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來的時候，入目是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窗簾半掩著窗，甚至連窗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原來，已經是冬天了啊。

她腦海中的第一個想法慢慢地掠過。

再然后，她嗅到了點消毒水的氣味，是她最討厭的醫院氣味。

她皺起眉，想離開這里，卻渾身動彈不得。

她生病了嗎？

這是她的第二個想法。

繼她嗅覺有了起色后，她的聽覺也慢慢恢復了。

她聽到了放在床頭邊的那臺機器，很吵，一聲一聲，滴，滴，滴……

這是牽制著誰的心跳？

她真的有些生氣了。

為什么要把她送到這個她最討厭的地方。

她慢慢有了些力氣，拔掉了戳在手背上的針。

手背上已經起了青筋，還有許多密密麻麻沒有愈合的針孔。

看來她很倒霉，被扎了很多下。

又或者她躺在這里很久很久了。

她盯著那根沾血的針頭發了一會呆。

病房里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像是被遺棄在了白茫茫的世界。

她好像有什么東西忘記了。

可她，記得一個聲音。

他說：

人類，我不會抹去你的記憶，相反，我要讓你牢牢記住這一切，讓你永生永世都得不到的這一切，我要讓你囿于自己的貪戀和卑劣，讓你后悔一生。

這是什么聲音，她想不起來，她的頭真的太痛了。

她搖了搖頭，甩開那些想不透徹的思緒，邁著緩慢遲鈍的步伐往外走。

她繞過護士的休息室，走下樓梯，避開人群。

她知道，一旦被那些穿白色衣服的人發現，她就會被重新摁回那個討厭的地方。

她不想留下，她要離開這里，去一個溫暖的地方，這里只有冰冷冷的機械的跳動聲，巨大的空蕩感能把她逼瘋。

她走出醫院大門，往家的地方走去。

這是一條很熟悉的路，但卻又透露著一絲陌生。

公園的秋千拆了，建成了遛狗的花壇。

老式的路燈換了，搭成了太陽能燈板。

擺攤的小販不見了，翻新成裝修好的店鋪。

晚笙心里有點納悶，她總覺得周圍的一切有點怪怪的，可她又說不上來為什么。

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腳步越來越慢，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磨蹭到自家筒子樓底下。

她抬起眼，看著這棟依舊破敗的樓，心里的違和感淡了幾分。

她坐著年久失修的電梯上樓，終于到了家門口。

門是虛掩著的，那道狹窄的門縫里一片昏暗。

晚笙站在門外愣了幾秒，她感覺仿佛有什么東西覆住了她的腳跟，阻止她推進去。

好像一旦推進去，就會有什么東西揭開面紗，有什么東西會改變。

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激動，她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

沒事的。

她給自己打氣。

這是自己的家啊，里面說不定還有人在等著她回來。

她想到這，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人。

是個女孩。

她有著一頭玫瑰色的長發，喜歡穿白色的裙子。她會仰著笑容，用撒嬌般的語氣說：“笙笙，你終于回來啦。”

她是誰呢？

為什么會突然叫不出她的名字呢？

明明那么熟悉，她的臉卻是模糊的。

晚笙忽然感覺自己的眼角有些癢。

她伸出手一抹臉，指腹上沾上了些濕漉漉的液體。

怎么……哭了？

她煩躁地皺起眉，又徒勞地嘆口氣，不知道自己無緣無故發什么神經。

她鼓起勇氣，輕輕一推。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暗淡的光線下，有灰塵撲面而來，像是很久沒有打開過這間屋子了。

她驚愕地往后退了幾步，捂住口鼻試探著走進去。

客廳的桌上擺著餿了的飯菜，還有散落在地上的外賣盒包裝，沙發上的衣服亂糟糟的皺縮在一起，連茶幾都騰不出空位。

她又走進臥室，臥室沒有關窗，風呼呼地吹著，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紙張，團成一團的，撕成碎片的，貼在墻上塌了一角的……

