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移民:“湖廣填四川”故鄉記憶
- 陳世松等
- 4191字
- 2020-04-01 17:35:22
第五節 孝感鄉周邊關系辨正
一、“孝感鄉”與“孝感縣”
自成化八年(1472年)麻城縣將“四鄉”省并為“三鄉”以來,孝感鄉這一地理單元逐漸從湖廣歷史上消失,但它卻在明初麻城“遷民”移徙目的地——四川地區廣泛流傳開來。500多年來,由于四川與湖北兩地之間的隔離,加之人們對于歷史上的湖廣地理和歷史文化缺乏深入了解,以至在日常生活中難免會將“孝感鄉”與僅有一字之差的“孝感縣”混為一談。有的研究者為了避免區分帶來的不必要麻煩,干脆將二者合并在一起,籠統稱其為“孝感地區”。
更有論者以今天湖北省的地圖上找不到孝感鄉地名,就否定歷史上的孝感鄉的真實存在,稱其為子虛烏有,甚至斷言這是研究四川史的學者“被一些‘史料’迷惑”所致。
凡此種種,足見在展開課題論證之前,有必要對“孝感鄉”與“孝感縣”的關系作一番辨正。
經過我們仔細爬梳史料,發現“孝感鄉”與“孝感縣”在地理條件、歷史沿革、文化源流方面,既有區別也有聯系,確實存在一些似是而非的地方,特提出以下幾點加以考辨:
(一)地理條件
孝感縣(今屬湖北孝感市)地處湖北省東北部,表面上看似與鄂東北的孝感鄉處于同一地區,但仔細區分,則異同甚為分明。二者相同之處在于:背靠大別山,面對長江,均屬丘陵地帶。顧炎武在描述鄂東丘陵地帶北以大別山為界,南以長江為止,史稱“前界大江,后據崇阜”,是一個較為完整的地理單元。二者不同之處則在于,由于區位條件的不同,其背靠與面對的地理條件也大相徑庭:(1)孝感鄉處于這一地理單元的東北邊緣之區,而孝感縣則處于這一地理單元的西北地段。(2)在這個自東北往西南傾斜的地理單元中,孝感鄉更靠近于崇山峻嶺之區,而孝感縣則處于低丘地帶。(3)孝感鄉面對的是長江支流舉水河,孝感縣面對的是長江支流漢水。(4)孝感鄉背靠的是大別山中段偏東的光州,介在鄂、皖兩省之間,孝感縣背靠的是大別山中段正北地帶,與河南信陽連界。(5)在同為河谷地帶與邊緣地區的比較中,根據美國學者施堅雅關于中華帝國“每個地區的低地中心的交通網最為集中,大部分交通樞紐都在那里”
的論斷,孝感縣較之于孝感鄉更具有交通樞紐優勢,除擁有通過漢江直通長江的便利條件外,在陸路交通方面,它還是連接隨棗走廊,通過穿越大洪山—桐柏山直通河南,以及穿越大洪山—襄樊而抵鄂西、陜西的通道。

穿越隨棗走廊的黃光古道(謝智強拍攝)
(二)歷史沿革
作為湖北文化地域空間構成部分之一,以邾郡(今黃岡市)為中心的鄂東地區,與以襄陽為中心的鄂北地區,是湖北最先發展的兩大區域性中心。明清時期是鄂東區域中心發展最為迅速的時期。孝感縣所屬的德安府,與麻城縣所屬的黃州府,是這一中心的兩大重要都會。二者的區別在于,黃州府偏處于鄂東,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德安府則是更臨近今天湖北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武漢。孝感縣歷史源遠流長,夏商為古荊州之地,周為楚、鄖、軫等諸侯國割據地,秦屬南郡,漢以后屬荊州江夏郡,南北朝以后屬安陸郡,唐屬安州,宋以后屬德安府,明清分屬德安府。德安府于洪武元年(1368年)依元舊設,改隸湖廣行省,領安陸、云夢、應城、孝感4縣。洪武九年(1376年)四月,德安府改隸黃州府屬府,附郭的安陸縣被廢。德安府下僅余云夢、孝感、應城3縣。洪武十年(1377年)五月,應城、孝感縣廢。3年后,洪武十三年(1380年)五月,重設德安府,孝感縣才又直隸德安府。
