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探春順產(chǎn)一子后昏昏睡去,從酉時直睡到亥時剛過方醒,見房內(nèi)燈火通明,靜悄悄的無一點聲息,忽覺自己枕邊有什么在輕輕挪動,轉過臉去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兒子已包在小被中,放在自己被子里,只看清他那白白嫩嫩的小臉,還緊閉著雙眼,小嘴一動一動地像是想著要吃。探春初為人母,見著兒子這可愛可親的樣子,心里又充滿了喜悅之情,產(chǎn)前的恐懼不安,早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侍書見探春醒了,忙喚道:“姑娘你醒了?這一覺好睡呀,都快半夜了。”又說:“覺得怎樣?”探春經(jīng)她這一問,立即閃過一個念頭來,回答說:“我全身無力,太乏了。”還“裝”出一聲半聲咳嗽聲來。此時丹珠、日泰也在內(nèi)房守著,房里已收拾干凈,恢復了原樣,李嫂在外房的爐子上煨好了一小壺紅糖茶,和一小罐雞湯菜粥,聽見里房說話,知道探春醒了,忙倒了一碗糖茶進來,說:“娘娘醒了,咱們漢人的規(guī)矩,產(chǎn)婦先得喝碗紅糖茶,才可進食呢。”侍書、丹珠就忙著將探春略扶起一些,還是侍書一手托住探春頸下,一手接過丹珠雙手捧著的碗里的湯匙,一口一口地喂。李嫂說:“還在爐子上溫著雞湯菜粥呢,過會兒娘娘可喝碗粥了。”探春說:“好,是覺著餓了。難為你們了。”李嫂說:“娘娘太謙了,我們就是干這個的。”一會,探春喝了一碗粥,就叫她們都去睡。侍書說:“我就在這房里榻上睡。”丹珠、日泰也說,就是坐也要坐在房里陪著,守著。探春不答應,正說著,孩子哭鬧起來,李嫂忙走進來,說:“怕是孩子尿濕了,要換尿布。”侍書即要把孩子抱起來,李嫂忙說:“別動,我來,你們瞧著,孩子哭鬧就是說話,不是餓了,就是尿尿拉屎。”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將孩子橫放在床上,解開包被,順手將孩子腹部的半幅尿布從腰帶中抽出來,又用另一只手輕輕提起孩子的一雙小腳,露出了紅嫩的小屁股,果然是拉屎了,一堆嫩黃色糊狀物還有一些粘在屁股上,李嫂非常老道地就用尿布前半幅擦凈了,才抽出后半幅,只一卷丟在床腳邊地上的盆里,又命丹珠拿來熱水和腳布,浸熱了,絞干水,打開腳布甩了兩甩,為的是散去些熱氣,防止燙著孩子,這才輕輕地將孩子下身擦凈,又像變戲法似的從自己懷里掏出一塊還帶著她體溫的干尿布來,半塊墊在孩子身下,再放下孩子雙腿,從孩子雙腿間拉到腹部再塞到腰帶中,隨后將孩子側過身,就將后半幅尿布塞進腰背部的腰帶中,這就將孩子放正了,拉直了雙腿,將包被在腳下的一角先翻上來到腹部,再將左右角在拉直兩只手臂后,先后合上,再用原解開的兩根布帶在腰部和膝蓋處捆好,再把孩子放回探春被中,用手輕輕拍著,嘴里哼著聽不清詞語的曲調,孩子不哭不鬧又睡著了。這一套熟練流暢的動作,包括探春在內(nèi),四個人看得佩服不已。侍書說:“虧了姑娘想得周到,請來了嫂子,要不然,我可有忙活了。”李嫂說:“你們大姑娘家那知道這些。我年輕時生孩子也是從我媽媽、婆婆那兒學來的。”這時午夜已過,大家服侍探春喝完粥,就留侍書一人睡在內(nèi)房,李嫂在外房,丹珠、日泰還在自己廂房歇息。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探春先命人將樓下東西兩房整理干凈,被褥也是換了新的,再命侍書去東街店里告訴伯熊昨夜順產(chǎn)一子,母子平安。伯熊得訊長舒了一口氣,說:“恭喜三小姐了。”侍書說:“姑娘叫再謝陳爺辛苦勞累了,還請陳爺叫兩位奶娘和她們的孩子,婆母隨我進府呢。”伯熊說:“我這就去,不過,我還有句話要姑娘轉告三小姐,兩位接生婆還可再待些時日好,這叫有備無患了。”侍書說:“陳爺說得對,我也是這個想頭,今日姑娘也沒提放她們回去。”伯熊說:“這就好。”又說:“姑娘不妨同去瞧瞧,就在東首不遠一小巷中,我租了一處住處,萬一有什么需要,也有個退步。從我們這店后院原有個小腰門也可繞過去,路稍遠些,多時不開還很臟亂。”隨即叫茗煙、阿毛一同前往,幫著奶娘拿些自備衣物等,同她們男人送至府門外而止。三天后,探春自感甚好,但還裝著有氣無力的樣子。一早大妃二妃也來探望過,探春靠在床上,謝過二人,寒暄幾句,探春特別提及產(chǎn)后周身虛弱無力,還帶氣短喘息之狀,二人也只囑咐保重而去。管家這才奉三妃之命飛馬往西去三四百里向王爺報喜,格爾丹得訊大喜說:“我又有一個將來能打仗的兒子了。”就命管家回去小心伺候著不得怠慢,又命轉告正次二妃多加看護,得空再回去,再轉告漢妃好生養(yǎng)息就是。隨即打發(fā)他回去了。至此,探春就整天坐在床上做了“坐月子”的產(chǎn)婦,孩子由兩個奶媽輪流哺育著,樓下院子里又多了兩個稍大的孩子和兩個帶孩子的漢人老婦,頓時熱鬧了許多。七天后身體恢復正常了,才打發(fā)兩位接生婆回去,每人加賞了十兩銀子一匹絲綢,各領賞辭去。當然還是伯熊差興兒陪送,也賞了五兩銀子,兩人高興不已。
