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一大早，水生就帶著一幫小兄弟霸占了鑼鼓。咚咚鏘，咚咚鏘，他們雜亂無章地敲打著。雖說鼓點不對，但是聲音夠響，整個村子都能聽得真真切切。就連后山樹林里的鳥雀也都聽到了，撲棱棱，在半空盤旋著，興奮地跳起了舞。

九娘手巧，一把剪刀，先剪幾對大紅喜字，又剪一大摞窗花、門箋、墻花、頂棚花還有燈花，剪一個“柿子如意”，又剪一個“喜鵲登枝”，再剪一個“麒麟送子”。四角的、六角的、八角的團花貼滿了東廂西廂還有正房的窗戶，紅紅的，整個大院喜氣洋洋。

賈世清帶人買來了滿滿兩車食材。桂花嬸招呼了五六個婦女就在灶間忙開了。有撈起魚來刮鱗的，有搬過肉來剁肉的，有殺雞的，有和面的，也有擇菜洗菜的，鍋碗瓢盆叮當響。

女人們就是這樣，手閑不住，嘴也閑不住，渣渣幾句，笑聲就不斷地傳出來。三胖找了個馬扎坐在門口，左手抓一把花生，右手捧著一把瓜子兒，鼻涕哧溜哧溜的。

小慶嫂子笑道：“我說三胖，二丫是不是被你那鼻涕嚇跑的？你說你這整天跟個鼻涕蟲似的，哧溜哧溜的，誰敢給你說媳婦？”“哈哈哈。”婦女們一陣大笑。

聽著一浪高過一浪的笑聲，三胖也不說話，嘴動了動，噗，吐出一個瓜子皮，正好掉到小慶嫂子切好的肉餡里。

“哎呀，你這孩子，臟不臟?。俊毙c嫂子趕緊把瓜子皮挑出來。剛扔到一邊，又是一個瓜子皮吐過來，不偏不倚，正粘在她的嘴角上。“看我不打爛你這身肉?！毙c嫂子笑罵著，抄起搟面杖沖著三胖就打了過去。嚇得三胖急忙跑出去，一邊跑一邊嚷嚷著：“讓你嘴賤，看我不找個漂亮媳婦氣死你?！币贿吶乱贿吪?，瓜子花生掉了一地。

小慶嫂子哈哈大笑：“瞧你那慫樣，哪個漂亮姑娘能看中你那滿臉鼻涕？”三胖憋紅了臉，他抓著花生抹了一下鼻涕，沖著小慶嫂子就扔了過去。啪啪啪，一把花生都打到小慶嫂子的臉上。

“哎呀，惡心死了。挨千刀的，看我不打死你?！毙c嫂子舉著搟面杖又追了過來，三胖一邊罵著“活該”，一邊躲閃著，圍著院子轉圈跑，惹得邊上看熱鬧的哈哈大笑。

初五天氣很好，西風正細，陽光正暖。

二丫頭戴五彩鳳冠，身穿三尺彩繡對襟大紅袍，底下露著三寸褶皺大擺長裙。胸前掛寬三寸有二，長五尺七寸霞帔，下端墜著亮晶晶光閃閃一個玉石墜兒。腳蹬十成新軟緞繡花軟底棉鞋，手上拿著一塊三尺鴛鴦戲水大紅綢緞蓋頭。

郝氏站在邊上，一邊幫她整理著衣冠，一邊為沒有給她準備嫁妝耿耿于懷：“你哥會木工，要不是日子這么急，別的不說，箱子、柜子、桌子、椅子、凳子，都得有。”

二丫說道：“大老遠的，我拉一車箱子柜子的，不等到山東就都顛散架了。再說他們家什么都有，不用咱做。有那兩床被子就夠了，新里新表新棉花，蓋著準暖和?！?

