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考官最后那句自我介紹,似乎在兩位陌生少女面前沒有太多反響。
顯然她們更在乎眼前那座巨大的石碑。
陶夭認真地思考了很久,然后抬頭問道:“考核的具體內容是什么?”
聽著這個很不講道理的問題,狄考官很無奈,但看了一眼灰袍少女那沒有任何表情的臉龐之后嘆了口氣,說道:“每個人都不一樣,可能會在幻境中面對自己的過去,但你們都是孩子,所以更有可能的是看見自己的未來。”
“還能看見未來?”蘇夜兒小臉上終于出現了一些興奮,繼續問道:“里面所見的未來真的會發生嗎?”
聞言,狄考官笑道:“未來有很多種。你們在山海幻境中遇見的未來也會有很多種,這些終究是取決于你們自身的命運,有的事必定會發生,有的人一定會碰到,但另一些人或事又或許只是巧合了。”
一旁的輔助教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平日里一直沉默寡言,扮演著年輕人心目中最為嚴厲的形象,怎么今日說話如潰堤般綿綿不絕?
狄考官自然不知道一旁教官所想,只是稍微頓了頓又說道:“這是第一點。而第二點,就是其中見到的未來究竟會不會發生,無人可以證明,因為所有進入幻境中的人,出來后都被不自覺地抹去了那段石碑里的記憶,而從幻境中得到的所有收獲,都會轉化成一句話或一個字詞顯示在石碑上。”
蘇夜兒與陶夭點了點頭。
但她們的神情顯然還有些不理解這種小世界開辟空間的特殊性。
狄考官似乎很喜歡這兩位少女,因為她們的相貌,也因為她們那是人都能看得出來的恐怖天賦,于是他繼續解釋。
“山海幻境是我們學院內院里的某位一直不喜歡露面的大能在兩百年前開辟出來的一方小世界,其中的玄妙之處我都說不清道不明,唯一知道的就是,在這片小世界中,時間流逝得很慢,但沒有靈氣可以進入其中。
“也就是說,整片空間中,你們是無法發揮出相應修為的水平的,一切都只能靠最原本的自身來完成考驗。
“不過放心,這片小世界進入的時間是受限制的,最多在里面待上一天的時間,也就是現實中差不多一炷香,你們便會被強制請出小世界,若那時候還沒有成功從幻境中走出,或許還會有神識上受到創傷的危險。”
聽著狄考官的娓娓道來,陶夭與蘇夜兒的臉色終于逐漸變得凝重起來。小世界她們或者曾經便進入過,但這一次的情況顯然不同,很多事情都不由她們自己來掌控。
這一次,或許迎來真正的考驗了。
蘇夜兒摸了摸劍柄,率先開口問道:“可以進去了?”
“隨時可以。”狄考官指了指后方矗立著的石碑,此時黑色的石碑上空無一字。
有兩位輔助教官將兩人領到石碑前,然后二人不知用了什么法訣,石碑的表面竟然蕩起了漣漪,如同雨天的清和湖面一般波動著。
蘇夜兒伸手觸摸,發現再摸不到真實石碑的觸感,知道進入小世界的通道已經打開,于是直接邁步進入,只是最后一刻看了一眼樓閣外,眼中露出了些擔憂。
她望去的方向,是城中心那間藥鋪。
陶夭見到那個少女已經進去了,鼓了鼓兩腮,同樣往后看了一眼,轉身沒入石碑的漣漪當中,身形消失不見。
只是不知,她又望的是何方。
……
……
城中心有演練場,也有藥鋪。
所以招生考核的,人們議論的聲音還是很吵鬧的。而落在牧云耳中,又多少有了些刺耳的感覺。
他在某一刻忽然看了一眼一個方向。
那里有扇窗子,透過窗子,剛好可以看見遠處隱隱約約在雨幕里出現的一座很高的樓閣。
牧云記得這是山河城里很有名的建筑,特別是一樓極其明亮寬敞,很適合擺放一些古老且巨大的古董或珍寶。
他感受不到那里是否有靈氣波動,卻感受到了其他事物,于是他看過去,想要捕捉到那絲感覺,但它卻在片刻后消失了。
牧云很無奈地收回了目光,很無聊地閉上了眼睛。