還沒進十月,郡城就下了今年第一場雪,人們已開始套上了羊皮襖,要是平時,伯熊該回京復命了,因為要晚了,大風加上冰雪,再去就艱難多了,可探春產(chǎn)子才幾天,雖一切正常,但伯熊為人老道厚誠,還是不放心,決心等探春滿月后再啟程。這些天,幾乎每天侍書都要來店里告知她母子情況,還密吿他,探春借產(chǎn)子裝病已拒番王親近,也避后宅二妃爭寵之嫌。又過幾日,侍書來說,姑娘已能起床,小坐,但李嫂等警告她,決不能出房門,受風寒。一轉眼,已二十多天,這日侍書又來報平安,伯熊這才要侍書轉告探春,等她孩子滿月,他和茗煙要回京城復命,報平安了。侍書先一急,忙說:“陳爺還來嗎?”伯熊說:“姑娘別擔心,明年春暖了,就回來的。林姑娘吩咐過了,她說:這里一到這時即進入冬季,要四五個月,料無大妨,讓我回去報個平安,明春再來,此時正逢三姑娘臨盆,我不放心才拖到現(xiàn)在。”又說:“你回去轉告三姑娘,有什么要吩咐的請早早示下。”侍書這才稍放些心。
侍書回去,趁夜靜無人,悄悄告訴了探春,探春無言,仰臥床上沉思,她知道,黛玉急于想知道她的消息,又說一冬無大妨的話,該是西海此時冰雪蓋地,天寒地凍不宜用兵之意。一宿無話。第二天近午,探春才起床,梳洗,用完早飯,就命侍書筆墨伺候,侍書知道這是要給林姑娘寫信了,趕緊在外房備好筆墨紙硯,探春緩緩走出來,案前坐定,鋪好箋紙,就已落淚,顯然昨夜已想好腹稿,這就一揮而就,也用信封封好交給侍書說:“就將這信交陳爺。后日孩子滿月,你再去尤掌柜那里,叫他送兩桌好酒菜到陳爺?shù)昀铮步猩嫌日乒瘢驼f這兩個月來,煩勞他們了,算是謝意,暗中告訴他,也是為他餞行,說已誤了他的行期,天寒地凍的,請他保重,一路平安,我們的情景他都清楚,不用寫信了,也告訴他,林姑娘的用心我領會了,自當慎行。”侍書領命而去,交了信,傳了話。最后她又對茗煙說:“回去見著林姑娘替我多磕幾個頭,謝她惦記我們。就盼你們早些再來。路上多留點神,伺候好陳爺。”她是一邊流淚一邊說的。伯熊、茗煙齊說:“放心,興兒留下照看著,開春一準來。”以下就不必細說。伯熊路上要幾十天,就暫放下。
再說京城黛玉兄妹這大半年又做了幾件大事,值得一提。先是城西李莊,一百頃帶零就合一萬一千五百畝無水的孬地和二十頃多合二千六百五十畝山坡,費銀四萬五千兩買下了,由官府勘址立標石,分祥玉、有恒、伯熊。叔熙、金水五人發(fā)給文契。經(jīng)五個多月眾莊戶出力,請來老到的窯工,燒窯,挖井成功,眾皆大喜。先挖人用飲水井五口,還挖了田用大井五眼。并平整了近二百畝好地。現(xiàn)又應各村莊戶要求,在龍王廟后又建大窯一座,將在近處平地取土燒制井筒。老窯師傅說:這井筒子非比平常磚瓦。取土,篩土,還要另加粉料,費工,費時,我粗算算,這井筒子,東家是用銅錢燒制成的還金貴,沒擔當?shù)娜耍遣粫羞@等作為的。那二百畝地,種了晚秋一茬,因為有了水,收的糧比以前一年還多,大家高興極了,那里現(xiàn)已有了五六百人了。
第二件是去塞外伺候大老爺?shù)鹊娜耍逶履陀腥嘶貋韴罅似桨病5降胤胶螅瑳]幾天就使了錢,將賈赦保出養(yǎng)病,現(xiàn)住在客棧里,因天氣太冷,還是引發(fā)了舊疾痰喘之癥,但不重,正請醫(yī)服藥,有恒也開了方子讓他帶去。來人又說,正在打通關節(jié)把賈珍也弄出來,還說在里面也不很苦,只管喂二十匹馬的草料,其余臟累活都是沒錢的人干的。祥玉兄妹又給帶去五千銀子,和衣物。
第三件事,是這七八個月來,女孩子們已繡制好了十幾件各式女服,真是一件勝過一件,打算湊滿二十五件,每件再分大、中、小號,又分出各種底色綢料,這就有一百幾十種花色了,正在逐一估算工時料價成本,準備發(fā)往江南召繡娘成批制作。先在京里、蘇州、開店試銷。第四件事,先是四月底,賈蕓、賈薔母親妯娌二人結伴,來會黛玉兄妹,正式求婚,欲娶小紅、齡官為媳,黛玉在她二人首肯及小紅父母林之孝夫婦同意后,又轉請史鼎夫婦做了現(xiàn)成媒人。按俗規(guī)下聘迎娶,彩禮、嫁妝、壓箱金銀以及男家整修房舍添家具等一應開支,都是祥玉兄妹出資。十月初三為婚期,其排場規(guī)格雙方都是始料不及的。本來黛玉要給林之孝一處宅子,讓他回家嫁女,林之孝夫婦跪辭,聲言林宅就是自己的家,能得主子大爺姑娘如此抬舉,這等風光嫁出女兒,死也瞑目了,今后無所牽掛,只有一心伺候主子。黛玉兄妹只得依他。
