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合家族姜氏張羅祭祖 籌份錢明福打妻失手
- 姜家莊往事
- l天高云淡
- 10210字
- 2020-02-22 10:53:44
時光飛逝,眼看快到七月半中元節,又到姜氏家族一年一度祭祖日子,今年適逢十年大祭祀。一清早,女仆李金蓮拿銅盆盛了溫水,侍候田縣令洗罷臉,嗽了口。田縣令叫來四個兒子說:“再過幾日就是中元節,爾等老大不小矣。吾已年逾花甲,按說祭祖該爾等操持,然爾等小輩在族中,人微言輕,恐難服眾。今年大祭,吾還出面主持,爾等學著點,日后族中大事,還得有人操持,族長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得好的!”眼見自己垂垂老矣,一心想在四個兒子中培養一個新族長。吩咐兒子們,請族中幾個年老長輩來祠堂儀事,兩個老翁姜開仁、姜明德叔侄倆,聽說族長有請議事,不敢怠慢,杵了拐棍,立馬趕到祠堂。見了姜明祖,姜開仁唱了一聲:“大老爺安好”!就要下跪行禮,被姜明祖一把拽住:“開仁叔,你年齡比我大,又是長輩,如何行得大禮!快別折殺愚侄了!”姜開仁說:“你是朝廷封過的縣令老爺,禮數還是要的!”彎腰九十度鞠了躬,方肯罷休。聽了姜開仁的言語,身為族兄的姜明德趕忙跪下行了大禮,磕完頭掙扎轉了一圈,才在姜明祖牽扶下,戰戰兢兢立了起來,又矮又胖的姜明德像半截木缸杵在地上,氣喘不止。姜明祖拍打著明德的后背邊說:“明德哥,都是自家兄弟,多禮了。”上了茶閑聊,姜正富進來對著姜明祖小聲說:“二爹一大早上地里干活去了,二嬸叫正經兄弟去喊他去。三爹昨晚賭牌一晚沒睡覺,現在睡地正香,說有啥事你們看著辦,他就不過來了。四爹說給正康兄弟熬了藥就過來。”姜明祖聽了臉露慍色,說了一句:“怕是要我親自去請吧!二位喝茶稍候”,起身走出祠堂,怒氣沖沖闖入姜明福家,毛氏招呼:“大爺來了,稀客。”道了萬福,見過禮。喊閨女給大爹上茶,田明祖擺擺手,話也懶得說,徑直闖入姜明福睡房,見姜明福赤裸著上身,下身蓋著薄被,倒在床上,正在吞云吐霧的燒著大煙槍做神仙呢。姜明祖顧不得斯文,大聲吼叫起來:“不知死活的東西,你就抽,抽死算球了!好好一個家,快被你敗完,也不顧及老祖宗的臉,我都懶得說你!”姜明福吐了一個煙圈,打了一個哈欠,慢條斯理的說:“大爺,不說就對了,我這一個閨女,早晚長大嫁了人,一兩銀子的家產還不都是別人的!哪像大爺你,命好,膝下四個都是帶把兒的,活的有奔頭!”邊說邊擦眼淚,說的姜明祖也覺得好像欠下他的,語氣軟了下來:“老三,我也知道你的苦處,你我是親兄弟,都是一顆藤上吊下的瓜。幾個侄子和你親生一樣,不要想的太多。族里幾千號人,章法不能廢,祠堂議事還得要去,三弟在大漢口做事多年,是見過大世面、通情達理的人,不能讓哥哥難堪。”見大哥話說到這份上,姜明福也不好意思再拗扯,起床穿好衣服,洗臉、嗽口,兄弟二人手拉手走進祠堂,看著甚是親熱。四十多歲的姜明蔭人未到,咳嗽聲先到,氣喘噓噓,抱著水煙袋,搖搖晃晃走了進來。互相問候,幾個人中,姜明蔭年齡最小,身體卻最差,姜明祖直說:“老三,咳嗽的狠,煙就別抽了,身體要緊,煙不抽又要不了命!”