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復活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951字
- 2020-02-13 16:12:23
女犯瑪絲洛娃的身世十分平常。她是一個未婚女農奴的私生女。這女農奴跟著喂養(yǎng)牲口的母親,住在兩個地主小姐的莊子里。這個未婚女子每年都生孩子,并且依照鄉(xiāng)下習慣,給孩子行洗禮,然后,做母親的就不再喂養(yǎng)不受歡迎、不需要而且妨礙干活兒的孩子,孩子很快就餓死。
就這樣死了五個孩子。五個孩子都行了洗禮,然后都不再喂養(yǎng),于是都死掉了。第六個孩子是跟一個路過的茨岡人生的,是個女孩兒。她的命運本來也會是一樣的,可是事出偶然,兩個老小姐中有一個來到牲口棚里,斥責喂養(yǎng)牲口的人,因為奶油有牛臊氣。當時產婦和這個挺好看的胖娃娃正躺在牲口棚里。老小姐大罵了一通,又說奶油有牛臊氣,又說不該把產婦放在牲口棚里,罵完正要走,忽然看見這孩子,對孩子產生了愛憐之情,就自己提出要做她的教母。她便給孩子行了洗禮,后來,因為心疼自己的教女,就常常給做母親的送牛奶和錢。這樣,女孩兒就活了下來。兩個老小姐就叫她“得救妞兒”。
這孩子三歲那年,母親生病死了。喂牲口的外婆撫養(yǎng)外孫女感到十分吃力,兩個老小姐便把孩子收養(yǎng)了。這個黑眼睛女孩兒長成一個異常活潑可愛的小姑娘,兩個老小姐常常逗她取樂。
兩個老小姐中,妹妹索菲婭·伊凡諾芙娜比較善良,給女孩兒行洗禮的就是她,姐姐瑪麗婭·伊凡諾芙娜心腸卻比較硬。索菲婭常為小姑娘打扮,教她念書,一心想讓她成為自己的養(yǎng)女。瑪麗婭卻說,要讓小姑娘成為一名干活兒的好手,一名很好的侍女,因此對她管束很嚴,常常處罰她,在心情不好的時候還要打她。就這樣,因為在兩種影響下成長,等小姑娘長大了,就成了半個侍女,半個養(yǎng)女。她的名字的叫法不親也不卑,不叫卡金卡,也不叫卡吉卡,而叫卡秋莎。她縫縫補補,收拾房間,擦拭圣像,燒菜,推磨,煮咖啡,洗衣服,有時陪兩個老小姐坐坐,給她們讀書解悶兒。
有些人向她求婚,可是她誰也不愿嫁,覺得跟著向她求婚的那些干力氣活兒的人過日子,她受不了。
就這樣她生活到十六歲。等她過了十六歲生日,老小姐家里來了一個上大學的侄兒,是一位闊綽的公爵少爺,卡秋莎一下子就愛上了他,她不僅不敢向他表白,甚至自己對自己也不敢承認。后來又過了兩年,這位侄少爺出發(fā)去遠征,順路來到姑媽家,在姑媽家住了四天,臨行前夜,他勾引了卡秋莎,動身那天他塞給卡秋莎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就走了。他走后又過了五個月,她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懷孕了。
從那時候起,她對一切都厭惡了。她只是一心想著怎樣避免即將臨頭的恥辱。她不僅服侍兩個老小姐又勉強又馬虎,而且連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兒,竟發(fā)起脾氣。她對老小姐說了不少無禮的話,過后自己覺得懊悔,就要求辭工。