因為元神受創的緣故,牧云無法釋放神識去修煉,所以不久之后他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又因為外面吵鬧,他睡得并不踏實。
睡覺不沉,便會做夢。
……
……
牧云做了個很有意思地夢。
他夢見一個瞎眼的老人對他笑,然后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后面。
他身后有座巨大的山,卻不是真正的山峰,而是冰山,冰山里隱隱地能看見一個人,那個人很瘦,還被冰山冰封。
但不知為何,牧云從地上可以看見他的身影,而且能夠感覺得到那道身影所蘊含的事物。
那是一種情緒。
一種叫做滿腔熱血的情緒。
瞎眼老人仿佛也能看到那道身影,空洞洞的眼睛對著那個方向,干涸的嘴唇一張一翕間說了句話,牧云聽不清楚,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
牧云被整座冰山以及那股情緒震撼得不輕,卻不知為何會看到這樣的事物,在夢中。
真是個奇怪的夢。
時間在夢里似乎流逝得很緩慢。
所以牧云總感覺過了很久自己才醒過來,而在醒過來的瞬間又感覺仿佛夢境的確只是夢境而已,一瞬間的事情。
這時候,有人推門而入,牧云睜開了睡意惺忪的眼眸,發現進來的人是宋不才。
不知是否是他剛睡醒看不太清的緣故,牧云發現宋不才那原本瘦弱的身軀似乎挺拔了一些,沒仔細看甚至感覺壯了一圈。當然,在宋不才專心為牧云準備藥湯時,那背影又變回了瘦小干枯。
牧云晃了晃腦袋,將胡亂的思想拋在腦后。
“我睡了多久?”牧云問道,他隨后一驚,忽然自己原本沙啞的嗓音竟然此刻清亮了起來,喉嚨也再沒有那一抹干澀的痛意。
宋不才背對著牧云說道:“大概有三天了吧?金蘭兩次敲你房門不了反應,才發現你竟然在睡覺,真不知道你怎么會突然睡那么久。”
“三天……三天?!”
牧云的睡意頓時隨著兩個不同的語氣改變而消散如云煙,他如今瞪大的眼眸中包含著不知是驚訝無奈還是悲傷的復雜情緒。
宋不才看著牧云的眼睛,緩緩說道:“沒錯,啟明學院招生考試已經結束了,所有教師將在山河城逗留一天批閱試卷,然后公布今年的招生結果——當然,這一切和你已經無關了,你終于可以在安靜的環境下養傷了,別擺著那副表情,應該開心一點。”
說這話時,宋不才是真心不滿于牧云的自悲自憐,心想在你昏迷的時候有兩個長得像天上仙女般的孩子過來探望過你,看得我一個老頭子心里都不是滋味,你還有心思在這里自悲自憐?
牧云委屈地說道:“你這是強人所難。”
“如果開心不起來,也應當控制住那份悲傷,然后靜心養傷,我大概能猜得到,你這種看似隨和其實內心熱血的性格以后絕對會有很多次這種受傷的機會,但不是每一次都有人好心幫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來養傷,你要知道這一點。”宋不才將木碗中的藥湯吹吹涼,送到牧云嘴邊,抬起他的頭喂他喝下。
老人的手很穩,抬起牧云時沒有絲毫顫抖,仿佛年輕了幾歲。
藥湯很苦,所以牧云沒讓它在嘴中停留哪怕一秒鐘的時間,迅速吞咽進喉嚨中。
一股暖流從腹部緩緩散開,傳遞至全身上下四肢百骸,擁有這般飽滿感覺的藥物,也不知是宋不才花費了多少精力、用了多么名貴的草藥才煉制出來的。
藥湯沖淡了身體上的痛苦,也沖淡了他心頭的一抹淡淡悲傷。
宋不才見到牧云安穩地閉上眼睛,心里松了口氣,緩緩站起走出房間,開門時卻一愣,看見了站在門口的一人。
一位少年,腰間佩劍。
宋不才看了他一眼,知道是來找牧云的,便將門推開讓他進去,自己走回房間繼續看某本書冊。
牧云正打算安心地休養一段時間,然后再按照陶夭所說去大永中心的都城找那位主考官私下考核。
正想著這些未來的計劃,忽然他感覺到有一只有些粗糙的手掌在拍自己臉頰。
他不喜地重新睜開眼眸。
然后眼睛逐漸由睜開變成瞪大。
他失聲驚呼:“史紀?!”