她扭頭，跑去廚房，那里只有蟑螂和臭老鼠在案板上爬來爬去。

衛生間呢？

她轉身又進了衛生間，干涸的水漬，皺巴巴的毛巾。

晚笙愣在那里。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眼淚淌的更兇，止也止不住，仿佛不受她的控制。

她捂著自己的腦袋，無助又恐慌地亂轉。

就在剎那間，零碎的畫面一股腦撲面而來，像是開啟了記憶深處的枷鎖。

對！

那個女孩！！！！！

那個女孩呢？她去哪里了？！

晚笙像突然瘋了似的回到客廳，她把每件衣服都抓在手里抖散開。

這件！

不是

那件！

也不是

不可能！怎么會連一件梔子花裙都找不到呢？

她咬著牙，目光越向桌子上的餐具，怎么會！？

怎么會只有一雙筷子！

她又撞進了臥室，她趴在枕頭上仔細地翻找，找遍每一個角落。

沒有，沒有一根玫瑰色的頭發。

喔！是窗外的風！

是風，把她吹散了！

她連忙跑去關窗。

好像要把那做壞事的風徹底封死在窗外。

風停了，窗簾不動了，她低下身，突然看到腳邊的紙張。

玫瑰色的頭發！

啊！

找到了！

她的眼睛亮起來。

她把所有的紙一張張攤開！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拼拼湊湊，上面畫著那個女孩，穿著白色的梔子花裙，頭發是玫瑰色的。

可是！

每一張！每一張！

每一張畫紙上都沒有臉，沒有鼻子，沒有嘴巴，沒有眼睛，沒有耳朵。

怎么會這樣！

她明明記得的，她明明記得她長什么模樣。

怎么會想不起來！

該死的畫！

為什么不畫清楚她的模樣！

她又瘋了似的把所有紙張都撕碎，沖進廚房，提起菜刀！剁在板木上。

老鼠嚇跑了，蟑螂也躲起來了，可是廚房，沒有被炸毀的痕跡。

她記得的！

那個女孩在她生病的時候，給她做吃的，卻因為笨手笨腳把廚房搞成一團糟。

她記得這些案幾上都有燒焦的痕跡。

為什么！

現在這里卻干干凈凈！

她丟下菜刀，捂著臉跑進浴室。

一支牙刷，一條毛巾，沒有！沒有化妝品！

什么都沒有！

她生活過的痕跡都被抹除了！！！！

晚笙跌坐在浴缸旁。

她記不清她的臉，她卻能清楚地記得她的存在。

可是，周圍的一切都沒有任何她的印記。

就像是一場虛妄的夢一樣，醒來后都是假象。

不！

她捂著臉，眼淚溢滿了眼眶，從指縫里擠出來。

她聲嘶力竭地哭了很久，直到外面的天空變得有些昏暗。

她抬起臉，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眼睛脹滿了紅血絲，已經干澀到流不出一滴眼淚。

她沉默地站起身，再也不想在這個冰冷冷的家里待下去。

她冷靜地換下自己的病號服。扭開門把，沖了出去。

她一路飛奔到學校里。

老師還在上課，看到她突然沖進來，驚訝地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班級里的同學看到她披頭散發沖進來的樣子，發出一聲尖叫，他們似乎被嚇到了，都睜大眼睛盯著她。

晚笙眼睛猩紅地沖到離教室門最近的位子。

她抓住那個還傻愣在位子上的同學，揪著她的衣領迫使她站起來，聲音嘶啞地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女生！她有著一頭玫瑰色的頭發，長得特別好看！所有男生都喜歡她！”

“不知道！不認識！”被抓住的人似乎被嚇壞了，一把甩開她的手，扭頭就跑。

許多人看到這場面，都有些坐不住了，他們像看到鬼一樣跳起來，在教室里逃命似的亂竄。

晚笙瘋了一樣，抓到人就問：

“你認不認識？！你見沒見過？！！”

