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木木一樣不停跑廁所的還有張小花，不過她比較嚴重，已經到了上吐下瀉的地步。

白天張小花出去挑了薺菜，并不知道這些薺菜被人打了農藥，回去就涼拌了一盤，晚上王晶一口沒吃，王木木倒是吃了幾口也不吃了，張小花卻舍不得這好東西沒吃幾口就倒掉，一個人全給吃了，可還沒等到她上/床休息，肚子和胃就已經受不住了。

鄰居下夜班回來時剛好看見張小花蹲在大門口吐，她的身下放著一個紅色大盆，黑暗里只看到一個消瘦的身影蹲在那里嘔個不停。

鄰居嚇了一跳，他們知道張小花的情況，這個老太太一個人在家帶孩子，暫時沒有人可以幫助她，于是也不猶豫，連忙喊了王晶下樓，和她打過招呼后直接用摩托車把張小花送到了鎮醫院，掛了急診，一通檢查下來確診為食物中毒，醫生立刻給她洗了胃，安排住院。

一直忙到下半夜，張小花才沒那么難受的躺在病床上，鄰居見也沒什么事了，打了招呼趕緊回家休息。

張小花一個人躺著病房，此刻兒女不在身邊，家里還有個孫女需要上學，她不在家伺候，擔心王晶明早要餓肚子上學。

這個時候，老太太心里有些空落落的難受，都說養兒防老，可兒子還在千里之外的東北打工，她已經六十歲了，每天依然要起早貪黑，洗衣做飯下地省錢，做不好了還要給孫女埋怨兩句…活到這把年紀，也只不過期望晚年能好過點，生病的時候有人能在身邊陪著，端個茶倒個水，可現在，她這個老太太還是一個人孤苦伶仃的躺在醫院。

在這樣一個夜晚，張小花不免覺得自己晚年凄涼，可能兒子不太能指望的上。

好在鄰居挺不錯，早上給了王晶五塊錢讓她自己去買點早飯，并打電話通知了張小花女兒，說明了情況，讓她趕緊回來。

王晶沒接錢，客客氣氣的道了謝說家里有雞蛋糕，隨便吃點就行。她這個人，對家人可能會刻薄，但對外人總是靦腆話不多，給人一種非常內向的感覺。

昨晚王晶一人在家，她膽子大，怕黑倒不怕，就是有點擔心張小花，現在聽鄰居說沒什么事了，心底一松，安心的上學去了。

路上她遇到了王木木，正和張曉曉并排騎著車，慢吞吞的也不著急。王晶在后面叫住了她，告訴她奶奶住院了。

王木木一愣，再問原因王晶已經不耐煩了，不再理她吭呲吭呲的騎著先走了。

大陵中學跟大陵醫院只隔著一條街，途中王木木會經過醫院門口，平時她也不在意，可能今天知道了奶奶在里面，王木木走到大門口，鬼使神差的車龍頭一擺，往里面騎。

“王木木，你干嗎去？”張曉曉喊住她。

王木木回道：“你先走吧，我去看看我奶奶。”

王木木想去看看奶奶，她知道奶奶一個人住在醫院沒人陪肯定不舒服，雖然王木木不能陪著她，可她就想去看一眼才能放心點。

王木木來到住院部，大清早醫院看不到幾個人，鄉鎮的醫院看不到值班護士，王木木沒來過這里，她在門口徘徊了兩下，看到有人拎著盒飯走了進去，王木木立刻跟上，跟在那人的后面，打算先一間一間病房看看，畢竟大陵鎮醫院的病房也沒幾間。

不過，王木木的運氣還算不錯，她在第一間病房就看見了奶奶。

張小花躺在病床上，手背上還吊著鹽水，她閉著眼，眼眶凹的很深，這么一看，奶奶好像一下子又蒼老了不少。

“奶奶。”王木木心疼的喊了一聲。

張小花睜開眼睛，看起來沒什么精神，她看到王木木驚訝道：“木木，你怎么來了。”

王木木說：“早上在路上看見王晶了，她告訴我你生病了，我就來看看。”

這個時候，難得有個孫女還能想到自己，張小花心里還是很帖慰，她對王木木說：“我沒事了，你趕快去上學吧。”

