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就想起了你,想起了那個天晴得很好的下午。就是那種,風總想把耳畔的發際撩來撩去,天空還差著幾朵云的下午。
我和那些紅絨絨的花球一邊聽著野蜂在我們耳邊“嗡嗡”吵個不停,一邊計算著在什么時間,天上又冷不丁的冒出了一朵云,那朵云又會在何時沾染上遠處的水藍,堆砌在哪個沒泥巴的山頭。
“這些黑壓壓的東西壓得我喘不過氣,你就不能給清理清理嗎?”,你從一扇綠皮鐵門里伸出頭來對我說。
當時,我正倚著一堵黃褐色的墻,你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它四周正在扯裂,并且掉下許多墻皮灰落進我的書包里。
“我曾對你寄以厚望!”
一路上你都在抱怨,但聲音卻不尖,語氣也溫和,像只失了尾羽的孔雀。
我們走到了洗菜淘米的井口邊,你就蹲下去在井沿外的池水里清衣服。我也跟著蹲下身去,你就又開始講起我比現在還小時候的事情。
從你沮喪的話語里,我想象著你今天在那扇綠鐵皮門里發生的一切。你原本高高興興地坐在一張老舊的課桌旁,欣賞著我前幾天在上面刻下的幾個特殊字符,又轉身和左邊的長胡子叔叔打了個照面,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如預料的那般——你優雅且眼神明亮。
直到你起身開始排隊。當時,你剛直起身來,打算去講臺上與掌管我學習生活的教導老師交談一番,弄清我在那扇綠鐵皮門里的一切。
但前腳還沒站穩,后腳就被硬生生擠出了門外。你因此沒能走到講臺,所以你把這一切都怪在我沒有向從前那樣,在道路狹窄的教室通道里給你墊一塊磚或放一雙有粘力的鞋。
其實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我突然就搞忘了在課桌下給你留些有用的東西。
從我到這間四四方方的教室以來,就總是心緒不寧。我的視線常常被教室對角,圍墻下的那幾棵翠綠古板的老松柏樹吸引,失了神韻。
“它有什么好值得人深思的呢?”,我想如果我現在把這個事告訴你的話,你一定會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張大嘴巴問我。
那時,我一定會全身發燙,手腳起泡,一下跳進井水里,掀起巨浪。
我要怎么跟你訴說,要你知道我在那幾棵老松柏樹那得來的一切呢?
還是我應該跟你說說它們在每個秋天發綠的事呢?
你一定無法相信:每當它們在一只白色大鳥飛過的秋天青蔥發綠的時候,會把教室四周所有的墻壁全部照亮。
另外,為了更加有誠意的生長,它們的樹冠頂端還會抽出一柄一柄漆黃色的松柏花,向著天空綻放。
我就是在它們抽出花苞的那天窺見了我在另一個世界的事。我的眼睛才會在現在的現實里失了神韻。
在那里,總是有雨在下,我時常撐著一把黑色雨傘去到四方游蕩,而不是只每天呆呆地坐在同一個地方。
我可以穿長長的高腳靴去棉花田里跳高,也可以乘公交車從城市的屋頂去到火山的底下,更能在難過的時候,與鼻子尖尖的稻草人說話,抱著大片大片的云朵玩耍!
我還在那個世界學會了種地除草,給金龜子采藥。也學會了在蝸牛爬過的晌午,不給芋頭田里的水蛭飼料。
當然,我也會有勞累的時候。每當我勞累的時候,我就合上傘,跑進河邊的兔子窩里睡覺。
可每當我一入睡,就會有一個頭戴面紗的人拿著瘦瘦細細的竹竿在我的背心上有規律地敲打,打得我無法安寧。
我就得迅速清醒過來,給駱駝修腳,給沙漠染上顏料。等一群螞蟻從我的發尾挪到發梢,那個帶面紗的人才會走掉。
不過,時常他剛一離開,天上就會下起小雪,大大小小的植被就都會干掉,所有的一切也都停止不動,只剩森林的幾棵松柏樹古板地發著綠。
我就只能徒步從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從這座橋走到那座橋,穿過兩片麥子地,去到一片海域,從一條凍硬的魚嘴里取來一滴雨水,放進一只鯤鵬的肚子里不停呼氣,直到它的身體發熱,開始軟化,啼叫一聲后,噴出火苗,海水才又開始蒸發,雨點也淅淅瀝瀝落下。
不過,由于海水的蒸發,雨水的落下,我就被困在一望無際的海上,困在了一只鯤鵬的肚子里等待死亡。
我就開始想念你,想念著我在現實世界里的一切。想念著你給我梳辮子的那個早晨。
那天早上,是我金黃色的頭發有史以來長得有春天里的柳條那樣長。我需要你在我的頭頂盤一個可以讓水田里的鳥蛋棲息的地方,但你卻自作主張在盤發髻時,留了兩朵金盞花在我的頭繩上,結果招來了一大群蝴蝶在我的額頭落了香。
此后,我都身帶異香,在家門口的山頂上日日游蕩,再也無法乘一只白色的大鳥去捕捉山頂上空閃閃發亮的星光。
所以,每當街邊的路燈一亮,我都打著手電筒,捧著一束光,徒步走在空空曠曠的山谷里,去找尋那些給我烙了香的蝴蝶。
而我每次都會走到一汪亮呈呈的水塘邊就找不到路,我就開始哭泣,一直哭到太陽升起,哭得睡著。你才晃晃悠悠迎風走來,躡手躡腳地把我和一大捆野百合一起抱回了家。
然后,你就開始做飯、擦地、去水池里清衣服……我就在睡夢中坐在一間四四方方的教室里,與一大群只說真話的孩子為伍,我就忘了走在山谷里夜晚的寂靜,忘了我在另一個世界里的事情。
等我清醒過來,就聽見你在叫喊:“這些黑壓壓的東西壓得我喘不過氣,你就不能給我清理清理嗎?”
我愣了一會兒,卻默不作聲地低下了頭,那種感覺就像在一塊碎玻璃里,發現自己身形扭曲。接著,太陽把幾棵古老的松樹刺得泛白,一個頭戴黑色面紗的人浮在半空,就擋在你我的中間,我便伸手一把抱住他,和他一起離開了這個世界。
只是,我在抱他的時候,沒有征得他的同意,所以他就摘下了我的眼珠,作為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