兩個老小姐對她也很不滿意,就放她走了。她離開她們家,就到縣警察局長家里做侍女,但只在那里干了三個月,因為警察局長雖然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子,卻千方百計地調戲她。有一次,他死皮賴臉地糾纏她,她發(fā)起火來,罵他渾蛋和老色鬼,并且狠狠地當胸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她因為粗暴無禮被攆走了。再找活兒已不可能,因為很快就要分娩,于是她住到鄉(xiāng)下一個又做產婆又賣私酒的寡婦家里。分娩很順利。可是那產婆剛給村子里一個有病的女人接過生,就把產褥熱傳染給了卡秋莎。嬰兒是個男孩兒,被送進育嬰堂,據(jù)送嬰兒的老太婆說,嬰兒一到那里便死了。
卡秋莎住進產婆家里的時候,身上總共有一百二十七盧布:二十七盧布是掙的工錢,一百盧布是勾引她的少爺給的。等她從產婆家里出來,只剩了六個盧布。她不會省錢,自己要花就花,誰要就給誰。產婆向她要了四十盧布作為兩個月的生活費,即伙食費和茶點錢,花二十五盧布把孩子送進育嬰堂,產婆又借了四十盧布買牛,還有二十來個盧布買衣服、買禮物用了。所以,當卡秋莎身體恢復時,她已經沒有錢了,不得不再找活兒干。她在一位林務官家里找到了活兒。林務官是有妻室的人,但也和警察局長一樣,從第一天起就纏住卡秋莎不放。卡秋莎十分討厭他,拼命躲避他。可是他比她老練、狡猾,更主要的他是東家,他想叫她到哪兒就叫她到哪兒,所以找到一個機會,把她占有了。妻子知道了這事兒,有一次碰上丈夫單獨和卡秋莎在房間里,就撲過去打她。卡秋莎也不示弱,于是扭打起來。結果是她被攆出門來,連工錢也沒拿到。于是卡秋莎來到城里,住到姨媽家。姨父是個裝訂工,以前日子過得不錯,可是如今沒有主顧,而且經常酗酒,手底下有什么東西都要變賣喝掉。
姨媽開了一個小洗衣鋪,她和兒女們借以糊口,并養(yǎng)活潦倒的丈夫。姨媽要卡秋莎在她的洗衣鋪干活兒。但卡秋莎看到姨媽鋪子里洗衣女工干的活兒太艱苦,就不想干,又到薦頭行里去找地方當女仆。她找到一位太太家,太太家有兩個上中學的兒子。她進去一個星期,那個上中學六年級的留胡子的大兒子就丟下功課,纏住她,不讓她安寧。太太認為一切全怪瑪絲洛娃,就把她辭退了。她一時未找到新的工作,但事有湊巧,她一來到薦頭行,就遇到一位太太,肥胖的手和光手臂上戴著鉆石戒指和手鐲。這位太太知道了正在找活兒干的瑪絲洛娃的處境,就把自己的地址告訴她,請她到家里去。瑪絲洛娃來到她家里。太太殷勤地招待她,請她吃餡餅,喝甜酒,又打發(fā)侍女送一封信到什么地方去。傍晚就有一個一頭長長的白發(fā)和白胡子的高個子來到房間里。這老頭子一進來就挨著瑪絲洛娃坐下,眼睛閃閃發(fā)亮,笑嘻嘻地打量著她,同她說笑。太太把他叫到另一個房間里,瑪絲洛娃就聽到太太說:“是個雛兒,剛從鄉(xiāng)下來的。”然后太太把瑪絲洛娃叫去,說這是一位作家,錢多得很,只要她能讓他喜歡,他是不會舍不得什么的。她讓他喜歡了,他便給了她二十五盧布,并說要常常和她相會。她付了姨媽家的生活費,買了新衣服、帽子和緞帶,錢很快就用完了。過了幾天,作家又請她去一次,她去了。他又給了她二十五盧布,并且叫她搬到單獨的一個住所去。
瑪絲洛娃住在作家租下的寓所里,卻愛上了同院一個討人喜歡的店伙計。她自己對作家說了這事,便搬到另外一個單獨的小寓所去。店伙計本來說要和她結婚,后來卻不辭而別,到下諾夫戈羅德去了,顯然是把她拋棄了。于是瑪絲洛娃又成了孤零零一個人。她本想一個人在寓所里住下去,可是警察不準她住。派出所所長對她說,只有領到黃色執(zhí)照[1],經過檢查,才能單獨居住。于是她又來到姨媽家。姨媽看到她身上講究的衣服、披肩和帽子,認為她現(xiàn)在身份高了,就恭恭敬敬地招待她,再也不敢叫她做洗衣婦了。對瑪絲洛娃來說,也不存在當不當洗衣婦的問題。她現(xiàn)在懷著憐憫的心情看著前面幾間屋里的洗衣婦過著苦役般的日子。那些洗衣婦臉色蒼白,胳膊干瘦,有的已經得了癆病,在三十度[2]的肥皂水蒸氣里洗衣服,熨衣服,不論冬夏都開著窗子。她一想到她也可能服這種苦役,就渾身發(fā)怵。