王木木不慌不忙道：“不急，離早讀還有段時間，奶奶你餓嗎？我這有兩塊錢，我去給你買點包子吧？”

錢是好幾個星期前，王木木給張炳元買煙時商店找的零錢，當時張炳元沒要，說給她吧，王木木為此高興了好久，她一直再想這兩塊錢究竟是給自己添一支圓珠筆，還是買包辣條…糾結了好久也沒舍得花這兩塊錢。可今天，王木木看到張小花這個樣子，歸根結底還是很心疼的，想為奶奶花點錢也是愿意的。

這個時候，張小花心里是感動的，她沒想到自己躺在醫院，第一來看她的是王木木，她感到慚愧，從小到大，她對王木木都沒放太多真心，她和王晶倆人比起來，張小花一直都是偏心大的，尤其大江死后，她總覺得張娟以后會再跟人，這孩子也會跟她王家越來越疏離，她這個老太太真的沒必要對她太好。

人在社會這個大染缸里滾一圈后，總有人會變得現實與刻薄，孩子的心最純真，王木木性格雖木訥一點，但為人實在，她看見張小花床底下的痰盂里有尿，很自然的彎腰拿起它去廁所倒了。

張小花讓王木木趕緊上學去吧，她暫時還不能吃東西，一會兒姑姑會來照顧她，不要耽誤上課。

王木木并不放心，她怕奶奶餓著，從書包里拿出自己的水杯去水房接了一杯熱水，說中午來看她，然后急匆匆的上學去了。

她走后沒多久，張小花的二女兒王彩麗來了。

王彩麗長的跟老大王彩花很像，可她因為先天性心臟問題，經歷過兩次失敗的婚姻，第一次因為心臟問題不能生養，男方義不容辭的選擇離婚。第二次，她跟個離異的，男人家里有個女孩，可王彩麗這個人，心胸并不開闊，接受不了人家女兒，最后這段婚姻也沒有太長久就結束了。

之后她一個人在外漂泊工作，直到她的大姐死后，留下了外甥，她的心思就變了。她知道自己不能生養，這輩子都不可能做母親了，可外甥是姐姐的孩子，跟自己有血緣關系，她想著如果姐夫以后再娶，后媽不一定會對外甥那么好，但她可以，于是王彩麗把這個小心思說給張小花，讓張小花去跟大女婿商量商量，兩人能不能在一起過日子。

人一旦有孩子后，做父母的絕大多數都會為孩子著想，只要孩子不受委屈，他們將就一點也是可以的，王家連同意了。

不久，王彩麗和王家連住到一起過起了日子，她真心對待自己的外甥，人也終于安定下來有了一個歸宿。

王彩麗來了之后，張小花告訴她王木木來看過她，還給自己倒了尿盆，一直碎碎念自己對不起這孩子，現在自己這個樣子，肯定是老天爺看不過去，給她警告了。

王彩麗讓她不要多想，各人各命，王木木這孩子是可憐，畢竟大江去的早，張娟也沒什么責任，我們都是普通人，日子全都過的勉勉強強，跟泥菩薩一樣看別人眼色活著，很難再去多照顧一個王木木，還是等她長大點再說吧。

是的，張小花要看大海眼色，她一個只知道耕地的農村老太太，沒有經濟來源，只能靠兒子每個月給點省點，即使她現在有這個心把王木木放到身邊，也沒有這個能力。王彩麗亦是，她沒有工作，王家連只需要她在家帶孩子做飯搞衛生就行，一個家，連做主權都沒有，拿什么去同情王木木。