這表明,在明初一段時間中,德安府所轄各縣曾經一度并入黃州府,包括孝感縣一度被廢過。這樣,麻城縣孝感鄉反倒可能成為通行于黃州府的一個不被混淆的地理單元。
德安府附郭于安陸縣,1949年以后,安陸縣隸屬于地市級的建制行政區——孝感專署。1987年9月,國務院批準安陸撤縣設市,自1988年1月起行使市級建制職能。1993年6月,撤銷孝感地區,成立地級孝感市。目前孝感市下轄孝南區、云夢縣、孝昌縣、大悟縣、應城市、安陸市、漢川市。這樣,其所轄地區主要集中在長江北岸,江漢平原中北部。它南鄰“九省通衢”的武漢市,北瀕河南省的南大門信陽,東連武漢市、黃岡,西接隨州、荊門,南臨天門、仙桃等市。
(三)得名由來
在歷史上,孝感鄉與孝感縣得名的由來,看似有相近之處,即均與孝行有關。孝感縣因漢代孝子董永賣身葬父以孝感天而得名。據研究,漢以孝治天下,形成了一個整體的“政教合一”的治理方式,使“孝”深入各個層次。有關董永賣身葬父的故事情節,歷漢唐而及宋元傳承不斷,隨時代的不同而日趨完善,流傳于全國各地,表現形式多種多樣。從明代開始有“董永,千乘人,東漢末奉父避兵居安陸”的說法,并在《明一統志》中,出現了董永孝行“流寓孝感”的記述。此后在清《孝感縣志》中才形成為一個南朝宋孝武帝再次強調董永孝行的故事版本,即所謂:“宋孝帝孝建元年(454年),徙郢州之江夏郡治夏口而以其安陸縣置安陸郡,又以漢末孝子董永故,析安陸縣東境置孝感縣,屬江夏郡。”
這樣,孝感就成為全國唯一一個以孝命名,又以孝傳名的地方。
麻城孝感鄉得名的由來,一直是一個未解之謎,直到2008年發現明末清初人鄒知新撰寫的《都碑記》后,這才從中找到類似的依據。據《都碑記》記載,“繞碑偕劉氏多居焉。訪問之,曰:孝都離邑七里,究之,乃知茲坊集始自漢。傳聞同里趙氏至孝,奏之,冊封為四鄉之宗正。”如果這一說法可信,則孝感鄉的得名,源自于漢代同里“趙氏至孝”。至于趙氏的名諱,具體孝行如何,因文獻語焉不詳,還需進一步的旁證史料來加以支撐。但不管怎樣,二者雖同以“孝感”命名,但其得名由來、文化傳承是自成體系,互不相同的。
二、移民源流與“麻城過籍”
元末德安府是紅巾軍與元軍爭奪的主戰場,這一地區破壞慘重,土著居民死徙殆盡。據康熙《云夢縣志》卷九載:“是時土著丁戶殲戮殆盡。”孝感縣新龍店區《董氏族譜》載:“元末劉福通之亂,孝邑人民從軍入蜀,井里蕭條。”為迅速恢復當地社會經濟,明政府于洪武初年從外地向德安府移民。根據大量族譜資料證實,明初德安府的移民主要來自江西——麻城。例如,據康熙《安陸縣志》載:“聞之父老言,洪武初大索土著弗得,惟得城東老戶灣數戶而無其人。烏兔山之陰空土以處者幾人而無其舍,徙黃麻人實之,合老婦孺子僅二千人,編七里。”
又如,孝感縣《夏氏族譜》在談到自己的祖籍時說:“榮二祖,其先麻城太平鄉古井巷人,明洪武初遷徙天下富民充伍,公偕李孺子徙居孝感縣。”
又據《應山縣志》載《應山縣部分族譜所載人口流動一覽表》顯示:在張、顏、汪、魏、熊、李、明、杜、袁、喻、韓、易、郝、胡十四個姓氏中,“有八個姓氏載明祖籍來源于麻城”
。
曹樹基在《中國移民史》第5卷中對于明初民籍這種由江西經麻城遷入德安府的移民態勢,有如下精當的描述:
