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臺,上虞祝氏女,偽為男裝游學,與會稽梁山伯者同肄業。山伯字處仁。祝先歸,二年,山伯訪之,方知其為女子,悵然如有所失,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字馬氏子矣。山伯后為令,病死,葬城西。祝適馬氏,舟過墓所,風濤不能進,問之有山伯墓,祝登號慟,地忽裂陷,祝氏遂埋也。晉丞相謝安奏表其墓曰“義婦冢”。
——唐張讀《宣室志》
1.梁山伯
我的孤獨是一顆隱隱作痛的蛀牙,無人知曉。
娘整天嘮嘮叨叨的,只記掛著我的功名。那功名是我的嗎?我倒覺得更像是她的。看我整天悶悶不樂,娘就以為我是怨讀書太苦,想女人了。
娘說,山伯啊我兒,娘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凡事都得有個先后順序啊!古人說得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你要取了功名,滿大街的黃花閨女、十里百里的富家小姐,還不由著你挑?真要到了那時候,你天天上妓院逛窯子,娘都瞎眼不管。
娘一說這個,我就煩。
除了娘,家里還有個四九,在一邊跑進跑出的,也煩。那張娃娃臉整天掛著笑,像一歇不歇地揣著個金元寶。別看他才十九歲,卻早已是個泡妞高手了。女人過他的手,他是雁過拔毛,沾不上腥也要捏兩手摸幾把。
因為父親死得早,娘兒倆坐吃山空,娘的手就收得越發緊了。娘對四九說,小四九啊,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以后屋里買菜的事就不勞你了。菜錢里克扣點零花錢,這也是人之常情。四九平日里就是靠這點錢在拈花惹草,我原先以為只有自己知道,誰知娘也是心知肚明的。
老夫人,這種事哪能勞駕你啊!我去我去。四九急得臉都紅了。
但娘做事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
你把四九辭退得了。我對娘說。
山伯啊我兒,你不懂啊,好歹我們梁家也算是大戶人家,一個仆人都不雇,這不是把臉當屁股晾給別人看嗎?娘說。
臉面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銀子花?
山伯啊我兒,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你辛辛苦苦讀書圖什么?娘死皮賴臉地活著圖什么?不就圖一張臉面嗎?不就盼著那一天嗎?娘說著說著,眼淚鼻涕又一起來了。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我娘的眼淚。
好了好了,我懂,我錯了。
我信步進出庭院,窗外的雨正好停了,月季花開得很艷。
四九站在院門外,又在跟鄰家一個女孩打情罵俏。那個女孩已經讓他忘記了零花錢的事。
一個見著女人就能忘乎所以的男人是一個多么快樂的男人啊。
那種無邊無際的孤獨又潮氣一樣朝我襲來。
快樂。這種感覺我有過嗎?
也許有過,比如幾年前,當我單獨跟恩師在一起時。但它們都是短暫的。
我走進恩師的書房,恩師午睡還未醒。正午的陽光從窗口探進來,照出了空氣中的浮塵。整個書房里只有他細碎而又綿長的鼾聲,我就坐在一邊悄悄地看著我的恩師,這個時候的我是忘乎所以的,也許就像面對年輕女子時的四九。
這個時刻是快樂的,但又是短暫的。當我感覺到快樂時,師母的腳步聲總是適時地響起。也許這根本算不上快樂,因為快樂應該是雙向的。恩師醒過來看見了師母,這時在他的臉上我發現了另外一種快樂。這種快樂在瞬間就把我的那種所謂的快樂轉化成了痛苦。恩師有他的師母,而我依然是孤獨的。正是在這種快樂與痛苦的交替折磨中,我離開了杭州府,離開了我的恩師。
但家居的日子同樣是痛苦難挨的。我想我應該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因為我那家伙會勃起,我也會夢遺。但我似乎又不是個正常的男人,因為我那家伙不喜歡女人,我也不喜歡。
記得有天我正洗著澡,那家伙不知不覺又硬朗了起來。正瞅著,四九忽然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他也光著身子。見著這陣勢,四九愣了愣,回身想撤。我說,四九,你站住。四九說,對不起,相公,沖撞你了。我說,沖撞個頭啊,你來得正好,幫幫我吧。四九說,怎么幫啊?我一個男人。我說,給我擦擦身子搓搓背總成吧?四九說,相公你饒了我吧,兩個大男人光溜溜的,像怎么回事?要不,我去找個女的來?一說到女人,我那家伙忽然就軟了。我說,你滾吧。四九就真的滾了。
日子一日挨著一日,我依然讀著我的圣賢書,娘依然在我耳邊嘮叨著“山伯啊我兒”,四九依然傻笑著在我身邊進進出出,無所事事地忙乎著。直到有一夜我意外地做了那個夢。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了床。
我對娘說,娘,兒得出一趟遠門。
2.祝英臺
我說我會騎馬,那是騙我老爸的。我細皮嫩肉的怎么騎得了馬呢?
快出城門時,我用我的馬換了一頭驢。那個賣驢的跛老頭大概一輩子也沒碰上過這種好事情,樂得眉眼都分不清了。
銀心從沒出過遠門,知道這次能到杭州府去,一路上嘰嘰喳喳的比我還樂。
她牽著驢走在前面,回過頭來說,小姐,你騎著驢真帥。
我有點得意揚揚,是嗎?再一想,不對。
我說,什么小姐?叫相公。記著了?
銀心嗤地笑出了聲,對,叫相公,記著了。小姐——
我說,記著就好。再一想,不對。怎么又是小姐?