姜明蔭喘著氣說:“也不怪煙,有時咳嗽不停,吃一袋水煙還止住咳嗽了,就是喘氣難受。”姜明宗風風火火的跑進門就說:“大爺不種地,不知道做農人的苦楚,有啥事放在晚上說不行,非得要大白天議事。地里的草瘋長的厲害,莊稼苗都快荒死了。”寒暄過后,商議正事,姜明祖說:“吾姜氏一族,賴于祖宗庇護,人丁興旺,百業興隆!中元節將至,又逢吾族十年一度祭祖大典,特請諸公共議相關事宜。”還沒說上幾句,就被急性的姜明福打斷:“都是自家人,大哥就不要咬文爵字了,叫人聽著不舒服!”姜明祖白了三弟一眼,也不好發作,接著說:“在外散居的都是同族晚輩,議事叫來也不方便,我們幾個老人商量一下,看怎么個操辦法,叫人通知一下好了。”姜明德接個話說:“還照往年一樣,一切都按老族長的意思辦,我是沒啥意見。”姜明祖心里暗罵:“以往,以往老爹在世的時候,都是我四兄弟花銀子操辦,你有個屁的意見,不就是近兩年家道中落,操辦不下來,才找你們商量,你個老狐貍還在裝糊涂!”姜明福性子急,不待大哥回話,搶著說:“大爺說話就愛含糊,直說了吧,往年祭祖都是我們一家操辦,今年銀子緊張,恐怕張羅不下來,再說我家銀子也是起早摸黑賺的血汗錢,又不是大水漂來的!祖宗又不光是我們兄弟四人的,祖上產業同族都是均分過的,叫大家來就是商量祭祖花費,族人公攤點銀子!”姜明祖訕訕的說:“事情雖是這么個事情,都是一家人,老三不要說的太難聽,今年確實是······老二種地靠天吃飯,連著兩年鬧災,一年辛辛苦苦也攢不下幾兩銀子。老三前幾年也還富足,如今的狀況,我不說大家也知道,沒有一分地的田產,就靠一個小鋪子租金吃飯。老四身體不好,一年四季吃藥,正康侄子又有病。我吧,一大家,就靠收點地稞過日子,今年遭災,地稞也難討要,所以這個事,還得請大家伙幫襯幫襯”。姜開仁接著說:“自開盛哥任族長,歷年祭祖都是老大房一家操辦。不是沒辦法,賢侄大老爺也不會跌面子讓同族籌銀子。祭祖本是同族公事,眾人拾柴火焰高,二百來戶,沒有多的拿少的,湊一下就過去了,先合計合計得花多少銀子再說!”。眾人商議,還請當地有名的胡家班子唱七天大戲,置辦宴席三百六十五桌;大小三牲供品:黃牛三頭、山羊六只、肥豬九頭、雞鴨各一百只、大鯉魚一百尾。外加香油一百斤、印錢火紙五百塊、香、燭各二百包、祭禮爆竹一千萬響;更有孝敬祖宗的紙扎樓宇宮殿、金山銀山、奴才仆人。姜明祖拿算盤撥拉了一會,由于所需物品市價上漲,比歷年大祭花費都要多,大概要花銀子五百多兩。攤到姜族二百來戶,每戶要出將近二兩銀子。姜開仁聽了面露難色,皺著眉頭說:“祭奠祖宗,族中子孫都應出錢出力,奈何去年到今年,連逢災年,許多家繳過地租、官稅,吃飯都是問題,一下讓拿二兩銀子,還不要人命!不如酒宴不置辦,來看熱鬧的外村人就不招待了,本族人吃喝在自家家里,只參加祭奠就是,能省下不少銀子!”姜明德、姜明蔭都贊成,姜明福未置可否,姜明祖立馬否定:“我姜氏一族,在本地也是大戶人家,十年大祭祖連四鄉鄰居也不招待,豈不是讓外人笑掉大牙。我姜明祖丟不起這個臉!我出五十兩好了。”姜明福愛賭牌也愛賭氣,姜明祖出五十兩,他就出五十一兩,也不考慮在那籌錢,只管說了心里暢快。