相擁著了望船外水面和遠(yuǎn)處的景色,約有一個時辰,新鮮、興奮的感覺慢慢平靜下來,黛玉、探春和紫鵑在中艙并排半臥半躺著靠在后艙墻板上,探春說:“姐姐今日離京回南有何感受?”黛玉說:“要說感受,首先是一種擺脫,如釋重負(fù),這一,京中該了斷的事都了斷了,這二,也瞞不了你,我終于永遠(yuǎn)結(jié)束了和寶玉的糾葛,但愿他從此振作起來就好了。”探春說:“這倒是一句大實話,你們是我兄姐,平日又最要好,說句公道話,在這上頭,你的犧牲就太大了,再說下去,就要犯上,不說也罷。不過我是想說,這三年來你所做的一切,到今日數(shù)百上千人真情相送,我頓時又想起這位古人來。”黛玉問:“那位古人?”探春說:“當(dāng)年齊國公子孟嘗君,,,,,,。”不等她說完,黛玉忙打斷她的話頭,說:老調(diào)重彈。”又說:“這三年來,常深夜靜思,我這一病沒死,到像隔了一世,換了一個人,一個比前明理知事的人,我看清了,這世上有眾多為溫飽而長年累月以至一生一世苦渡的平民百姓,也有一些為名位,財物,而爭得你死我活的人,他們有的明爭,有的暗斗,什么骨肉至親,什么親朋摯友全不顧了,我們親歷的也不少,這書上寫的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公侯富紳不是很多嗎?算計別人他們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來。鳳丫頭要強(qiáng),暗地里仗勢放了那么多印子錢,說不準(zhǔn)逼出人命來的事也有。可到頭來,一場空,死了只卷了一張破席下葬;還有你,分明也是為人算計的一個,所幸的是逃得一條命,就是上蒼可憐所賜了,一個才二十出頭的女孩子今后就要像大嫂子那樣,課子,孝親在這兩件事上來打發(fā)這一生。”黛玉又說:我猜著,這十有八九是西王府的算計。大姐姐在宮里說死就死了,這就覺得很蹊蹺,兩府沒了依靠,他們也可能知道兩府要遭難,讓你去當(dāng)那替死鬼的郡主再妥當(dāng)不過,在上頭咱們沒法避讓,也沒有人能替你勸免,他們的目的,算計實現(xiàn)了。以后的脫身之策,咱們沒有事先約定,遠(yuǎn)隔千山萬水,可卻是心靈相通,不謀而合的,上天憐惜,厲經(jīng)三年的煎熬,終于讓你回來了。”探春接著說:“說到這事,我真心實意地感謝你,怎么這樣識人,派去這位忠實干練又深藏不露的大管家陳伯熊,要不是他在外面方方面面的布置好了,我插翅也難飛出那鬼地方。”黛玉說:“這也不是我識人,是上蒼派來的,當(dāng)時哥哥他們初到,我與他也才相識沒幾天,是事急了,只得一用而已,這三年看出來了,他父子兄弟還有金水,有恒等是如此忠誠眷戀咱們這個說來別人不信的家。”探春說:“說到這些人,我認(rèn)為歸根到底,是姑老爺留給你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這比金山銀山好了千萬倍呢。”黛玉說:“這話倒是不假,我也一個人呆想,當(dāng)初父親去世,我和哥哥都是十二,十四歲的孩子,聽大叔,哥哥說家里只有母親留下的一些嫁妝手飾和幾間住房,再有就是大叔他們這些收養(yǎng)的幾十口無家可歸的人,居然在蘇州能在大商號里不先給銀子就拿到大批的貨去轉(zhuǎn)賣,要不然哪能不到十年就置下這么多產(chǎn)業(yè),鋪子呢。”探春說:“這是姑父大人生前誠信仁義待人的結(jié)果。”二人就這樣坐在船艙里聊著,紫鵑在一旁也不插言,不時弄些茶水。