兩個人又笑成了一團。
這時,那匹公毛驢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它似乎惱了,去杭州府的路還遠著呢。
我老爸的食古不化在上虞城有點名氣,可他最終居然答應了我,這實在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一個嬌小姐千里迢迢要去杭州府讀書,這事聽起來的確有點荒唐。其實我也只是心血來潮,老爸要真的不答應,我鬧一鬧,事也就過了。誰知我那黃臉三嫂卻在一邊借題發揮開了,男子求學圖功名,女子讀書為情人,小姑杭城三年歸,一定可抱小外甥。她這么一串順口溜,讓人沒了臺階,于是我牛脾氣發作死活不肯歇手了。后來銀心就想出了個女扮男裝的點子。
臨走前,我跟那個黃臉婆砧板對薄刀大吵了一場。我說,三年后若我清白身回來,我挖出你的眼珠子。她說,好啊,要真讓我說中了呢,那可是我挖你的眼珠子。于是,我倆背著家人在后半園埋了一塊紅綾綢,若失貞操則綢變色,若保清白則綢如故,并立了毒誓。
毛驢嘚嘚嘚敲著碎步,城門已被拋在身后,正午的官道杳無人跡。
靜默中我聞到了空氣里草木的清香。就在同一刻,我忽然感覺到了寂寞,比香氣更加真實的寂寞。
事實上,她一直暗暗潛伏在我的身上,當四周沉寂下來后,她便像一條花斑蛇一樣鉆了出來。這個初春的正午,在上虞城去杭州府的官道上,我不知不覺從一個嬌氣任性的女兒變成了一位多愁善感的女人。
與此同時,我的命運也正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轉變。
此刻,當我走在從上虞城去杭州府的官道上時,那個叫梁山伯的男人正走在從會稽縣去杭州府的官道上。就像這兩條官道命中注定將在那個叫草橋的路口相遇一樣,我和梁山伯正分頭奔赴那場命中注定的驚天動地的愛情。
這些,我當然都是后來才知道的。
3.四九
一路上,我的傻相公翻來覆去都在說著他昨夜的那個夢。
他說他走在一條道上,走著走著就看見了另一條道,一條一模一樣的道。他說那個地方叫草橋,不遠處有一座山神廟。他說就在那個路口他看見了另一個人,一個跟他一模一樣的人。那個人叫他梁兄,而他就叫他賢弟。他說那兩個一模一樣的人走到一起,那兩條道就合并成了一條道。
我那傻相公說得一點不差。
日上三竿,正是人疲馬乏時,我們來到了一個三岔路口。
那個路口果然就叫草橋,不遠處也真的有一個山神廟,我的傻相公果真就遇上了他的賢弟。兩人滾鞍下驢,一見如故,嘰里呱啦地說上了話。一轉眼工夫,他們已惺惺相惜,難舍難分,于是二話沒說就進了廟,下了跪,報了生庚,排了長幼,又互叩了響頭。等到站起來,一個說“賢弟請”,另一個說“梁兄請”,兩人已肉麻地成了兄弟。
什么“義結金蘭”?我最討厭男人間的那套把戲。
這時候,我的眼睛忽然一亮。
我看見了銀心丫頭。
她那身行頭騙不過我的眼睛。
女人裝得再像男人也還是女人。
原來在我那傻相公的夢中,除了他與他的賢弟,還有我四九和另一個叫銀心的女人。
我知道真正的好戲還在后頭。
4.銀心
臨出門前,老爺破例把我叫到了他的書房。
老爺說,銀心啊,我可從沒把你當成外人。
老爺又說,銀心啊,小姐這次出門好歹長短就全交給你了。你可得多給我長著個心眼啊。世道不測,人心險惡,她一個小姑娘,她知道什么是非黑白啊?
可我就這么一個女兒。老爺說著說著就動了感情,抹上了眼淚,我于是拍胸脯抹脖子做了保證。
現在看來,老爺是未卜先知。
不是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嗎?不是說“男女授受不親”嗎?小姐把圣賢書都讀到屁眼里去了?
看到小姐如此濫結金蘭,我正想上去提醒幾句,身后的那匹毛驢卻拉不動了。回頭一看,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那雜種居然已與另外那匹毛驢嘴對著嘴,扭捏作態上了。
這時,一只陌生的手冷不丁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像趕蒼蠅一樣丟開了那只臟手。
一個嬉皮笑臉的矮個子男人立在我的面前,他說,我叫四九,你呢?
幾根稀稀疏疏的胡子正從他的嘴唇上方拱出來,他在肆無忌憚地盯著我看,那種眼神是一個無賴看上一個女人時特有的。
我的臉紅到了脖頸,我忘了自己裝扮的男人身份。
5.梁山伯
書房門前的確有一株梅。但樹上卻從來沒棲過喜鵲,連麻雀也沒有,更不用說什么成雙成對了。發出嘰嘰喳喳聲的是書房里我的師兄弟們,其中就包括祝英臺。
我從家里出來本來是沒什么目的的,誰知官道上就碰見了祝英臺。他說他去尼山書院讀書,尼山書院就是我恩師的書院。我說沒這么巧吧,我也正去尼山書院呢。我脫口而出,連草稿都沒打。就像那個夢所暗示的,兩條道合成了一條道。
祝英臺的手軟綿綿的,跟夢中一模一樣。就這樣,我屁顛屁顛地跟著他走進了尼山書院。
我想我是被他迷上了。我跟祝英臺攜手,走著走著,那個夢忽然就斷了。而現在,他就坐在我的前排。先生一只手拿著書卷,另一只手反背著,瞇了眼,搖頭晃腦在書桌間轉悠,口中念念有詞,古之明明德于天下者——
師兄弟們白癡一樣跟在后面念,先治其國——
先生又念,欲治其國者——
白癡們又跟著唱一樣地念,先齊其家——
我沒念,我在聽祝英臺念。他的聲音夾在那幫白癡中間怪怪的,就像一篇楷文中突然冒出了一個篆字。
祝賢弟,祝賢弟。我悄悄喊他。
祝英臺偷偷回了回身,你喊什么啊?先生可是醒著的。
他的眼睛春意蕩漾,讓我心猿意馬。
我的腦子就更加恍惚了,自打進尼山書院起,我就有了這種感覺:我是在延續著那個早醒的夢。我不知道后面會發生什么,但似乎冥冥中總有什么事情在等著我,我能感覺到,但我卻抓不住。
他現在就在我前面,留給我的卻是后背。但后背也是美的,薄薄的春衫裹罩著他弱弱的身子。我忽然有了種沖動,想用我的指頭在他的背上劃幾下,就像一桿毛筆輕輕劃過一張毛邊紙,我無法想象指尖碰到他的肌膚時的感覺,即使隔著薄薄的春衫。
祝賢弟。我忍不住又在心底喚了一聲。
山伯。先生忽然睜開眼,喊我了。
我張皇失措地站了起來。我身下那家伙小土炮一樣架著,現在它暴露在了眾目睽睽之下。
6.祝英臺
先生在江浙一帶有點名氣,所以尼山書院的生意就比較好。
因為生意好,廂房就不夠了。
廂房不夠,跟著床也就不夠了。
所以,即使我偷偷給師母送了兩包鐵觀音也不管用,我還得跟另外一個男人睡同一間房,同一張床。
師母給我安排的第一個男人就是馬文才。
真是冤家路窄,他后來居然成了我的丈夫。這個下流坯。
先生在堂上念,子曰,飽食終日——
馬文才在堂下打瞌睡。
先生喊,文才,下一句。
這個下流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滿眼睛的眼屎。
先生說,飽食終日以后呢?
馬文才怔了半晌,答上了,飽食終日后就不餓了。
哄堂大笑。可事還沒完。
先生搖搖頭,唉,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這個肥頭大耳的家伙這回卻接得快,糞土之墻不可污也。
頭天晚上,我在書院的露天庭臺上挨到月上中天,咬咬牙進了房,幸好那下流坯已經睡熟了。因為人實在是困了,所以挨著床沿我居然也睡去了。半夜里,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睜眼一看,下流坯全身縮成一團,把一雙手放在大腿根伸伸縮縮的,嘴里發出哼哼哈哈的聲音,像一頭母豬樣美著呢。老半天,聲音歇下了,于是我就聞到了一股怪怪的腥味。我不知他在干嗎,但再也睡不著了。在那股怪怪的腥味里我熬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了師母。那你跟誰睡啊?師母說。跟梁山伯吧。我說。你喜歡那個傻不拉幾的梁山伯啊?師母問。
我爹讓我帶來的兩包鐵觀音到底還是起了作用。第二天,我就跟梁山伯睡到了一張床上。
梁山伯看上去傻乎乎的,我匆匆忙忙在半路上跟他義結金蘭,看中的也正是這一點。可人心隔著肚皮,孤男寡女擱同張床,誰能擔保他不起歹心?
