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拈花微笑
- 一葉慈悲
- 姚鳳霄
- 2313字
- 2020-02-19 17:58:15
山東半島——昌邑的濰河岸邊,春草萋萋,野樹寂寥,映入人們眼簾更多的還是花朵,是草木盛開著的美麗——數不清看不完的花朵。蔚藍的天空在高處俯瞰著,花徑上,濃郁的花香里暗藏著一種清涼,就像創世紀的第一個早晨那樣明凈安謐。昨日被風兒和艷陽打擾過的花蕊,經過夜晚的休憩和濕氣的滋潤,透出另一種嫵媚。晨曦里,一個花的世界,流淌著一種生機勃然的氣息,花朵聚集在眼中,帶來的快樂是沁入心底的,人與自然和諧相容,許久以前潛伏在我血液中的那種明艷之美和理性之光,此時,登上了一個絢麗的舞臺。
河里清凌凌的水,河邊輕柔柔的風,滋潤輕撫著二月蘭的花葉,它粉紫粉紫地盛開著。我帶著一束從現代工業文明中出走的靈魂,帶著一種孤獨的清醒,徜徉在河邊,彎腰,伸手,手指拈起花莖,欲采一束盛開的二月蘭。
這是一個輕柔的動作。當楊樹上俊鳥唧唧鳴叫的聲音叫醒耳朵時,一朵二月蘭搖曳著走進我心里,我眼里仿佛有一萬個少女含情脈脈地望著她。清晨的陽光透過樹枝,影子被風輕輕搖動,映照在這朵花上,有些迷離幻化的感覺。樹林里的光線柔和而清純,紛紛的楊花,雪一樣飄落,夢幻,唯美。
二月蘭細小的花形,一穗穗的樣子,楚楚動人,一片連一片。花朵們是不寂寞的,它們擠在一起嘰嘰喳喳私語,說什么呢?它們問我,你是誰?
我是誰?誰是我?我是陶淵明的追隨者嗎?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詩給了我暗示和啟發嗎?我想,是的。我除了是一個忙碌著的普通人,還想做個追求精神之美的人,想在有限人生中,感受無限存在。
站在二月蘭花叢里,不可抑制地想到陶淵明采菊。陶淵明在《飲酒·其五》詩中這樣寫:“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淵明的詩早已耳熟能詳,但我忽然覺得有一種新的發現,陶淵明在這首詩中表達出的思想內涵,遠遠超出其同時代的人,在那一瞬間,他用詩傳達出了自然平靜、純粹平和、樸真覺悟的人生狀態。
我們知道,陶淵明當時官場落寞,心境是焦慮和憤激的,正因為這樣,他才追求一種超然物外,靜穆淡遠。他努力在困境與悖謬中,尋找一種自然的生命狀態。隱居山中,東籬采菊,扭頭便見南山巍然。這彎腰抬頭的動作,從東晉到現在,還在人們的心中不停重復,至少我現在還很喜歡他淡泊名利、田園荷鋤的恬然之美。彎腰采花,一個尋常的動作,無數人曾經有過,已經渺然散落于蒼茫之中了。知名文人以詩為記,千百年來口傳文記,讓我這等愛文喜花的酸女子,拈花惹草也能找到古人的影子。我們隔了時空,還能同聲同氣。我因此大贊陶淵明。
我又想,就在那個夕陽西下的黃昏,陶淵明采菊送給誰呢?采菊給朋友還是給自己?他在思念遠方的朋友嗎?派童子飛馬送給朋友,以示問候之意?或是采一大束菊花,插到泥瓦罐里,孤芳自賞地小酌一杯,賦詩作畫,抒發一下文人的精神苦悶和汪洋恣肆的感慨?抑或就只是抒寫一種心境,壓根就沒采菊?
生活在別處,靈魂在詩意里棲居。我來濰河邊采二月蘭,不是古板地仿照陶淵明的采菊之雅,而是想感受一種真。從古至今,人們的生活從遠處而來,也似乎永遠不會停止。古時濰河邊,嘴上銜著青草、搖著尾巴閑走的老牛;抬頭四望、貌若沉思的羊兒;呼嘯奔騰的大海;沉默不語的土地。對宇宙來說,誰能說它們不和人一樣地不可忽視,一樣地神圣偉大。它們的靈魂住在哪里?也許,這些靈魂就詩意地棲居在濰河之上吧。我想與這些遠走的靈魂相知。
人常常習慣于高高在上,以萬物之靈自居。把存在于自己周圍的事物視為被自己認知和利用的對象。記得海德格爾呼吁我們要擺脫技術方式的統治,與萬物平等相處。當我們擺脫了認知與被認知、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之后,人不再是主體,物不再是客體,一切存在者都是存在的本來狀態,宇宙大家庭中,人和物都是平等的成員,花和人是能夠平等對話的。對于聽得懂的耳朵,河流、星辰、季節、野花都在說話,聽不懂的耳朵卻什么也聽不見。細想,很多時候,不是我在說“話”,而是“話”在說我、“物”在說我。我是發不出聲音的,即使發出細微的聲音,也被世界忽略不計。
一束束靈魂之花,開在自然之中。我搞不清楚,也不懂得。陶淵明懂得,這是他能夠留在歷史上,不被世事塵埃遮蔽的高明之處。我想懂陶淵明,也想懂二月蘭。
現在有句時尚的話是:你懂的。如果你懂得了,懂得了藏匿在人和物背后的真相了,那你就不會企圖談論與花一樣的事物,隨意褒貶現實中的人和事。此時,你倏然便明白了哲學家康德說的道理:人類理性發明的詞語,只能談論現象,不能談論世界的本質。
看花賞花,最好獨自一人。和別人在一起時,看到的不是花的真相,身邊人的喧鬧,會成為你心靈的容器。你最好無處可去,只能與花兒們在一起,時間消失、空間消失,所謂的人類文明消失,更重要的是你自己也消失,這樣你就和花兒們在一起了,融入花兒的世界了。人與花兒平等對話,花意燦燦,靈魂相悅。我作為觀賞者,花兒再美也只是花,當我停止觀賞,與花進行交流,花兒才和我傾談,與我的靈魂對話。
這時,還想采束二月蘭嗎?我是停住了手的。只是拈花微笑才好。我知道,佛祖拈花微笑,所傳的是一種至為祥和、寧靜、美妙的心境,這種心境純凈無染、淡然豁達、無欲無貪、坦然自得、超脫一切,是一種“傳法”“涅槃”過程的境界。我們只能感悟和領會,不需要用言語表達。陶淵明采菊和我采蘭,在各自的時代各有不同的維度,陶淵明采菊是一種心境,我采蘭是另一種況味。我要采的,不是花,而是對現實中的澄明心象和一種生命慰藉,是精神之夢在現實版圖上的自由游走。我覺得,理性之光,靈魂之美,物我無間的修為,都應珍藏在我們的心底。
佛祖手中所拈之花是忘憂草。我手中所拈的二月蘭,也應是忘憂草。禪悟無處不在,拈花微笑吧。
(發表于《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