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變發生在呼吸之間，那壯漢離亭子只剩下一半路程了，他正打算到了亭子后，先把那半大孩子拎起來罵上一頓，然后送回去找他父母好好管教，水中的陰影突兀浮現的時候，他甚至還沒有從林清絕那句話里醒悟過來。

姜明肌正努力惦著腳，想要瞅瞅亭子里的人是不是林清絕，哪能那么巧，她半信半疑，姜明肌見慣了林清絕前世在人群之中如眾星捧月的樣子，幾乎沒法將這個看上去比她還小，頭發和衣服都濕漉漉的，狼狽不堪的少年和那個舉手投足都引人注目身后總跟著百八十個人的林清絕聯系起來。

難道林清絕這么天賦出色小時候還不受他們師尊待見？姜明肌這樣想著，然后抬頭的瞬間見到了從水中越起的烏篷船和船上影影綽綽的‘人’。

那船極是奇怪，船頭極小極破，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一樣，船身卻又極大，輕紗曼妙，人影重重，姜明肌一眼就認出了那船頭是前一天渡她過河的烏篷船。

竟然會把越水行這種魔物認成修仙者，我是人重生過來了，腦子還留在前世吧？姜明肌簡直想自嘲。

怪異的船浮出水面之后，幾乎在瞬間就飄向了那壯漢，岸上傳來驚呼，層層疊疊的影子倒映在壯漢的眼中，那壯漢的瞳孔在一瞬間放大，他轉身就向回跑，卻正看見身后的姜明肌。

“快跑！”船上密密麻麻的人影追了過來，那壯漢對著姜明肌凄厲的大叫出聲。

他向前沖了將近一丈，卻又因為害怕把姜明肌撞倒而生生放慢了腳步。

“快跑啊，誰讓你跟下來的！”姜明肌看見放慢腳步的一瞬間，一個人影抓住了壯漢的腳踝，那壯漢掙扎著依舊向岸上跑，那只抓著他腳踝的手指甲尖銳的撕掉了他的一層皮肉，一絲一絲的血在水中蔓延開來，壯漢一把將姜明肌抄起來抱在懷里，接著一瘸一拐的繼續拼命的向岸上跑。

“誰讓你偷偷下水的！小丫頭片子……”姜明肌感覺到抱著他的壯漢在顫抖，那壯漢捂著她的眼睛，大聲的罵完她后又小聲的和她說讓她別看，別怕。

巨大的陰影離他們越來越近，似有若無的笑意宛如鋪面的陰風，從水中伸出來的手變長，接著突然用力，將抱著姜明肌的壯漢扯翻在水里，摔入水里的壯漢懷里還護著姜明肌，他在水里翻了幾下，一只手刺破了他引以為傲的強壯的肩膀，他的血流了出來，腥味刺鼻，我爹朝死里揍我的時候都沒有這么疼過，他的腦子里閃過這句話，接著就被一股子悲嗆嗆紅了眼睛，我爹再也見不到我了，他想。

纏繞著的鬼影越來越多，那壯漢突然又想到了他護在懷里的沒爹沒娘的小姑娘，他吸了一口氣，手臂發力想要將姜明肌拋出去求個活路，可惜在水里滾了幾滾后，他們早已經不是正對著岸了，他那用力一拋，將姜明肌拋向了亭子。

姜明肌一頭撞到了亭子的一根柱子上，接著又栽進水里，血從她的額頭流入了眼睛，什么玩意，我不會死在這里吧……姜明肌在水里掙扎著向亭子里爬，一只手卻從水底伸出來開始拉她的頭發，姜明肌的手搭上了亭子，她頂著一頭鮮血，透過淅淅瀝瀝的雨掃了一眼亭子里冷著臉，一動不動的看戲少年。

“林清絕，你竟然見死不救！”這句話里充滿了難以置信，仿佛他沒有扶她一把是極其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句話里的熟稔讓林清絕幾乎愣住，蒼白著臉的林清絕向亭子邊走近，打量了一眼在水底掙扎著的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丫頭，我和她很熟嗎？他想。

“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姜明肌沒有回答林清絕，她那句話不過是為了引林清絕過來，姜明肌伸手抓住了林清絕的帶著戒指的手，然后借力爬上了亭子。

失血過多的姜明肌抓著林清絕的手，幾乎將半個身子靠在他肩上，林清絕被迫摟了她一把。姜明肌的手碰到了林清絕帶在手上的戒指，她迷迷糊糊的想，我一個重生來的魔族圣女，竟然靠在未來第一修仙者的身上。

“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林清絕定定盯著姜明肌的眼睛。

“聽鎮上酒樓的老板娘講的。”姜明肌暈暈乎乎的瞎扯，也不管林清絕信不信。

亭子里有一層禁旨，那只越水行似乎有些忌憚，并沒有放任那船鬼魅肆意進來，只是偶爾有幾只鬼手浮現，姜明肌被林清絕半抱著扶到了亭中的石桌上。

水中一絲一絲的血紅沉浮，那壯漢沉入水中再不見聲息。姜明肌抹了把臉上的血，一時之間有些沉默，他也算是救了我，可我一炷香之前還在嫌他煩，嫌他妨礙我去找林清絕，姜明肌低低的掃了一眼水中的越水行，而后面無表情的別過頭去，魔族講究有仇必報，就算過十年八年，只要她和這越水行中還有一個活著，那么這事就不算完。