為了防他越軌,第一個晚上,我在床中間放了碗水。
并跟他約法三章,誰把水給弄翻了,誰就得罰打地鋪一月。那呆子滿口答應。
第一天風平浪靜。
第二天也風平浪靜。
第三天還是風平浪靜。
我懸著的一顆心就放下了。
誰知第四天卻出了事。
那天早上我很早就醒了,一眼看見了那只碗。那只碗本來放在齊腰的地方,現在已經被挪到了枕頭處。更糟的是,碗中的水一滴也不見了,像被那只貓舔過一樣。
我的清白女兒身難道就這樣不知不覺、不明不白地給壞了?
那裝呆子的下流坯居然還睡得挺香。
我劈頭就給了他一巴掌。
他僵尸一樣蹦了起來。
怎么了?他裝腔作勢揉揉睡眼。
你還問怎么了?那碗水呢?我杏眉倒豎,劍拔弩張。
水?什么水?他裝聾作啞。
噢——那水啊!他頓了頓,慢條斯理地說,后半夜口渴,讓我給喝了。
我松了口小氣,但還是半信半疑。
就特意跑到廁所去檢查了一遍。
還好,那地方包得嚴嚴實實的,的確像是沒被人拆封過。
從廁所里出來,我松了口大氣。但怪異的是,慶幸之余,我卻忽然滋生了另外一種情緒——失望。
我忽然想起了那個黃臉婆的順口溜。
我為什么要千里迢迢趕到杭城來念書呢?我的確找不出任何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
那么我是過膩了閨房的生活,不自覺地希望出一點事。或許正像黃臉婆所說的,我想找一個野男人?想到這里,我打了個寒戰,似乎有一雙陰森森的爪子正在悄悄地朝我的瞳孔逼近。
7.四九
我承認我是一個色鬼。
可是,話說回來,又有哪個男人不好色呢?要說差別,唯一的差別也就在于他有賊心之后還有沒有賊膽。當然,例外也有,比如我的相公。說老實話,我相公那家伙站起來時,那陣勢可是夠夸張的,可不知為什么,見了女人那小和尚勁就沒了。記得有次我硬拉了他上窯子,進去時,我還留了個心眼,特意給他找了個來勁的姐兒,可誰知這邊我才剛剛拉開陣勢,那邊他就喊開了,四九,走了走了。你說,上窯子誰還像他這樣大聲嚷嚷?這事不但搞得我三天起不來,還讓兄弟我在姐兒們面前丟盡了面子。那個娘們后面再和我搞時,冷不丁就會半路殺出一句,四九,走了走了。你看看,都成笑柄了。
當然,光有賊膽也不一定就能成事。凡事都講究個竅門。
這事不是我吹牛,我四九還真沒碰上過解不開的褲帶,找不到的漏洞。
就拿現在這個銀心說吧。
我說了女人再怎么裝扮也還是女人。
胸束得再緊有什么用?再拿腔拿調有什么用?
頭一眼我就把她給認出來了。肩上再那么一拍,更是鐵定了。
雖說一路無話,我的腦瓜卻使上勁了。
尼山書院令人失望,什么尼山,居然連半個尼姑都沒有。不過失望也只是一瞬息的事,因為這時我的整個心思都已經放到了銀心這個丫頭身上。
到書院之后的第一樁事是分宿舍。自然是相公管相公,侍童管侍童地分。給我們分房的是二管家,叫劉備,是個羅鍋。他站在天井上扯開破嗓子喊,這邊來這邊來,都到這邊來。他又喊,排好隊排好隊,你們擠個屁啊。他再喊,都有都有,兩人一間。聽他喊到最后一句,我就樂了。借我相公一句話說,這叫: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再借我相公一句話說,這叫:吉人自有天相。
沒費半點周折,當晚,銀心丫頭就跟我睡到了同一張床上。我居然白耗了一路的腦子,想起來真是心痛。
好戲就這樣開場了。
不過這個開頭讓我意外。
在我漫長的香艷史中,還從來沒有一出戲是打床上鳴鑼開場的。
8.銀心
我從來都不怕男人。在府上我有個外號叫“姑奶奶”,那些起初對我動手動腳、想入非非的男仆,都沒少被我拎過耳朵,劈過耳光。但現在,讓我跟一個男人臉對臉、背靠背,一張床睡覺,這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可怕的事。
我這人還有個特點:要睡過去了,雷打都吵不醒。我家小姐就時常拿這事取笑我,還給我編了個故事:
說是有戶人家一個丫頭嗜睡,一天晚上來了個貪心的盜賊,他偷了所有的東西都不知足,臨走還扛了那個睡熟的丫頭。出莊時被人發覺了,盜賊在前面跑,莊丁在后面追,追了十里八里,眼看要追上了,不得已盜賊就把肩上的女人拋到了大路上。那丫頭還在睡,莊丁把她給叫醒了。你知道她醒過來第一句話說什么?她說,小姐,天亮了嗎?
所以說,我身邊這個小矮子色鬼,他要是敢明著來,我保證給他吃點辣頭。但要是他暗著來呢?那我可真是防不勝防了。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等他睡著了我再睡。
他老早就賴到了床上,跟我說,小兄弟,你睡里邊吧。
我沒理他,和衣躺下,晾了個背給他。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我對自己說,銀心啊,你可得當心啊,千萬別睡著了。另外,為防不測,我還在枕頭下藏了把剪刀。
小矮子四九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規規矩矩的一點都沒亂動。但他卻沒有半點想睡的意思。
他把身子斜倚在床榻上,說話了,小兄弟,天悶啊,咱倆說會話吧。
我沒理他,但我的眼睛開始打架了。我又對自己說,銀心啊,求你了,別給我睡著啊。
我開始后悔了,后悔跟小姐來杭州府,后悔自己給小姐出了那個該死的女扮男裝的餿主意。
這樣一后悔,我就想到了小姐。對啊,小姐怎么樣啊?她該不會有事吧?再想到那個傻乎乎的梁相公,總算讓我寬了寬心。
四九又說話了,小兄弟,你喜不喜歡聽故事啊?我給你講故事吧。
我的兩片睫毛眼看著就要粘上了,聽到這里,啪的一聲就彈開了。
我這人除了嗜睡還有個癖好,就是聽故事。在府中時,與小姐倆人閑來無事經常就玩這個,她講,我聽。小姐平日愛看一些老爺不讓看的書(這些書老爺不讓小姐看,可她自己卻看得津津有味),所以我總有聽不完的故事。
我決定聽他的故事了。一則當然是因為我有這個癮;二則嘛,我是這樣想的:與其睡去著他的道,還不如借他的故事來消消瞌睡蟲。這樣的話,雖然他不會先睡著了,但至少我也不會比他先睡著了。
你說吧,就是不知你的故事夠不夠吸引我。我說。
試試吧,一試就知道。他來勁了。
9.梁山伯
祝英臺的確是個怪里怪氣的男人。可我卻喜歡他的怪里怪氣。
他的聲音怪怪的,我卻喜歡。他的手軟綿綿的,我也喜歡。
幾天之后,這個怪里怪氣的男人居然跟我睡到了同一張床上。
我的心情真是說不清道不明。
心跳?心慌?心急?心焦?心酸?心傷?心花怒放?心曠神怡?心滿意足?心領神會?心心念念?心急火燎?心慌意亂?心驚肉跳?心驚膽戰?心慈手軟?心灰意冷?