老二姜明宗說:“既是祭奠祖宗的大事情,我就是砸鍋賣鐵,也不能忘了根本,不行先和別人借點應急,待到明年賣了襪子還賬,五十兩也應該出的!”姜明蔭看看老大,瞅瞅老二、老三,喘著粗氣說:“我也出五十兩吧,要不是家里兩個藥罐子,還能多拿點。”姜開仁一個獨子,三十幾歲就病故了,兒媳改嫁出門,老兩口帶著一個孫子生活,日子過的苦寒,嘆了一口氣:“銀子老朽實在拿不出,家里的老黃牛就獻了貢品吧!姜明祖說:“開仁叔,萬萬不可。誰不知道你們祖孫三人,還指著老牛換工干活,養家糊口呢。你戶下二兩銀子,我替你出就是了。”姜明祖望了望一直沒有表態的姜明德,問道:“明德哥有何高見?”見問到自己,胖乎乎姜明德抹了抹肥厚的下巴,吞吞吐吐的說:“要不,我,我出四兩,出兩戶的銀子。”姜明祖扶了扶眼鏡,嘿嘿冷笑:“明德哥,你好歹也吃著百十幾石地稞,四兩也太寒酸了吧?你只出四兩銀子,這祖還怎么祭?”姜開仁也說:“明德,不是窮老叔說你,在姜氏一族中你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戶,明祖雖是族長,日子還沒你好過,他都出五十兩銀子。你只拿四兩,怎么好意思說出口?”。姜明德討價還價,從四兩漲到十兩,又從十兩加到十五兩,婆婆媽媽,只管哭窮喊難。惹惱了姜明祖,也不喊哥了:“姜明德,別多說了,族人中就你家底厚,也不讓你出八十、一百的,還和我一樣出五十兩銀子,少一錢,祭祖我不讓你進祠堂!”。見姜明祖發了火,姜明德只得哭喪著老臉連連點頭應允。見姜明德答應,姜明祖又細聲勸道:“明德哥,族中其他人都過的緊巴,一棵樹發的枝椏,也就我們幾戶好過點,也是依賴祖宗庇蔭,多出點銀子也是應該的嘛。”四家就出了二百多兩。商定其他族人,按家景每戶收一至二兩銀子,家里有三牲者,也可獻供品低折銀兩,太貧窮困難的只出工出力,銀子就免了。商議妥當姜明祖發話:“莊外四里八鄉百十戶姜氏后裔,由正榮、正華負責送信傳話,只要還認祖歸宗,務必于七月初十前帶著捐銀趕回姜家莊,參加祭祖大典。最好是族中子弟都能到場,考慮異地不便,也可選派德高望重者為代表,請來后輩名冊參加祭奠。本莊就有勞開仁老叔和明德哥、明宗兄弟告知組織,明蔭兄弟身體無大礙也幫著點,我帶正富、正貴制理大典要用的幡帳、文書以及三牲貢品,明福賢弟事務最重,請胡家戲班和做道場的道士,就由賢弟費心了!希望大家齊心協力,給祖宗長臉!”。議事完畢,田明祖家里已經備好酒菜,姜開仁、姜明德客氣幾句:“又讓大老爺破費!怪不好意思的”客套之后坐下喝酒吃飯,酒足飯飽,喝茶閑聊一會兒,各自回家準備銀子辦事。
姜明祖把錢匣子抖了個底朝天,只有三十余兩現銀。今年地租一兩銀子還未收回,打發張金柱上門催了幾家,都是叫苦連天,張金柱跑路穿破的草鞋錢都未討回來。一家十幾口吃飯成都快沒著落了,又要辦祭祖,實在沒辦法,還得自己親自走一遭。田明祖穿上黑綢子大褂,杵著拐杖,叫上張金柱帶路,小兒子正貴牽扶著就走,不到一里路就氣喘吁吁,熱的冒汗,也不顧了斯文,干脆脫了大褂搭在肩膀上繼續朝前晃悠。走了五六里山路來到李滿囤家,只見三間土房,門前用竹片和樹棍圍成一個小院子,還是自己幾十年前看到的老樣子,一點沒變,只是不見院里拴著的老黃牛,多了一條兩尺長小黃狗。小狗見有生人,遠遠占著“汪汪”狂吠,又不敢近前。