“話雖這么說，女孩成親沒點兒嫁妝，會讓人瞧不起的。有個吵吵鬧鬧的，說話也沒底氣。這樣吧，你把銀子都帶上，只身在外，腰桿得硬起來。”

二丫嘻嘻笑著，挽著郝氏的胳膊說道：“娘你非要給我嫁妝，就把織布的全套手藝都教給我，回去我也好給他們織布?！?

“怎么？你回去還要給他們當奴做婢嗎？”郝氏突然變了臉，“不嫁了，咱不嫁了?！?

“娘你說什么呢？他們那邊沒人會織布，我回去是要當師傅的，威風著呢。娘，我學會了織布，就是我一輩子的飯碗，走到哪都餓不著。”

“是這樣啊”，郝氏說道，“我教你。”她把先前織好的兩卷粗布當嫁妝給了二丫，又讓大年把織布的所有程序編訂成冊給二丫帶上，防備她偶爾有忘了的，也好拿出來看看。大年把紡車和織布機的設計圖紙畫好了一并給二丫，二丫捧著圖紙，激動得直流淚，這比任何嫁妝都值錢。

外邊鑼鼓喧天，任平安騎著高頭大馬來接新娘了，二丫慌了神：“娘，娘?！彼o張不安，手足無措。

“傻孩子?！焙率辖o二丫蓋好了蒙頭紅，囑咐道，“蓋上蓋頭，就別再說話了?！?

兩頓女婿飯吃完，二丫被攙著上了外邊的馬車。本來是要雇轎的，可是到了縣城，卻被告知晚了一步?；ㄞI都是提前半年就定好了的，良辰吉日，娶親的多，沒有閑著的。沒有花轎照樣娶妻，任平安把馬車裝扮一新，歡天喜地去接新娘。

二丫蒙著頭坐在車廂里，聽著外邊雜亂的鑼鼓聲，搖搖晃晃地圍繞著小村轉了一圈。來到九伯家門口，就聽有人喊：“新娘子下轎?！彪S著話音落地，她被人攙扶著站了起來。馬車邊上放了個長條板凳，二丫試探著踩了好幾次都沒踩著，她有些急了，就想直接跳下去。任平安忙跑過來，打橫抱著她進了院子，引得眾人哈哈大笑，羞得二丫把頭深深的埋進他的懷里，一動也不敢動。

九伯的堂屋里，林氏端坐在上面。本來是想讓岳青楊也坐過去的，他不干，“哪有成親拜舅舅的？”理兒確實是這么個理兒，林氏只好作罷。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林氏不由得熱淚盈眶，任老漢在邊上呵呵笑著，嘴里直念叨：“好，好。”

婚后第三天回門，二丫擇菜洗菜打掃衛生，忙前忙后。郝氏說道：“你的喜日子，別忙了，放著我來吧?！?

二丫說道：“娘，趁著這幾天在家我多幫您干點，就當是盡孝心了。這次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不過娘你放心，平安說了，他會經常陪我回來的?！闭f著，二丫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二丫和任平安回門，前腳剛離開九伯家，后腳大年就來找賈世清。賈世清問道：“有事兒嗎？你不在家伺候新女婿，跑這來干什么？”大年說道：“自然是找你了?！薄罢椅?？”賈世清笑笑，“找我干什么？”大年說道：“想跟著親家叔叔學點功夫?！薄皩W功夫？對不住了，我不會。”“編。二丫可說了，你帶來的那兩個人可都是練家子。他們都會，你不會？你要是真不會，那就讓他們教我，反正我要學?！辟Z世清說道：“你年齡太大，胳膊腿太硬，沒人教得了?！?

“你真不教？”大年噌地一下坐到桌子上，晃動著兩條大長腿說道，“帶來那么多銀兩，然后扯著嗓子喊得十里八村沒有不知道的，你們是賺足了臉面，我們呢？樹大招風，露富招災。你們個個武藝高強，在這里呆著的這幾天當然沒事，可是你們走了之后呢？難保有那起貪念的不惦記那些銀子，你這不是害我們嗎？我怎么覺得你沒安好心呢？不想承認是吧？兩個選擇，要不把銀子帶走，要不就教我幾招拳腳功夫。”

賈世清不屑地說道：“喲，給你們送錢還送出毛病來了？”

大年說道：“送錢沒毛病，悄沒聲的，別讓人知道。你倒好，扯著個嗓子干嚎，那架勢，唯恐天下人不知道?！?

