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梅花釘
- 阿虎
- 3576字
- 2020-02-21 18:17:14
午夜睡下,醒來已是第二天下午。陰天,辨不出是黃昏還是正午。仰頭,看鐘表指針指向六,聽鄰居的排風扇在“突突”,確定是在準備晚飯。
想到“飯”字,惡心馬上襲來。半夜醉酒,上吐下瀉,馬桶里精彩紛呈。此時,小腹里還動蕩著,像有條小蛇在沖撞。
他盯著天花板失神,前額葉里一片冰涼。昨日一場爭戰(zhàn),現(xiàn)在則猶如敗兵。戰(zhàn)場狼藉,巨大的婚紗照傾斜在墻壁上,假羅馬古柱襯不出任何浪漫。他討厭這俗氣的相片,伸手一扯,相框隨即斷成兩截。
房是去年買的,三合板木的一套家具,齊齊地堆在臥室,好像白皮棺材。客廳里,“戰(zhàn)爭”的遺留畢現(xiàn)。劃爛的沙發(fā)套,是未婚妻蘇巖的杰作。她討厭那套廉價的沙發(fā),終于借著昨天的憤怒得逞。
這一周本是婚假,五天后即是婚禮。但就在昨天,兩人摸不透地大吵一架,步調(diào)一致地干掉了結(jié)婚的想法。酒店訂了,喜帖發(fā)了,馬拉松的最后幾十米,就差一哆嗦,他們竟兒戲般的放棄了。
起初,兩人關(guān)系稱得上輕松,逛街、看電影、一周上一次床,各自獨居,自由散漫。臨到要結(jié)婚,看婚姻指南,做婚前培訓,膽怯竟與日俱增。
他商量與蘇巖同居。購完房,裝修,入住,買除臭炭,房間里塞得到處都是,但除不掉的卻是內(nèi)心的一根刺,就是在搬家那天,蘇巖刺給他的。十分諷刺。
他沒點破,怕被認為是小題大做。加之他故作大男人,習慣扮演不拘小節(jié)的一個人。但他又有職業(yè)的敏感度,那根刺經(jīng)他觀摩,揣度,開始長大,并變得發(fā)亮,不得不讓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外,各自奔忙,互不關(guān)心,外人只知他們郎才女貌,要熱烈地步入婚姻。但一旦關(guān)起門來,立刻變斗獸,不是黏膩出的互相折磨,僅僅是順了父母意思,走到了一起,辦那種所謂“三十而立”該辦的事。有愛情嗎?有,但絕談不上濃情蜜意。他不貪,她也不貪。
他不停思索和蘇巖的關(guān)系,拼命按壓那根刺。由此帶來的后果是,對婚姻更加抗拒,像豆子浸了水,長出毛糙的根須,使勁兒發(fā)霉,終至變臭。他的脾氣也變得極臭,因婚房糟糕的選址、因衛(wèi)生間里的香水味、因作息時間不一致……一切關(guān)起門來過日子的問題都成了重大問題,面目猙獰。
他有點兒恐婚,是病,是心理障礙,是不為外人道的隱私。是他不自知。時常夢見高屋是寒冰筑造,空茫的虛無感頻頻逮住他脆弱的神經(jīng),猛力撕咬。關(guān)于這個問題,他惡狠狠地審判過自己,是一種過火的用力。他觀察過父母的婚姻,是那種說不上來的不對勁,似乎一直在偽裝家庭和睦。他們不爭不吵,吃兩鍋飯,唯一的交流點是兒子。
何必要產(chǎn)生這種對外的怨恨?囫圇地吞下不完美,是那么難辦到的嗎?可他就是“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地辦不到。
他不想把自己拆解得太透徹。在新津這座小城,活得太透徹,反而招致迷茫,極易陷入痛苦。可是,他又迫不得已要透徹,因他做著一份洞悉人心的職業(yè)——警察。因婚姻問題導致的惡性案件不在少數(shù),他要比一般人看得清。蘇巖也做著一份洞悉人心的職業(yè)——記者。她大概也能看清某些問題,但他們從沒交流過。一旦交流,或許就圣人了起來,誰也進入不到婚姻里去了。
結(jié)婚終究不是兩個人的事。昨天的“戰(zhàn)爭”,他差點兒將那根刺翻出。一旦翻出,一切大概就像多米諾,崩潰到慘不忍睹。他很恐懼,只能暗暗撫平那根刺,或繼續(xù)角力,直至疲倦。
大規(guī)模的“事故”通報還未張揚出去,屆時必然是一場暴風驟雨。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經(jīng),他被混亂的憂思通牒,渾身上下只感到無力。去衛(wèi)生間,把臉浸入涼水,換一沉到底的窒息。
電話鈴響。伸手摁下,一個甜膩膩的聲音飄了過來。
“是芮智先生嗎?”