正貴抓起一塊石頭,就要打狗,姜明祖斥責說:“狗又沒有咬到你,狗是通靈的動物,打它干啥,打狗欺主呢!”。院內絲瓜架下面的豬圈里,一頭百十來斤瘦殼子黑豬,正在哄嘰著埋頭拱土,三只大雞引著十幾只半大小雞,圍著豬兒拱出的新土找食。一個十歲左右小姑娘,帶一個六七歲小男孩正在院里戲耍,看到生人,小女孩拉了男孩的手,一溜煙跑進土房。聽到狗叫,李滿囤老婆穿著一身肩膀打了補丁的藍底白碎花褂子,灰麻色老布褲子,大腳丫子捅著一雙黑麻鞋,從土房跑出來,雖是穿著樸素,倒也干凈利落。女人只認得張金柱,忙打招呼。張金柱喊:“滿囤家的,還不見過姜大老爺,李滿囤不在家嗎?”李滿囤老婆只知道租地的東家是姜大老爺,從未見過面。慌忙道了萬福,座也不知道看。張金柱自己從土房提了僅有的倆把破椅子,扯下李家洗臉布擦了個遍,還嫌不干凈,又拿自己的衣服袖子擦了擦,請姜明祖父子坐下。滿囤老婆燒了茶水,只有一只李滿囤平時喝茶的茶盅,洗涮干凈,倒上茶水,雙手給姜明祖奉上,張金柱和正貴一人泡了一陶碗茶水遞上。張金柱吩咐:“你也別張忙了,快去地里叫回李滿囤要緊,大老爺忙的很,要收的帳又不是你一家!”。女人忙不跌的跑到地頭,叫回李滿囤。李滿囤回到家,扔掉草帽朝姜明祖跪下就磕頭:“害得大老爺親自上門,滿囤罪大了”。姜明祖說:“賢侄不必客氣,你爹生前沒有和你講過嗎?我們還是世親呢,我的祖奶奶是你爹的祖姑奶奶,也就是你的曾姑奶奶!還是小時候和你爹一起來家耍過。我也不是專門討租子,幾十年沒到你家了,走走親戚嘛。”問了李滿囤近況,滿囤愁容不展的說:“老爹、老娘五年前先后得病,癱瘓在床上,老爹前年去世安葬就欠了債,老娘現在還要人接屎端尿,兩個孩子小。就靠我種東家八九畝地,趕上風調雨順,每年收的糧食,除過賣了交二兩銀子地稞錢,勉強夠吃。去年到今年連著大旱,飯都快吃不上了。”姜明祖聽著也傷感問:“你娘還活在?咋不見吱聲呢?帶我看看你娘吧。”李滿囤在前,幾個人一起走進土房,兩個孩子怯生生藏在墻角,田老爺拉著李滿囤一雙兒女的手細細端詳,穿的破爛、長的瘦弱,還算清秀機靈,指著男孩問:“幾歲了?叫個啥名?”李滿囤回答:“五歲了,叫李慶福,小名叫牛娃子”。姜明祖又說:“姑娘就不說了,兒子要有出息,還是要上個學識點字好。李滿囤答道:“唉,窮的這個樣子,喂活就不錯了,那上得起學。”田明祖說:“不行明年送我那吧,我順帶教著”。也不顧自己立下不教外姓孩子的規矩。李滿囤又要跪下磕頭道謝,姜明祖拉住說:“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你著急磕頭干啥。”走進里屋,打開老娘房門,一股騷臭味熏得人惡心,姜正貴捂住鼻子跑了出去。屋里昏暗,李滿囤點亮油燈,只見一副蒙了皮的骨架倒在床上,除了微微顫動的嘴巴和深陷在眼眶里轉動的眼珠,還感覺人活著[F1-F2-Y701],簡直和死人無異。田明祖喊:“老嫂子,你這是咋的了?”老婦人無有動靜。李滿囤說:“去年還能說話,今年就只能出氣吃飯,啥也不知道了,造孽呀!生不能生,死又不得死,也不知前世做錯了什么過惡事,受這樣的罪,生不如死啊!”。張金柱見姜明祖被臭氣熏得受不了,趕忙牽扶到院里。