少年便是史紀,只是此時臉色有些蒼白,進屋時走得有些緩慢,其余的地方根本看不出他竟然是受過那般嚴重創傷的人。
史紀知道牧云此時想問什么,于是拉開自己胸前的衣襟,指著里面胸膛上那一道淺淺的痕跡,笑著說道:“我沒想到宋醫師竟然妙手回春,那么嚴重的傷痕醫治得如今只留下一道疤痕,哈哈,我甚至都能從城主府走到你們藥鋪來!”
有些無語地看著床前那臉龐蒼白卻興奮地手舞足蹈的史紀,牧云眼皮挑了挑,沒說什么。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這種欠揍的發言。
但與宋不才相處甚久,他肯定不會相信史紀傷痕的恢復是因為老人的醫術真的強大到了恐怖的程度,傷口的消失恐怕是因為史紀自身擁有的恢復能力。
但是三天便將那樣斜斜劃過胸口的巨大傷口恢復,這種速度未免也太恐怖了。
史紀沒有聽到任何的夸獎驚訝感嘆羨慕,于是感到很憋屈,但奈何看牧云的臉色似乎還沒有完全恢復,他也不好強迫牧云說話,只能搬了個凳子坐在床邊,沉默無語。
房間又回到了寂靜,牧云轉頭看著乖乖坐著的史紀,無奈又無語地問道:“你來藥鋪究竟想要向我表達什么感情?我們之間有什么開不了口的?啊,難道?我先聲明我喜歡的是女生。”
“我發現你說話其實挺尖刻的。”史紀也沒有反對牧云的嘲諷,反而認真地看著他,說道:“我是來道謝的。”
牧云一愣。
史紀沒有給他再說話的機會,繼續說道:“當時若不是你沖上來,我受的傷估計就不會是胸口被開口子了,腦袋被劈掉都有可能。”
看著史紀真摯的眼神,牧云終于反應了過來,他轉過頭,看向窗外淅淅瀝瀝的雨。
史紀也隨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牧云輕聲說道:“我們……現在應該算是很好的朋友了吧?”
“不是應該。”史紀說道。
窗外雨無聲地落,牧云笑道:“那就不要跟我道謝。”
他轉回頭盯著史紀的眼睛認真說道:“那樣傷感情,而且沒有意義。”
史紀漸漸明白了牧云的意思。
既然是很要好的朋友,那么互相攙扶互相挽救,就是理所當然。
沒有意義,便是天經地義。
這便是朋友。
……
……
用很奇特的方式勸說了史紀回府中休養,牧云再次閉上眼睛。
他沒有選擇告訴史紀陶夭幫他們做的事情,因為他被陶夭用這種驚喜的方式戲弄過,所以他也想看看史紀到時候的表情。
那一定很精彩。
房間再次安靜下來。
牧云知道自己終于得以真正的休息一段時間,他心里也知道加上宋不才藥物和按摩的幫助,這場休息究竟需要多久。
一晃眼,就是一個月。
甚至雨都漸漸止住。
人們的生活從啟明學院帶來的喧鬧緊張中回到了正軌,但牧云的時間過得很快。
一個月他甚至只是感覺在睜眼閉眼。
但在這一天,牧云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的腳掌實實地踩在了久違的地面上。
隨著一聲雨后初夏的蟬鳴,牧云的時間,回到了從前的流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