“是。”
“您確定要取消周日的婚禮訂餐嗎?”
“是。”
“冒昧問一下,是選擇了別的吉日,還是換了酒店?”
“都沒有。”
“取消的話,定金是不退的。”
“好。”
“那下次預定,會給您些折扣。還有呢,我們的金樽大盤套餐……”
他按掉了電話,滅掉這討厭的聲音。
鈴聲又響了。
他劈頭罵了過去,“還沒完了?”
“吃槍藥啦!”是支隊長肖荃的聲音。
他語氣慘淡:“剛接個推銷電話……”
“婚禮準備得怎樣?”
“……就那樣吧……”他支支吾吾,沒敢說實話。
“出來吧,還得點你的將。”
“……去哪兒?”
“峪田,發(fā)現(xiàn)一具焦尸。”
“哦。”他大腦昏沉,酒氣還未散盡。
“蘇巖那邊,你告?zhèn)€假。今天去,明天回,耽誤不了你們的婚事。”
他像只黑匣,被破出一個洞,雀躍出些許生氣。
“沒問題吧?”
“沒……”他口訥得要命。
“兵站街口,車在那兒等著。”
“嗯。”
電話掛斷。
草草收拾一下,他便出了門。不由地想到,把自己丟進工作未嘗不是權(quán)宜之計。
兵站街是新津最繁華的地方。芮智到達時,有座充氣大牌樓正在倒塌,像個衰敗的巨人。夜霧沉沉,濕潤了地面,促銷頁散落得到處都是,一塊一塊,黏在地上,狼藉一片。他并著腳尖,撕扯著一張促銷頁,眼睛盯著街面,等肖荃的車出現(xiàn)。不自覺又陷于心事,空茫如人世過客。
一聲鳴笛。他看到輛帕薩特,小跑著過去。
肖荃從車窗里探出頭。
“也不打個電話,傻等。媽的,還繞我一大圈。”
“不是針對我吧。”
“沒針對你。那塊兒堵倆破墩子,改了單行道,也不搞個提示。”
芮智上車,車里只肖荃一人。
“就咱倆?”
“是啊。去瞧瞧,先不說是不是命案,老同學打電話,拒絕不了。”肖荃摩挲著下巴,雙眼疲憊。最近在做市里“精兵大作戰(zhàn)”任務(wù),形式主義地要搞些演習,他在當教導。
芮智扣上了安全帶,餐盒丟到了車前臺上,兩份紅油涼皮。
“也有我的份?”肖荃笑問。
“怕你沒吃。”
“吃了,吃的是工作餐,武裝部那幫廚師真實在,肉是實打?qū)嵉娜猓耸菍嵈驅(qū)嵉牟耍仍劬掷锏氖程脧姟!闭f完冒了一個滿足的嗝,又嗅到芮智身上的酒氣,“上哪兒喝了吧?”
“跟一幫同學。”芮智扯著謊,其實是一人宿醉。
“悠著點兒,別仗著年輕,瞎逞強。”肖荃四十五,肝功能退化嚴重。自此,白酒二兩,啤酒一瓶,是這些年雷打不動的定量。
車向前駛?cè)ィ禑艏拍龀堑穆贰K眠^一盒涼皮,邊吃邊努力把心思導向工作。
“命案的可能性多大?”
“不確定,暫時沒法判斷,先看看再說。聽說過尸體裝罐子埋葬的事嗎?”
“沒有。”
“峪田那邊有些風俗,小孩夭亡會焚燒裝罐子埋葬,不過都是早年的事兒。”
“什么罐子?”