對嗎?都對。因為每一個詞我都曾經經歷或正在經歷。都不對。因為當一個詞正在經歷時,它立馬就會翻臉成另一個詞。不管對錯,反正都跟心有關。我本來只有一顆心,現在卻碎成了無數顆。這個怪里怪氣的男人就像是一個廚娘,把油罐子、鹽罐子、醬罐子、醋罐子都打翻了,又用一把勺子把酸味兒、甜味兒、苦味兒、辣味兒惡狠狠地攪了一通。
他似乎在防著我,先在床中間放了碗水,跟我約了三掌;后來又在床中間搞了堵紙墻,再跟我約了三掌。
他又像是在勾引我。放著水的時候,他半夜起來把水給喝了,第二天卻栽贓于我;堵著紙墻的時候,又是他半夜里把墻給踢破了,第二天又栽贓于我,還到師母那里告了我一狀。
后來,他就越發放肆了。
夜深人靜,我的小和尚又豎了起來。我在床的這邊翻大餅,他在床的那邊說話了。
梁兄啊,你睡不著啊?小弟也睡不著。
梁兄啊,你有心事啊?小弟也有心事。
梁兄啊,你把心事說給小弟聽聽,或許小弟正能了你的心事。
那堵薄薄的紙墻就夾在我們中間。
當他需要安全感時,那是一堵墻,能讓他安心入睡;當他想放縱時,那是一層紙,能讓他耐心地挑逗。
但對我來說,正好相反。
當我想熄火入睡時,那是一張紙,能讓我欲火重燃;當我無堅不摧時,那是一堵墻,讓我隔了千山萬水。
他是我的同類嗎?他跟我有著同樣的苦惱嗎?我一次又一次地肯定,最終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了自己。
現在,祝英臺睡著了,書院門口的狗不吠了,我的那幫師兄弟們也從妓院返回了書院。兔影西斜,如水的月光從窗口溢進來。整個世界似乎只有我一個人醒著,在半張床上翻著同一張永遠也翻不熟的大餅。
10.四九
我與銀心丫頭的戲就是從講故事開始的。
事實上,讀點書還是有好處的。讀的時候你不可能知道會有什么用,但沒準某一個節骨眼上它就派上了用場。比如那本《笑林廣記》,有一天我居然翻開了它,誰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天底下居然有這么好看的書。我悶頭悶腦把它看了兩遍。當然我看它也只是解個悶,圖個樂子,誰知若干年之后,它卻在我勾引一個丫頭時派上了用場。
那個晚上,我就開始講第一個故事。這個故事題目叫《下飯》,說的是這么一回事:
一戶人家,有兩個兒子一個爹,比較窮,而且不是一般地窮。有天吃飯,只端上來兩碗白飯,沒有菜。兒子就問了,下飯菜呢?爹答不上,看見了鄰家檐上掛的腌魚,就指給倆兒子,望一望,吃一口,這就是下飯菜。一會兒,小兒子忽然喊道,爹,阿哥多看了一眼。
還沒等我講完,啞巴銀心就說話了。
你別講了,我知道結果了——那個爹說,咸殺了他。——是不是這樣?
天哪,你怎么知道的?
你別問。要講你就講個新鮮的。
好,看看這個你還知不知道結果。
我就開始講第二個故事。這個故事我忘了題目,說的是這么一回事:
有個道學先生,有一天把女兒給嫁出去了。可到了后半夜,他還在大廳里踱來踱去,愁眉苦臉。一個仆人看見,就上去說,老爺,夜深了,去睡吧。道學先生跺跺腳,生氣地說了一句。
講到這里,我頓住了問,這個故事的結尾,恐怕你就不知道了吧?
誰說不知道。銀心說。
知道?那你說給我聽聽。
道學跺跺腳說,你不知道,這個時候,那個小畜生正在那里放肆著呢。
等她一說完,我就挺得意挺下流地笑了起來。
她其實說著說著已經臊了,經我一笑,臉更掛不住了。但兇巴巴地罵了一句,笑你個頭啊,我難道說得不對?
我趕緊說,小兄弟啊,我哪敢笑你啊!是你那個尾巴好笑。
我又正色對她說,我聽來的尾巴是這樣的——道學說,媽的,牙痛。兩個尾巴不一樣,不過你的尾巴比我的尾巴有趣多了。但我還有一事請教,“放肆”指什么?
銀心丫頭就晾了個背給我。
我說,小兄弟啊,夜還長著呢,再給你說一個吧。
我就開始說第三個故事了。這第三個故事與上面兩個不同,上面兩個的確是我從《笑林廣記》中看來的,這第三個卻是我編的:
我說,這個故事的題目叫《快活事》,故事是這樣的:
有姑嫂兩個站在門口講閑話,這時,隔壁一扇門嘎吱一聲開了。
接著,先出來了一個男的。一會兒,又出來了一個女的。看見外面有人,女的又折了回去。
一會兒,門里面卻伸出了一只手。
男的就開始朝兜里掏東西。
這時,那個做姑的就問了,嫂,這一男一女干嗎啊?
那個做嫂的呆了呆,說,做那事。
做姑的又問,那事是什么事?
做嫂的又呆了呆,說,就是我跟你哥做的那事。
做姑的再問,你跟我哥做的哪樁事?
做嫂的再發呆,就說,床上那事。
可那個做姑的還不明白,又問,床上什么事啊?
那個做嫂的答不上了,待了老半天,就放膽說了,床上還有什么事?就是那樁快活事啊。
這下那個做姑的更不明白了,大聲嚷了起來,為什么她有快活事做,還要收銀子?
故事講完了,我也扒了個精光。
丫頭片子,為什么你有快活事做,還要裝呆子?