第五件是秋收莊稼一清了場,劉姥姥就帶著板兒叫她女婿狗兒拉了一大車新鮮果菜,雞鴨,還有一只羊和兩爿豬肉來了。留她住了好幾天,她說,自領巧兒揚州回來,姑娘賞了東西和銀子,回去把自家的地又贖回來,還買了一破落戶十幾畝地,這就有了二十畝地了,收種時忙不過來,還得請人幫幾日的忙,還有余錢將房子整了整,朝東新砌了兩間房,又養(yǎng)了一群雞鴨,三頭豬,一頭牛,日子可舒暢了。這全是托大爺姑娘的福。見到妙玉就說,姑娘這一步走得好。又再三的歉疚地說:“實在是逼得沒法,姑娘賞我的那寶貝杯子沒保住。連我娘給我出嫁的一副耳環(huán),我又傳給我女兒這多年了,也拿去賣了,還不成。只才拿去給一財主,他心黑只給三兩銀子,我知道值錢,要了十兩,他只給了八兩,我只得狠狠心賣了才上了路。就這么著總算將巧兒救回來了。好姑娘都怨我。”妙玉說:“姥姥,您別惦記這事,您的這義舉,姐妹們都跟我說了,東西再怎么值錢,用在這上頭,也就體現(xiàn)出它的價值了,我還要謝您呢。”她當天還去了城外,見了套院的人,回去前又去辭行,約定年下還要來拜年。黛玉兄妹也回贈了不少地里不長的東西。
更有一件重要的事,黛玉早就想過了,趁小紅、齡官婚事停當。一日眾姐妹在樓上整理繡活時,借題發(fā)揮,說:“咱們女孩子,雖力氣活天生沒男人大,可這雙巧手,男人是做不來這繡花的行當?shù)模蹅兡X子也不比男人差,瞧大家手里這根針,繡出了這么好的衣裳,明年真能開出店,賣出去,還愁填不飽自己的肚子嗎?李莊的地有了水,三兩年就有千石萬擔的糧食,只有這樣才能讓男人不小看咱們。就要這樣,先要自己看重自己,才能使別人看重我們,為活得有意義,而自己勞作,賺錢而不貪財。就是以后各自成家,也要自己先去了只想靠男人過一輩子的想頭。”眾人聽了皆認同,說:“姑娘是說到我們心里去了,做人,過日子就是該這樣。”
過了幾日,鴛鴦、晴雯領著眾女孩子忙著繡衣的活。黛玉領湘云去了妙玉房中,三人落座,黛玉先開口說:“今日有一事要和二位商議斟酌,好拿個準主意來。”湘云連忙接口說:“姐姐說吧,我們聽著呢。”黛玉說:“你們都知道了,本大叔已五十出頭了,兩個兒子伯熊大哥今年都二十五歲,仲熙二十三,按常情大叔該是抱孫子的歲數(shù),可為了咱們這個家,他父子三人走南闖北,這兩年為三妹妹,伯熊大哥哥讓我差到西海去了,可他們再苦再累從無半點怨言,這你們也看見了,這樣的男人比那王孫公子,紈绔子弟強多了。”才說到這里,湘云沉不住氣了,急著問:“姐姐想怎么著?難道……。”沒等她說完,黛玉說:“瞧你急的,這會子我還不想把你嫁出去,要留在身邊使喚呢。我不是說了,和你們商量拿個主意嗎。”妙玉只是耐心地聽著,總不開口。黛玉說:“這些事哥哥看來不善處置,我是個女孩兒家,不便找外人說,所以找你們私下商議。小紅她們兩個,是人家上門求親的。可大叔初來乍到,也無從說起,想著只有我起個頭,私下里都說通了,再請人說合。在這里的姐妹中,鴛鴦年紀最大,二十四,先是大舅舅鬧了一場沒趣,接著抄家,老太太沒了,把她誤了,我今想把她配伯熊,你們看如何?”湘云又搶著說:“好!是般配的一對。”妙玉這才開口說:“大叔家那邊,想來是沒什么可挑剔的,可鴛鴦姐姐不知是什么主意,到費思量。”湘云說:“這容易,找她一問,不就成了,我看能成。”黛玉說:“既然你們認可,自然是先要問準了她的主意的。”又說:“我還想著將晴雯配了仲熙,讓他們兄弟倆雙喜臨門,好讓大叔了卻這件大心事。”湘云說:“不成,不成,晴雯那蹄子早就發(fā)過誓,這輩子跟定你了,她那倔性子,你還不知道?”黛玉說:“我當然知道,我想了好久了,我和哥哥等這里的事一了,尤其是舅舅家的這些事都有了安置,也就是三年五年,總是要回江南的,這里的鋪子,李莊的田地也得留人照看支撐,想讓伯熊留下,鴛鴦又有父母兄嫂在,這很合適。大叔漸漸上年紀,就讓他和仲熙二哥正好帶上晴雯一起回江南,晴雯家只有那表兄嫂,早恨得不讓他們上門了,我暗地里跟哥哥說了,幫他們找了個二間的店面,代賣茶葉,日子也過得去,如今也似學正經(jīng)了些。”妙玉說:“妹妹如此安排極妥當。”其實此時妙玉已從黛玉話外音中聽出了她下一步的安排了,湘云一時還沒悟過來。黛玉聽妙玉認同了這一安排,心中暗喜。這就叫湘云去后樓先單獨喚鴛鴦過來,再說了前面的一番話,鴛鴦低著頭,微紅著臉,好一會沒開口,黛玉也不急逼她,容她思考。又過了一會,鴛鴦這才抬起頭,正式地說:“這一年來,姑娘為兩府上下幾百號人操碎了心,我感恩都來不及,如今姑娘才是大病初安的人,又來操心我的事,我還能說什么呢,左不過我是個丫頭底子,陳爺是大管家,只是不般配,姑娘要我自己拿主意,我只有一條,就是遵姑娘的示下,從命了。”