有些東西別人看還行，聽著也不錯，但每個人只要經濟不獨立，伸手向別人要錢的時候總覺得底氣少了一半。

每個人都在同情王木木，每個人也都覺得日子不好過，可每個人也不太想去管王木木…

張小花住了兩天院，王彩麗照顧了她兩天，她白天給張小花送飯，晚上回去和王晶一起住，張小花出院后她就回去了，臨走前給她留了兩百塊，讓她自己買點好吃的。

張小花拿著這錢，第一次花了四十塊給王木木買了一雙網制運動鞋。拿到運動鞋的王木木開心死了，幾乎天天都穿著那雙鞋上學。

可不管生活怎樣，時間仍在不停不息的推進，秋天來了，樹葉枯了，果實熟了，期中考試過了，秋天也走了……

冬天來了，樹葉落了，田地落霜，添衣防寒，期末也要來…

考試當天，王木木五點就爬了起來，外面還是漆黑一片，舅舅舅媽不會起這么早，外公外婆冬天不賣菜也不會早起。

王木木一個人悄摸摸的下了樓后先打開大門，被灌了一口寒風也不在意，目標明確的跑到了雞窩里。

金彩妹養了十只雞，兩只公雞八只母雞，而那幾只雞也給力，天天都都下蛋，王木木起個大早就是去撿蛋，而且只撿一個。

從她住到外婆家后，早飯都是自己做，每一次吃的都很將就，有時拿隔夜飯用開水泡一泡就著榨菜吃，有時給自己下碗面條…直到有次，王木木意外發現雞窩里有雞蛋，她好久沒吃雞蛋了，一時沒忍住拿了一個，煮荷包蛋的時候正好被張國慶看到。

張國慶那天早上不知道是因為沒睡好，還是什么，說起話來陰陽怪氣，他說：“哎呦，王木木你營養不錯，還荷包蛋，我天天起早貪黑的人也舍不得吃一個，你倒是真舍得。”

王木木沒作聲，她感覺舅舅應該是不喜歡她拿雞蛋吃，從那以后，每次王木木想吃雞蛋了，都會起個大早，去雞窩里偷個雞蛋煎，吃完以后把雞蛋殼用草紙包好，在上學的路上扔掉，不留一絲蛛絲馬跡給舅舅發現。

王木木今早拿了雞蛋后把它炒碎，分出了一半，然后下了兩碗面，她昨天答應張曉曉今天給她下面。張曉曉的早飯也屬于時有時無，十幾歲的孩子，父母已經不怎么管了，他們每天早出晚歸，實在沒精力照顧到孩子，基本也就等于放養。

張曉曉沒早飯吃的時候，王木木會給她下碗面，兩人風雨無阻，沒有吵過架，天天一起上學，等著放學。周六周末時，王木木在家幫外公外婆洗洗衣服，然后掃掃地，稍微整理一下衛生就會去張曉曉家玩。

張曉曉家有DVD，家里的抽屜里有很多好看的碟片，《神雕俠侶》《流星花園》都是王木木喜歡看的。

王木木面條下后好，門外響了一聲短促的車鈴聲，王木木知道張曉曉來了，她去開了門，讓張曉曉進來，兩人蹲在灶堂地下吃著面條，張曉曉擔心的問：“你舅舅不會起來吧？”

“不會。”王木木說：“我們走估計他還沒起呢？”

張曉曉又問：“你媽媽過年回來嗎？”

“應該回來的，前幾天我聽見她跟我外婆講，要回來了。”

“哦，那她會給你買新衣服嗎？我媽說我考完試就帶我去大陵鎮買衣服。”

“不知道，不過我張燕姐姐上次拿了幾件衣服給我了。”

“你張燕姐姐的衣服你穿的都好大，不冷嗎？”

“還好，快吃吧，今天考試呢。”

考完試就是放寒假，等待2002年的新年，放假后王木木開始回家跟奶奶睡，張小花怕冷，王木木就幫她焐腳，她睡在張小花腳邊，把張小花的腳放在懷里，直到張小花冰涼的腳有的溫度她才撒開，邀功似的問：“奶奶暖和了嗎？奶奶我好嗎？”

自張小花住院后，她對王木木的心境有所改變，她漸漸發現木木這個孩子暖心，做事雖然笨手笨腳，可心眼實，不斤斤計較。張小花想著，自己現在對她好點也損失不了什么，以后張娟跟了人，這孩子總歸姓王，總能記著自己的好。

“暖和，木木最好了。”張小花笑瞇瞇的問：“木木，你有沒有想過，長大后做什么？”

王木木聽張小花這么問，真的認真想一想后答：“早點出去學手藝，上班，掙錢，給奶奶。”

這回答讓張小花心花怒放，她又問：“那你怎么不努力上學，以后上個好大學，找個更好的工作，掙了大錢給奶奶。”

這個問題讓王木木為難的說：“可是我本來就不聰明，從小成績就不好，就會考大學也是一般的大學，那樣的話還不如早點出來上班掙錢，省的像現在這樣，沒有錢。”