“不關我的事，是你親家舅舅的主意?！?

“甭管誰的主意，是你喊的總沒假吧？”賈世清笑道：“你這是賴上我了？”“哪能呢？我還等著你教我幾招功夫呢。不過你不愿意教也沒關系，回頭我和我娘說一聲，讓她留二丫多住幾天，最好是過了年再走?！?

賈世清笑道：“拿這個要挾我？……算了，不跟你計較，我就勉為其難教你幾招，就當打發時間了?！?

話音剛落，呼啦啦擠進來一大幫人，大的二十一二，小的十歲左右，齊聲喊道：“多謝親家師父。”

從那天起，每天天不亮，大年二胖長生水生十幾個人在九伯家里列好了隊，一練就是一整天，三更半夜才回家。他們一個一個的是心滿意足了，賈世清卻天天喊著要岳青楊賠他的覺。

岳青楊笑道：“能者多勞。跟你說個事兒，平安這邊也妥當了，我想去看看方小柔?！?

“行，我陪你?！?

“不用，你還是教你那幫徒弟吧，我自己能行。”

“行不行可不是你說了算，月兒囑咐了，寸步不離地保護你。”“真的？月兒真是這么說的？”岳青楊的心里一股暖流悄悄流過，他問賈世清，“你能走得開？”“笑話，拿我賈世清當什么了？”

出發那天，賈世清到底是被大年幾個拖住了，沒辦法，只好派了陳九跟著。

自從岳青楊走了，柳月瑤百無聊賴，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在家悶得慌，她就三天兩頭地往黃家莊跑?？墒敲看嗡^一天去了，第二天就被岳少松叫回了家?！案陕?？一次一次的？”柳月瑤氣呼呼的。岳少松說道：“一個女孩子，自己在外邊住不安全。”“王林跟著呢，沒事?！?

一說到王林，岳少松更不放心了。這個人來路不明，據說是賈世清認識的道上的朋友。道上？什么道？黑道還是白道？岳少松很擔心，這種人功夫是好，但是非也多，柳月瑤和他呆久了，保不齊會惹上什么麻煩。管他黑道白道，如果不是賈世清給推薦的，岳少松早就把他給趕走了，莊戶人家，和他們不是一條道。

林氏和二丫不在家，家里沒有做飯的，馬大嬸主動請纓，陸錦沒同意，她說道：“馬大嬸你年紀大了，做這么多人的飯，別再累病了，還是讓年輕的做吧。眼看這就過年了，大嬸要是有空，給翠枝翠云做套新衣服穿。小蓮荷花都有了，我怕那兩個臭妮子吃醋?！眲褡吡笋R大嬸，陸錦安排了翠枝和小蓮留在家里做飯。

傍晚，岳宸楓大牛陸錦他們都回來了，忙碌了一天，大家都累了。翠枝小蓮剛巧做好了飯，一碗一碗地端到了前廳。菜上齊了，柳月瑤突然想吃涼拌腐竹，自己跑到廚房里拌了一碗，喜滋滋的端著回來了。

剛進大廳，見岳少松岳宸楓大牛陸錦圍桌而坐，翠枝小蓮垂手站在一邊，她問道：“站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回去吃飯？”她把腐竹放到圓桌中間，得意地笑道，“嘗嘗我拌的，絕對美味。”

“真的假的？”岳宸楓夾了一筷子放到嘴里，“還行，有點大哥的味道。”“什么叫有點兒?！绷卢帣M了他一眼，不經意間暼見翠枝小蓮還在原地站著，她問道，“有事兒嗎？”

“沒……沒事兒?！毙∩徔目陌桶汀?

