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際戰爭
- (英)赫伯特·喬治·威爾斯
- 8字
- 2020-02-28 17:25:56
第一部 火星人降臨
第一章 開戰前夕
十九世紀末,有誰會相信,某種外星生物正敏銳地窺視著這個世界。這種智慧生命雖然同人類一樣無法永生,卻更為高等睿智。當人類埋首于塵世紛擾之時,它們觀察著、剖析著,也許就如同人類透過顯微鏡,注視著水滴中短暫存活又密集繁殖的生物一樣。人們沾沾自喜地為著各自瑣事在塵世奔波,心安理得地深信自己是萬物主宰。恐怕顯微鏡下的纖毛蟲亦是如此自命不凡。他們不曾想過,茫茫宇宙中還有更為古老的星球,潛藏著對人類的威脅。即便遙想其他星球的存在,人們也往往認為,地外生命存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回想往日人類的此番思維定式,不禁深覺不可思議。地球上的人類至多如是猜想:火星上也許還有其他“人”,但恐怕比自己低等得多,正靜候著地球人的造訪,渴望領受人類文明的洗禮。而事實并非如此,火星人擁有高度發達的智慧,與它們相較,我們就如同死亡的畜類一般愚昧。它們冷酷而又無情,穿越寰宇蒼穹,正虎視眈眈地覬覦著這個世界,有條不紊地制定著入侵地球的計劃。對于這一切,直到二十世紀初,人們才幡然醒悟。
無須贅言,想必讀者都知道,火星是顆圍繞太陽公轉的行星,與太陽的平均距離達一億四千萬英里,從太陽接收的光和熱,尚不及地球一半。如果星云假說
成立的話,火星必定比地球更為古老,早在地球結束熔巖狀態之前,火星表面就已有生命存在。事實上,火星的體積不足地球的七分之一,這使它得以加速冷卻,達至可以孕育生命的溫度。火星上擁有空氣、水,以及生物賴以生存的一切條件。
然而,人類是如此自負,被虛妄之心蒙蔽雙眼。直到十九世紀末,也沒有一位作家曾提及,火星上的智慧生命可能——甚至確實已經遠遠超越了地球上人類的發展水平。人們普遍也未曾意識到,既然火星比地球更早形成,地表面積還不及地球的四分之一,與太陽相距又是如此遙遠,因而火星上的生命不僅更早誕生,也會更早滅絕。
這一漫長的降溫過程,終有一天也將發生在地球上。而與我們相鄰的火星,早已是天寒地凍。火星的物理條件仍然是個巨大的謎團,但現已確知的是,即便身處火星的赤道地帶,其正午溫度也只能勉強接近地球寒冬時節的最低點。火星上的大氣比地球稀薄,海洋面積已縮小至地表的三分之一。隨著季節緩慢更迭,火星兩極或冰冠高聳,或冰雪消融,周期性地淹沒溫帶地區。這顆星球最終走向資源衰竭。這對我們而言甚感遙遠,卻是火星居民必須面對的現實問題。迫于生存壓力,它們不得不變得更聰明、更強大,也更加鐵石心腸。這些智慧生物以超乎我們想象的能力,通過儀器洞察寰宇。它們朝著太陽的方向望去,發現距其僅三千五百萬英里之處,存在著一顆閃耀著希望之光的晨星。那就是我們溫暖的地球,綠意盎然,煙波浩渺,云靄之中確是一片豐饒之地。透過縷縷流云間隙,它們望見疆土綿延、人口稠密的國家,以及船舶往來頻繁的狹長海域。
在它們看來,我們這些居住在地球上的人類是如此怪異,如此低等,仿佛人類眼中的猿猴和狐猴一般。人類憑借理性已然認識到,生命的真諦就是為了生存而不斷斗爭,似乎火星人也對此堅信不疑。它們的星球由于過度寒冷而趨于毀滅,地球卻洋溢著生命的活力。但所謂生命,在它們眼中,只不過是些低等生物而已。它們唯有朝著太陽的方向發動戰爭,才能逃離世代橫亙在身上的滅頂之災。
在苛責火星人之前,我們人類也應當反省自己曾犯下的傷天害理之事。我們不僅導致生靈滅絕,例如野牛和渡渡鳥
,甚至無情地屠殺了較為低等的人類同胞。塔斯瑪尼亞人
盡管具備人類的全部特征,但還是在五十年前歐洲殖民者發動的種族戰爭中被趕盡殺絕。既然如此,假使火星人以同樣的名義向我們宣戰,我們有何理由以仁愛使者自居而橫加指責呢?
