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好的侍女突然來到沚邑。這擾亂了棄的打算,他有些緊張:是不是下危出了什么事?莫非婦好也來了?
好容易從鬼牙那里脫身,棄匆匆趕回帳蓬想找阿犬問個究竟。不料帳篷里空無一人。屠四和阿犬都不在,就連雀巢也不見蹤跡。
什么情況?棄圍著帳篷繞了一圈,夜色籠罩天地,一片草蟲鳴叫和風聲,就是沒人聲。
鬼方人行軍機動,一入夜,人人拴馬就地安臥。偌大營地,就只有鬼牙和棄倆人有頂帳篷遮蔽。棄特意把帳篷安排在一處稍高的土丘上,為的是四面的動靜都能兼顧。可如今帳篷周圍一點動靜也沒,那仨人呢?
棄圈起手指吹了聲口哨,忽忽悠悠高低錯落。哨聲未落,雀巢第一個從土丘后面的樹林里滾了出來,滿頭滿身的樹葉,爬起來直揉胳膊。
“老四和那丫頭呢?”
雀巢吸溜著冷氣,半張臉想哭,半張臉要笑:“她咬我,跑了。四哥去攆。”
棄拔腿就往樹叢里蹦,老四不認得阿犬,他那狗脾氣一犯別把人給打死嘍!
雀巢想說您別管了一會兒就回來,可剛伸出手去,棄已經跑得不見人了。他只得縮回手,看著胳膊上的黑紫牙印繼續吸溜氣兒。
果然,沒一會兒,仨人就從林子里出來了。走在前頭的是阿犬,小臉昂得老高,倆胳膊甩得特有勁。倆男人蔫頭搭腦跟在后面,活像是她的俘虜。
棄還好,走在后頭是在憋笑。屠四則是氣急敗壞,渾身都在打擺子,不知是氣的還嚇的。
這會兒的屠四已經完全看不出白天戰場的勇猛了,身上亂七八糟,就垮褲是完好的,上衣簡直就成了碎片。他半邊身子都露在外頭,從肩膀到胳膊一溜兒下來好幾個牙印子,有仨正在悠悠地往外滲血。
“這哪是個女人!就是只狗!!”屠四說啥也不進帳篷了,生怕阿犬再咬他。
棄瞪他一眼:“慫樣!她是你的俘虜,你跑了算怎么回事?進來!”
帳篷稍遠處燃起了一小堆篝火,雀巢攏著火為他們放哨。夜色漸濃,營地里鬼方人的喧囂聲漸漸消失。阿犬雙手按膝,坐得規規矩矩地看著棄。這乖巧樣兒一點也看不出剛才手撕了棄的得力大將。
“小王,您走了之后下危發生不少事。”
棄止住她,先問了那個最關心的問題:“好娘來了么?”
沒有,婦好還在下危。但是子載來了,她是被婦好派來侍奉子載的。
“子載大人是為了您和婦好大人才被攆到這里的。”阿犬嘴巴一撇,也不知是對誰不滿意。
原來棄離開之后,子載遍尋不到蹤跡,便天天向昭王要求追隨兄長,要么就請求上陣殺敵。被拒絕以后,子載一氣之下,便自己帶著一支旅在天天下危附近轉悠,想打一場漂亮的殲滅戰給父親看看。
可是鬼方人哪是那么好打的?
有一次子載遭遇了一小支鬼方散騎,結果整整一旅被人殺得只剩下一半才將將險勝。婦好惱他年輕氣盛不服管教,打了三十棍之后,下令子載降為步兵行長,歸在望乘手下駐守沚邑去了。
商人治軍一向以嚴苛聞名,就算是王子,不服將令私自出戰也是要挨打的。婦好雖是師長,可到底擔心兒子,偷偷把阿犬派了過來。
這小邑里有個老巫擅長治外傷,子載便被安排在這里治療棍傷。望乘今天是來探望的,哪知道遇見了棄。
原來如此。
棄沉默著。幼弟就在附近療傷,可他卻不能去探望。子載這孩子一直就這么天真,從不相信世間險惡。棄很無奈,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望乘了,但愿他能將子載引開,別讓兄弟二人相遇。他不想讓幼弟過早地領略爾虞我詐。
對子載,阿犬似乎有不同看法。
“我覺得子載大人挺傻的。大王和婦好大人很明顯是在保護他,可他一點不領情,非要等闖了禍才乖。就那兩下棍傷,趴幾天不敷藥也能好,哪里需要人伺候。”
阿犬盯住棄,雙眼熠熠放光:“下午我就認出您了。我知道您是受命潛入鬼方的,把我留下來吧,我能幫忙——伺候小孩太沒意思了。”
這野丫頭,她還挑上了。屠四遠遠叫道:“膽子不小!你什么身份啊,還敢對王子出言不遜!再說,你要不想走,剛才跑啥?”
