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暑假的尾巴。

臨近黃昏，半輪落日掛在天邊，小山丘上，幾個小伙伴迎風跑下，每人手里都拎著兩個玉米棒。

家家戶戶，炊煙裊裊。

“小施，一起來我家煮玉米吃吧。”程家三兄妹先到了自家門口，程家妹妹程葉在場院里一面剝玉米葉一面對余小施說。

“我媽叫我了，我得回家收稻谷。幫你們剝好了，我走了。”

最大的哥哥程誠接過兩個晶瑩嫩黃的玉米棒：“那吃完晚飯，來玩！”

“我媽說今晚要收拾東西，明天要去市里報名，就不來玩了。”

余小施學習好，小升初，學校給她報名參加了市重點中學的考試。不負重望，她的分數已達到去年的錄取線。

“對哦，”程葉露出艷羨的目光，“小施可以去市里讀書了。”

“可是一去市里，只能放長假才能回來了。”余小施嘆了口氣，不同于大多數與她同齡的孩子，對未知的事情，總是擔憂多于好奇。

“沒事，市里肯定比我們這兒好玩，等明年我參加小升初，也考到市里去。”程葉滿臉憧憬地說道。

與小施同齡的程然毫不留情地挖苦妹妹：“得了吧，就你那成績，再留幾年級都考不到市里去。”

“你還不是一樣，你還和小施一個班，一個年級，你自己看看，還不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兄妹兩個吵起來，見怪不怪，小施和大哥哥道了別，“噔噔”跑回家去了。

翌日，父母擱置家里的農活，幫她打包好行李，滿心歡喜地送她去市里報名。

雖然只是初中，不只他們覺得，周圍的親戚朋友也都認為進了市里最好的一所中學，離大學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在就讀前，余小施也這么天真地認為，后來也只有她不那認為了。

從鄉鎮到市里，將近三個小時的路程，她一路吐到了盛文中學門口。

下了車，狼狽地蹲在路邊，周圍人聲鼎沸，肚子里翻江倒海，難受得眼里泛著淚花。余媽走過來拍著她的背，不時說句笑：“咱家小施也不是會享福的人喲！”

休息片刻后，灰頭土臉的余小施跟著父母走進校園。

來報名的人不少，她在一長隊隊尾站定，父母站在她旁邊，她走一步他們就跟著走一步。

烈日當空，她的臉被曬得通紅，額上的汗珠不斷地滑到臉頰上，手里拿著成績單，站得很乖巧，實則心里焦躁得不行。

“都報完名了，你打算怎么獎勵我啊，先說好了給我做好吃的可不算！”一對母女從面前經過，女生好聽又標準的普通話吸引了她的目光。

“行，你要什么，媽媽給你買！”

“裙子，上次看到的那條！”

直到看不見她們的身影，余小施才收回艷羨的目光，尋思著報完名以后要不要叫媽媽給自己買件白色T恤，方才那個女生穿的白色T恤可真干凈。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排到了隊首，戴著厚眼鏡片的老師一面和旁邊來詢問的家長說明290分以上的學生可以直接去政教處報名，一面遞給余小施一張填了許多名字和分數的紙，示意她把自己的分數和名字寫在后邊。

低頭填寫之時，余小施注意聽著老師和父母的對話：“你們先回家等通知……哎，同學，注意把爸爸媽媽的電話號碼都寫上。”

余爸一聽要等通知，以為考不上，急了：“老師，她這分數不是還超了錄取線了么，怎么還要等通知？我們大老遠來一趟也不容易。”

余小施掃了一眼名單上的分數，二百八十三，二百八十，二百八十五……每看一個就在心里祈禱會出現比她低的分數，可是沒有。她被打擊到了，遲遲沒有把手里的名單遞給老師。

“是這樣的……”老師拿起余小施手邊的名單，瞥了一眼，“二百九十分以下的都要等通知，而且她這成績有點危險，今年我們學校最低錄取分也是二百八……都是先僅高分錄的，人數不滿再降分，她這還差了六分，建議你們考慮一下別的學校吧。”

余小施退出隊伍，一聲不吭地望著父母。

一家三口坐在大樹底下，余爸和余媽正在商量要不要去別的學校問問，從他們的談話中，她聽得出他們是舍不得放棄這里的，他們的想法就是來市里讀書就要讀最好的學校，這樣才值。

余小施撿起一根小樹枝，百無聊賴地用它戳著大樹底下的泥土。

“咦？小芬姐，你們怎么在這兒？”

“小婷！呀，這是天馳吧，都長那么大了……”聽到果然是余媽說話的聲音，余小施才抬起頭來往旁邊看了一眼，一個漂亮阿姨笑吟吟地坐到余爸方才坐的那個位置上。

余爸此時已經走到校門口去了，可能是出去買煙抽。

小婷阿姨身旁站著一個與余小施差不多大的男孩，穿著翻領T恤，臉和她媽媽一樣白，只不過他白得更加自然些，干凈的短發遮住腦門，活脫脫一個小正太的形象。

余小施默默把手里的樹枝扔掉，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對亮眼的母子，費力從腦海深處扒出一點模糊的記憶。