黛玉高興得抓著她的雙手亂搖,說:“這才是我的好大姐,什么丫頭,不般配,以后不許再提了。”又說:“這里的男男女女,都共處快一年了,各人的為人品行,也都有所知覺,我操這份心,也是無奈之舉,姐妹們也應體諒些,咱們這些人有緣聚到一處,已是不容易,這種事,我們還能指望誰呢?畢竟是終身大事,必得自己看準了才成。姐姐既應允,我再找哥哥和大叔提起,估量著,他是求之不得的。眼下先別張揚,還得等伯熊大哥回來了,問準了他,再要大叔央人去你家向你父母求婚才成。”鴛鴦說:“聽姑娘安排就是。”這一談就成,黛玉心里有了底,即讓鴛鴦去將晴雯叫來說話,鴛鴦說:“這丫頭是火爆性子,姑娘怕要費些口舌。”黛玉說:“不礙,別看她嘴快,卻是極通情理的。”一會,晴雯像燕子一樣輕快地走了過來,進門就問:“姑娘們又有畫樣子了?讓我瞧瞧。”黛玉忙說:“要你來,不是為畫樣子,你且坐下,聽我說。”晴雯坐下,卻是直面對著黛玉聽完一番話,馬上就說:“姑娘說的,我都聽清了,我只問一句,還有一個求姑娘的想頭,姑娘允了,別說是嫁什么人,是瞎子、瘸子我都不挑。就是姑娘叫我去死我也決不眨一下眼。”三人聽了先是笑了,后聽說死不死的說,又都驚了,黛玉忙說:“妹妹說瘋話了,這我們不聽,且說說要問的那是什么,還有什么想頭兒。”晴雯說:“要問的是姑娘是不是后悔把我接過來,而今要把我打發(fā)出去?”黛玉急得搶著說:“好妹妹你這是說到哪兒去了,真讓人寒心。“晴雯又說:“我也信姐姐不會這樣無情,既是姐姐為我選了女婿,我決不挑他是什么人,可我有幾句話必得與他當面說清了,如他應了,做牛做馬我都愿意,要是不成,我向姐姐要兩張?zhí)J席,寧可死在姐姐跟前也不跟他去。”黛玉說:“妹妹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還能說什么呢,你要說的話能不能先說給我們聽聽。”晴雯說:“要說的你們都知道,這就是我這輩子是姑娘的人,姑娘到哪兒,我必跟到哪兒,他要是答應了,什么都成。”黛玉舒了一口氣,說:“憨妹妹,這都快憋死我了,剛才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晴雯說:“姑娘說了不算,非得我當面問清了他才成,我也顧不得什么女孩兒的臉面、規(guī)矩了,也是姐姐教的,我不是從了靠了他去,必得遂了自己的愿才成。”湘云笑道:“哎呀,要是我,可不敢娶你做老婆。”晴雯說:“去你的,我才不嫁你呢,林姐姐趁早把她打發(fā)得遠遠的,省的她三天兩頭的跟我抬杠,這些人就數(shù)她會跟我鬧。”妙玉微笑著贊許地說:“這才是志高氣昂的晴雯呢。”黛玉忙說:“云丫頭別打岔,晴妹妹,我答應你,這輩子算是和你捆在一起了。等我私下里先和大叔他父子三人說妥了,再給你回話。”晴雯一邊跟湘云戲鬧,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除了那句話,怎么都成。”黛玉埋怨說:“瞧你剛才是那些話的時候,人家嚇得氣都不敢透,這會子又不當回事似的。”晴雯回過頭,說:“本來嗎,我聽你的,都說好多回了。”半日之中,黛玉就說動了鴛鴦和晴雯的婚事,料想本厚父子及鴛鴦父母不會有異議。這日至晚,祥玉本厚等回來,正用晚飯,尚未離席,林之孝家的至中廳對祥玉說:“姑娘吩咐我特來回大爺和大叔,晚飯后請別上樓去,姑娘自己下樓有事和大爺大叔商議呢。”祥玉知道妹妹是要避開眾人說話才如此安排的,就說:“知道了,我和大叔在這兒等她。”這一說其余如有恒、仲熙、金水及史大叔、林之孝等也都領會,用完飯各借故先后離開,中廳就只有祥玉本厚在。一會,黛玉只由紫鵑陪著來,二人都站起,祥玉說:“妹妹有什么話,我們上樓也一樣的說。”明知自己這是多余的一說,但祥玉還是說了。黛玉先示意請兩人落座,一邊自己也坐了,說:“自然有下來和哥哥大叔商量的道理。”三人坐定,黛玉也不等他們開口,就開門見山地說:”大叔家伯熊大哥今年是二十五歲了吧?”本厚說:“姑娘問他?今年是二十六了。”黛玉又說:“那仲熙二哥就是二十四。”本厚說:“正是。”黛玉又說:“大嬸過世早,大叔這多年,又當?shù)之攱尩模骐y為你了。”二人不解,本厚說:“我哪里顧得上他們,都仗老爺教養(yǎng)念書,不幸老爺太太先后故去,他們也大些了,才送到鋪子里學些買賣上的事務。姑娘今日怎么得閑,聊起這些來了?”黛玉轉過臉來,對祥玉說:“這就是哥哥的不是。”祥玉更加迷惑,茫然地看著妹妹。黛玉接著說:“大叔都年過半百,早該是抱孫子的年紀,即使他心中有這個想頭,可他凡事謙讓,事事把你當一家之主看待,這種事卻要我一個女孩兒家提起。”