姜明祖問張金柱:“李家如此境況,我怎么沒有聽你說起過?”張金柱說:“大老爺這幾年不是把收地稞交給二少老爺打理嘛,去年我就和二少老爺說了,二少老爺說家家都有困難,都不繳地租,讓姜家老小喝西北風呀,去年就少收了他五錢銀子。”姜明祖罵道:“這個混帳東西,有辱祖宗,我姜家歷來是講仁義道德的,這樣困難,又是遠親,受了災,地租就應該免了!”,也忘了自己來干啥。正貴自己不敢開口,悄悄拉了拉張金柱衣角,用眼神示意張金柱開口討帳,張金柱裝做不知道。心想既然大老爺都發話了,順水人情,自己何必作惡人。李滿囤捉了大公雞要殺,請大老爺吃飯,姜明祖堅辭要走,想起李滿囤老娘,那里還吃得下。李滿囤又抓了一只母雞,和公雞湊了一對捆了,要張金柱提上。又從在家里摸索半天,拿出一包碎銀子,遞給姜明祖說:“害得大老爺白跑一趟,飯也沒吃上一口,家里就這幾錢碎銀子,待年底賣了豬和幾只雞,湊點再送到府上。”姜明祖說:“賢侄快把銀子收了,今日走得匆忙身上沒帶銀子,這點銀子就當我給娃兒的,拿去給娃買兩斤點心吃吧。雞也留下,燉了孝順你老娘吧。”李滿囤說:“雞是一定要帶著的,就是瘦了點,殺了啃骨頭下幾盅酒,算是孝敬你老的一點心意。”田明祖見盛情難卻,兩只雞推辭不掉,就讓張金柱提了走。正貴一路咕叨老子糊涂,到手的銀子不要。姜明祖教訓兒子說:“我們家自打我記事,你太爺爺手里就是這樣,災年減租,大災年免租還救災呢,要不人都逼死了,誰還租地種?難不成自家種?你們誰會種地?誰又種得了地?再說積德行善也是福蔭子孫的大事。你爺爺不是行善,會有你二爹、三爹、四爹和你爹我?我不積德行善哪有你們兄弟四個?你三爹在漢口明面是開酒樓,暗地做著煙館生意,不知害了多少人。只知道賺錢、賭牌、抽大煙,不修身行善,眼看絕了香火。”說完瞥了瞥張金柱,警告說:“嘴巴放穩當點,今天說的話只有你聽見,要是傳到三爺那里,看我怎么收拾你!”。張金柱喏喏連聲:“大老爺把我當成三歲孩子了,跟了大老爺幾十年,幾時見奴才亂傳過話。”
姜明祖問還有幾家欠稞銀都有誰,張金柱扳起指頭,挨個數了一遍幾家欠稞銀的:“劉富貴去年砍柴摔折了腰,到現在癱瘓在床,老婆也和人跑了,七十好幾歲的老爹老娘帶一個八歲,一個六歲的孫子,比李滿囤家還慘,去也是白跑。張五兒當年貪便宜少出地租,全租的靠近山梁、土腳薄、沒有水源的山坡地,兩年干旱幾乎顆粒無收。今年干脆一把鎖鎖了門,帶上老婆、孩子,一家三口出門逃荒去了。其實破土房門鎖不鎖都一樣,家里除了四堵墻,就剩下一張破八仙桌加兩把爛椅子,還有黃泥灶上架的一口破鍋。只有張發財,地租了幾十畝,還全是好田好地,每年十兩稞銀。自家又不種,轉租給十幾家小戶,每戶收二三兩稞銀不等,早幾年張發財老爹在世,奴才和大少老爺去收租,好酒好菜招待,十兩稞銀都選上等成色好銀,多付三五錢也是常事。自從前年他老爹過世,張發財就拖拖拉拉總不想給,逼得急了,只拿一二兩碎銀應付,今年上門討了幾次,總也見不著張發財,就指他那個母老虎婆娘支乎,二少老爺也拿她一點辦法沒有。”姜明祖聽了說:“別家就不去了,只上他家看看,真窮拿不出也就算了,轉租當二東家,又賴租子,讓一介山民這等戲耍,傳出去姜家臉都無處放!”。轉了一個山梁,到了張發財家門口,土坯壘砌的院墻抱著三間青磚黑瓦房圍了一圈,朱紅色院門緊閉。