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雜帖
- 胡竹峰作品:雪天的書
- 胡竹峰
- 848字
- 2020-02-19 17:35:19
想來已經是北方人了。前些時寫《燴面之筆》,隱去一句話:“燴面的淡香,淹沒了多少南方的鄉愁。”因為虛,因為空,更因為氣短。
周作人說:“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周作人偶爾讓我有些厭煩,文章不及他哥哥,品行不及他哥哥,操守也不及他哥哥,見識更不及他哥哥,這句話尤為不愛聽。倒是喜歡葉圣陶《藕與莼菜》一文結尾:“所戀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們的故鄉了。”
想來已經是北方人了,見雪不喜,逢雨驚奇。以前在南方,是見雨不喜,逢雪驚奇的。
中原的酷熱因一場雨而暫停。上午伏在案頭,一轉身,窗外濕了,小雨淅瀝如絲。打開房門,拉開窗戶,水汽自室內穿過。風吹來,鼓蕩著衣服,仿佛江南,自己好像成了流落江南的李龜年。舊事依稀入夢,幾番滄海桑田。
探頭出窗,雨絲打在馬路邊的樹葉上,密集如蠶食之聲。小時候,有鄰居養蠶,天熱,經常去他家蠶室玩,蠶室四周通風,涼意沁人,食桑之聲像雨打樹葉。
中原的這場雨倘若下在皖南,我大抵會去屋后的塘埂邊淋一身濕,然后換上干凈的衣衫在樓上的西窗下靜坐,喝茶,看雨淋青山,青山淋雨。雨中青山似佳人,讓人意態蹁躚。
有一年,我把窗外的小丘看成了大翡翠。細雨下的小丘,在夏天明亮的雨線里,遠遠看去,像戴在大地手指上的祖母綠。
有一年,看見一個少年瞇著眼睛在雨地里踩踏水泡,傘丟在一旁。
有一年,看見一個青年撐著把碎花傘,攬著女人悠悠涉水而過。
有一年,看見一個中年人戴著斗笠踽踽獨行,風急云低,一只落單的大雁在天空翱翔。
有一年,看見一個老人獨自靠在自家的墻腳下,任雨打風吹,面目木然。
這樣的場景,像垂髫孩子在陽光里的夢。走過了橋,路回不去了。
北人踏雪,南人淋雨。雪踏在腳下,經常讓我覺得暴殄天物。雨淋在身上,仿佛以身相許。舊小說中弱女子臨危受困,被人解救于水火之中,思忖恩情無以為報,只好以身相許。
雨一直下,因為驚奇,心事起伏。一個人的修養未臻,不可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以前混沌初開,經常大驚大喜,既驚且喜,多驚多喜,現在讀書養性,有了平常心,慢慢變得少驚少喜了。
細雨蒙蒙,衣衫泛潮,院子里的廣玉蘭,葉色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