說話間,我已經架了上去。
11.銀心
在杭城伴讀的第一夜,我終于解了男女之事。領我進堂入室的,就是四九這個小癟三。
我沒有比他先睡去,但我還是著了他的道。
他的故事就是迷魂湯,我在不知不覺中一步步滑入了他的陷阱。
當他講完故事騎到我身上時,我的全身已經軟了。那把剪刀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但我所有的力量都已經被抽光,我放棄了抵抗。
他熟門熟路地褪去了我的衣衫,就像剝一個茶葉蛋。
不,更像是剝一只粽子。
他解開了我的褲帶結,就像是解開粽子外邊的麻線結;他一圈一圈松開了我束胸的白緞,就像剝開一層一層的棕葉;現在,我一絲不掛地展開在床上,就像一只剛剛剝開的飽滿而又燙手的粽子掉到了碗里。
沒有過渡,也沒有猶疑。他直接插了進來。
天塌地陷,我的骨頭被硬生生地掰開了。尖銳的疼痛直接轉化成為我的喊叫沖口而出。我看見一瓶紅色的墨水被打翻,白緞上開出了一朵朵猩紅的月季。
很快,疼痛像迅猛的洪水一樣過去,被壓倒的花草重新站了起來。
于是,我感覺到了快樂。
快樂就像一群被洪水沖散的老鼠。現在,洪水過后,它們一只一只從藏身的地方鉆出來,并聚集到了空曠的庭院上。
庭院上的老鼠越來越多,我的身體越來越滋潤。
洪水又一次襲來,一個巨浪終于把我拋到了快樂的頂峰。
當兩個人的身體重新分開之后,我哭了。我無法說清,是為剛剛失去的保持了十九年的女兒身哭,還是為第一次偷嘗到這種意想不到的快樂而哭。
12.梁山伯
我赤身裸體地在床上煎熬,迷迷糊糊中,一具滑溜溜的軀體忽然貼了上來,一只黏黏糊糊的手開始在我身上游動,從我的臉開始,一寸寸地下移,游到胸部,游到腰部。打住了。然后重新從腳脖子開始,一寸寸地上移,游到膝蓋,游到大腿,終于,它在茂盛的雜草叢中尋找到了根據地。
它的動作放慢了,它變換了方向,它變得無比溫存,無限小心。
它明顯地出汗了,它開始加速。
我一直憋著,憋著,終于還是憋不住了,于是一瀉千里。
我醒了過來。整個書院靜悄悄的。
棉褲濕漉漉地貼著我的大腿根,寒戰戰的。
長夜漫漫,我孤獨地醒著,濕棉褲在慢慢地變干。我知道,到清晨時,那地方就會多出一張硬邦邦的像上過漿的地圖。
13.祝英臺
我的身體對我來說是一個謎。那一對挺拔的遙相呼應的姐妹峰,那一片青草年年綠的荒坡,那一條誘人的納氣如蘭的幽谷,但現在她們都在一匹白緞的重重圍困下蕪滅了。
我在等待著一場大火。
我在等待著洪水猛獸的到來。
但那個我所期待的人只會在課堂上輕輕地喚我“祝賢弟”。
14.四九
所謂伴讀,也就是給相公洗洗衣服、端端盆子,這事兒花不了多少工夫。
相公一去坐堂,我便閑著沒事干了。我閑著時,銀心也一樣閑著。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香爐對著蠟燭臺,閑著干嗎呢?
于是就做那事。
當前廳瑯瑯的讀書聲傳過來時,我與銀心已經汗水淋淋地干上了。
我得承認銀心在這方面悟性很高。經過一段時間的操練,她的功夫已日見精湛,簡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像吃鴉片一樣,她似乎對此上了癮,變得越來越浪,于是化被動為主動,發明了不少讓我料想不到的招式。
終于歇了下來。她就又纏著我給她講故事。
但我已經把看來的故事都講完了,于是就開始自己編。
講著講著,我的小和尚又偷偷摸摸豎了起來。
而銀心要的就是這個,她又爬了上來。
在瑯瑯的讀書聲中,我們的新一輪操練開始了。
15.銀心
小四九說,我現在的臉擰一下都是水。的確,因為雨露的滋潤,再加上充足的睡眠,我的臉色明顯地紅潤了。
但我家小姐的臉,卻日見消瘦。
小姐一定是有什么心事。也許小姐是喜歡上了梁相公。但我卻不敢問。
我之所以不敢問小姐的事,是因為我也一直拿自己的事瞞著小姐。
跟四九在一起,我是快樂的。但這種快樂又似乎是有罪的。
四九說,我跟他的事是我們倆的事,與小姐和相公毫無關系。
但我卻不這么看。當我偷偷享受著快樂時,小姐卻滿臉愁容,這無論如何都是一種背叛。我甚至覺得我的快樂本來應該是屬于小姐的,而現在我卻把它從她的手中搶了過來。
四九說,你難道能跟著你的小姐過一輩子嗎?你的小姐總有一天是要出嫁的。而你也一樣。
四九這樣一說,我就更難受了。
小姐是銀心的一部分,離開小姐的銀心是不完整的。四九的確帶給了銀心快樂,但四九給銀心的快樂代替不了小姐給銀心的快樂。
16.梁山伯
我依然活在孤獨中。
我想那個夢所暗示給我的應該遠遠不止這些。
我屬于男人中一個特殊的群類。之所以要說“群類”,是因為在浩如煙海、汗牛充棟的典籍中,我曾經隱隱約約找到過我的同類。
在典籍中時不時會出現一些諱莫如深的字眼,比如“斷袖”,比如“分桃”。“斷袖”說的是漢哀帝與其幸臣董賢的事。據《漢書·佞幸傳》載,董賢“為人美麗自喜”,哀帝很愛他。賢“常與上臥起”。一天晝寢,帝醒而賢未覺,“帝不欲動賢,乃斷袖而起”。“分桃”說的是衛靈公與其男寵彌子瑕的事。彌子瑕與衛靈公游于園,“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分君”。再比如“對食”,《漢書·外戚趙皇后傳》記載,“房與宮對食”。東漢人應劭解釋說:“宮人自相與為夫婦名對食。”據《舊唐書·五行志》記載:“長慶四年四月十七日,染坊作人張韶與卜者蘇玄明于柴草車內藏兵仗,入宮作亂,二人對食于清恩殿。”羅履先《南漢宮詞》云:“莫怪宮人夸對食,尚衣多半狀元郎。”他們對此似乎不僅不隱諱,反而矜夸于人。
當然,這類人中最有名的,恐怕還是詩人屈原。據說他盛年時豐姿秀美,才華超群,深得楚懷王的寵信。他在詩歌中經常自稱“美人”,對懷王也多有大膽表白。比如《柚思》中:“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昔君與我誠言兮,曰黃昏以為期。”詩人與懷王以身相托,兩情相怡。然而后來,懷王卻移情別戀了,詩人哀傷不已:“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靈修”是古時女子對戀人的專稱,屈原以此稱呼楚懷王,其意一目了然。
祝賢弟眉目含春,對我似是另眼相加,但我不知其意何在,依然心存疑慮,不敢貿然而動。
夜深人寂,皓月當空,我從寓舍里偷偷溜出來。
撩起長衫,松開褲帶,我的小和尚又一次暴露在了帶露的夜色中。
它驕傲地昂起頭,吮吸著清涼而又甘美的空氣。月光落下來,我的小和尚亮晶晶的,像上了一層漆。
沒有人理解我的孤獨,我的孤獨正如同它的孤獨。
17.祝英臺
一男一女同床共讀,要真身不露,本就是件困難的事。可現在,即使我處處留跡,暗示于他,梁山伯卻依然泥塑木雕,渾然不覺。
我說,梁兄,我耳朵痛,你給我看看。
他看我的耳朵,便發現了耳環痕。
他說了,祝賢弟,你怎么有耳環痕啊?
我心中竊喜。
他卻自作聰明,給我解釋了,噢,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賢弟生得俊秀,莊上廟會時,年年讓你去扮觀音菩薩吧。
如廁時,我本來處處躲著別人。這一次,故意讓他給撞上。
你知道他怎么說?賢弟果然文雅,小便也蹲著解決。哪像我等俗人,立著小便,就像黃狗澆泥墻,實在是穢污天地。
還有一次,我故意把胸束得寬了些,想讓他看見。
他卻朝我曲身一揖,恭喜賢弟。
我蒙了,何喜之有?
這個挨千刀的說了,賢弟難道沒聽說過“男人胸大會拜相”嗎?
還有一次,我實在是放足了膽,有意把染了經紅的白緞遺在床沿。
臨晚上,他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地問我了,賢弟,都說十男九痔,連你也有痔瘡啊?