由于麻城縣的所謂土著中有一大批是宋代從江西遷來的老移民,他們的人口比老土著還要多,相對于洪武移民來說,他們也是土著居民,我們稱其為新土著。當洪武年間麻城人遷向德安府時,就會有一大批這樣的人口夾雜其中,甚至可以說,他們就是遷往德安府的麻城人的主體部分……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種江西人的存在與活動,所以在德安一帶才會有關于當地人民原籍一種普遍的說法,即稱自己來自“江西麻城”,或言“江西麻城過籍”。在當地人的心目中,“江西麻城”是一個完整的詞匯,并不是“江西”和“麻城”。而只有當我們了解麻城人口的形成歷史時,才會對“江西麻城”一詞有深切的體會。
張國雄在有關兩湖移民史的研究成果中也指出,中唐以來華中地區移民趨勢呈現出這樣一個顯著特征:外省移民進入湖北,是由東向西逐漸展開的。早在中唐、五代移民開始主要分布在鄂東地區,元代移民中鄂東占了大部分,到了明代,江漢平原完全成為移民遷入區,至清代開始向鄂西南山區移民。在湖北境內之所以呈現出由鄂東→江漢平原→鄂西北→鄂西南的漸進過程,主要是由三個因素制約的結果。其一,政策控制直接影響移民流向。明初,鄂東、江漢平原以及鄂北是政府鼓勵移民遷入的地區。其二,不同區域開發難易影響移民流向。宋元時期,鄂北和鄂東北是開發重點,其他地區較為落后。其三,移民來源影響流向。有元一代,江西地區人丁興旺,戶口眾多,在全國諸行省中名列前茅。據研究,元朝江西15路州的人口數量達1400余萬人,戶口之眾居全國第二。
元朝江西地區人口充盈,奠定了向外輸出人口的基礎,為外向移民提供了充足的資源。大批江西等省移民進入湖北,當首先立足相距較近的鄂東地區,然后再漸次向西擴展。
正是在這樣一種移民趨勢下,麻城充當了由鄂東→江漢平原→鄂西北→鄂西南的漸進移民過程中轉站的地位。因此,從移民文化的源流關系看,應該是先有“麻城過籍”存在,而后才有德安府所轄各州縣的“江西麻城”現象發生。據傳,“孝感民間有一種民俗,把睡覺說作是回麻城去了”。這一傳說有助于幫助我們厘清孝感鄉與孝感縣之間既有區別又有聯系的文化淵源關系。總之,在元明依賴兩湖地區自東向西移民的大趨勢之下,麻城(包括孝感鄉)因其處于最先接近移民來源地的有利地位,故從移民文化傳播的角度講,應該是麻城(包括孝感鄉)影響了孝感縣,而不是孝感縣影響了麻城(包括孝感鄉)。
在閱讀歷史文獻的過程中,人們經常有“孝感鄉”與“孝感縣”,“孝感人”與“孝感鄉”難辨的糾結。如果不是孤立地看待歷史問題,而是辯證地將麻城縣與孝感鄉的建置沿革及有關移民歷史背景聯系起來進行觀察,就可以發現,許多難題便可迎刃而解。由于在元末開始出現的鄂東→江漢平原→鄂西北→鄂西南的漸進式移民過程中,不斷有麻城移民加入其中,而孝感鄉又是麻城縣人口聚集之地,因此隨著移民的向西遷移,自然也會有頗多孝感鄉人口加入其中。后來,隨著湖廣人口向四川遷徙,在德安府所轄的隨州、黃陂、孝感、孝昌等州縣的移民中,出現孝感鄉民也是不足為怪的。特別是由于川、鄂地理阻隔,遷川后裔對湖廣原鄉歷史上的建置沿革變遷不甚了了,因此,經常將孝感鄉與周邊縣相混淆,這也是常有的事。只要明了這樣的歷史背景,我們就沒有必要過分拘泥于“孝感鄉”與“孝感縣”“孝感人”與“孝感鄉”的辨別。在四川地方文獻中,人們在追溯祖籍來源時,經常可以發現一些相似但并不統一的表述用語,如與“麻城孝感”相提并論,還有“楚之孝感”“湖廣孝感”“黃陂孝感”,以及“孝感”“孝感人”,等等。對于文本上的這類用語上的細微區別,固然需要根據具體情況進行細致考證,但如果將其放在上述歷史背景中觀察,它們是與麻城孝感鄉并不互相排斥的。本課題認為,將其作為一種泛稱來理解,它們只不過是“麻城孝感”的一種簡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