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爛柯
- 鳶花劍語
- 張不胖本胖
- 3205字
- 2020-06-25 14:15:28
陸凝霜的身子一半在墻內,一半在墻外。
太陽照進來,借著亮光,可以看見墻內有一道與城墻體平行的斜坡通向地下。坡度平緩,方形四壁極平整。斜坡約莫五六丈長,然后向墻內轉彎,轉角處掛著個油燈,沒有點著。甬道不算寬闊,嵌入墻體很淺,最多算是城墻表皮的血管。
陸凝霜并不著急進去,他把身體移出墻外,上下打量,仍舊完全看不出這不是一堵墻。
卻又真的可以進出自如,嘗試多遍無礙。
帶著這種奇怪疑惑,他終于緩緩走了進去,每一步都踏得極其小心,因為知道這種平整的四面,最容易布置機關暗器。
來到轉角,前面還是同樣形制的一條甬道,傾斜向下。盡頭仍是墻壁,想又是轉彎,不過這條甬道很長,終點看起來縮得很小,他看不見是向左向右。兩壁相隔約莫五丈處,各有一盞油燈點亮,如豆的燈火,一點輕微的晃動都沒有。
當他走得足夠近時看見,這燈盞里并非點的火,而是盛著一顆明珠。
這明珠閃著燭火般的光芒,璀璨絢爛的明珠常有,閃著燭火般光芒的明珠卻很少見。
一般人可能就順手牽羊,或者拿起把玩,至少也會湊近細看,不過陸凝霜沒有,他眼睛直視前方,步頻都沒有絲毫改變。和燈盞擦肩而過,那珠子突然從盞里跳了起來。他根本沒有看見,但是他感覺到了,于是向前猛沖。
兩粒明珠落在地上,同時爆炸。身后左右兩側的墻壁里亂箭激射。
前面又是兩盞珠燈,珠子已經向他飛來。
不過他的速度太快,珠子還沒飛到預測的位置,他已經從兩粒明珠的夾縫中穿了過去。
他的速度之快,機關根本反應不過來。暗器發出的時候,他的人已經不在覆蓋范圍了。
各式各樣的暗器在他身后發出,有從上面掉下來的鐵抓,有從地面冒出來的尖槍,有飛刀,有滾石。
一踏即空的陷坑根本沒用,因為他下腳太輕了,只需要輕輕一點。絆腳的鐵索對他也不起作用,因為他跑起來,鎖鏈根本阻擋不住,腳撞上去一扯就斷掉了。
就這樣跑過了幾十條甬道,時而向上時而向下。
前面突然一片漆黑,他停住了,回身殺死了來襲的一群蝙蝠。
怎么辦?看不見可不行,他應該帶火的,可惜沒帶。摸了摸身上,確認沒帶火折子。
他從衣服上撕下一條布,一圈一圈把手包裹起來,再去地上撿起蝙蝠的尸體,往前面的黑暗中擲去,每一只都比前一只扔得更遠一些,直到扔到對面墻壁上,聽到撞擊之聲,便不再扔。
繼而縱身躍到第一只蝙蝠的尸體上,用腳夾著這只蝙蝠的尸體躍到第二只蝙蝠的尸體上,把第一只蝙蝠的尸體扔到盡頭墻下。如是重復。落點絲毫不差。
陸凝霜用劍左右探了探,確定這次是向右轉彎,又用裹著布條的手撿起蝙蝠往前扔去。可這次扔出去好久,才聽到落地的聲音,顯見這坡很陡,或者前面是個深坑,他又撿起一只蝙蝠,扔得更遠,這次傳來“咕咚”一聲,像是落進了水里,聲音傳來所花的時間更長,少頃,空氣中還傳來了焦臭味。
他就這么一只一只扔,直到最后扔了一只,很快傳來落地的聲音,就大體摸清了前面的地形,是一個很長的斷崖,下面有個大池子里面裝著腐蝕液一類的東西,不過還好,對面還有崖,就是兩崖距離太遠,他不能一躍而過。倒不是說距離有多遠,而是這甬道高度有限,他不能跳得太高,不能完全發揮。
他心中有個主意,不過除了很高超的輕功,還需要很高超的技巧,他沒有嘗試過,不太有把握,就算常年練習,也可能會失手,他想,如果失敗了,自己就會被泡成一堆白骨吧。
他摸了摸手邊,還有六只蝙蝠。夠了。
他把劍歸入背上鞘中,又撕破一縷衣衫,將另一只手也包裹起來。然后把六只蝙蝠整整齊齊地疊好,捧在手中。
他閉上眼睛,定了定心神,深呼吸了口氣。眼睛再度張開時,表情已變得十分嚴肅認真,眉峰攢聚,注意力高度集中。
他抓起最上面那只蝙蝠朝前面擲出,貓腰聳身跳去,正好踩上這只蝙蝠,幾乎同時向前扔出第二只,足尖在第一只蝙蝠的尸體上輕輕一點,又踩上第二只蝙蝠,立刻扔出第三只,腳下一蹬躍進,又踩上第三只蝙蝠,隨即扔出第四只,然后是第五只,還沒有踩到第五只,他已經聽到第五只蝙蝠撞在崖壁上的聲音,這下距離和高度都沒有控制好,心里“咯噔”,急忙中拔出劍來,鉚足氣力,一劍捅出。
由于斷崖是土壁,陸凝霜人飛撞過去,劍正好插入壁中。
他把左手中握著的蝙蝠揣入懷里,用雙手緊握劍柄,把身體拉起,踩上劍柄,摸索崖壁上緣,果然摸到。他的力道雖然用得差了點,但畢竟差得不多。他雙手攀住邊緣,雙腳夾住劍柄,用力一翻身,把劍拔出,人也翻滾上去。
他坐在地上喘息不已,喘息聲在這空洞的空間里回響。
他現在只剩一只蝙蝠了,尚不知前路如何,黑暗之路還有多遠。
如果前面還有斷崖,那么自己該怎么辦呢?