我真是被他搞得哭笑不得了。
18.四九
我站在水槽邊給相公洗衣服。
這事,我本來跟銀心商量過,想讓她代勞。但銀心想了半天,卻找出了不答應的理由,四九,你的衣服我幫你洗可以,可難道你相公的衣服也讓我洗啊?反正你要洗你相公的衣服,所以你自己的衣服也還是你一塊洗掉算了。
正在生這個刁丫頭的氣,相公走了過來。
相公悶悶不樂,像是有心事。
我就跟他開了個玩笑,本意是想給他解解悶。
我說,相公啊,昨晚你又畫地圖了?你床上不是睡著你的祝賢弟嗎,你這樣多浪費啊?
誰知我的話卻闖了禍。相公氣得臉都發青了,他沖上來,抬手給了我兩耳光。
我給相公干了這么多年,這還是第一次挨打。
19.銀心
快樂就像是一只杯子,盛得太滿也會溢出,溢出來的部分就變成了憂愁。
快樂就在此時此刻,它是我抓得住、摸得著的。而憂愁總是指向未來,那是我抓不住、摸不到的。
又一次無休止的男歡女愛之后,我們終于歇了下來。兩個人癱在床上,氣喘吁吁,筋疲力盡,就像兩尾被浪頭拋到了岸灘的嘴對嘴吐白沫的小魚兒。
我不想聽四九的故事了,我的頭隱隱作痛。
我只想跟他說幾句話,我們似乎從來沒有過說話的空隙。
我說,四九,我們這樣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四九說,什么怎么一回事?
我說,你這個沒心肝的,你就圖個快樂。
四九說,難道你不快樂?
我說,我可不想做一輩子的露水夫妻。
四九說,那還能怎么著?
我說,你個狼心狗肺的,你就不會娶我啊?
四九說,娶你?好啊。可我拿什么娶你?我除了這小(王朵)(王朵),可是連張床都沒有。
我說,你就不能正經點?我可沒心思跟你磨嘴皮子。
四九說,銀心啊,我也跟你說真話吧,你要是不嫌我窮,我明兒就娶你,晚上也成。
我說,你看你,明兒今晚的,沒個正經。
四九說,我說的是真話,可你就不信。要騙你,我不得好死。
我說,好吧。算你是真話。可你要真娶了我,你還找不找別的女人?
四九說,這個——
我說,說!
四九說,好吧,我不找得了。
我說,要去找了呢?
四九說,偶爾去找個一兩回總行吧?
我說,不行。絕對不行。
四九說,好吧,不行就不行。
我說,要去找了呢?
四九說,可我去找了你也不一定知道。
我說,要讓我發現了呢?
四九說,隨便你處置吧。
我說,好,要讓我發現了,我第一先割下你的老(王朵)(王朵)。
如果我跟四九那一段算愛情,那么,這就是我們的海誓山盟。
20.祝英臺
大概是我來尼山書院的第二個年頭的中秋節前夕,老仆人祝山從上虞城趕來了。他說我爹病重,讓我速速返鄉。
這事明顯有點蹊蹺,我爹一向身體好好的,怎么不遲不早趕在中秋節前夕生病呢,而且還不是一般的頭痛發熱、感冒咳嗽。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況且,祝山淚眼婆娑的,似乎也不像是在跟我演戲。總之,不管是真是假,這趟我是不回不行的了。
事情不巧得很,那天中午梁山伯正好有事進城去了。
我就跟祝山商量,我說,祝山大叔啊,反正也不在乎這么半天了,咱們明天清晨動身吧。
祝山急了,小姐啊,你不會這么不懂事吧?誰都只有一個爹,這次你要見不著,你就十八輩子也見不著了。
21.梁山伯
我與祝賢弟的事傳之后世,成了戲曲的經典題材。據我所知,越劇、川劇、滇劇、湘劇、贛劇、徽劇、河北梆子、梨園戲、豫劇、楚劇、武安平調落子、河南曲劇、京劇等各路地方劇種都有以我們的故事為題材的演出劇目。這許許多多種本子中,以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影響最大。
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中最有名的一個段子就是“十八相送”。說是我送祝英臺回家,從尼山書院送到杭城,又從杭城送至城外,送了“十八里路”,一路上祝賢弟觸景生情,作了“十八個比喻”,什么貓啊狗啊牛啊鵝的,以身相托,但我卻像一只呆頭鵝,渾然不覺。
真是失之毫厘,謬之千里。
事實上,祝英臺走的時候,我根本沒在書院,我到城里買月餅去了。
都是這該死的月餅,該死的中秋節,讓我沒送上祝賢弟,不過歸根到底都得怪我自己嘴饞。
我騎著毛驢嘚嘚嘚回到尼山書院,已是當天下午。才剛剛讓四九把毛驢在榆樹樁上拴住,恩師就在走廊上看見我了。
山伯,這大半天,你干嗎去了?恩師有點生氣。
我靈機一動,就從兜里掏出了一筒月餅,恩師,我到城里去給師母買月餅去了。
我說給師母買而沒說給恩師買,這大概也是我的過人之處。
恩師果然開心得嘴都合不攏了,山伯啊,難得你一片孝心。
他又朝我招招手,快過來,為師有一件喜事告知你。
那天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天。
恩師說的喜事事關我的功名。
恩師說,山伯啊,是這樣的。前兩天,城的縣令暴病身亡,據說是朝廷一時配不上人,就讓地方舉薦。寧紹的府臺是我的學生,這個你是知道的。他就讓我從書院的學生中舉薦一個。我呢,想來想去就想到了你。說是先試一陣,干得好就正式任用。你看怎么樣啊——
真是天落饅頭梁山伯享福。
我倒身便拜,謝恩師器重,小生感恩戴德,沒齒不忘。
恩師說,你且起來,我還有話。知道我為什么舉薦你嗎?
我心里想,保不住是因為我的一筒月餅正好送到了刀口上吧?嘴里卻說,小生魯鈍,實在不知。
恩師說,實話告訴你吧,正是因為你笨。
因為我笨?
這為官之事,說難難上天,說容易比放個屁還容易。老夫要想做官,早就做了大官。你說是不是?
這個當然,這個當然。
恩師說,做官做官,少做點惡事,對老百姓就是好事。班上的學生中,就數你最笨。但笨也有笨的好處,這越笨的人,搜刮民脂民膏的本領也就越小,作惡行兇的手段也就越低。對不對?
恩師高見,恩師高見。真是聽師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這時候,師母走了進來。
師母說,啊,山伯啊。我正找你呢。
我趕緊說,師母啊,我剛剛去城里給你買了一筒月餅。
師母說,我們先不說月餅吧。你的室友祝英臺回家了。
什么?我像是一下從蜜罐掉到了冰窖,平白無故地撿了個縣令,誰知卻跑了個祝賢弟。跟祝賢弟比,我可不稀罕什么縣令道臺。反正縣令道臺拿了也是替我娘拿的。
說是他爹病重,家里來人帶他回去的。對了,他還給你留了一件東西。
悻悻地從師母家大廳出來,宿舍一下子顯得空蕩了很多。
這個無情無義的家伙,他居然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溜了。
他留給我什么,我已經一點都不感興趣了,惱怒中,便隨手把他的東西丟到了床上。
紅綢自動抖開,掉出來的是一只綠瑩瑩的玉蝴蝶。
我記得他有一對這樣的玉蝴蝶。
他為什么不辭而別又要送一只這樣的東西給我呢?