這一說,祥玉才恍然大悟,忙說對,對,這確是我的不是,妹妹有什么好主意請快快賜教。“黛玉笑道:”哥哥好謙遜,賜教不敢。自蕓、薔二侄娶走小紅、齡官后,我這后樓還有許多這幾年結交的閨中摯友,今日欲為鴛鴦姐姐和晴雯妹妹引線,配大叔家二位兄弟,不知大叔意下如何?”話音剛落,本厚喜出望外連忙站起身連連拱手彎腰作揖,說:“謝大爺姑娘成全。”黛玉忙說:“大叔不必如此,我還有話說呢。”“鴛鴦姐姐原是老太太身邊第一的大丫頭,連舅舅舅母都要讓她三分,為人忠厚賢惠,兩府上下都敬重她,稱她是丫頭王,是持家的一把好手。那年大舅舅老不正經(jīng),想要她過去做偏房,卻碰了她一個硬釘子,討了個沒趣。去年府里遭大難,在牢里為了不再遭辱,差點尋了死去,這是你們都知道的。如今她是我結拜的八姐妹中的大姐。晴雯小我?guī)讉€月,是府中三四百丫頭中最美最手巧的一個,這京城眾多好裁縫都不敢接手的活,她卻都能做,別看她嘴快可是個直腸子,從不藏奸使壞,為此,在府里遭人暗算,也差點屈死家中。自接來之后,她就發(fā)誓今世跟定了我,我知道她這倔性子,所以我想著讓她配了熙二哥。我還有一層打算,想著哪一日舅家的事有了了結,我兄妹還是要回江南的,大叔也該回去歇息消停些了。這京里,西路的買賣就留伯熊大哥、金水哥和薛家二哥總攬著。鴛鴦父母已年高,也不便再出遠門,況且她還有兄嫂在,雖不很成才,也不便其家人都跟著背井離鄉(xiāng)的,或又兩頭牽掛。這就著仲熙二哥夫婦一起回江南,也可伺奉大叔了。又了了晴雯的心愿。哥哥、大叔覺得如何。”本厚搶著先說:“老奴也不知哪世修來的今世的福,先是老爺太太給了我父子三條命,此后,他們可一天下人的日子也沒過過,而今爺、姑娘又開恩,成全他兩人的婚事,今世老奴怕報不完這天大的恩典了。”黛玉說:“大叔別總這么謙恭很了,這就見外了,我兄妹可真是把你當自家大叔看待的。”本厚說:“姑娘這我心里明白的很。”祥玉說:“妹妹這等安排極妥,那還得等伯熊回來,看他怎么說,才能定呢。”黛玉說:“那是自然的,不過我料想伯熊大哥定不會拒絕,而今且先別張揚,先將該預備的事先做起來,只要他一回來,就好成事了。還有我早些時請哥哥將那給我重打的首飾,照樣到蘇州再打六套,來了沒有?”祥玉說:“還沒呢,估量也快了,蘇州該有船送年下買的年貨來了。”黛玉又說:“我想著岫煙妹妹已是臨產(chǎn)的身孕了,要再去看她,一說出口,了不得,姐妹們都嚷著要去,連林大娘也要去,這就二十來人,少不得姨媽那兒一天不得安穩(wěn),這吃喝就要三四桌,還是到近處館子叫他們送來好,明天還得定下車,又要備些給姨媽和孕婦的東西,少不得要煩大叔和林大叔了。”本厚說:“姑娘放心,我明日自會去辦。”時已起更,黛玉才辭出,上樓來。眾女兒還在忙著,妙玉、湘云則在前樓中,考究新打了稿的兩幅新畫樣子。黛玉一走進來,湘云就問道:“如何?”黛玉說:“在意料之中。”湘云笑道:“姐姐算來已作成五對姻緣了,了不得,這上界該又多了一位神仙了。”黛玉問:“怎么講?”湘云說:“你想呀,從來就只聽說有位白胡子的月下老人,如今姐姐就該是一位極標致的月下仙姑了。”說得大家都笑了,妙玉也笑道:“云妹妹這調皮話說得有趣。”黛玉佯怒,說:“等我撕你那嘴。”說笑一會,時近二更,黛玉催大家安歇。別人無需多說,只說鴛鴦與晴雯回到房中,二人本就同床而眠,但等躺下,晴雯在鴛鴦耳邊說:“還是姐姐呢,自己想嫁人了,把我也搭拖進去,這算什么事。”鴛鴦側過身去,與她面對面,說:“你嚼舌,這都是姑娘的意思,這種事說什么搭不搭的混話。”晴雯忙討?zhàn)堈f:“好姐姐,別惱,我只是一句笑話,正想和你商量呢,你看他這兄弟倆,能靠得住嗎?日后能不能會像府里那些爺們,整日的朝三暮四,偷雞摸狗的。”鴛鴦說:“姑娘救咱們出來,就一年了,你還要早半年,咱們從姑娘大爺這兄妹二人的行事待人上看,竟與府里那些人全不一樣。先說這林姑老爺為官一世,沒積千金萬銀,卻留下了仁義行善的德行,死后沒留下萬貫家財,子女尚未成年,就靠這仁義德行和姑太太陪嫁的壓箱底首飾,本大叔感恩報徳,也不過十年就積攢下這么大家業(yè),而有了這許多錢,他們是怎么花的,這你我都看見了。除他兄妹外,本大叔父子三人,有恒大爺、李掌柜是怎么對待這些銀子錢的,我們也都看見了。早先姑娘說過一句話,是‘財疏人聚’,我一直放在心上。再瞧瞧府里東邊的珍大爺卻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惡魔,你知道小蓉前大奶奶為什么平白的吊死了?跟著她的丫頭瑞珠也自己撞死了?另一個丫頭寶珠自愿摔喪駕靈?”晴雯瞪著眼說:“不知道,難道……。”不等她說完,鴛鴦說:“你不知道的多呢。