火星人似乎已經對進軍地球的計劃進行周密計算——顯然它們的數學知識遠比我們先進得多——且齊心協力地為此做準備。倘若我們的觀測儀器足夠先進的話,早在十九世紀我們就能預見這場即將到來的危機。斯基亞帕雷利等人一直在觀測這顆紅色星球——順便提一句,千百年來,火星都被視為“戰神之星”
,這著實令人費解——并將火星表面的斑點詳細標記在地圖上,但卻始終未能解釋其飄忽不定的成因。在這段時間里,想必火星人正在積極備戰。
1894年火星沖日之時,人們在火星的向陽面看見一道強光。利克天文臺
最先發現這一天象,接著是尼斯天文臺的佩羅坦
,隨后又有眾多觀測者目睹奇觀。英國民眾最早是在8月2日的《自然》雜志
讀到有關報道。我總覺得那道強光來自火星人鑄造的巨型槍,安放在它們星球表面的深坑中,并從那里向地球發射炮彈。在接下來兩次沖日過程中,人們在顯現強光的地點附近發現一些古怪的斑點,但至今無法做出解釋。
上一次風暴發生在六年之前。彼時火星正臨近沖日,爪哇島的拉維爾給天文交流協會發來電報,公布了一則振奮人心的消息:火星正在噴發大量白熾氣體。這一切發生在12日臨近午夜時分。拉維爾當即取出分光鏡觀測,發現這股熊熊燃燒的氣團主要由氫氣構成,正疾速向地球飛來。零點一刻左右,這團噴射的火光已消失不見。他將其比作火星上噴發的巨大烈焰,火情突然,火勢兇猛,“恍如槍膛里飛射出的燃燒氣體”。
事實證明,這個比喻的確是恰如其分。可是第二天,除了《每日電訊報》刊發一則簡訊之外,其他報紙對此只字未提。全世界都對這場人類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威脅置若罔聞。若非在奧特肖鎮遇見著名天文學家奧格威,恐怕我根本就不知此事。火星噴發的消息令他激動無比。興奮之余,他邀請我當晚一同觀測這顆紅色星球。
在那之后又發生許多事,但我依然清晰記得那晚守夜時的情景:天文臺籠罩在黑暗之中,四周寂靜無聲;墻角那盞套著燈罩的壁燈,泛著昏暗的光芒,映照在地板上;望遠鏡的發條裝置傳來均勻的嘀嗒聲;屋頂上那道狹長的開口——露出一方深邃的夜空,星塵在其間不時閃過。奧格威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我雖然看不見他,但能聽見踱步的聲響。
通過望遠鏡看去,只見一圈深藍色的夜空,一顆微小的行星在星河里游移。這顆小行星看起來是如此明亮,如此渺小,如此靜謐。星體并非完美的球形,而是略顯扁圓,表面隱約可見些許橫向條紋。不過,它雖然微小,卻散發著溫暖的銀光——宛若那閃耀光澤的針尖!它似乎在輕微抖動,可實際是望遠鏡的發條裝置振動所致,只有這樣才能將這顆行星鎖定在視野范圍之內。
我凝望著這顆星球,它仿佛忽大忽小,時遠時近,但那不過是我眼睛疲勞的緣故。它遠在四千萬英里之外——乃至比四千萬英里更遙遠的太空。人們幾乎難以想象,飄浮著宇宙塵埃的太空是多么浩瀚無垠。
猶記得,我目之所及,這顆行星附近有三個微弱的光點。那是三顆遙不可及的星球,唯有通過望遠鏡才能觀測。除此之外,四周漆黑一片,那便是深不可測的茫茫太空。你可以想見,在這個寒霜時節,星光點綴的黑暗蒼穹是何等模樣。這無邊無際的黑暗在望遠鏡中顯得更為幽深。就在這時,一個“物體”穿越渺渺寰宇,正以每分鐘數千英里的高速,持續向我們逼近。它距離甚遠,體積太小,我無法看清其模樣。那是火星人向我們發射的“物體”,它將給地球帶來無盡的戰爭、災難和死亡。當我觀測火星之時,做夢也想不到竟有這樣的“物體”,地球上也沒人會想到會出現這枚瞄準我們的炮彈。
