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施坐在教室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埋頭閱著新發的課本。她換上了干凈寬大的校服短袖，原本瘦削的身子更小了，短短的馬尾辮立在后腦勺，萬年不變的這個發型并不適合她，不過，她自己倒是沒察覺。

教室里鬧哄哄的，新學期新氣象，即便是剛升入初中的大孩子們，面對互不相識的同學，憑著活力四射的年紀，依舊能營造出一番熱鬧非凡的氣象，以彰顯他們的新學期。

不過這一切，與余小施沒多大關系。與新同學說話，她總是會緊張，普通話說不利索，笑得也很假，很勉強。這時，一些同學便會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說一句：“你好靦腆啊！”

她也只是笑笑，不知道怎么回話，沒幾天，主動來找她說話的同學幾乎沒有了。當然，這是現在的她沒有預料到的。

“安靜了！安靜了！”班主任孫盛大步走進來，拍拍講桌，一雙神采奕奕的大眼睛使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三十幾歲的中年男人，不過那高出天際的發際線以及額上隨時顯現的抬頭紋，想要暴露他的年紀，事實上也不是什么難事。

“都坐回自己的位置啊。我說些事情。”

班里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到沒有一點聲響后，他才再次開口：“這樣啊，以后呢我就是咱初一五班的班主任了，先做個自我介紹，我叫孫盛，盛大的盛，不是孫大圣的圣哈，不過，我不介意你們把我比作孫大圣，畢竟在學生眼里老師就是萬能的嘛！”

后面一男生笑道：“老師，我們不是小學生了！”

班里一陣哄笑。

班主任笑容不減：“也對啊。既然不是小學生了，那以后什么遲到、上課開小差之類的低級錯誤就不要再出現了，有損咱初中生的形象。”

男生張口結舌，靈光換了話題：“老師，你教什么的呀！”

“數學。”

班里傳來部分女生的嘆息聲，他抬抬眉毛，又露出那皺皺巴巴的額頭：“怎么，都覺著數學老師又古板又無趣，當班主任不合適啊！放心，我雖然是數學老師，不過我還是挺喜歡咱國學文化，說話不會那么刻板的。”

喜歡是真的，懂了多少又是另一回事了，小施在與他相處的這三年里，不知有多少次被他張口就來的浮夸的成語逗得捧腹大笑。

記了他許多年，大部分原因是這個。

“老師，要準備自我介紹嗎？”一面容姣好的女同學，甜甜的嗓音吸引了班里幾乎所有男同學的目光。

小施坐在她后面，因這自信好聽的聲音羨慕不已。

孫盛點頭表示贊同：“那就玩個游戲吧。我先把分組名單念一下，大家就按分組坐到一起，組內可以自行換位置。第一組：李志明、陳欣、陳奇、王一倩、唐敏，第二組：唐葦葦、余小施、周帆、劉超、陸詩雨……”

五人一組，一組占兩排位置，前面兩人一排，后面三人一排。分好組的五個人圍在一起，商量著位置怎么坐。

唐葦葦，就是方才那個引人注目的女生，先說：“我想坐后面一排的中間位置。”

說完，拎了書包就放桌上。既然這樣，那還有什么好商量的，兩個男生不知哪里來的默契，低著頭一同坐到唐葦葦兩邊。

那個叫陸詩雨的女生瞪了右邊的那個男生一眼，余小施記得，那是馮天馳的好朋友，名叫周帆：“重色輕友啊你！”陸詩雨罵道，轉身坐到前面的位置上，余小施抱著書包默默坐到她旁邊。

“好了，現在分好組。我來說一下規則，每組派個人上來，自我介紹完以后就抱拳，說某某請某某喝酒那種，說錯的就淘汰，你們應該都知道吧……”孫盛話音未落，同學們就開始起哄，看樣子是都知道。

陸詩雨作為他們組第一個上場，從容不迫的。她的個子比小施高了半個腦袋，小麥色的皮膚，眼神里沒有了剛才瞪周帆的兇光，親切了許多。

余小施沒有心思去看他們做游戲，一直在心里默默祈禱：陸詩雨不要輸，不要下來啊！

她一下來，意味著她就要上去了，對于一緊張說普通話就平翹ln不分的小姑娘來說，做這種游戲，明擺了是讓她出丑。

真是越怕什么來什么，陸詩雨下來了：“哎，該你了，加油！挺住，不然我們組就要掃地了。”