再說那小蓉大爺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焦大,還有那柳湘蓮把什么話都罵出來了。咱們這邊,大老爺也是個壞事做盡的霸王。璉二爺掙錢的本事沒有,偷雞摸狗的勾當?shù)故切屑摇6蠣斂礃幼拥故呛芡溃瑸楣賻资隂]拿一塊銀子回家,卻一趟一趟的差人回來要錢。我說他像廟里的菩薩。”晴雯說:“怎么講?”鴛鴦說:“看似嚇人,卻都是泥巴捏的。”晴雯又問:“那寶玉呢?”鴛鴦說:“那也只是個繡花枕頭,外面好看,內(nèi)里卻沒一點實在的東西。環(huán)老三就更不用說了。可憐老太太,她老人家都明白,可又跟誰說?說了有什么用呢。就連鳳丫頭弄鬼,讓我給她拿老太太的東西出去當,她也只是裝糊涂裝瞎子而已。要不然我敢嗎?夜里我伺候她睡覺,常聽見她嘆氣,有時候還看見她流淚,我只裝沒看見,也不敢勸。”又說:“再看那薛家,是祖輩傳下來的皇商呢,到了這敗家子薛蟠手里,才幾年功夫,就家破人亡了。這林姑娘也怪,一場大病,把以前那使小性子,嬌小姐脾氣和寶玉那種情感糾結一介都丟了,變得如此大仁大義胸襟寬廣,也不知是她父母顯靈還是菩薩保佑。最可笑寶玉卻至今未醒,也不知今后是個什么了局。”“你說得對,如今林姑娘這樣的人把咱們當人看,跟著她準錯不了。將心比心,林家大爺姑娘是怎樣對咱們的,咱們又是怎么對他們的。陳家父子已是兩代的恩情了,更不會錯。”鴛鴦滔滔不絕地說了這許多姐妹間的體己話,晴雯也是靜心細聽,句句都入耳,句句都在理。從自己十歲進府至今,這十幾年的親身經(jīng)歷,所見所聞,也驗證了鴛鴦沒有誆騙捏造,便說:“姐姐,你說的句句在理,這我就更放心了。現(xiàn)在有林姑娘,過些日子咱們又成好妯娌,他兄弟倆要是欺咱們,咱們抱成團,治他哥倆。”鴛鴦忙伸手過去要臊她的臉,并罵道:“好不害臊的小蹄子,已想著治男人了。”晴雯忙連頭帶臉躲到被子里,說:“好姐姐別嚷嚷,讓芳官她們聽見可了不得了。”鴛鴦說:“別鬧了,快三更了,睡吧。”這就吹燈睡去。
沒幾天,薛姨媽差人送來一禮擔的紅蛋,報喜道:“二奶奶昨日子夜生了一位小爺,母子平安。”眾皆大喜。接著三朝望產(chǎn)婦,又張羅喝滿月酒。在姨媽家黛玉等與寶釵閑話時,問及舅父舅母安康時,寶釵背著她母親,告訴黛玉,太太精神顯見日衰,整日無半言只語,常聞嘆息聲,食不甘,臥不穩(wěn)。老夫妻同居一室,也不聞其聲,眾知心病也,相約協(xié)力排解不提。
不覺已至十一月初,京城早已下過幾場大雪,仍不見伯熊回來,所有的婚配所需均已停當,就連卐兒家房舍也都翻修一新,茗煙的母親老葉媽年長些,原在四合院打雜,而今四合院人已差派各處去了,就留那里看屋子,兒子的事,她做不得主,要做上門女婿也只得由著他,而卐兒的娘,也很通情,特地邀她過去,兒女婚后就合成一家,老葉媽當然應允了。
眼看就是十一月底了,蘇州來京的船才到,聽說山東往北這一路運河已開始結冰,船工不敢久停,日夜破冰而上。船一到,祥玉本厚等都忙開了,各店的貨都催伙計驗收運去店里上柜,忙年的氣氛,京城的人們,不論貴賤貧富,比外地都早。留著自用及送人的東西,也雇車,整整運了兩天。又在家分派要送各長輩的年禮,及晚輩的賀歲物品,一一開出清單,每晚與黛玉等商議,各人要做的衣帽已發(fā)出定做或請了裁縫在家趕做。林家的過年氣氛也隨江南貨船的到來濃郁起來。這日是十二月初五午后未時剛過,大門外兩個小伙計飛跑進來,一路嚷叫著說:”大管家回來了!大管家回來了!”祥玉、本厚、林之孝正在后中廳商議事務,還沒見小伙計的人影就聽見了,都忙著出來往二堂去,在院子里才遇見小伙計,說:“大爺、大叔:大管家、阿毛和茗煙回來了。”祥玉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小伙計說:“快到后院報姑娘知道。”等祥玉等走到前廳,只見伯熊正叮囑眾人,小心翼翼地抬進一個捆得很結實的大木箱子,和兩個同樣捆著的用粗布包著的大包。祥玉說:“大哥,辛苦了。估量你早二十天就該到家了,讓我們好盼呀。”伯熊先叫了聲爹,才答道:“自然有不能早回的原故,這才晚回了二十多天。”說著徑直往里走,又說:“姑娘一定也等心焦了,先去給她報個平安。”來到轉樓中院,只見黛玉、妙玉、湘云等十余人都已下樓,鴛鴦、晴雯這次卻一反常規(guī),站在后面不起眼的地方。見伯熊進來了,黛玉忙先招呼,說:“大哥辛苦了,快請坐。”芳官、水妹將茶水分別送了上來。剛落座,茗煙至堂中,喚道:“大爺,姑娘請上坐。”說罷,已下跪磕頭三叩首,仍不起身,說:“我跟大管家回來的前一天,侍書姐姐來我們鋪子里,特特的吩咐我,說:回來見到大爺、姑娘先替她多磕幾個頭,謝大爺、姑娘惦著三姑娘和她,還說請爺、姑娘放心,有她在,就有姑娘在。