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德知道警察遲早會再來,問一問關于他兒子和柳莊柳媚的事,只是沒有料到會這么快。柳莊是他老婆柳小霞的娘家,柳莊的事當然瞞不過她。兩個警察來的時候,柳小霞有些心虛和緊張。緊張情緒也許能克制和減緩悲傷,所以她臉上的表情很奇怪。
胡建把情況介紹得簡明扼要,幾句話就說得很清楚,當然也成功地把宋修德的怒火燒了起來。金四九在一旁聽他不急不緩地說,發現胡建說話的時候除了嘴巴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眼神空洞而冷漠,能盯得人發毛。孫一水就不會這樣,他會把手放在桌子上,說到關鍵處會攥拳頭并用食指配合篤篤地敲桌子,會在每一句話結尾處突然提高嗓音來一個習慣性的反問“是不是,啊?!”
“你們不是在辦案,是在落井下石!”聽胡建說完,宋修德嘴唇打哆嗦,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瓷瓶,往手心倒了倒,又一把捂在嘴里。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激動,他用力太大了,啪地一聲響像扇了自己一個大嘴巴。
胡建收著下巴向上翻著眼睛瞪著他,旁邊的金四九有些擔心想站起來,被胡建悄悄一把拉住。金四九看了他一眼,胡建微微搖頭,閃出一絲不耐煩或者是不屑的笑意。這笑是對宋修德的,意思很明顯:他沒事,看他接著演。
柳小霞在一旁擔心壞了,馬上過去對宋修德又是捶背又是捋胸口,擔心地問,“別急別急,警察得了解情況不是?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
宋修德喘了幾口氣,有些筋疲力竭地說,“你們查不出殺我兒子的兇手……破不了案……也沒關系,我沒催過你們吧?你們編造我兒子……和柳莊的小妮兒搞破鞋也就算了,小妮兒死了,竟然懷疑我們。我們是受害人……怎么成了兇手了?”
胡建說,“宋先生你別急,沒人說你們是兇手。只是這兩起謀殺案件之間存在太過于巧合的聯系。要查誰殺了你兒子,就得查清誰、為什么殺了柳媚。上炕得先蹬上爐臺子才成,砘子不能跑到耬前頭。”
“明白了。你直說不就行了,柳家小妮是我們害死的,然后柳家報仇,是不是這么回事?”
“你是個明白人。所以,接下來我要問的問題你得仔細回答了,這也許關系到你會不會有麻煩。”
宋修德點點頭。
胡建說,“上個月5號你在哪,還有印象嗎?”
宋修德哈哈苦笑,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柳家的妮子是那天死的是不是?別的日子干什么不一定記得,但5月5日我太有印象了,那天我新店開業,就在來鳳市場里面,忙了一天。”說完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然后沖胡建抬了一下下巴“哎!”了一聲,用這個字代替了稱呼,“你看我這么大歲數走路都費勁,就算誰的雞被人弄死,都不會有人懷疑到我,是不是?”說完又補充一句哏著嗓子說,“你們可真能想!真會想!真敢想啊!”
金四九說,“你這么多店,什么事都要親自動手不得累趴咕啊。”
宋修德聽他口音不是本地人,有些吃驚。仔細一看有些面熟,想起來了,他幾天前來過,也是坐在這個位置,是跟孫一水一起,當時像個泥胎[49]一樣坐著一言不發。自己那天根本沒正眼瞧他一眼,認為他就是個小跟班兒,不說話是因為沒他說話的份兒。
這人眉骨上有傷,太陽穴鼓鼓的起著一道棱直通發跡。這張臉就像是用石膏模子倒出來后又經刻刀修過,細膩又棱角分明。所謂英氣,可能就是這樣,不過說他像是教書先生,卻多了硬氣,說是警察,卻少了些硬氣,但眼神卻自帶一種凌厲氣勢。這讓他忽然想起來一個人,或者是一把刀。記得直周城里有個練家子是玩直刀的,刀身很窄,很直,尖兒很尖。那人幾十年只練一招“藏頭式”,宋修德在槐林里親眼見他一刀齊刷刷斬斷大腿粗的槐樹。就算藏頭式再厲害,就算使了雙手的勁,也不可能簡單到一個上步擰腰就能劈斷槐樹,所以一定是刀厲害。金四九的那雙左單右雙的眼,讓他想到了那人那刀。
他覺得這個警察就是那種直刀,很亮,很輕,很利,很尖,看一眼能拉得人眼睛疼。他不知道為什么能想到這些,這讓他心底起了一層忌憚和寒意,于是更加確定這個家伙是個難纏的人。
胡建清了清嗓子,宋修德回過神兒來,臉色瞬間恢復到走神前的凝重,像是晴朗的天瞬間蒙上一層陰云,他低沉著嗓音說,“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找到殺我兒子的兇手。如果我知道什么消息,哪怕是傾向性的猜測,也早跟你們說了,哪還用你們跑跑[50]好幾趟?要不,你們去其他地方轉轉?”最后這一句已很不友善了。
胡建點點頭,向金四九說了一句,“咱走?”站起身對宋修德說,“調查案件是我們的職責,不得當的地方請宋先生多包涵諒解,人命關天,我們不敢馬虎。”
“理解,理解。”
兩人走出大門,上了車,胡建說,“外甥打燈籠!還是一無所獲吧。他是被害人的親爹啊,怎么什么都提供不出來呢?這么冷漠,我都懷疑宋炎是不是他這個當爹的殺的。”說著發動汽車掉頭。
金四九說,“確實有些不正常。”他想起前兩天跟孫一水來的時候,宋修德那個光頭堂弟宋修仁恰好在,叫江有沱的司機也在。趁孫一水問宋修德的空檔,他到院子里問了問宋修仁。當時兩人就在回廊里的石頭墩子上坐著談了幾句。對關于案子的問題,宋修仁只說了一句話,“你什么都別問,我什么都不知道,雖然警察不待見我,但這件事肯定跟我沒關系。”
胡建說,“沒有人證,沒有物證,什么都沒有,受害人家屬也不配合,你說咋辦?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連個監控都沒普及。”
金四九撓了撓右側額頭,傷口處突然來了一陣奇癢。“要么他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串好了氣[51]兒要共同隱藏什么。”
“你覺得哪種可能性大?”