余小施仍是假笑點頭，再緊張，咱也不能叫別人看出來。

上去要做自我介紹，她學著陸詩雨的語氣：“二組，余小思。”強行放大的音量，使得聲音有些怪異，可能用“搞笑”一詞更貼切，坐在前排的一個男生笑得面部抽搐。

由她開始：“余小思請，李自明喝酒……”

沒人應。

“李自明出局。”孫盛出聲。

旁邊一個高個子男生舉手：“老師，我不叫李自明，我叫李志明。應該她出局才對。”

肆無忌憚的笑聲響遍整個班。余小施紅了個通透，木訥地盯著班里同學嘲笑自己，十二歲，哪里會不知道什么是難堪的處境。

孫盛拍拍講桌：“行了行了啊。小思，是吧，下去吧。”

于是，班里所有人都以為她叫余小思，直到發作業本時，一男生拿著她的作業本在班里大叫：“余小施！余小施是誰啊！”自然，是故意的。

從食堂里出來，走在校園小道上，步伐很慢，只為多看一眼路邊的開得極耀眼的花兒。

迎面走來幾個男同學，她認出來，有馮天馳，他沒住校，和幾個小伙伴一起背著書包回家，其中還有他們班為數不多住校的人，周帆。

今天早上，在校門口，余小施和馮天馳一同從婷姨的車里下來。兩人禮貌地和兩個長輩道別。

進了校園，她小聲和他說了對不起，他只是說：“我沒怪你，你干嘛要說對不起，要怪只能怪我媽太兇狠太狡猾了。”他搓了搓疼得發癢的后背，一本正經地望著余小施。

他去實驗班，走了另一條道，臨別時，余小施把包里的楊梅給他，巧克力不知何時化成液了。

“你不吃嗎？”他隨口問道。

“不喜歡吃。”她一說普通話就緊張，所以故意放快了語速。

天馳開心地一笑，好看極了：“那謝謝你了！”

為這事煩心了一整個晚上的余小施，被少年溫和大方的脾氣感動到了。

余小施再也不相信以前班里女生說的什么長得好看的脾氣就差這樣的話。

此時，四目相對，她撇開目光，就好像不小心和一個陌生人撞了目光那般。她怕他會和她打招呼，那么多男生在，她見了都會覺得臉紅，更別說用自己蹩腳的普通話和臉同他在那么多人面前說話了。

她并不是從來都是這樣，畢竟以前有漂亮的成績成為說話的底氣，而且以前在小鎮上學的時候，大家說的都是方言，小鎮上的老師普通話還不一定有她好呢。所以，說話大可以大大方方，不必這般拘束。

不想打招呼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不知道……馮天馳會不會覺得認識自己很丟人。

在他們若無其事走過她旁邊以后。

周帆回頭看了一眼班里那個普通話說不利索的女同學，拍了拍馮天馳的肩：“哎，那不是你家遠方親戚，余小思嗎，她和我一個班。話說那是你表妹還是堂妹啊，今天我們班玩游戲時，把我肚子都笑抽了……哎，我給你們模仿一下啊。”

周帆雙手抱拳大秀了一番，一男生笑得合不攏嘴：“周帆，你不去參加什么模仿秀真是可惜了。”

“嘿嘿。天馳，話說余小思是你親戚見面都不打招呼的嗎？你堂妹還是表妹？”

“你舌頭卷不起來了，是施。”少年夸大地卷起舌頭。

他也不清楚他家和余小施家是什么關系，他只知道他喊余小施的媽媽余伯母。印象里以前去過她家，便自然而然把她當作自家親戚。

周帆笑：“哦，怪不得自明變成了志明，是她舌頭卷不起來了！”

眾人大笑。

天馳心里卻莫名難過起來，他看到過她說普通話時急促的樣子。

原來只是他一個人覺得這沒什么好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