張金柱敲門,只聽院里狗叫,沒人應聲。張金柱用力砸了幾下,狗叫的更兇了,院門終于打開。一個穿著紅綢子大褂,耳朵上吊著一副大金耳環,沉得耳朵皮子變了形,戴著一副翡翠手鐲,嘴上涂的胭脂像喝了人血一樣,打扮妖艷的四五十歲肥胖女人破口大罵:“敲,敲啥敲?家里死人了報喪啊,這么急火?”怕她再罵下去更難聽,張金柱忙說:“張嫂,我啊,張金柱,前幾天還來過府上,這是我東家姜大老爺和姜少爺”胖女人提高嗓門吼叫:“我說嘛,這么霸道,原來是討帳的,門都砸破了,當家不在,給人殺豬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不管事,改天再來吧。”說著就要關門,姜明祖被罵得一肚子氣,讓正貴扶了就往院里闖,女人胡吵亂罵:“沒王法了,幾個臭男人,欺負女人,等我告你幾個賊頭,私闖民宅,調戲良家婦女的罪名!”姜明祖惱道:“遇上這個潑婦,真實有辱斯文。我還是候補縣令吶,等著你告!”進到院里婆娘還要解了拴大黑狗的繩子,放狗咬人,被張金柱拼命攔住。女人進里屋關了門,把姜明祖三人涼在院里聽狗叫。張金柱直晃著腦袋說:“來了幾回都是這樣,總也會不著張發財,婆娘不講理,只管胡攪蠻纏,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正貴拿起院里鋤頭就往門上搗。姜明祖有了主意,大聲吼叫:“費那力氣干啥,張金柱,找一些能燒的物件,一把火燒了院子,老爺我也犯一回王法!”說著就架起院里柴禾,找了引火的馬糞紙,懷中掏出火鐮敲打火種,點草放火,點著柴禾剛冒煙,不等到起火焰,里屋門“哐當”一聲,張發財冒了出來,跪下磕頭:“給大老爺賠罪了,小人偶感風寒,臥病在床。賤內不知分寸,失了禮數,還望大老爺恕罪。”姜明祖說:“你又不是病入膏肓起不來了,雞鳴狗叫你都聽不見?使喚個瘋婆子只管罵人。閑話就不說了,今天你把幾年欠的地稞全清了,地我是不敢再讓你租了。租地的都像你一樣耍賴,我一家老小早餓死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把地轉租出去,光加的地稞,一年就凈賺十多兩銀子,還好意思拖著我的稞銀不給?你租的都是好田好地,我自己又不是租不出去,憑啥要你從中插一杠子賺利錢!還不是看著和你老子幾十年交情的份上。做人還是要憑點良心!”一番言語訓得張發財面紅耳赤,吼叫老婆趕快給大老爺看茶。又吩咐煮肉、燒菜、溫酒,天大的事吃了飯再說。田老爺也是餓了,并不推辭。不大功夫燒了四個菜:粉條燉肉、韭菜炒雞蛋、炒蘿卜絲、炒土豆片。張發財直說:“慚愧,慚愧,沒啥好菜款待大老爺。”只是說,院里一大群雞、鴨、鵝又不舍得殺。能裝半斤酒的陶瓷酒壺,還沒有燙滿的一壺高粱酒,一人沒喝幾盅就完了,張發財起身還想燙酒,被胖老婆鼓起牛眼瞪了幾眼。姜明祖年紀雖大,眼睛好使,看出端倪,忙說:“酒不喝了,還有事,盛飯吃吧。”吃罷飯,姜明祖讓張金柱取出褡褳里的賬本和算盤,戴上老花鏡,抱起算盤“噼里啪啦”一陣敲,歷年統共欠稞銀二十五兩零八錢。姜明祖說道:“我也不讓你吃虧,今天吃了你的酒菜,八錢銀子就頂了,你把二十五兩清了,把租地合約拿出來當面毀了,趕五天內把田地給我交回就是。”