他甚至聯想到這只蝙蝠活過來,伸展開羽翼,變成自己的天使,承載他飛過斷崖。
無奈到發笑。
他把這最后一只蝙蝠拋出去,跳過去,踩在蝙蝠身上,然后把劍拋了出去。
把劍拋出去的那一剎那,他感到無比不安,無比慌亂,無比脆弱,無比空虛。
急忙用雙腳夾起蝙蝠,跳到劍上。
他跳到劍上的時候,已被一陣亮光晃花了眼睛。
原來劍已經被扔到了外面。
他的整個身體也已跳到外面。
他凝視著地上的血滴。回頭仰望高聳的城墻。
怎么自己又回到了原地!
他抬掌去按城墻,手陷進去。
他就這樣伸著手緩緩走進去。
太陽照在里面,一道與城墻體平行的斜坡通向地下。斜坡盡頭向墻內轉彎,轉角處掛著個沒有點著的油燈。
一切竟然又和進去之前一模一樣!
他的心態不再穩定了。
他感到毛骨悚然。
他真的是從這里出來的嗎?他到底進去過,還是沒有?難道一切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
他走出來,低頭看蝙蝠的尸體。用腳揉了揉,軟軟的還很有肉感。說明自己經歷過的不是幻覺。
他強自鎮定心神,又走入墻壁。
他想確認這是否真的是同一條甬道,看看里面有沒有留下自己走過的痕跡。
來到轉角,向內望去,里面漆黑一片。
如果是他走過的那條,明珠已經爆炸,自然一片漆黑,如果不是,漆黑一片,他也沒辦法確定。
他不敢進去了。不是說不能,而是不敢!能不能是一回事,敢不敢又是另一回事,他已完全沒有了進去的意愿。自打習慣在墳地睡覺以來,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懼。剛才進來的時候提心吊膽、精神緊張,但都沒有這種恐懼。
他呆呆立在那里,過了很久才挪動腳退出甬道。
他的皮膚冰冷。外面的太陽火辣,而他的皮膚冰冷。
冷汗一滴滴落在沙地里。
沙子,全是沙子,腳下不再是堅硬的石板地,而是沙子,蝙蝠也躺在沙里,尸體已經完全干癟,就像他父親給他留下的最后印象。
殘垣斷壁在風沙中隱現,背后的城墻已只是一段殘墻。
“我明明是從這里進去的,原路,又是原路出來的。”
“難道這會兒功夫外面又已過了幾千幾百年?觀棋柯爛?到鄉翻似爛柯人?”
風沙吹到他的眉毛胡子上,他抬手拈下,在眼前碾抹。
“那么我呢,我是否也已鶴發蒼顏?”
他拔出劍,劍身并不一泓秋水,他的劍一直是這樣,這把假劍完全仿制真劍,所以也是這樣,沒有亮如明鏡,就像他的人一樣,只是平平凡凡。不夠輝煌耀目,不能聰明絕頂,也沒有機智過人,不能鎖定乾坤,也不能扭轉乾坤。他立著劍,劍身上映照不出他的容顏,只有一點點模糊的輪廓。
他輕輕割開手臂上的皮肉,血流了下來,還是很痛的。說明這是現實,一切都是真的,他沒有做夢,這也不是幻覺。可是,做夢就真的不會覺得痛嗎?他認為如此。
現在,他應該何去何從?方瑩找不到了,陳豬西找不到了,他的朋友們是否都已老去?這堵墻后面本是城外,現在呢?這堵墻后是怎樣的時代?翻過這堵墻他又能重新開啟怎樣的人生?他會不會翻過去?
實際上,他連看都沒有去看,自從他出來以后,他頭都還沒有回過。那么他是否知道自己身后已是一堵殘墻?他是否是覺得這不再重要?還是說,不敢?
他終于邁出了腳,不是向著墻外,而是向著墻里,向著沙漠里那散落的一片片廢墟。
他還要去找陳豬西!他父親的劍!鳳仙城的秘密!所有問題的答案!
他認為答案一定還在里面!
灼熱的陽光像火龍的舌頭,舔舐著他的皮膚,燒灼著他的皮膚;像跗骨的毒蟲,爬進他的衣服,貼滿他的每一寸肌膚,想吸干他的汗水,抽干他的精力。
天空中連一只飛鳥也無,一只蚊蟲也無,地面上連一只螞蟻也無,一只爬蟲也無。天地間,除了他腳踩沙礫發出的聲音,一點聲音也無。最后連這一點聲音也無,他倒在了漫漫黃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