“哪種都有可能。”金四九搓了搓脖子,已經好幾天沒洗澡了,手抽出來的時候多了一個黑色藥丸一樣的球球兒,軟軟的,他觀察了一下,不是純黑,這東西都是蛋白質,用來釣魚或許是好東西。
“怎么辦?這幾天,縣公安局,刑警大隊,還有直周城里六個派出所,幾乎是傾巢而出,對宋家的男女老少,包括保姆、司機、店員伙計,親戚朋友都問了個遍!就沒有一個人知道點什么情況。”
金四九說,“那宋修德太有影響力了,就算這些人知道什么情況,也必然會先給他匯報不會直接告訴警方的。沒經過他,直接跟警方說上話,那叫多嘴。”
胡建笑了笑,“你對農村的風氣還挺了解嘛!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宋修德就是這根針。”說著從褲袋里掏出兩根黃箭,遞給金四九一根,自己用牙撕開包裝袋的一端,咬著里面的口香糖長條刺啦一聲拽出來,牙齒嘴唇并用,連夾帶吸弄進嘴里。他知道金四九不吸煙。
金四九剝開紙,像吃果丹皮一樣一點點咬,這口香糖軟,還有點粘。“要找一個不是他們家族的人,還得離他足夠近的人。”
“怎么講?”
“外姓的人,就不那么容易聽話,又要離他足夠近,才能熟知他的情況。”
“你是說那個司機?”胡建嘿嘿笑了笑,哭喪著臉,分明是苦笑了。“光我就問他不下三次,孫一水也問過。他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說,他什么都不肯說。”
金四九擰著眉頭,“不能明著問。”
“考慮到了。我和鄉里派出所的半夜黑咾[52]去他家,他也是什么都不肯說。這個人很古怪的,沒事也不串門也不拉呱,只愛一樣,練拳,把家練得,說是叮當三響就剩四面墻和一個房頂一點都不夸張,至今連個媳婦都找不到。”
胡建突然提高聲音,“陳鶴群還曾神神叨叨跟我說,那家伙一看就是個好手,比鎮上那些拳館里的教練強一萬倍。開始我還不信,直到去了他家,看到窮成那樣我才信了。村里人說,他功夫已經上了身了,著魔了,比玩獅袍的何老頭還硬哩。”
金四九笑了笑,“有愛好就好辦,最好是個武癡,大愛必大費,有欲就不剛了。”
胡建沒明白他說什么,正想問,金四九咧著嘴笑,像是自言自語一樣輕聲說,“我得會會他去……”
江有沱住在八風鎮,在侯鎮西南,離得不遠。金四九在案發那天的下午就已經拿到了所有與宋氏家族有關的人的檔案材料,當然包括江有沱。
金四九心想,如果宋修德給家族成員和雇員下了不要亂說話的禁口令,如果有誰知道一點案情并能對警方松口,還有誰會比司機更合適呢?反過來假設,司機的嘴要是撬不開,那就不用再費事問其他人了。
胡建說,“快到侯鎮了,不回所里咱們就從前面的小路抄近路去八風鎮。”按照兩人商量好的方案,先去直周城見宋修德,然后去侯鎮問宋炎老婆。但是剛才說到了江有沱,去八風鎮回來再去找宋炎老婆比較妥當,先遠后近好把握時間。
胡建靠邊緩緩停車,看著前面的路口,拍了拍正在口袋里找東西的金四九,“哎,去不去?找什么呢?電話?”
“我的小本本呢……”翻遍口袋沒找見,那就是落在辦公室了。上次在宋修德的院子里,結束與宋修仁的談話之后,順便又跟江有沱聊了幾句,還要了電話,隨手寫在了活頁記事本上。他還寫了一張自己的名片,撕下來給了江有沱。江有沱告訴他,自己并不是全職司機,是日工,宋修德需要接送的時候會打電話。家里有一畝二分春棉花,還有一畝水澆地種了小麥,打算過了麥天種點麥茬[53]玉黍。
胡建拿出手機晃了晃,剛說了一句“這兒有。”電話響了,是孫一水。
“回隊里吧,別忙活了,我這條路走通了。”孫一水說話的時候,有很大的風聲吹在手機上,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信號很雜的收音機廣播。
胡建摁了免提,“什么情況?聽不清。”
孫一水一字一頓地說,“回隊,跟那個什么教授一塊兒回去,重大情況。”
金四九接過話,“多大情況?”
孫一水沒想到這邊開了免提,被唬得一愣,索性裝不知道,接著說,“墳刨了,是個空墳,里面沒人!”
金四九和胡建面面相覷,這可真是有情況了,難不成,柳家唱了一出空城計?偽造不在場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