很小很小的時候，一個漂亮的阿姨帶著一個更加漂亮的小男孩來到他們家。漂亮阿姨在里屋哭著和余媽說話。小男孩站在院子里，引得村子里的小孩子們圍觀，似乎都把他——一個從城里來的“小少爺”當成一件稀罕物來欣賞。

大多都只敢遠觀，不敢去和他搭話，除過村子里幾個頑皮活潑的小孩——程然和德哥還有他們經常一起放牛的兩個好友，跑上去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問他：“你打哪兒來？”“叫什么名字？要在這兒念書不念？”

小男孩并不理會他們，只低頭望著腳上那雙油亮亮的皮鞋。

程然回過頭來對圍觀的小孩子們說了一句：“他是個啞巴！”然后捧著肚子大笑起來。

小男孩仍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神色沒有一點變化，好像周圍的人注視他討論他都不關他的事兒一樣。

余小施對這件事記得很清，是因為他們的到來，讓她第一次嘗到了牛奶的味道。

幾年過去，早就忘了那對母子的模樣，只記得用“漂亮”二字形容就夠了。現在看到這樣一對母子，莫名篤定這就是他們。

婦女對余媽說:“你也是帶孩子來報名的？小德上高一了吧？學習挺好啊，高中考到盛文可不容易呢。”

余媽的神情黯淡下來，小婷阿姨完全不知道她提起了余媽的傷心事。她不知道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余小施的哥哥是在他們來過村子之后兩年，溺死于河中的，而且在這幾年的光陰里，他們沒再來過。

余媽很快就恢復過來，把目光投向余小施：“帶小施來的。”

婷姨順著余媽的目光扭頭看向正從地上站起來的余小施，臉上依然掛著熱情的笑：“瞧我這腦子，忘了還有個小施呢！和天馳一般大吧，怎么這樣瘦小。”

她拉過小施，將手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考了多少分啊？”

“二百七十四，分數不夠，還沒報上名……幸而余媽幫忙答了，此刻余小施心里緊張得慌，就好像突然被老師抽到回答問題一樣，半天沒反應過來。“天馳考得怎么樣啊？”

“比小施略高一點兒……本來我們早該報好名的，沒細聽老師剛才通知說的二百九十分以上可以直接去政教處報名，愣頭愣腦在外面排了好長的隊，老師一看分數，就急忙叫我們去政教處報名……”婷姨朝四下里望了望，瞧見不遠處正在和同學說話的馮天馳，臉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厲聲叫道：“馮天馳，過來！”

少年拖著步子走過來，好看的臉上卻是平靜的表情。

他母親沖他吼道：“不是和你說過很多次嗎，不許和那幾個不學好的男生玩！”

礙于有一個與自己同齡的女生在場，平時被母親馴服得像只小忠犬一樣的他，為挽回點所謂的薄面，硬著頭皮反駁了一句：“人家不也考上了這里。”

“少給我扯這個，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是交高費進來的，差那么多分怎么可能進得了盛文！你再跟他們走近些，也會像他們一樣，到時候你自己找錢來這里讀書吧！還敢和我頂嘴……”

余小施瞧著婷姨喋喋不休數落自己的兒子，與先前親切熱情的樣子形成鮮明的對比，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余爸走了過來，汗味混雜煙草味竄入鼻孔：“這不是小婷么？”

婷姨收了收臉上的怒氣：“余哥！你也來了。”

“嗯……我剛剛聽你說的，交高費可以借讀？”余爸急匆匆詢問道。

婷姨說：“是啊……那個經常帶著天馳扯謊的小伙子——是叫周帆吧？”她瞥了一眼兒子，又繼續說，“差了十幾分呢，他爸媽交了兩萬塊讓他進來讀，我覺得啊……”

“那小施這個只差了六分應該也可以進來借讀吧？”還未等婷姨發表一下自己的想法，余媽就打斷了她。

婷姨頓了一下，才后知后覺地點點頭：“可以……是可以，不過可能要準備一萬二左右。”

一……一萬二！余小施聽到這個“天文數字”后，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對于以農活為生計的父母來說，一年的收入都沒有那么多，她怎么能奢望父母負債送她來這兒上學。

余爸卻說：“沒事……孩子的前途要緊！”

在婷姨的幫助下，他們一家來到政教處，在余爸余媽費盡口舌之后，終于為女兒爭取到高費借讀的機會。

接下來的資金問題，余爸倒沒那么傷神了。婷姨借了五千塊錢給他們，再加上家里僅有的兩千元積蓄，解決了大半資金。余爸打電話問親戚朋友四處借錢，急切懇求的姿態讓余小施深受打擊。

報完名后，余爸回家籌錢去了，余媽本打算為女兒打理好宿舍里的瑣事，就跟著余爸回去的，后來在婷姨的再三邀請下，加之想多陪女兒一天，就答應了去婷姨家住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