所有人都在搖頭，老師試圖用吼聲喊她停下，晚笙卻仿佛沒聽見似的，還在繼續攆著人問。

“不！不可能！你呢！你認識嗎？！她還是轉學過來的！才剛轉學來不久！你記得的！對嗎！”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呢！你說話啊！”

“對！你！你還陷害過她，你想置她于死地！你瘋狂地嫉妒她啊！胡茜欣！！”

“我沒有！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

“你騙人！”晚笙的眼睛紅的仿佛要滴出血來。

她又揪住王子軒的領子，看著這個曾經做過她男朋友的人，吼到：“你喜歡過她啊！你還因為她接近我！做我的男朋友！你忘了嗎！你忘了她嗎！”

“我不是你男朋友！你瘋了吧？！”王子軒甩開她的手，厭惡地躲到一邊。

……

她抓住一個問一個，在老師聯系保安趕來之前，她問遍了所有人，她喘著氣，最后扭過頭，吃人般的目光盯著講臺上驚魂未定的老師。

“老師！你記得的吧？她！她轉學過來你是最清楚的啊！你還曾經冤枉她作弊！你！”

“晚笙你瘋了，你不要打擾我們上課！你出去！你不該在這里！你應該回醫院！”班主任又驚又懼。

誰會想接近一個瘋子呢。

“不……”晚笙搖頭，巨大的絕望湮沒了她。

“不！！！！！”她仰天大笑，卻又像是在哭。

“你們怎么可以！你們怎么可以把她忘得一干二凈！！！她存在過的啊！你們在騙我！你們是在騙我！我不信我不信！”

她又瘋了似的推開教室的門，此時保安正好趕到樓梯口，她卻已經從另一邊沖了出去。

她的背影很單薄，看上去弱不禁風的，仿佛風一吹就會倒，可是她跑的比風還快，身后的人怎么追都追不上。

她跑出學校，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里。

她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她沖到了那個遇見女孩的地方。

那個廢棄的工廠。

可是……

廢棄的工廠變成了一座正在搬磚的工地，她在墻角站了一會兒。

聽到里面的人說，這里要建一座高樓大廈。

她不死心，溜進去，走到那處她曾遇見她的地方。

那里沒有金色的血跡，只有一層硬邦邦的水泥。

這群人！

是這群人掩蓋了她來過的痕跡！

她撿起石子，向工人們砸去。

可剛丟了兩下，她就被門衛發現了。

門衛把她驅逐到門口，破口大罵，讓她滾一邊去。

她沿著小道走著，向著和家相反的方向。

她不想再回到那個陰冷潮濕的屋子。沒有她的世界，根本沒有家的溫暖。

可她還能去哪呢？

她的出現，讓她暗無天日的世界里有了光亮，可當這束光都熄滅的時候，她比之前還要害怕黑暗。

人，在得到過后失去，才會對得到過的有了執念。

她漫無目的地在雪地里往前走。

腳底下的雪踩得“咯吱咯吱”響。

她的思緒被漫天的白雪覆蓋住了，冷風刮過她的后腦勺，她能感到自己整個人逐漸變得麻木遲鈍。

她又冷又餓，視線也開始模糊起來。

恍惚間，她看到雪地里冒出來一團白絨絨的影子。

是阿萊！

她幾乎是瞬間想起了它的名字，她的眼睛亮起來，仿佛看見了一點希望，她想跑過去把它摟進懷里。

可是這小狐貍又狡猾又靈活，一側身，竟躲了開去。

“晚笙，那個女孩叫做云曦。”

“對對付！她叫云曦啊！我怎么就忘了！阿萊，謝謝你提醒我，有你在，我就不害怕了！”