林清絕的身體比姜明肌還要冷，姜明肌靠在他身上，簡直和靠在冰水里沒有兩樣。

“你在這里呆了多長時間呀？你不怕冷嗎？”林清絕的手冰冷刺骨，姜明肌一路從城內跑過來的，在水里沒呆多久，手倒還是溫熱，她一把捂住林清絕的手，看起來好心極了。

姜明肌一邊讓自己顯得真誠些，一邊在心里給自己做暗示，這還是個小小的林清絕，沒殺過那么多魔族，我討好他只是為了能拜入凌云峰，修習仙法，我給他捂手，只是為了在讓他覺得我好而已。

但是林清絕顯然不覺得這算討好，看著比他大一點的少女額頭還流著血，卻低著頭用自己的體溫給他暖手，林清絕楞了一會，很是不解，他別扭的偏過頭，接著用力將自己帶滿戒指的手抽了出來。

“我不冷。”林清絕不去看她，只是慢慢的說完這句話，從來沒有同齡人對他這么熱情，姜明肌上來就抓他的手讓他很是格外別扭，葉城凌蒼峰上那么多師兄弟，因著他天賦出色，從來都是不喜歡他且帶著一股子懼怕的，從前對他好些的只有同樣出色的葉扶驚，然而就連葉扶驚，最終也親手送走他，并說出若是入魔當來千里之外殺他的話。

“你為什么要在這亭子里呆著啊？你會仙法嗎？”姜明肌扯著過長的袖子捂住自己的額頭，然后學著醫館對面討飯的二傻子的姿勢，蹲在石桌上，她盡量收起了原本老氣橫秋的語氣，努力向一個正常的十幾歲的小女孩靠攏。

林清絕揮手斬掉了一只水中鬼手，并不搭她的話。

“你的師傅是誰啊？你有師兄嗎？會在天上飛的那種師傅和師兄。”姜明肌繼續開口，一邊在心里幽幽道自己竟然還有扮小女孩裝傻的天賦，一邊感嘆這個林清絕著實沒有長大后的那個會說話會討人歡喜。

提到師兄和師傅，林清絕想到了這些天發生的事情，臉色越發的不好，他偏過頭，與姜明肌對視，接著一字一句的警告:“你再提師傅和師兄這兩個詞我就把你扔出亭子！”

姜明肌顯然不信十一歲的林清絕能做出這么喪心病狂慘絕人寰的事情，亭子外是虎視眈眈的越水行，將她這么大一點的小姑娘丟出去，幾乎是必死無疑。

前世姜明肌與林清絕的交手總是輸，向來是在口頭上占便宜，此時她雖然在大方向上是要討好林清絕以求入凌云峰，但是仍舊克制不住想要刻薄他幾句，“你怎么這么大的反應呀？難道你的師傅和師兄都不要你了嗎？就像城里大娘家扔小孩，你是被師傅和師兄扔下山的嗎？”

姜明肌眨巴眨巴眼睛，做出了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林清絕一言不發的從石桌山跳了下去，他拉著姜明肌的袖子，突然用力，將姜明肌從石桌上拽了下來。

林清絕拖著姜明肌一路向他爬到亭子里的那個方向走，林清絕咬著牙，沒來由心里伸出了一股狠勁，他葉城凌蒼峰的師傅不要他，他以前最崇拜的葉扶驚師兄不要他，而來凌云峰后，新師傅和新師姐也不要他，他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沒有一個人來尋他。

林清絕站在亭子邊上，打算將這個不懂得看人臉色的小姑娘按入越水行肆意的水里，狠狠的教導一下，但是真的動手揪住姜明肌頭發時，他卻又有一絲猶豫。

林清絕這么一猶豫，亭子邊緣越水行已經幻化了快十只手，它們仿佛都聽得懂話，只等著林清絕將姜明肌的頭按入湖里。

姜明肌雙手去扯林清絕抓著他的手，扯了幾下沒扯開，不禁開始抓著林清絕的衣角求饒。

林清絕的手扯著她的頭發，牽動了傷口，血又慢慢的浸出來，姜明肌只好扁扁嘴，裝出極其疼痛的樣子。

“你身為修仙者竟如此欺負弱小！”

林清絕看了一眼滿頭是血衣服單薄的姜明肌，而后突然愣在原地，愣住不是因為愧疚，而是姜明肌方才扯他的手時，他敏銳的感覺到自己的手有一部分伸出了亭子，禁旨什么時候不存在了？

林清絕松開姜明肌，也不管那小姑娘在亭子里水中撲騰了兩下后，是不是爬起來了。

林清絕伸出自己的手，微微的向外探去。

此時他們已經站在亭子的最邊上了，林清絕的手慢慢的伸超出了亭子的范圍。

禁旨在消失，一只鬼魅悄無聲息的從側面潛進了亭子，那鬼魅靠近林清絕，而后陰影從水底蔓延起來，露出一張蒼白寡淡無眼無鼻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