“大肚子,帶頂蓋,鄉(xiāng)下人做泡菜用的那種。”
“是今天才發(fā)現(xiàn)?”
“是啊。峪田有座香積寺,就在附近的一個泥塘子里。”
“埋在泥塘子里有點兒奇怪。”
“是有點兒奇怪。山里今天下雨,路上估計難走,不一定能到現(xiàn)場。”
天色黑若玄鐵,在醞釀另一場雨。
車出城過河橋,水霧一片蒼茫。出高速路口,飄屏上打出警語,山里有一處塌方。
糟糕的天氣和路況破敗著芮智的思緒,愁腸百結(jié),扯拽不清。他懼怕家里來電,騰出只手,悄悄關(guān)機。
峪田所屬的鎮(zhèn)叫云泥鎮(zhèn)。車行到云泥,所長老唐來接,胯下一輛舊摩托,裹滿泥巴。
肖荃把芮智介紹給老唐,老唐握了芮智的手,粗糙有力。
鄉(xiāng)下事不緊不慢,老唐先帶兩人去吃飯,去的是鎮(zhèn)上最亮堂的一家飯館,上的是當?shù)靥禺a(chǎn)蘆花雞。老唐要了一瓶小二鍋頭,和肖荃對飲,強化老同學情誼。又掰手指回憶舊人舊事,感嘆蒼茫人生。飯吃到一半,也沒聽到關(guān)于案情的信息。
芮智實在按捺不住,問:“唐所拍照了嗎?”
“嗯?”老唐眼皮通紅,醉意朦朧。
“現(xiàn)場照片。”
“拍了,拍了。觀感不好,怕看完吃不下飯。”老唐軟著手腕子掏出手機,翻出幾張像素極差的照片。黑褐色罐子插在泥里,罐口洞開,里面一個人形,顏色黑紅。
“細節(jié)沒拍?”
“沒,我們那個尼康壞啦,拍不了照片。尸體也沒敢動,就等你們來。”
“周圍保護起來了嗎?”
“有人在那兒看著。”
“報案的人還在嗎?”
“回新津了,說明天要上班。做了筆錄,我看價值也不大。甭著急,明天再去看現(xiàn)場。年輕人就是工作積極。”老唐望向肖荃,半帶嘲諷。
肖荃故作得意,“我的部下,可沒掉鏈子的。”
芮智討厭那兩副世俗的嘴臉,一把年紀,或許早把工作當累贅了。從警七年,他能夠看清環(huán)境對人的塑造,如同風蝕山石,浪打礁岸。肖荃未必不是個好警察,但這“好”里有些水分要擠出去。在這一行里,他還沒找到理想樣本。理想樣本該是什么樣?他能想到是毫不利己的流血犧牲。他習慣于悲觀地探究實質(zhì),但其實自己也做不到。他正在被現(xiàn)實擊碎。
吃完飯,老唐開了一間招待所。肖荃和芮智住下,約定明早去現(xiàn)場。芮智滅了廢寢忘食工作的欲望。
肖荃叼著牙簽躺在床上,牙縫里塞著一絲雞肉,始終沒清理出來。
“雞死得不甘。”肖荃不解釋,莫名其妙,一張紅臉上殘留著酒后愉悅。
芮智再次被破敗席卷,他躺在另一張床上,床鋪冰涼。手按壓著手機,像按著一顆定時炸彈。
“怎么了?”肖荃察覺到他有異常。
芮智墜落在心事中。
“想案子。”他托詞。
“甭想,明天看現(xiàn)場,一切都清楚了。”
“老唐看起來沒把案子當回事。”
“山高路遠,條件所限,想當回事也不成啊。”
“應(yīng)激反應(yīng)遲鈍,總該是個問題吧?”
“舉凡社會上各種問題,都是遲鈍的結(jié)果,現(xiàn)在社會不就這么矛盾著過來的?安穩(wěn)躺著吧,給蘇巖報個平安。”
“報了。”
“你手機一直關(guān)機。”肖荃輕描淡寫點出事實。一個老刑警,眼睛不能不毒。
“關(guān)掉省電。”他莫名對抗。
肖荃能聽得出來,不去計較。關(guān)燈,各自睡下,等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