那天夜里,遙遠的火星上再度產生氣團噴發現象。我親眼望見,火星邊緣閃現一道紅光,星球表面輕微隆起。那時,天文鐘恰好敲響零點報時。我連忙將這一切告訴奧格威,換他來用望遠鏡觀測。
晚上很暖和,我感到口渴,便轉身離開,邁著笨拙的腳步在黑暗中摸索著,朝擺放蘇打水瓶的小方桌走去。當奧格威看見那個氣團從夜空中劃過,直沖我們而來,頓時驚叫起來。
就在當晚,又有一枚看不太清的炮彈從火星射向地球,與第一枚飛彈的發射時間恰好相隔二十四小時差一秒左右。我記得自己當時坐在桌上,四周一片漆黑,眼前浮現著或紅或綠的斑點。我很想點一支煙來抽,絲毫沒有關心眼前這道微光意味著什么,也不曾深究它會造成何種后果。奧格威一直觀測到凌晨一點才作罷。隨后我們提著燈,徑直走回他的家。沿途我俯身看去,奧特肖鎮和徹特西鎮籠罩在黑夜之中,成百上千的居民都已酣然入夢。
整個晚上,奧格威對于火星上的一切滿腹狐疑。在他看來,所謂火星上棲息著居民并向我們發送信號的粗陋之見,簡直可笑至極。他猜想,也許那是一場大規模的流星雨墜落在火星表面,抑或是正在發生劇烈的火山噴發。他向我指出,在兩顆相鄰行星上,有機生命朝著相同路徑演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火星上存在類似人類的生命,可能性僅有百萬分之一。”他說。
那天、第二天及接下來幾天的午夜時分,數以百計的觀察者都成功目睹那道火光。這個現象一連持續十天,火星上每晚都會出現燃燒氣團。至于為何十天之后火星就停止噴發,地球上并沒有人想一探究竟。也許是發射時釋放的煙云給火星人的生活造成不便。在地球上通過先進的望遠鏡可以看見,濃重的煙霧和塵埃,如同飄忽不定的灰色斑點,散布在火星澄澈的大氣中,使得人們熟知的地貌特征不再清晰可辨。
火星的反常現象終于令各色報章幡然醒悟,一時間有關火星表面火山噴發的消息鋪天蓋地,隨處可見。我記得,向來亦莊亦諧的《笨拙》雜志還將此事用作政治漫畫的笑料。誰也沒想到,火星人朝我們發射的兩枚炮彈,正以每秒數英里的高速,穿越無邊無際的宇宙,向地球飛來。每時每刻,一天一天,越來越近。現在想來,令我深覺不可思議的是,人類即將大難臨頭,卻一如既往地為著各自瑣事四處奔波。我還記得,當馬卡姆為他那些天來編輯的畫報找到一張新的火星照片時,是多么欣喜若狂。我們十九世紀報業的繁榮景象和報人的進取之心,是后世難以想象的。而我自己當時正沉迷于學騎自行車
,還忙著撰寫報刊文章,探討文明進步的過程中,道德觀念將何去何從。
一天晚上(彼時,第一枚炮彈距離地球恐怕只有一千萬英里),我和妻子一同外出散步。夜空中星光燦爛,我向她解釋何謂黃道十二宮,并把火星指給她看。只見一個明亮的光點,正緩緩地向天頂移動。地面上有無數臺望遠鏡已瞄準它的位置。那是一個溫暖的夜晚。回家途中,一群不知是從徹特西還是艾爾沃思來這里遠足的游客,邊彈邊唱,從我們身旁經過。路邊房屋樓上的窗戶亮起燈光,人們都準備入睡休息。遠處火車站傳來列車轉軌的聲響,汽笛聲和轟鳴聲交織在一起,遠遠地聽起來十分輕柔,宛如樂章。妻子指著懸掛在支架上的紅、綠、黃三色信號燈給我看,它們在夜空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明亮。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安寧,那么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