我的表情是一點點開始發生變化的。慢慢地,我的眉頭松開了,慢慢地,我的笑容綻放了,到最后,我終于狂笑起來。
這一天的確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天。在漫長的煎熬中,我終于等到了答案。
古書上說,蝴蝶是沒有性別的。
22.銀心
小姐終于還是沒能等到與梁相公告別。從這一點說,我是幸運的。
但告別其實是一件更痛苦的事。
四九說,銀心,你留下來吧。我現在才感覺到,我是真的舍不得你離開。
我說,四九,我也舍不得你,但我必須跟小姐走。
四九說,銀心,她有她的幸福,你有你的幸福。我是真心愛你。
我說,四九,你要是真心愛我,你就來找我。我在玉水河邊,祝家莊上等著你。記著了,要早下決心,千萬趕在我家小姐出嫁之前。
馬車轆轆起行。
當我撩起車簾,最后一次回頭時,我忽然就信了,四九是真心的。
因為這個一向沒心沒肺的男人,不知什么時候眼眶已悄悄濕了。
23.梁山伯
春風得意馬蹄疾,我走馬上任了。
四九還是原來那個四九,但那頭毛驢已經被一匹高頭大馬所代替。
入城時,縣的老百姓站在城門口敲鑼打鼓、夾道相迎。
入府后,縣的官賈名流紛紛著人送來了請柬和禮單。
看來,功名的確是一件好東西,難怪我娘這么喜歡。現在我明白了,功名不但是屬于我娘的,他也是屬于我自己的。
在為縣縣令期間,我似乎總有赴不完的宴席,除了吃吃喝喝,我基本上沒干過什么正事。折子大概也就批過一次。那是剛到不久,幕僚陳上來給我,我問什么事,幕僚說是老百姓聯名要求興建一座水庫。我也沒細究是怎么一回事,只問庫銀夠不夠。幕僚說,庫銀當然是有的,修一百個水庫也不成問題。我說那就準了吧。幕僚挺能辦事,此后我就把批折子之事交給了他。
我吃喝玩樂的縣令生涯是短暫的。但我死后卻被當地老百姓稱作了“梁青天”,這個史料也有記載,還說我什么大修水利、造福百姓,為官清正、無為而治,好話一大堆。
但酒肉穿腸過,我依然是孤獨的。
夜深人靜,老酒也醒了,我就會看見那只玉蝴蝶,我就會想起我的祝賢弟。我對自己說,明天我無論如何得去一趟祝家莊。
但第二天醒來,依然有吃不完的宴席在等著我。
24.祝英臺
我一直在等著梁山伯。但梁山伯卻一直沒有出現。
爹果然沒有生病。我那天哭哭啼啼地邁進家門,花園里迎面就撞上了我爹,他正在跟我娘的貼身丫鬟動手動腳。
九妹啊,是爹想你了。我真是氣得北斗歸南。
我拉了黃臉婆去挖紅綾綢。紅綾綢挖出來了,她卻改口了,我的姑奶奶,我可是跟你鬧著玩的,你當真啊?
我沒能挖她的眼珠子,她卻早已算計上了我。在我回家前,她已跟爹商量好,給我許了婆家。
那個男人不是別人,就是腌臜的馬文才。
我跟爹說,那個馬文才我知道,他不是個東西。
爹說,什么東西不東西的,人家是馬太守的兒子,風流倜儻,出手大方,當然不是什么東西。
我說,爹,女兒已有了意中人。
爹說,好啊,我女兒有出息了。你攀杭州城哪家高枝了?
我說,爹。
爹說,九妹,你快說啊,跟你爹還害什么羞?那人是誰?
我說,女兒不說。
爹說,你不說,那只好嫁給馬文才了。他爹大小也是個太守。
我說,爹,那人叫梁山伯。
爹說,哎呀,九妹,你怎么書越讀越糊涂了,這梁家不是敗落人家嗎?噢,對了,是不是這梁山伯求了功名,當什么官了?要真是這樣,我去把馬家的聘禮給退了。要沒有,你就嫁給馬文才吧。
我說,女兒不嫁。
爹說,別的事由你,這事可由不得你。
誰知幾天之后,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爹進了趟城,興沖沖地回來了。
爹進了門就大呼小叫,九妹啊,天大的喜事。你那意中人梁山伯果然做官了。縣商賈云集,縣縣令,那可是個肥缺。
我實在無法相信。這事一定是誰誤傳了。梁山伯無財無勢,好事怎么輪得到他?但心里到底還是放不下,于是就差銀心進了趟城。
銀心也興高采烈地回來了。
這事居然不假,梁山伯果真做了縣令。
但我的歡喜并沒有維持太長時間。
梁山伯當上縣令是在中秋節前夕,等我知道并證實這件事時令已過了霜降,在我日復一日的等待中,立冬過了,小雪過了,大雪過了,冬至眼看著也就到了。
我爹急了,九妹啊,那梁山伯,你的意中人,他人呢?這事你們當初到底有沒有敲定啊?我看八成是這個混蛋東西始亂終棄,有了新歡,把你給忘了。
我說,爹你煩不煩啊?
爹說,好好好,你爹我再耐心等等看。
冬至又過,小寒也過,大寒跟著也過了。
花園里的殘雪化成一汪汪的臟水,春天眼看著就要來了。但梁山伯依然沒有露臉。
爹已經不敢再來問我了,他知道我難受。
一個晴朗的春日早晨,我終于走出了閨房。
我對爹說,爹,你去跟馬家說一下,就明天吧。
爹說,閨女啊,你甭難過。要不,咱再等等?
我說,爹你煩不煩啊!還等什么?
25.四九
我終于嘗到了大把大把花銀子的滋味。
我把全城妓院都給嫖遍了。那些老鴇一個個就都認識了我。有一次在全城最大的那家探春樓,碰上一個地痞耍無賴,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把這事給擺平了。于是這條道上的人都知道了我的來歷,我是縣太爺的把兄弟。從此,再沒人叫我四九了,他們都叫我九爺。
相公總有吃不完的宴席,一天到晚醉醺醺的,云里霧里,都忘了還有我這個侍童可以使喚。于是我就整天泡在妓院,干脆不回家了。妓院是個好地方,只要你有銀子,它吃喝拉撒都管。
在妓院里,我認識了一個叫馬文才的家伙。他也跟我一樣包吃包住,我覺得他挺眼熟的,卻想不起在哪見過。兩人一聊,居然挺合得來的,于是就成了朋友。一起混了將近一個月,有一天,他忽然前來道別。他說他爹在家里給他找了個媳婦,就在后天完婚,讓我千萬去喝喜酒。
他神秘兮兮地跟我說,這事說來挺怪的。我跟我這個媳婦啊,以前曾經在同一張床上睡過。
這事奇了。
沒等我追問,馬文才嘮嘮叨叨地解釋開了。
真是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我都蒙了。誰能料想到,這馬文才居然是我相公在尼山書院的同窗,而他將娶的老婆天殺的居然就是銀心的小姐祝英臺。難怪這么眼熟,這世界真是說大就大,說小說小。
后來,我就聽不見他在說什么了。
四九啊四九,你這個挨千刀的,你這個沒良心的,你這個寡情薄義、忘恩負義的東西。你怎么都把銀心給忘了,不是當初還信誓旦旦、山盟海誓過嗎?不是臨別還眼淚汪汪挺像回事嗎?四九啊,你真不是個東西,你怎么能這樣啊?你簡直連豬狗都不如。
這樣自罵著時,我已經跑出了妓院。
我找我的相公,但找遍了整個府衙也不見他的人影。
所有人都說老爺喝酒去了。但到底去了哪里卻是誰都說不清。
太陽從東邊出來,又從西邊落下。后來,街上的燈稀稀拉拉地亮了起來。一個家丁終于回來報告,他說他找到了老爺,但老爺卻不肯回來。
老爺又醉得不成樣子了。
你是誰啊?他指著我的鼻子。
我說,我是四九啊。
他說,四九是誰啊?
