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霧起遮明月 紛紜掩官聲
- 大風歌之殘燈夜話
- 于萬斯年
- 2596字
- 2020-02-12 15:53:18
“文風不盛,那就武風盛了唄?!笨h尊大人訓斥了我幾句,就安排人帶我出來了。
臨走的時候行了大禮,一方面省去了獻祭的荒唐事兒,一方面為自己的口無遮攔表示歉意。
其實臨走的時候沒有說完,可是有些話就如同瘟疫,可以悄無聲息地隱藏起來,隨時準備著發動天翻地覆的一擊,沒說出來未必是壞事。
文風不盛,則舉人進士少;舉人進士少則土地兼并少。黔首百姓們最起碼能吃得上飯,官府衙門也能收的上賦稅。少了中間地主老財們的過篩,家家戶戶勉強有些存糧,縣里也能拿的出應急的賞銀錢糧來。
總歸是好事吧,中原青州七成的土地歸了趙家,無恒產者無恒心,希望這次夷鬼之災離青州遠遠地就結束了吧。
等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華燈未上,濃霧漸起。送走了一路隨行的差役,向擔憂了一下午的爹娘問安后,霧氣已經遮住四野。
霧氣中死寂沉沉,終夜哀嚎的夜梟也終于安靜下來,焦躁的氣氛中終于透出一股安心的氛圍,若有若無。深夜中,無人見的地方,柳樹低垂,柳樹枝輕輕撫摸著后面的青色垣墻,漸漸睡去。
幾天后,堅壁清野做的差不多了,城外的水源旁開始堆積臟污糞便,縣里大戶和鄉民的稅賦也以糧帛的形式征集到了一起。一路路的衙前們向四周散去,聯絡周邊的府縣,約定好聯絡的方式和溝通防御的有無。沒有更多的政令下來,州府的大人們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派去的差役都沒有回來。而我也被里正抽調過去參與訓練,縣里安排軍牟好手來教導一批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各種軍中手段。
焦躁不安的情緒中帶著一絲的僥幸,開始有傳言說夷鬼直奔京城,沒有向西來的意思。甚至有士紳開始旁敲側擊問縣尊城內封禁哪天接觸,有些受不了這滿城擁擠了。
情況的惡化只是瞬間完成的事情。
這天,霧氣一直接近中午才散。從早上開始的難民潮一波一波地趕來。無論貴賤、無論貧富,裹挾著痛苦的哀嚎聲從城門前停留又繼續向西而去。
據說縣尊也親自登上了城池,和縣尉大人站在城墻上整整一天,兩個人冷著臉看著城墻下面涌過來又逝去的人潮。
難民從東方而來,一路如同潮水向西方涌去。有的可能是從夷鬼的屠刀下掙脫出來,所以滿身的鮮血和腥臭;有的可能是被亂民裹挾而來,所以破衣爛衫;有的可能是驚懼之下盲目逃竄的鄉民,衣著整齊但是惶惶不可終日;有的可能是逢亂潰散的軍卒衙役,喪尸般走來走去。
匆匆而過的難民潮直接宣告了沿途的州縣轄權已經完全喪失了。雖然不知道真正的夷鬼還有多遠,可是不斷傳來的淪陷、兵敗、屠殺、焚城的消息把一路上的民眾和官吏的信心全部打掉??焖偻七M的夷鬼沒有給大兵團集結的時間,也沒有給百姓黔首逃命的時間,甚至都沒有給官吏們組織民眾遷徙頒布政令的時間。
有錢的車馬粼粼、有力氣的攜家帶口、有出身的呼朋喚友,總之各有各的方式,滾滾西來。
縣尉叫武牟們關緊了城門,護城河外高大的拒馬讓這些難民門停留在城門一百米的位置??藓柯晜鱽恚辛獾慕又刂菈@行繼續前進,沒力氣的癱在地上,想要一份救濟。
但是這個時候的富豐城已經沒有了開門揖客的資格。富豐離魯地太近,自身難保,清野焚鄉做的是長期困守的準備。難民進來,帶來的可能是整個縣城的民心大亂和城池淪陷。
于是,無論什么樣的身份、有什么樣的故事、悲痛還是麻木的人們連化成數字的機會都沒有就隨著潮流而去了。不知道他們向西去面對的是養濟院中一時的安穩還是官府勞役中的辛苦。至少一大部分人能活下來吧。
一直到太陽下山的時候難民潮才漸漸止息,其實大部分都知道,可能還會有更多的逃難者會在下一個太陽升起的時候奔涌而來。
城里的操練才持續了幾天,多數參加臨時操練的少年連三才陣都走不齊。
更加嚴重的是,縣城里面沒有駐軍,縣尉轄下的一百多個軍卒配備的也只是樸刀短弓。雖然采用了我的建議,建立編民斥候。而召集起來的人手,在布置十幾條大小道路,安排前哨、中轉和總鎮書記等方面勉強夠用,但是馬匹不夠。
我看著胯下的驢子有些哭笑不得,這玩意當斥候坐騎簡直是開玩笑。驢子心情好的時候倒是能夠稍微聽從指揮,但是那慢吞吞的步子能讓人抓狂。快的時候也有,但是那就別指望速度了。
領頭的百夫長張大壯在臨時校場搭的臺子上訓話,無風也無雨,聲音傳的很遠,影子也被拉的很長。
張大壯:“夷鬼快來了,你們怕不怕!”