“沒事還不快去吃飯？看我們吃你們不流哈喇子嗎？趕緊去，一會飯菜涼了可就不好吃了。”見她們還是不動，柳月瑤納悶了，“到底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翠枝說道：“回月兒夫人的話，我們伺候老爺夫人吃完了再去?！?

“伺候？我們沒手沒腳嗎？讓你們伺候？上哪學的毛病？歪門邪道。行了，趕緊回你們屋吃飯，我們吃完了自己會收拾?！?

翠枝和小蓮互相看了看，依舊是誰也沒動。柳月瑤怒了，啪的一摔筷子：“這是誰家的規矩？吃個飯還得有人伺候。滾。”

“這……”翠枝小蓮面面相覷，柳月瑤一抬手，抄起涼拌腐竹扔了過去，白瓷碗砸得粉碎，涼拌腐竹撒了一地?！拔业脑挷还苡檬前?？愿意給人當奴當婢是吧？二哥，叫人牙子來把她倆給賣了。以后我吃飯，誰要敢站在邊上就給我賣。”

岳宸楓說道：“好，明天一早我就叫人?！?

“不要。”翠枝小蓮撲通一下跪到地上，一住不住地磕頭。

柳月瑤怒道：“再加一條，下跪磕頭的一塊賣。”嚇得翠枝小蓮忙站了起來，戰戰兢兢地看著柳月瑤。柳月瑤問道：“不想在岳家莊呆了？”“想?！眰z人哆哆嗦嗦。柳月瑤一聲怒吼：“想就滾回去?！薄笆??！贝渲π∩徝Σ坏嘏芰顺鋈ァ?

柳月瑤怒氣未消，踢了一腳地上的碎碗吼道：“二哥你眼瞎嗎？還不打掃干凈？”“我這就掃，這就掃?！痹厘窏魅フ殷灾悖笈Ｈツ檬兆?，倆人很快把地打掃干凈，怯怯地問：“能吃飯了嗎？”“沒腐竹，不吃?！薄拔疫@就去給你拌?！痹厘窏饕涣餆煹呐芰顺鋈?，不一會兒，端著一盤涼拌腐竹跑了回來。

“月兒嘗嘗。”柳月瑤吃了一塊，噗地一下吐了出來：“你砸死賣鹽的了?！痹厘窏鞒粤艘粔K說道：“不咸啊。沒關系，你說咸我就再去給你拌。放心，這次我絕對少放鹽?！?

“還是我去吧?！痹郎偎啥似鹜肴チ藦N房，柳月瑤這才收斂了怒氣，安安靜靜地開始吃飯。大家見她吃飯，也都拿起筷子默不作聲的吃了起來。

吃過晚飯，柳月瑤遛達到小蓮屋里，斜靠在床上，一邊晃著腿一邊玩著床幔上的綠絲絳問道：“今天怎么回事？”小蓮怯怯地說道：“陸掌柜說要有規矩?！薄熬椭朗撬Ｓ涀×?，咱家用不著那些臭規矩。自己有手有腳，誰也不用伺候誰。念你是初犯，我就饒了你這一次，下次再敢作賤自己，我就真把你給賣了，讓你一輩子也見不著你爹。”看著小蓮變綠的小臉，柳月瑤哼著小曲走了，欺負弱小的感覺就是爽。

大牛站在東廂門口看著她。她橫了眼呵斥道：“看什么看？再看連你一塊賣掉?！贝笈柕溃骸叭缡裁磿r候回來？這都走了倆月了，要成親也早該成了，該不會是出什么事了吧？”“問你三哥去，我不知道?！绷卢庎聊壳旋X。大牛說道：“你就不擔心？”柳月瑤說道：“你三哥找你三嫂去了，你擔心你就找他們去，別問我?！贝笈@了口氣：“唉，怪不得……”“怪不得什么？哎，你把話說清楚，別留一半讓人猜，難受?！贝笈]理她，搖了搖頭轉身回屋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