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是誰說過,有的人的經歷,本身就是一頁真實可貴的歷史資料。也許正是受這種說法的影響,“五四”運動六十周年前夕,我特意兩次走訪大病初愈的葉老,文藝界尊敬的葉圣陶同志。
葉老已是近八十五歲高齡的人了。他比郭老小兩歲,比茅公大兩歲,是健在的我國現代有成就的作家中最年長的一位。他有六十五年的創作歷史。“五四”新文學運動時期,他是有影響的新潮社和文學研究會的重要成員。二十年代,他先后出版了短篇小說集《隔膜》(1919—1921)、《火災》(1921—1923)、《線下》(1923—1924)、《城中》(1923—1926)、《未厭集》(1926—1928),長篇小說《倪煥之》(1928)等。他在小說創作上的突出成就,是“五四”文學革命運動最初收獲的一部分。
是一個暖得要人脫下棉衣的北京的春日。雖然已是下午四點多了,當踏進葉老住宅的大門時,我還是遲疑了一下。一個多月前,在我江南之行的前一天,也是這個時辰,我去看望過他。葉老身體、精神一向很好,自去年七月因病住院手術后,雖然療養得不錯,也很難與從前相比了。他告訴我,精神還好,只是視力愈來愈差了。那天一位老朋友來看他剛走,他有點疲倦。我只匆匆將來意說明,不忍心再打擾他,約定返京后來談。今天,雖然已事先約好,我比預定的時間還是晚到了,我想讓他多休息一會,使他更有精神來回憶一些有意義的往事。我進門時,葉老已端坐在沙發上,他急切地問我這次在滬、寧、杭一帶看見的那些他的老朋友的近況怎樣。當談起郭紹虞時,他笑著說:“‘五四’那年,我同他都不在北京……”我們的談話,就這樣開始了。
葉老說,“五四”運動發生的時候,他在蘇州甪直鎮任吳縣第五高等小學教員。甪直是水鄉,在蘇州東南,距離三十六里,只有水路可通,遇到逆風,船要劃一天。上海的報紙,要到第二天晚上才能看到。教師們從報紙上看到了北京和各地集會游行和罷課罷市的情形,當然很激奮,大家說應該喚起民眾,于是在學校門前開了一個會。這樣的事在甪直還是第一次,鎮上的人來得不少。后來下了一場雨,大家就散了。這一段經過,他寫在《倪煥之》第十九節里,不過不是紀實。說到這里,葉老強調說,寫小說不是寫日記,不是寫新聞報道,如果說小說中的某人就是誰,小說中的細節都跟當時的情景一模一樣,那就不對了。葉老這幾句話是有所感而發的。《倪煥之》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一部名著。一九二八年在《教育雜志》上連載,一九二九年八月出單行本。不及一年,就印了三版,可見當時影響之大。最近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了這本書。有的研究者認為這是一部自傳體小說,葉老不同意這種說法。我不止一次聽他說過,《倪煥之》描寫的內容是有生活依據的,但絕不是他個人生活經歷的實錄,是藝術創作,而不是日記。葉老接著說,當時大家沒有做宣傳工作的經驗,雖然講得激昂慷慨,可是在甪直這樣一個鎮上,群眾的反應不會怎么大是可想而知的。
關于“五四”運動的影響,葉老說,“五四”提出了外御強權、內除國賊的口號,提出了要民主、要科學的口號,對當時的知識青年來說,影響是很大的,他肯定也受到影響,但是說不清具體是什么樣的影響,那影響有多大。他說,關于這類問題,有的人能自覺,有的人卻不自覺,他是屬于不自覺的一類,這只好讓研究的人從他的言行和文章中去考察了。
葉老對“五四”前后的文藝期刊是很熟悉的。他說,民國初年的期刊,消遣性質的多于政治性質的,所以小說期刊居多,出版幾乎集中在上海。“五四”前夕,全國各地出版期刊成為風氣,大多討論政治問題、思想問題、社會問題。“五四”以后,各地的期刊就更多了。在一九五八年和一九五九年,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研究室出版過《五四時期期刊介紹》三厚冊,真可謂洋洋大觀。這些期刊大多是青年學生主辦的,還有比較進步的教員。這表示中國的青年覺醒了,開始登上思想政治舞臺了,這跟第一次世界大戰有關,跟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有關。