地下稀拉拉的傳來幾聲“不怕”,就如同耙耳朵的漢子被堂客訓斥一樣。
張大壯笑罵道:“騙鬼呢,哪個不怕?不怕的話今天城外哪來的那么多災民?!?
“可是我們不能怕,也不敢怕!”
“朝廷的大軍還沒集結起來,東邊的軍隊肯定是散了。滿上遍野都是逃命的人。我們能走嗎,不到兩個月夷鬼們就把魯地占了,我們跑得過他們嗎?一群喪家之犬都不用夷鬼做法,整條狗都能趕到河里淹死。”
“我們也不能跑,我們身后是什么?是年邁的爹娘,是年幼的弟弟妹妹,我們跑了他們怎么辦?身后有沒有要好的玩伴啊,有沒有偷偷喜歡的大姑娘???告訴你們,這些等到夷鬼破了城就都沒了。”
“有人欺負我們的爹娘怎么辦???”張大壯問道。
“宰了他!”有人尖著嗓子應聲道。
“有種,有人燒我們的房子怎么辦啊?”張大壯接著問道。
“宰了他!”這次一群人大聲呼喊。
“好樣的,那有人殺我們的親人,搶走我們的財務,侵犯我們的愛人怎么辦???”張大壯也大吼起來。
“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
張大壯手壓了壓,說道:“我們一定要宰了這幫子夷鬼,不就是一群裝神弄鬼的野人嘛,他們來了也讓他們嘗嘗刀子入肉的滋味。”
“記好了,你們是斥候不是作戰的武卒,夜用夜梟叫聲為號,白天輪值,緊急情況用狼煙或者旗幟為號。出發!”張大壯發布了最后的命令,然后帶著一隊斥候向東方趕去,這次的目標是方圓五十里內發現夷鬼動靜,方便給后面的其他人做出反應時間。
我們三人小組的任務其實有些敷衍了,配備了最差的坐騎,和騎術最差的我們,然后向西而去。另外兩個人都叫王二哥,一個是認識的玩伴,一個是鄉下被遷過來的。為了交流方便,我管玩伴叫二哥兒,另一人叫做王家二哥。
我們騎著瘦馬跛驢,一路向西到達二十里外的渡河橋邊,周圍幾百米就是我們三個巡邏的地方了,每個一個時辰,就輪流去城外的周轉書記處報告動靜。
我們的身后霧氣漸漸漲了上來,層層濃霧又開始遮住了天際,眼睛連小橋邊都看不見了。
我把驢子系在樹林子邊上,找了顆高大的楊樹,攀爬而上。楊樹上霧氣淡了些,向周圍探視而去。
霧氣越來越重了,如同天上的云落到了地面上。
我突然心中驚了一下。
目光從高而下,慘白的霧氣遮住了這片土地、河流、村莊和樹林,和夢中滿天下的紙錢飛舞竟然有些重合。
霧氣中仿佛無盡的鬼魅穿行著,地府差役在游蕩著收集生人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