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棄的臉,巫鴆不由得目光一滯:那張修過須的臉在白天看得更加清楚,青色的臉頰哪有一點疤印。
什么器族人,什么貼身戍衛,笨蛋!真以為能一直騙下去么?我看你能裝到幾時!巫鴆深深地看了棄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去,經過牤身邊時哼了一聲:“別攔他,兩個城門都有殷軍守著,讓他趕快去尋死。”
院門前,木頭娘正瞧著巫鴆的裝束看稀罕,冷不防這姑娘走過來對自個行了一禮:“勞夫人費心了,那個長著兩瓣下巴的是我家奴,這幾日還麻煩您多擔待。你家羌奴和雞犬吃什么食料,給他分一口得?!闭f著往木頭娘手里遞了一串海貝。
一朋貝!木頭娘捧著海貝,喘氣聲都帶了喜氣。她趕緊拉住巫鴆的手親親熱熱往家里請:“哎呦您客氣了客氣了,棄這孩子能干得很,咋能讓他吃狗食呢。快進來快進來,您是新進宗廟的巫女吧?可真是俊,之前咋沒見過您啊……”
看她不搭理自個,棄有點尷尬。但一瞧見小五全須全尾地歡蹦亂跳,也不由得高興起來,拉了他問長問短,小五一面抱著二傻腦袋擼毛,一面嘰里呱啦和他啰嗦。牤趁人不備,梗著脖子就往外走。
那可不成,就他這打扮,溜達到城門口就是一死。牤連一步都沒邁出去呢,院子里就迸出一聲暴喝:“木頭!還不快點把羌奴拽進來!藥還沒上完吶!”木頭一激靈,趕緊架著牤進院。牤扭得像條進了滾水的魚,一邊扎掙一邊叫:“我不用那什么藥!放手!老子要去找殷人!”
木頭體格不如棄,牤一拱就把他給搡了個跟頭。木頭爬起來再抓,牤一膀子又把他推得老遠。這一回倒是沒倒,后面有人扶住了他。木頭一回頭,立刻喜出望外,話音都帶上了委屈:“亶公子,你來得正好,這羌奴我實在沒轍了!上個藥就鬧成這樣!”
“誰要上你們的臭藥!”牤一看清來人是姬亶,馬上沖他奔來:“小子!我認得你?。 睏壓湍绢^連忙去擋,牤卻在姬亶身前兩步停了下來。
一個宛如清溪般柔軟的女聲從姬亶身前飄了出來:“我幫你敷藥吧,不疼的?!睜募贡车菚r僵住,跟清溪下的石頭一樣沒了聲息。少頃,一頭油亮的黑發轉了出來,姬芝輕輕扶住牤一只胳臂往院中走去。牤突然啞了,乖乖地由她牽著走。
木頭已經見怪不怪,棄卻聽得直哆嗦。小五拽了拽棄:“她是蘭夫人的妹妹?!睏壟读艘宦暎焓痔推鹆硕洌哼@姑娘怎么說話跟嚶嚀一樣,也忒軟了。女人不是只有撒嬌時才會這樣說話的么?莫非這是邠地習俗?
他還在腹誹,一旁的姬亶上前行了個平禮。棄趕緊還禮,說:“亶公子您玩鬧了,我一個奴隸哪能受您的禮。您來找木頭吧?我就不打擾了啊?!币幻胬∥逡?。
姬亶忙攔下他:“不是不是,棄大哥誤會了,亶是來找小五的?!?
什么?棄看看小五:“公子莫開玩笑”
“真不是玩笑。姒兒今天從早起就哭著找小五,家姐都哄她不住,都到這個時候了食水不進。因為姐姐倉促歸來,還沒來得及帶她們母女去祖廟祭告認祖,父親嚴令她倆不地出門。亶只好過來跟棄大哥商量,能不能讓小五去侯府陪姒兒幾天?我會去求宗伯盡快給姒兒歸宗正名的?!奔嵾B連施禮,語氣無比真誠。
見這后生說得懇切,棄倒猶豫了。正在思惴,小五先不干了,他丟開二傻上前拉住姬亶:“姒兒咋能不吃飯呢?你們別嚇唬她呀!快快快,快帶我回去?!奔嵾B連道謝,木頭便先送小五往侯府去了。
小五被送走了,姬亶還沒有走得意思。棄心中了然,他抱著膀子退進槐樹陰下,不慌不忙開口道:“亶公子有什么話你直說。邠人淳樸耿直,殷人那一套心機就不要耍了。”
對方目光如炬,姬亶也不再隱瞞。他斂容整袖,對棄畢恭畢敬行下肅拜大禮。棄也不躲閃,斜倚在樹上受了他這一拜。
槐樹枝葉茂密,密匝匝的葉片將陽光擋去了十之八九。姬亶禮罷起身,午后的陽光也終于捅破了這些遮擋,利箭般墜落在姬亶和棄的身上,二人身上登時各批了半副金色披風。
姬亶正色道:“亶這一拜,為求您身懷之術。上邦大邑謀算人心是為取天下,下族小邑算計得失只圖自強?!?
棄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歪著,深褐色的干枯樹皮襯得他那臂膀鎧明發亮,姬亶突然有一瞬間恍惚:眼前這人不是個器師,倒像個胸懷深沉的王。
年輕真好啊,血氣方剛勇往直前,全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么。棄笑道:“我身懷之術,周族未必承受得起?!?
棄是隱晦的暗示自己身份不簡單,可姬亶卻理會錯了。他以為棄是說鑄術不能外傳。
確實,自上古起鑄術便一直由昆吾族把持,只為王者大族服務。到了如今,天下諸族只可收受大族恩賜的銅器,不能習得鑄法。姬亶一個小族宗子敢偷學鑄術,這要放在大邑商絕對就給煮了。
可姬亶不在乎。他伸手朝后畫了半個圈:“棄大哥,您看?!蹦前雸A由近至遠一片金黃,被曬得泛著白光。周人稼穡為生,連城邑里面也見縫插針的劃田翻土種作物。這時正是夏收時節,槐邑周圍的幾塊田里也散落著不少收割的邑人。
“我族以稼穡興,商族以游獵興。鑄術于商族是斧鉞刀戈之利,于我族卻只求耒耜犁鋤之重。鑄術本身并沒有好壞,只是用處不一而已。我族習得鑄術之后也絕不會用在刀兵上。”
這小子還是不明白。棄搖搖頭,不想惹麻煩:“器具變化萬千而鑄法一脈貫之,對不住,這鑄術卻實不能授與你?!?
“為何?”
“因為你?!睏壵曋?,這少年剛剛成年就已經能開始替族邑謀算未來,誰知道天長日久他能將邠邑經營到一個怎樣的規模:“若教了你鑄術,你能保證周人不會拿來鑄造武器,圖謀天下?”
如此直接的一問讓姬亶額頭見了汗。他心中納罕:此人真的只是個器師?審慎地思索片刻,姬亶坦然回答:“不能。”
棄挑了挑眉毛。
“周族自古侍奉土地,歷經幾度遷徙。深知天下之地雖南北有別,但只要順天應時、勤勞耕種皆可養出禾穗果實。上尊天命,下合時機是稼穡的根本,也是周人立命的根基。若是周族自強勤勉,有一日天命周人作大邑,那……”
姬亶神采奕奕,目光堅定:“周人也必遵循天道,稱王作邑!”
一語成讖,姬亶并不知道,自己就是日后周人世代供奉的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