“戰火一起,身份管什么用?王子眾人都是一條命,該死的誰也跑不了!我剛才要去找小王,誰讓你攔我?我又不認識你!不咬你咬誰!”
“你!”
阿犬咧開嘴,白森森的牙齒對著他。屠四蹦起來,嘟囔著自己不打小孩,一面想往后退。
棄叫住他,對阿犬示意道:“第一,在此地絕不許再提小王兩個字。第二,你是這位旅泗的戰俘,你得跟在他身邊伺候。”
“我不要!”
“不干!”
“那你就回去照顧子載,趁夜快走。我在這里每一步都得計劃周旋,多一個人就得多一份謀劃,我沒有那個時間。”棄攤手,他只想趕緊把這顆火炭扔遠點。
阿犬蹦起來,捏著拳頭氣鼓鼓地瞪著他倆。棄神情堅定,屠四滿臉不情愿。少女一雙眼睛撲棱了半天,突然道:“下午那個男的,那個長了一雙夜鸮眼睛的那個,他是不是個頭兒?”
那是鬼牙。
棄不置可否,屠四替他答道:“是,那可是個大大的頭兒。”
“好。那我幫你殺了他!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棄終于笑了:“我就知道你沒那么簡單。什么不想伺候子載,都是借口。說吧,你要什么?”
阿犬垂下頭,倆手搓著上衣,半晌道:“我想要三哥回家。”
兩個漢子聞言一愣。屠四是不知道,棄則立刻就明白了。
當時他途徑阿犬家時,她們那個小邑已經被商軍連續的登人給抽得沒了男人。阿犬家里三個哥哥,兩個戰死了,就剩下一個三哥在師般軍中服役。
在下危時,阿犬找到了三哥。她這才得知,大哥二哥早就死在了鬼方人的馬蹄下。
“我大哥身中十幾箭,傷口潰爛而死。二哥被鬼方人縱馬踩斷手腳,生生疼死的。我家就剩下三哥一個男娃了,他得活著回去,我娘哭得眼睛都瞎了。”
阿犬眼中一閃一閃,可并無淚水滑落。
“子載大人不過是一點點淤青,有什么好伺候的!”
“大膽!”棄低聲喝道。
撲通一聲,阿犬跪了下來。但她是不服氣的,昂著頭,身板挺得筆直。棄看著她,許久沒有做聲。
若是放在十年前,就憑這丫頭對王子如此不恭,棄就會讓人砍掉她的一只腳。但是這十年里,棄從高高在上的小王淪為羌奴、逃犯,經過了那么多事之后,他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不識人間諸苦的小王。
棄轉過身去,聲音冰冷:“我從不要挾人,也用不著你替我做事。你回去吧,告訴望乘,就說我的話,讓他去把你三哥要出來,放他回家。”
阿犬不可置信地看著棄,眼睛瞪得老大。屠四一跺腳:“還不快走!回去救你哥哥去!”
見小王是認真的,阿犬喜極,猛地趴在地上對著棄磕了三個響亮的頭,然后一言不發走了出去。
棄想了想,對屠四交待:“讓雀巢送她出去,別被人看見。到了明天有人問起,你就說殺了。”
萬分不情愿的雀巢帶著阿犬走遠了。
星星一個個升了起來,帳內憋悶得睡不下去。棄索性出來和屠四躺在一處,倆人躺在樹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不多時就睡著了。
棄太累了,加上心里有事,整夜都在夢見巫鴆。畢竟第二天上城就要舉行百族立盟,不知道巫鴆一個人能不能應付得了。
夜深了,駐地唯二的兩個帳篷里。一個睡得悄無聲息,另一個則忽然鬧騰了一陣,快到天亮,又漸漸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