就在這時候,就在瑪絲洛娃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而特別困頓的時候,一個為妓院物色姑娘的牙婆找到了她。
瑪絲洛娃早就抽上了香煙,在她同店伙計姘居的后期和被他拋棄以后,她越來越迷戀上老酒。她之所以迷戀老酒,不光是因為她覺得酒味甘美,更因為酒能使她忘記她經受的一切痛苦,使她擺脫煩惱,增強自尊心。沒有酒是不行的。不喝酒的時候,她總感到灰心喪氣,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牙婆為姨媽擺了一桌酒席,讓瑪絲洛娃吃得酒足飯飽之后,就提出要她進本城最好的一家上等妓院,向她列舉了做這種營生的種種好處。瑪絲洛娃必須有所選擇:要么選擇當女仆的屈辱處境,其中有男人的糾纏和秘密的、臨時的通奸;要么選擇有保障的、安定的、合法的地位和公開的、合法的、報酬豐厚的、經常的通奸。于是她選擇了后者。此外,她想借此報復勾引她的公爵少爺、店伙計和一切欺侮過她的男人。其中還有一點吸引她,使她最后打定了主意,那就是牙婆對她說,她想要什么衣服就做什么衣服,絲絨的、法伊縐的、綢緞的,袒胸露臂的舞服,要什么有什么。于是她想象到自己穿著黑絲絨滾邊的鵝黃色袒胸綢衣的情景,再也招架不住,就交出身份證去換黃色執(zhí)照。當晚牙婆就叫來一輛馬車,把她送進有名的基塔耶娃妓院。
從那時起,瑪絲洛娃就長期過起違反上帝和人類訓條的生活。千百萬婦女過著這種生活,不僅得到關心國民福利的政府許可,而且受到政府保護。過這種生活的婦女到頭來十個有九個會得痛苦的疾病,未老先衰,過早夭折。
夜間縱情狂飲,尋歡作樂,白天昏昏沉睡。下午三四點鐘慵倦無力地從骯臟的床上爬起來,喝礦泉水醒酒,喝咖啡,穿著罩衫、小褂、睡衣,懶洋洋地在幾個房間里溜達,撩起窗簾望望窗外,有氣無力地互相對罵。然后梳洗,搽油,往身上、頭發(fā)上灑香水,試衣服,為衣服同老鴇爭吵,照鏡子,往臉上涂脂抹粉,畫眉毛,吃又甜又膩的點心;然后穿上袒胸露臂的鮮艷綢衫;然后走進燈火輝煌的華麗大廳。嫖客陸續(xù)到來,奏樂,跳舞,吃糖果,喝酒,吸煙,與嫖客通奸。嫖客有年輕的,有中年的,有半大孩子,有風燭殘年的老頭子,有單身漢,有有妻室的,有商人,有店伙計,有亞美尼亞人,有猶太人,有韃靼人,有富的,有窮的,有健壯的,有病弱的,有醉漢,有不喝酒的,有粗魯?shù)模袦厝岬模熊娙耍形墓伲写髮W生,有中學生……各種階層、各種年齡、各種性格的人,應有盡有。又是叫嚷又是調笑,又是打鬧又是音樂,抽煙喝酒,喝酒抽煙,音樂從天黑響到天明。只有上午才能脫身和昏昏沉睡。天天如此,一個星期都是如此。到了周末,就到政府機關,即公安分局,里面那些擔負國家重任的男人,官吏和醫(yī)生,有時嚴肅認真,有時不惜蹂躪為防止犯罪不僅賦予人類,而且賦予禽獸的羞恥心,用輕薄嬉笑的態(tài)度對這些女人進行檢查,發(fā)給她們許可證,批準她們繼續(xù)干上一星期她們和同伙干過的那種罪行。下一個星期還是如此。不論冬天與夏天,不論平常日子和節(jié)假日,天天如此。
瑪絲洛娃這樣過了七年。在這期間,她換過兩個妓院,住過一次醫(yī)院。在她進妓院的第七年,也就是她第一次失身后的第八年,在二十六歲的時候,她出了事,因為這事她進了監(jiān)獄,在監(jiān)獄里和盜賊、殺人犯一起過了六個月之后,現(xiàn)在被押送法庭受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