“你可以帶我去見她的，對嗎？”晚笙驚喜地叫起來，臉上露出失而復得的喜悅。

可是下一秒，她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她聽到雪狐說：

“不會的，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為什么！”晚笙不敢置信地皺眉。

她伸手，試圖去抓雪狐的皮毛，卻總是撲空。

差一點點，就差一點。

手和那團白色的影子總是差一點點的距離，仿佛這一切是她的幻覺。

“為什么！為什么你不帶我去見她！”晚笙的面目變得有些扭曲。

“不是我不帶你去，而是因為……她根本不存在，她只是你臆想出來的——”

“阿萊！算我求你了！你帶我去見她吧！”晚笙打斷它的話。

“晚笙！你清醒點！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不明白嗎？！這一切都是你想象出來的！云曦只是你捏造出來保護自己的人格！”

“阿萊！就算你不帶我去！你也不能這樣磨滅她的存在！”晚笙的情緒逐漸崩潰。

“我不需要磨滅，”雪狐盯著她，冷靜的可怕，“晚笙，從一開始你去那個廢棄的工廠見到的就不是云曦，那只是你自己幻想出來的神。”

“那天，你在學校周邊買了水果刀，你假裝去工廠求得一絲心里安慰，你回到家，自導自演做了一場戲，你燒好了菜，等到你爸回來，他打你，你用藏在袖子里的小刀，殺了他，然后假裝是你想象出來的云曦殺的，這樣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過日子。”

“你把你爸殺掉后，你一個人躲進房間里，你開始在紙上畫畫，你畫云曦的一切，臆想她跟你之間發生的故事。”

“后來。你爸的尸體在客廳里發臭了！你隱瞞不下去，你就拿起啤酒瓶砸了自己的頭，昏了過去。”

“再然后你被送進醫院，搶救，你不愿醒過來，你做夢以為自己跟著云曦去了她的世界，可是你終究被自欺欺人的夢境拋棄了。”

“不！你說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在騙我！”晚笙尖叫著捂住耳朵，嘶喊，“那你呢？你不是存在的嗎！你是云曦的寵物啊！你是凌宇送給我和云曦的啊！”

“我不是，我只是你身體的一部分，我不是阿萊，如果你真的愿意聽我的，我可以告訴你，我是你僅存的一絲理智。”

“不！！！！我不信！你們都在騙我！學校里的同學老師騙我！工地里的保安騙我！連你！你這只狐貍都要騙我！云曦是存在的！她一直是存在的！”

晚笙伸手去掐狐貍的脖子，沒想到這一次，眼前的狐貍卻沒有躲開。

而她的手，在觸碰到狐貍皮毛的剎那，穿體而過。

“你看，我根本不是你想的狐貍。”

“不……這只是你的把戲而已，你們是神仙，這種障眼法你們當然可以做到。”晚笙的表情只凝滯了一秒，便瞬間譏諷地笑起來。

“如果你不能帶我去找云曦……你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嗎？”

晚笙的眼睛瞇起來，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雪萊消失了，眼前只剩下白色的雪堆。

晚笙冷嗤了一聲，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她要離開這座城市，去尋找云曦。

她一定可以找到的，生命中的光。

她的背影那樣孤絕，倔強且單薄，在白茫茫的世界中渺小的像一顆沙塵。

…………………………

至此以后，再沒有人見過她。

城市很大，失蹤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女孩，誰會在意呢？

連社會報紙上的角落都不會報道關于她的只言片語。

沒有人會在意的，從始至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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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后的一天，在這個城市里那座新建的高樓后，有人忽然看到有一個老人低著頭靠著墻坐在那里。

她靜靜的，臉上帶著笑容，已經安詳地死去了。

她的身上有無數道傷疤，沒有一處完整的皮膚。

沒有人知道她經歷了什么。

可這樣一個人，卻是帶著笑死去的。

人們漠不關心這個老人為何而死，但卻被她溫暖的笑容感染了。

她死后的笑容被路人拍下照片發到了網上，變成各種報紙的頭條。

有許多網紅借機炒作，猜測她在死前看到了什么。

一時間眾說紛紜。

但大家都一致認為，她在死前最后一秒看到的，一定是世間最美好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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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