張發財一聽真要收地,慌了神說:“好我的大老爺了,你也知道,我爹手上就是靠租老爺你的地轉租,中間賺點利錢過日子。你把地收回去,那不是要了我一家的性命。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別和我們一般見識。家里有多少銀子先給你湊著,地還讓我租著嗎。”說完把胖老婆一把拽進房中,嘰咕了許久,拿了十多兩碎銀子遞給田老爺,姜明祖不接:“地你要是還想租,二十五兩銀子今天就一厘不少的給我清了,你不見李滿囤家那么窮,還和老爺我是親戚,不交租子,我照樣讓張金柱連雞都抓了頂租子。你又不缺銀子,要是不想租,銀子又不想拿,那我們就只有縣衙見!”張發財無奈又轉身進屋,只聽一陣砸箱子、摜椅子聲后,傳出婆娘連哭帶罵聲:“挨千刀的啊,跟了你快三十年了,一天福沒有享,攢點私房錢,也叫你個沒良心的東西全掏了,叫我以后可咋活呀”張發財又攏了一包大大小小的銀錠,和先前的并攏一稱,竟有三十多兩,多出五六兩,胖女人也顧不上哭了,三步并作兩步從里屋躥出,一把奪過多出的銀子抱在懷里。
收了二十五兩銀子,心情好了,走路也輕松。三人一路有說有笑,張金柱說:“還是大老爺有辦法,張發財家我討了不下十回,同著二少老爺也來了兩次,每次都讓他藏了貓,只讓臭婆娘應付。茶水也沒討著喝的,更別說銀子”。姜正貴說:“討了銀子是好事,也夠驚險,張發財今天要真沒在家,爹發怒一時性起燒了張家老婆、房子,為二十來兩銀子惹上人命官司也不值當!”姜明祖教訓兒子:“你個榆木疙瘩腦袋,難怪連秀才也中不了。這不年不節的殺哪門子豬?張發財沒在家,他老婆關門干啥?我們又不會搶銀子,明擺著撒謊都看不穿。就是真沒在家,那堆柴火幾腳不就踹滅了?還能活人叫尿憋死,活活把他婆娘燒死?張金柱奉承:“還是大老爺英明,不做巡撫都虧了!”天色不早,急忙往家趕。
再說姜明福從祠堂回到家,愁眉不展,只顧嘴快活,應了五十一兩銀子,一時想不下著落。得知老大都親自收稞銀去了,急得沒了辦法,招齊三個老婆到前廳訓話:“想我姜明福娶了你們三個,都不知道給我爭氣。六十好幾的人,連個承嗣的都沒有,弄的我在同族面前都抬不起頭。今年大祭祖,我不想在老大跟前掉面子,他出五十兩銀子,我斷不能出四十兩。我知道你們都或多或少有點私房錢,先借老爺我應個急,來年老爺我收了房租,加利錢返還你們若何?”劉氏、李氏沒有說話,姜毛氏急了:“老不死的大煙鬼,萬貫家產都讓你敗光,連祭祖份子錢都拿不出來,倒是惦記起家眷的私房錢了,羞先人,磕不起頭就不磕了,反正我是沒有!”說完起身就要回房,姜明福氣得七竅生煙,毛氏走了不到三步,趕上揪住頭發,劈臉就是兩耳刮子,打得毛氏眼冒金星,鼻子鮮血直流。毛氏也非善茬,順手抓住姜明福腦后大辮子子,一用力揪掉了絞在頭發上的絲線假辮子,只剩下一條尺把長豬尾巴似的花白小辮,毛氏還要揪,跳了一把沒抓上。被揪掉假辮子的姜明福惱羞成怒,提起毛氏衣領一把摜在地上,騎在身上掄起拳頭就捶,邊捶邊罵:“打死你個不識禮數的潑婦,害得老爺我絕了后不算,還要讓我在族人面前做不起人嗎。”毛氏雖然生得牛高馬大,到底是女人,又肥胖,被壓在地上,使盡力氣掙扎也無濟于事,只能殺豬似的拼命哭嚎。