我說,老爺你醉了。
他說,放屁,你才醉了。
我說,老爺,我來跟你告別,我要去找銀心。
他說,你找他干嗎啊?銀心又是誰啊?
我說,我要娶她。
我又說,銀心是誰你忘了,可祝英臺你總沒忘吧?銀心就是你祝賢弟的丫鬟。
什么?當我提到祝賢弟和丫鬟什么的時候,相公的酒忽然醒了。
像是被誰抽掉了脊梁骨,相公當夜就發起了高燒。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當著我和郎中的面說起了胡話。
四九,我的玉蝴蝶呢?我的玉蝴蝶哪去了?
祝賢弟,祝賢弟,你父親的病好了嗎?
四九,銀心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不是說蝴蝶沒有雌雄嗎?
我沒醉,誰說我醉了?你們這些混蛋,你們為什么要給我灌那么多的酒?
四九,快把這堵紙墻給我拆了。四九,你放屁,祝賢弟怎么會有丫鬟?
祝賢弟,是我來遲了,來遲了。祝賢弟,可我給你買月餅去了,你不是說愛吃月餅嗎?
四九,你滾吧。你想找什么金心銀心,你就去找吧,可你為什么要來騙我?
26.銀心
花轎過胡橋鎮的時候,鼓樂忽然停了下來。
小姐問,怎么回事啊?旁邊的人說,像是前面有人攔轎。
祝山說,我去看看,就拍馬跑了上去。
我對小姐說,小姐,這下好了,一定是梁相公來了。
小姐說,好什么啊?他來遲了。
沒等祝山折回,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從前面跑了下來。
銀心。銀心。
那個人是四九,不是梁相公。
銀心,銀心,我來了。
你來遲了,四九。
銀心,我是來遲了,可我好歹趕來了,你跟我走吧。
你真的來遲了,四九。
銀心,銀心。四九哭了。
這時,小姐把車簾撩了起來。
小姐說,銀心,你跟他走吧。
不,小姐,我跟你走。
銀心,四九是真心的,你還是跟他走吧。小姐又說。
你有你的幸福,銀心。小姐說著說著忽然哭了。
不,小姐,我跟你走。
銀心,你要想好了,回頭再后悔就遲了。小姐又哭著說。
小姐,我死活都跟你在一塊。
這時,祝山趕上來了,干嗎干嗎?走開走開。
小姐說,好吧。起轎。
梅花、洞簫、胡琴、鑼鼓應聲而起,花花綠綠的隊伍又歡天喜地地動了起來。
銀心,銀心。四九追著隊伍,但聲音早已被喧鬧的音樂聲淹沒。
我就這樣粗暴地為自己的后半生做了選擇。我是痛苦的,好像此刻正有一把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切割著我,拿著這把刀子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但我又是快樂的,因為我需要有這樣一種痛苦,來贖回我往昔對小姐的背叛,來陪襯小姐此時此刻的痛苦。來攔轎的人,本應該是梁相公,而不是四九。如果我跟著四九走,那么只會讓一樁本已不公平的事變得更加不公平。
我就這樣陪著小姐嫁到了馬家,后來我成了馬文才的小妾。
許多年之后,當我回憶起我的前半生時,我依然會想到四九,但浮現在我腦海的卻不是那些在尼山書院歡愛的場景,而是分手的畫面:四九跌跌撞撞地追趕著隊伍,遠遠望去就像一個牽線的木偶,他的嘴巴一張一合的,卻無法發出半點聲音。
27.四九
就在銀心跟著小姐出嫁的當天,相公吐血死了。臨死時,他手中緊緊捏著的是那塊玉蝴蝶,口中不住念叨的是他的祝賢弟。
老夫人日盼夜盼,終于盼來了功名,可相公卻把功名拋給她管自走了。
相公死后,他的那些酒肉朋友都來了。陰宅被選在一個叫九龍墟的地方,那里正對著一個正在修建的水庫。他們都說我的相公是為了造福百姓,積勞成疾而死的。他們還說他活著時身先士卒,帶領百姓興修水利,不讓他看到水庫建成,他會死不瞑目。
挖陰宅時,卻出了一件怪事。
挖著挖著忽然挖出了一塊古墓,上面寫著:祝英臺女俠之墓。
那些酒肉朋友都喊,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清官俠女骨同穴”,梁縣令英年早逝,又未婚配,正好可以同這位“祝英臺女俠”合穴同葬,陰配成夫妻。
于是,合穴之后又在上面鑿了一塊墓碑:梁山伯祝英臺之墓。
操辦完相公的喪事之后,老夫人說,四九,你走吧。
我說,老夫人,我不走,我要留下來服侍你。
老夫人說,看見你我就想起我兒山伯,你還是走吧。
但我卻無處可去,我就又回到了妓院。
大家都知道我的把兄弟梁縣令死了,于是,他們又開始叫我四九不叫我九爺了。
但叫四九還是叫九爺關系并不大,只要有銀子,我依然可以在妓院包吃包住。
我想我一定是天底下最不稱職的侍童,但相公死前卻給我留下了大筆的銀子。
我依然叫四九,但我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四九。
我依然是一個嫖客,但我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快樂的嫖客。
我依然跟那些姐兒們做那事,但是做完那事后我卻不讓她們走,她們得留下來聽我講故事。
我不講別的故事,我只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的題目就叫《梁山伯與祝英臺》。
我的故事是這樣開頭的:玉水河邊,祝家莊上,有個小姐叫祝英臺。祝英臺女扮男裝去杭城求學,路遇會稽書生梁山伯。
每講一次,我都會添加一點新的內容,我發現我天生是一個講故事的坯子。
“舟過墓所,風沙四起,墳忽陷裂,祝英臺飛身躍入。雨過天晴,彩虹懸空,兩只蝴蝶翩翩而起。”
一天一遍,一遍一天。故事越來越精彩,我卻越來越老。
這個故事的最后一次,我是講給銀心聽的。
迷迷糊糊中,我看見銀心朝我走來。步子輕飄飄的,像一只蝴蝶。她悄無聲息地在我的床沿坐下了。
床還是尼山書院的那張床,草席還是尼山書院的那張草席。
我變了,我的胡子白了,(王朵)(王朵)軟了。可她卻一點都沒變,依然是水靈靈一個丫頭片子。
我說,銀心,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就開始講了:
玉水河邊,祝家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