還要我一路上小心伺候好陳爺。這回子磕的頭是謝大爺、姑娘這一年照顧了我老娘。”說著又是三拜。還沒等黛玉兄妹開口,湘云搶著說:“傻小子,你還得再磕頭,大哥哥和姐姐已為你翻修了新房,嫁妝都齊備了,就等著你回來當新郎官。”茗煙聽了,真要再拜,黛玉忙止住,說:“好兄弟,這一年也難為你了。”又對祥玉說:“哥哥快差人去請仲熙、有恒、金水三位早些回來,為大哥洗塵,今日就在這樓廳共聚。”林之孝忙說:“不勞大爺,我這就去辦。”說著出去了。伯熊這才說:“本來早就該動身回來了,我們一到那郡城,侍書姑娘就告訴說,三小姐已有三個月身孕,后就忙著在省城找伺候孕婦的漢人老媽、產(chǎn)婆、奶媽,九月底才順產(chǎn)一男孩,母子平安,我不放心,直等到滿月后才動身離開。那里早下雪了,直到鄭州路才好走些。知道你們盼得急,緊趕慢趕,到濟南才歇了兩天,美美的洗了溫泉澡,才一路車馬,只四天就到家了。三小姐說,不用寫信了,她那里的情景我們都清楚,只有一個信袋,說是寫的古詩給姑娘們的。”說著,從懷里取出一個用綢布包著的信袋來,交給黛玉。湘云、妙玉二人湊近了,三人一同觀看。紙上寫的是: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旃飛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nèi)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
遙寄帝都
櫳翠
瀟湘諸居士
枕霞
焦下客泣錄
看罷三人均落下淚來,其余眾女孩多不認字,心中也著急,晴雯、芳官忍不住,問道:“姑娘們且先別傷心,也說給我們聽聽,三姑娘倒底怎么了。”黛玉隨即將信紙遞給哥哥,妙玉說:“沒什么,三姑娘想家,想大家了。這寫的是一千幾百年前的一首思鄉(xiāng)歌詞。漢武帝時將一個侄女叫劉細君的,封為公主,遠嫁給西域烏孫王,大致也在三姑娘去的地方,因遠在異邦,語言不通,生活不慣,寫下了這首思鄉(xiāng)曲。”晴雯忍不住了,在人后小聲咕噥著說:“古時候也有這苦命冤死外鄉(xiāng)的女孩子。那年寶玉說得對,打不過人家,拿女孩子送去替死,也不害臊。”鴛鴦忙拉她的衣服,制止她。黛玉也忙說:“好姐妹們,咱們這些話,可只能在這里說,再別在別處提起一個字,弄不好,要壞大事的。”
不多會,有恒、仲熙、金水相繼回來,就在樓下中廳,調派開三桌席面,男一席,女兩席,飯館和自家廚房一起操持,不一會就成了。祥玉、黛玉、妙玉、湘云等先后給伯熊敬酒布菜,芳官、雪雁、水妹、菊香等也逼著茗煙、阿毛灌了好幾杯酒。稍停,伯熊才說:“在那里,買賣還能做,卻是以易貨為主,貨品各以中下等好賣,這次先帶四五十張極好的羊皮,為的是核算一下成本,不過粗框算來,還是有利的。年初去西海時妙姑娘說,讓留意古物的事,在長安、西海、鄭州,主要是長安,派人留意,倒是收了一些,也請行家粗鑒了不少,因路上不好走,只帶了一個大箱子,才十五六件,姑娘不妨得空先瞧瞧,看成不成,都是些串鄉(xiāng)的貨郎收來的,花費并不多。”妙玉說:“我只是隨便說了一句,陳大哥到費心了。”伯熊又說:“你提了這古物一事,我倒多了一個心眼,在蘇州就聽說過新疆和田玉石是上品,西海離那里究竟比蘇州近多了,但仍有二三千里路,且多為荒漠,一是怕不太平,二是路險,所以東邊很少有人過去,而西邊到不時有由幾十成百駱駝抱團而至西海。除他們那里的駝絨外,就有不少玉田石,不過上好的都交官府上貢了,允許上市的都為稍次的,也有好的,但只是小了些,這次也帶了一包,想帶到蘇州給老行家瞧瞧,再估量估量。有時還能見到些西洋貨,做這買賣的人,總想換咱們的絲綢和瓷器,這一來,我們可有東西易貨的大買賣做了。”一邊吃喝一邊說著,不覺時已近起更,黛玉此時截住了伯熊的話題,說:“這些事,咱們改日慢慢再議,伯熊大哥一路勞累,該早些安歇了,你們父子三人也回去敘敘。茗煙也就回去,這三五天也不用來當差了,看家里還有什么不周全的,再過來回話。阿毛也這樣,好好歇兩日吧。”這番話,除伯熊等三人因初歸,還不知究里外,眾皆會意,這就席散人去。別人都且放下,只說本厚父子三人回到中宅,伯熊就覺宅子前前后后又變鮮亮光潔了許多,正迷惑,至中廳,本厚命二人坐下,才告訴伯熊,黛玉為之提親之事,伯熊才恍然,說:“怪道姑娘今日西海之事什么也沒細問,原來是為這個。姑娘真是仁至義盡無微不至了。這二位姑娘有一年多的相識相知,自然沒有挑剔的了。除了感恩還能怎么呢。她倒是該為大爺先安排才是。”本厚說:“這不用你我操心,料想姑娘早有主意了。”仲熙說:“姑娘自己也二十多了,大哥,父親也該留意些,才是正理。”伯熊忙接過話茬說:“你這一說,我倒想起去年在李莊,給眾人治病,與有恒深夜坐在土場上說了一夜的體己話,聽得出,有恒對姑娘很有敬仰之意,只是猜不準姑娘的意思。”本厚說:“先別扯開了,你倆的事就這樣定了,這后面還有好些事要辦呢,眼下要過年,鋪子里,家里都忙,各處的賬款都陸續(xù)報來,我想先去回過爺、姑娘,定下了,再央人選吉日,在來年正月后半月才妥。”兄弟二人皆遵從了父親的安排。時近二更才吹燈安歇。