芳官則趴在中后艙之間的小移門坎上全神貫注地聽。不覺一天過去。中晚飯都是伙食船一船一船挨著送來,前艙小廝接了,本厚再送到中艙門口,吃食當(dāng)然就簡便多了。傍晚夕陽西下,向船家打聽得知己離京八九十里了,飯后,只在左右舷窗向外遠(yuǎn)望算是消食,天慢慢昏暗下來,各自就在艙中匆匆梳洗,這就在船上過了一天,各人仍半躺在行李箱上,黛,探二人又聊開了,晚上的話題是今后的打算。探春這一問,黛玉就說:“就兩件事,成家,立業(yè)。”探春興奮地坐了起來,說:“很該如此!姐姐說得對。”這時黛玉忙捂她的嘴,神密地用手指指船外,示意她別出聲,防船家聽去。探春會意,二人輕聲,推心置腹地說著,芳官聽得很來勁,站在后艙,伏在門坎上到底累得慌,她竟爬到中艙里來了,紫鵑忙問:“這丫頭你要干嗎?”芳官已進(jìn)來了,說:“我給姐姐你焐被褥來了。”文官說:“姐姐把她趕出來,她瘋了,一整天就趴在這坎子上,什么活兒也不干。”芳官說:“我早說你兩個榆木腦袋,不開竅,好好聽聽姑娘們說的話都是大正理兒,這叫開眼,長見識,你倆就只一雙手還能干點死粗活,再一個本事,沒轍了就會哭。”二句話說得文官艾官無話可說。黛、探二個則笑道:“這丫頭好一張利嘴。”紫鵑說:“這都是晴雯那塊爆炭蹄子調(diào)教出來的。”芳官也不管她們怎么說,就自管鉆進(jìn)了紫鵑的被窩里,也就只得由她了。在船上一連四天三夜,到了濟(jì)南,在碼頭上,早有濟(jì)南鋪子總管張俊才帶了人來接船,除留人守護(hù)船上物品外,其余的人都上岸,包了一家上好客棧,休息了兩天,一是采買吃食用品,二是濟(jì)南及西路各鋪子也抽回了十個人,另加了一條船,一起回南。黛,妙,探等還去大明湖,趵突泉,李清照故居游幸一回。第四日清晨又登船南行,三天后到徐州,停留一天,只上岸過一夜,第二天早晨又開船,第三天后到淮安,也只停了一天采買食物;黛,妙,探等趁此就近匆匆踏過胯下橋,憑吊了小小的漂母祠,這兩處昔日與韓信不得志時相關(guān)的古跡。從淮安往南,時已三月末,四月初,天已漸暖,兩岸油菜花一片片金黃已近結(jié)實期,紫云英花是淡紫色,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女孩子們的情緒又高漲了起來,一是就要喝到家鄉(xiāng)的水了,二是久違了這家鄉(xiāng)的美景實在令人陶醉。芳官膽大,走出中艙,手扶著桅桿,向四周遠(yuǎn)望著,嘴里不停地高喚著:“我回來了!我活著回來了!”話音剛落,卻被本厚攆回了艙里。
三天后的傍晚,到了揚州城外碼頭,早有揚州鋪子總管楊繼德領(lǐng)著二十幾個伙計丫頭婆子各提著燈籠,押著各自管著的車轎,在等候了。本厚仲煦父子先上了岸與繼德招呼,本厚說:“老弟呀,三年沒見,聽說你身子不爽,如今怎樣了?”繼德說:“唉,這氣有點接不上,兩條腿有些拖不動,看老哥這氣色,硬郎著呢。”本厚說:“這就好了,爺,奶奶,姑娘都回來了,你該好好歇歇,治治你這毛病。”這時,祥玉和妙玉夫婦,有恒相繼上了岸,黛,探,晴,紫,雪等也陸續(xù)上了岸,繼德上前給主子爺,奶奶,姑娘見禮,祥玉連忙拉住,說:“德叔你多禮了。”本厚說:“天很晚了,回家再說吧。”繼德也就不再堅持,立即吩咐,伙計們負(fù)責(zé)卸行李的,與船上伙計逐船驗交裝車,丫頭們招呼各家大小人等上轎上車。忙活了好一陣才妥當(dāng)。
浩浩蕩蕩三四十大車小轎直奔城中林家老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