張小花明白王木木的意思，以前大江在的時候，雖然日子清貧，但他對孩子也是要什么買什么，學校要交的的費用從不拖沓，該給孩子的一樣不少……可現在呢？

孩子寄人籬下，媽媽不在身邊，奶奶也沒能耐，學校里需要交的學費總是一拖再拖，或者有些該買的課外書直接不買。張小花偶爾還能聽到孩子的抱怨，說同學都買課外書就她沒買，顯得特殊反而被人講。

孩子已經有了自尊心，能分得清好壞，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只要吃飽穿暖有的玩就行，現在學校的大孩子已經開始攀比，比成績比家庭，比誰穿的衣服好看不好看…

張小花嘆息一聲，也把孩子的腳捂在懷里，跟她說早點睡吧。

祖孫倆晚上沒什么事，張小花有一臺電視，只能收到一個地方臺，放出來的畫面經常呲呲啦啦的雪花飄飄，所以兩人干脆不看，聊著天就睡了。

王木木年齡不大，雖然也會煩心吃不好穿不好的問題，但到了床上，發發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張小花心事重重，一會兒想到自己苦命的兒子，一會又怕自己老無所依，一會又想到天都這么冷了，王木木穿的那雙網鞋不冷嗎，是不是要給她做雙棉鞋…不一會兒，十一點就過了，她依然睡意全無。

這時，門外鄰居家的狗突然吠起來，一聲接一聲，聲音緊促尖銳，接著門外響起腳步聲。張小花立刻從床上坐起來，沒敢開燈，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新年將近，很多外地人日子不好過。都會在這個時間選擇出來入室偷盜，張小花一個老太太在家帶孩子，這個時候心里多少有點害怕，她的枕頭底下藏著一根棍子，也不知道真有賊進來管不管用。

腳步聲真的在門口停下，張小花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她推了推王木木，想把她推醒給自己壯壯膽，可孩子的睡眠不似大人，睡著了打雷也不醒，張小花有點著急，直接改成了踹，一腳踹到王木木身上，順便掐了一下。

“干嗎呢，奶奶…”

這時門外也響起了熟悉的聲音：“媽，開門。”

王大海的聲音。

王木木也聽見了，她一下子清醒，從床上坐起來問奶奶：“是伯伯回來了，是不是我媽媽也回來了？”

張小花聽到兒子的聲音，又驚又喜的披衣下床：“嗯，我去開門，你在這等著。”

王大海和郭萍回來了，張娟也回來了，王木木心里是開心的，她把身體伸出床帳外，看到張娟時愣了一下，似乎被她的形象搞懵了。

怎么說呢，

張娟出門打工前大概只有八十幾斤，可現在她臉上的肉都快無處安放了，王木木聽奶奶說，他們在外工作是很苦的，每天都要干很多后，到半夜兩三點才有休息，可她的媽媽怎么一下子胖成這樣了？而且張娟原本齊腰的長發也剪成了短發，染成了大黃色，嘴里嚼著口香糖，吧砸吧砸的…看起來不像個正經人。

張娟掐了一下王木木的臉，心情不錯的說：“怎么，人都不叫了。”

張娟的熱情嚇到了王木木，她向后縮了一下，看著她媽現在的樣子，乖巧的喊了一個：“媽媽。”

張小花把這個兒媳婦的改變看在眼里，她什么都沒說，起身去灶堂準備給她們燒點熱水。現在已經十一點多了，她們從東北那么遠的地方回來，肯定坐了很久的火車，應該讓他們早點休息，有什么話可以等他們休息好了慢慢講。

郭萍到家就迫不及待的要上樓去看王晶，王大海也提著行李箱去了樓上，一年未見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肯定會想。

張娟坐在床邊陪了王木木一會兒，問了一個王木木不想回答的問題：“成績還好嗎？成績單呢？拿來我看看。”

王木木瞄了張娟一眼，倒也老實：“不好。”

張娟哼笑一聲，倒也沒說什么，站起來拿過行李箱對她說：“跟奶奶睡吧，我上去休息了。”

說完提著包上了樓，王木木看著她媽媽的背影，總覺得她的媽媽變得不像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