第二天一早,本厚父子三人早早來到東宅,祥玉等早餐剛畢,本厚先說:“大爺請且別外出,老奴父子有話要回過爺和姑娘。”有恒等會意,各自離去。本厚今日格外恭順,說:“請爺去后樓。”祥玉笑道:“大叔不必如此,這是妹妹做的一件大好事,我卻粗心,莫怪罪。”本厚忙說:“大爺說哪里去了,老奴父子感恩還來不及呢。”說著至后樓,本厚命樓下丫頭上去回姑娘,請她和晴姑娘至樓下說話。黛玉笑答:“知道了。”即邀晴雯下樓,晴雯要鴛鴦同去,鴛鴦不肯,晴雯溫恕,賭氣說:“怕他吃了你不成,我不怕,說到做到,就是要聽他親口說了才成。”芳官笑道:“好不害臊,沒過門,就去見公爹女婿了。”眾皆笑,晴雯罵道:“小蹄子,等我撕爛你的嘴。”黛玉說:“這沒什么,咱們快走吧,大叔他們等著呢。”于是二人相互扶持著下了樓。還沒等黛玉兄妹坐定,本厚就要下拜,伯熊兄弟也跟著要下跪,祥玉眼疾手快,向前一把拉住了本厚,說:“大叔這是怎么了。”黛玉也站著說:“大叔要這樣,怎好說話呢,請都坐了,好議事。”見說,本厚才坐下,伯熊兄弟見晴雯落落大方地站于黛玉身后,他兄弟倆也就站在父親身后。本厚說:“承爺、姑娘成全二子終身大事,昨已跟伯熊說明,他也和仲熙一樣,除感恩外,再無話說。二位姑娘不棄,一切聽從大爺姑娘和二位姑娘的安排,今特當面呈述,決無二話。”晴雯不等黛玉兄妹開口,先開口說:“總管大叔,二位管家爺,別笑話我這丫頭出身的女孩兒不懂規(guī)矩,臉面。活到二十多歲了,今生我只跟著姑娘,姑娘要嫁我出去,我沒什么挑的,以后敬老持家,這我知道,只要依著我這一條,再沒第二句話。”本厚父子齊聲說:“依,一定依從姑娘。”黛玉忙笑道:“大叔父子三人說的話,晴妹妹這你聽清了。出嫁了,還不離我而去,今世真是與你結下不解之緣了。眼下大叔他們正忙著年下各處報來的盤結賬務,又要備辦過年的各項事務。我想著這婚期請人擇吉日選在正月半以后才妥,反正新房、嫁妝等項都已齊備了。只是有件要緊的事,就是大叔得正式的去請史大叔大嬸這媒人按正禮上門去女家求親才是正理。”晴雯搶著說:“我娘家就是這里,要求只求大爺姑娘便是。”黛玉說:“好妹妹,別任性,好歹吳貴是你表兄,而今聽說他夫妻也比前好多了,咱們別太絕情了,讓他們下不了臺,這以后要記下冤仇,就不好了。”仲熙說:“姑娘說得極是,按大爺前些時吩咐,我代他們找了一處小店面,為我們代賣茶葉,眼下還雇了一個小伙計,我時不時差人去教他做買賣,不要他花本錢,賺了他自得,可巴結了。”晴雯說:“我聽姑娘的,只是要提防他些,別抬舉過了他。”祥玉說:“晴妹妹說得對,要防他變壞,但更要教他變好,才好。”黛玉說:“還有一事,大叔去和林大叔商議著年前去辦好。馬上兩房新媳婦要進門了,這都是我的姐妹,小紅、齡官才是我們的侄兒媳婦,這房里房外,得有人伺候,從這起咱們再別買人差使了,這絕了人家親情總不好。凡家里要用的人,也像鋪子里一樣,除吃喝外,也按月給工錢,要走隨時也可回去。”祥玉說:“妹妹說得在理,就這么辦。我看有恒、金水那里西宅人少,也該一塊添幾個才是。”本厚說:“遵爺、姑娘吩咐,我這就去辦。這年下送各處的年禮,我正在開清單,妥了再來請姑娘、大爺過目。”黛玉說:“舅家、薛姨媽這兩家不用說,除此,西廊下,還有幾位表舅,兄嫂,今年又多了兩對新婚的侄兒夫婦,史大叔夫婦在此,也還是一份不能少。那就是劉姥姥了,還有鴛鴦姐姐的父母也是長輩。平輩的稍減些。妙玉姐姐師父處今年起也不能忘了。此外,李莊可能也有人來,咱們不能虧了人家。”“姑娘不提醒,這兩處我倒漏了。”本厚忙說。黛玉說:“又是一年了,到年下,這店里家里的伙計,兄弟姐妹們,哥哥、大叔也該早些分派年規(guī)銀子才好。”祥玉說:“快了,就這幾天,總妥了,再議決。”黛玉說:“那就不耽誤你們了,請各自忙去吧。”四人自各去了。
黛玉、晴雯也回到樓上,一上樓,湘云大聲說:“姐妹們聽我說,咱們晴雯姑娘可是個漂亮媳婦,所以可先見公爹。”氣得晴雯追著要打她。黛玉忙解圍,說:“姐妹們別鬧了,正經(jīng)的,咱們也得籌劃著過年的事了。這一過了年,就要辦兩件婚嫁大事,也得好好想想,還有什么要辦的,必得年前妥了才好,別像人家說的,臨上轎才穿耳朵眼。”眾人這才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