劉氏、李氏平日被毛氏欺負的苦,也不拉架,只管老遠的喊:“老爺別打了,大娘也別罵了。”頂個屁用。只有毛氏親生的女兒玉鳳,撲在老娘身上,擋住老爹的拳頭,哭喊:“爹呵,甭打娘啦,要打把女兒也一塊打死算了”。姜明福怕傷著女兒,一松手放了老婆,毛氏得空拽著女兒站了起來,瞅著姜明福沒注意,拿腦袋猛撞男人胸口,把姜明福撞的站不住腳,倒退兩步,一屁股蹲在地上,毛氏撲上去,順手在姜明福臉上撓了幾條血印。徹底激怒了姜明福,也不顧毛氏死活,抓起客廳里擺放的花架,直往毛氏頭上捫,只一下,毛氏“嗵”的一聲,肥胖的身體,像放老樹樁一樣跌倒在地,不哭也不鬧了,頭頂直滲血。玉鳳近前哇的大哭:“爹呀,媽真讓你打死了哇!”劉氏、李氏也覺得姜明福過分,礙不過眼,一起幫著往起扶,毛氏渾身像軟面條,那還扶得起。張氏伸手一探鼻息,慌得哭喊起來:“老爺,禍事來了,大娘斷了氣,老爺下手也忒狠了。”兔死狐悲,張氏、李氏也齊聲嚎了起來。姜明福傻了眼,沒想毛氏這么不禁打,老牛似的哭吼起來,一時哭聲震天,驚動了大房姜王氏,不知道姜明福家出了啥事,小腳走不快,忙叫二兒姜正華背過來一看究竟。見這么大排場,也顧不上問緣由,忙解開毛氏上衣,摸了摸胸口,熱著,還在跳,忙嚷:“莫干嚎了,還有救,只是打憋了氣”。吩咐正華,快叫四爺姜明蔭過來。姜正華還未出門,四爺姜明蔭已經氣喘呼呼的進了屋,一看忙說:“快找錐子!”拿錐子刺了毛氏人中、耳垂,又錐破十指指尖放血,吩咐女眷,揉胸的揉胸,拍背的拍背。折騰了好一會兒,毛氏輕輕嘆了幾聲氣,慢慢睜開眼睛,左瞄右瞅,嘴里自言自語:“我這是到了哪里,些許怪人圍著我弄啥。”搖搖晃晃占起來,就要往外走,玉鳳上前牽扶老娘,毛氏竟說:“我與小姐素不相識,拉我作甚?”姜明福擋在面前不讓走,毛氏罵道:“看你已是白發老翁,想來應該兒孫滿堂,怎的為老不尊,恬不知恥。只管攔著小姐我干啥?”姜王氏近前說:“弟妹,你莫嚇人,要哭要鬧,你就發泄一下,別氣壞了身子!”毛氏笑答:“老太婆也是稀奇,比我老娘年齡都大,稱我弟妹,套啥近乎”。姜王氏臉都氣黑了。大伙圍住,毛氏不停廝打要走,眾人沒了主意,還是四爺瞧病見的多了,忙吩咐:“腦袋被三爺打漿糊了,一時半會兒記不起人,先在房里關住,別跑丟了要緊!待我回家開了醒腦藥方,催催再看。”姜王氏說:“我娘家侄兒也是胡亂跑不識人,灌了一個月童子尿就好了”。四爺講:“再莫胡整!不一樣的,你娘家侄子是失心瘋,二嫂是腦傷瘋,灌尿還不灌死人”。姜明蔭又數落姜明福:“三爺也是的,下手不知輕重。姜家也是書香門第,傳出去讓人笑話,倘若三嫂娘家知曉,鬧起來如何是好?”正說著,剛回家的姜明祖,也顧不上一天勞累,搗著拐棍走了進來,接著就嚷:“老三,你也是讀過圣賢書的人,賭牌、抽大煙都把先人羞的夠嗆。咋還打起老婆來了,雞不和狗斗,男不和女斗的道理也不懂?你看這事鬧的!”姜明福自覺理虧,聽著老大、老三數落不好還嘴,埋頭生悶氣。姜明蔭又勸:“三爺也不要太著急上火,事已至此,三嫂待我開了方子慢慢將息,祭祖銀子我給你湊一點”。姜明祖也說:“我也幫你一點,都是親兄弟,斷不會讓你在族人面前丟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