談到新潮社,葉老說,新潮社成立在“五四”前夕,是北京大學的學生組織,一九一九年一月開始出版《新潮》月刊。他的幼年同學顧頡剛當時在北大上學,是新潮社的社員,寫信到甪直約他給《新潮》寫些小說,還邀他參加新潮社。葉老先后寄去了幾篇小說,第一篇刊登在《新潮》第一卷第三期上,篇名是《這也是一個人!》,后來編入集子,改為《一生》。在《新潮》上,葉老還發表過幾篇關于小學教育和語文教學的論文。葉老說:“大概是在《新潮》上刊登了文章的緣故,就有不相識的人寫信到甪直來了,振鐸就是其中的一位。這種尋求朋友的風氣,在當時是很盛行的。后來振鐸和朋友們在北京籌備組織文學研究會,寫信邀我列名為發起人。”
葉老說,文學研究會的宣言刊登在《小說月報》第十二卷第一期上,其時是一九二一年年初。發起人一共十二個,只有郭紹虞同志是他小時候的朋友,其他八位是后來才見面的,還有蔣百里和朱希祖,根本沒見過。葉老說:“文學研究會標榜‘為人生’的文學,似乎很不錯。但是‘為人生’三個字是個抽象的概念,大家只是籠統地想著,彼此又極少共同討論,因而寫東西,發議論,大家各想各的,不可能一致。”
《小說月報》始刊于一九一〇年七月,是民國初年和“五四”運動以后影響很大的文學刊物。葉老說,“五四”之后,原來的《小說月報》受到新文化運動的沖擊,不大受歡迎了。商務印書館要跟上潮流,從一九二一年的第十二卷開始,改由沈雁冰同志主編。葉老回憶說:“也是振鐸來信,說《小說月報》將要改弦更張,約我寫稿。我在一九二〇年十月寫了一篇《母》寄去。這篇小說署名是葉紹鈞,發出來的時候,雁冰加上了簡短的贊美的話,怎么說的,現在記不清了。”
葉老在“五四”之前就寫小說了。據他自己回憶,大約始于一九一四年,其時他二十歲。上海有一種周刊叫《禮拜六》,他先后投稿有十篇光景,第一篇是《窮愁》,后來收在《葉圣陶文集》第三卷里。《禮拜六》的編者是王鈍根,他并不相識,稿子寄去總登出來,彼此也不寫什么信。《禮拜六》的封面往往畫一個時裝美女,作者是畫家丁聰同志的父親丁悚。
葉老說,當時的各種小說期刊,多數篇用文言,少數篇用白話。他記得給《禮拜六》的小說除了用文言寫的,也有一兩篇用白話寫的。最近有人查到上海出版的《小說叢報》上有葉老在一九一四年寫的兩篇小說,也是用文言寫的,篇名是《玻璃窗內之畫像》和《貧女淚》。葉老完全忘了這兩篇了。他只記得《小說叢報》的主編是徐枕亞。徐枕亞是后來被稱為鴛鴦蝴蝶派的主要角色。
葉老記得上海出版的《小說海》也刊登過他的兩篇小說,可是忘了篇名。最近有人查到了,是《倚閭之思》和《旅窗心影》。葉老說《旅窗心影》原來是投給《小說月報》的。當時主編《小說月報》的是惲鐵樵。惲鐵樵喜歡古文,有鑒賞眼光,他認為這一篇有可取之處,可是刊登在《小說月報》還不夠格,就收在也是他主編的《小說海》里。他還寫了一封長信給葉老,談論這篇小說的道德內容。葉老說,魯迅先生的文言小說《懷舊》就是發表在《小說月報》上的,署名周逴。惲鐵樵對這篇小說極為欣賞,加上了好些評語,指出他所見到的妙處。如果現在能找到這一期《小說月報》來看看,葉老認為是蠻有意思的。葉老跟惲鐵樵通過信,沒見過面。惲鐵樵后來離開商務印書館去行醫了,很有點名氣,診費相當高。
談談不覺已近七時,葉老的談興不減。葉老的長子葉至善同志暗示我,談話該結束了。今天,我隨著葉老從他熟悉的通道漫游了“五四”前后中國文壇的一角,很長見識。葉老在我國現代文學園地里辛勤扎實地耕耘了半個多世紀,他的豐富的記憶,是十分值得記錄下來的。這將是研究現代文學的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
一九七九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