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幽暗之地
- (南非)J.M.庫切
- 1891字
- 2020-02-24 18:15:10
在分析霍屯督人生活方式時,雅各·庫切承認,他們并不真正野蠻,他還加了一句旁白:“霍屯督人根本不懂得如何突破一個人,那要藍眼睛的盎格魯-撒克遜人才能做到。”這里“突破一個人”指的是徹底擊潰一個人的心理防線,不給他留下一絲半點的自尊。事實上生活在1760年的布爾人還不知道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厲害,這句話犯了典型的“時代錯誤”。讀者知道,庫切特為交代《講述》是二十世紀中葉由雅各·庫切的后人編撰的,看來南非戰爭(也稱布爾戰爭,1899至1902年)期間英國軍隊殘害布爾人的行徑造成編撰者心頭永久的傷痛,他已顧不上歷史的真實了。同時這句話有意識地呼應小說的前半部分,使讀者回想起《計劃》里盎格魯-撒克遜人用心理戰和酷刑擊垮“越共”的本領。野蠻的本質與這種“突破一個人”的愿望和能力其實是同一回事。
唐恩從小就是書呆子,沒本事像雅各·庫切那樣持刀宰殺牛羊,但是他也偷嗜殘忍。設想種種制伏越共的辦法就是替代性地過一過施暴的癮。為了“突破一個人”,摧毀敵方精神維系的能力,他力主實施“CT行動”。那是一種任意的恐怖統治:“一個隨時隨地、任意挑選懲罰對象的拘留營頭子,只要能在表面上維持這種選擇性,就可以一直成功地瓦解集體的士氣。”唐恩通過編寫國家恐怖主義的計劃舒緩情緒,發泄不滿。那些文字對他有著奇怪的療效,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它們“在編織著我的保護傘”。他坐在固若金湯的杜魯門圖書館地下室看書寫作,“體驗到一種朦朧的幸福,一種極樂的、心智的愉悅”。
小說里有一些描寫變態心理的章節。唐恩在公文包里放了一些美國軍方提供的照片,內容血腥殘忍。他情緒低落的時候就會把照片取出來觀賞一番,據說是給自己衰竭的想象力“增添些許電脈沖”。在不少地方《幽暗之地》是一部非常“身體”的小說,例如唐恩承認那些照片給他帶來強烈反應:“我顫抖著,流著汗,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著,血液翻騰。”唐恩的“感官的快樂”恰恰指向雅各·庫切后來試圖界說的野蠻的本質。
《計劃》里那幾頁描寫施虐照片的文字今天讀來有驚人的前瞻性。在照片中,美國特種部隊士兵拎著割下來的越南人的頭顱,當作戰利品在炫耀;哭泣的越南婦女在認領被美軍打死的家人的遺體。唐恩的腦際冒出一個新的鏡頭:一位越南母親把她兒子的頭放進麻袋拎走,就像超市購物,想到這里他“咯咯地笑了”。還有幾張照片是美軍虐囚的實錄:“赤色分子”被關在籠子里示眾,眼色茫然;有的囚徒經酷刑后依然不招,然后被施加藥劑,神志不清,“握住審訊者的手……像孩子一樣敞開心扉”。《幽暗之地》里出現的這些虐囚照片我們都曾見過。三年前巴格達郊區阿布格萊布監獄里伊拉克囚犯所受的羞辱與酷刑被曝光。美軍摧殘戰俘身心的手段扭曲怪異,目標只有一個,即雅各·庫切所說的“突破一個人”。2007年6月17日《紐約客》披露,只有七名低級別憲兵因虐囚被判有罪,他們身后的高級指揮官可能涉嫌刑訊逼供。但是,虐囚現象如此普遍,有這么多美軍士兵把傳閱這些照片當作消遣,這表明最終責任人并不是一兩個高官或國防部長,而是一種從來不明說的意識形態——另類的生命不是生命,不值得敬重。正是在這種意識形態的支配下,雅各·庫切可以隨意屠戮非洲原住民;尤金·唐恩可以提議美軍把一個越南村莊定名為“武裝要塞”,合理消滅;五角大樓可以利用假情報向國際社會施壓,制造新的越南慘劇和“另類的金字塔”。唐恩的變態在相當一部分人中也是常態。
尤金·唐恩想入非非地要對越南人集體施暴,但是他卻相信美國出兵越南是出于愛心。在小說里,他和兒子馬丁的關系成了美國與越南的關系的翻版。唐恩懷疑妻子有外遇,背著她帶馬丁住進一家汽車旅館。妻子和警察聞訊趕來后他拒絕配合,警察只得破門而入。此時他順手操起床頭柜上的水果刀,指向馬丁,仿佛他已把自己的兒子劫為人質。警察命令他把刀放下,他反而刺傷懷里的馬丁。“那孩子踢著小腳,揮舞著雙手,發出長長的、單調的、冷冰冰的聲音。”這三個形容詞好像是在抱怨馬丁的慘叫。行兇者的潛臺詞反而是:我出于一片好心,你為什么還要掙扎抗拒?在這種時候唐恩還有閑工夫回味刀尖刺入皮膚剎那間他手上的感覺。“起初,它對抗著垂直的反壓力,即便是孩子的皮膚,然后,‘噗’的一聲。我甚至從我的手聽見了這‘噗’的一聲,就像在寧靜的鄉下,人們可以從腳底‘聽見’遠方火車頭的聲音一樣。”他不正是在形容“感官的快樂”嗎?庫切以馬丁比越南,用意十分明顯。用傷害(或戰爭)來表示愛意,這是何等荒唐的行為。唐恩是精神失常了,那些頭腦清醒的戰爭設計師難道不也是同樣地盲目、殘暴和瘋狂嗎?拯救越南,需要死多少越南人?拯救伊拉克,需要死多少伊拉克人?也許“拯救”“愛”之類空洞的概念是假,武器及其隱喻的迷人召喚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