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森林中的偷窺者
- 我和我的野生動物朋友2
- (加)查爾斯·羅伯茨爵士
- 4660字
- 2020-01-16 11:12:15
上部
若說陽光穿透葉片在夏日花園里灑下的陰影是松軟的,那么森林里的寂靜就顯得十分厚重了。它是危險的、神秘的,而且充滿了未知。這樣的寂靜就如同一個玻璃泡泡,繃得又大又緊,就算只有一個很小的聲音響起,都會把它震破,讓它噼里啪啦地變成一地碎片。不過幾百年來,這寂靜的玻璃泡泡只是隨著那些不時發出的聲音不斷變換著形狀,卻一點兒都沒碎。
豹子遙遠的咆哮聲、空中傳來的五子雀的啾啾聲、一貫沉默的麋鹿在十月份對著滿月才會發出的低吼聲有時會在森林里響起,還有呼嘯而來的穿過遠處高山上的松樹、樺樹和鐵杉樹的風聲。高山頂上稀薄的陽光穿透而下,無邊無際的墨綠森林里有清新的空氣在流動。倘若你并非這里土生土長的人,肯定會對森林里奇特的折射現象感到迷惑。面前的細枝看起來很遙遠,遠處的樹枝卻又變得近在眼前,距離感徹底被打亂了,你會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即便看到的是原本非常熟悉的東西。
由于平日里走的人很少,凹凸不平的林間小路上長滿了苔蘚。若是伐木工人沒有在沿路的樹干上砍下幾斧頭做標記的話,人們根本無法看出這里還有條小路。小路爬上平緩的長長的山坡,溪水則從上面繞著石頭流淌而下,水很淺,還未將坡上的石頭淹沒。雖然小路十分隱蔽,有時也還是有人來的。而一旦前人走過這條路,它就像被賦予了魔法一樣,吸引后來的人前往。
有時候,熊媽媽克魯夫會帶著自己的孩子緩慢地走在這條小路上。它們一邊吃著沿途美味的藍莓,一邊往上走。有時候,雄馴鹿十齒也會突發奇想地帶領那些苗條的雌鹿們走在這條小路上,它們準備去魁達維克赤楊沼澤林的草原上尋找食物。
九月的一天,午后,寂靜的森林好像期盼著什么。突然,呼啦啦地飛下來一只公鷓鴣,落在了小路的中央。它瞪著圓溜溜的眼珠子,伸長脖子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然后跳到樹上一動不動。它的顏色非常接近樹上的菌類,不細看還真發現不了。沒過多久,森林的寂靜便被一陣靴子踩過石頭的重重的嗒嗒聲打破了。
一個大個子男人正低著頭吃力地向山上走來。他頭發花白,頭上歪歪斜斜地戴著一頂破舊的棕色帽子,穿著灰色粗布衣服,皮帶上掛著一把插在帶流蘇的刀鞘里的大刀,高低不齊的褲腳塞在沾滿泥巴的靴子里。他的肩上扛著一把斧頭,斧頭柄上吊著個用一床花里胡哨的被子捆起來的大包袱,上面滿是補丁。一截用報紙半包著的平底鍋的黑色手柄從包袱的一邊露了出來,包袱里面可能還裝了一些罐子,隨著他的走動不停地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
戴夫·提圖斯是一名捕獸人或者獵人嗎?但他并未隨身帶槍??!那他是一個住在村里或者小鎮上的普通農民嗎?那也要帶上武器啊!因為走完這片森林需要一整天的時間,沒人知道期間會碰到什么。原來,他既不完全生活在森林里,又不完全生活在森林外,因為他是一名伐木工。
整個冬天,他都在森林深處待著,和工友們擠在小木屋里,吃著豆子、熱面包和咸豬肉。他每天都揮舞著斧頭砍樹,趕跑了林中的那些飛禽走獸。到了夏天,他會回到村里,耕種一小塊田地。所以,當他走在森林里的時候,既不會想要捕殺動物,也不會覺得害怕。雖然這片森林很安靜,卻并非徹底與世隔絕,周圍的村里生活著很多人。
由于長期生活在森林里,老伐木工的觀察力十分敏銳。他從不會將白云杉、黑云杉和冷杉樹弄混,還能一下子區分出白木樹和皂莢樹,灰樺樹和黃樺樹,甚至只需要看一下斧頭印子上青苔邊緣的形狀,就可以知道這印子是什么時候在樹上留下的。但是,此刻的他神情十分沉重,視線范圍內只有各種樹干、腐爛的樹樁、盤根錯節的藤蔓叢和青苔密布的小山丘。他覺得,這整片森林里只剩下他自己。
不過,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其實一踏上這條小路就有無數雙眼睛盯上了他。那些眼睛偷偷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有的目光中露出憎恨,有的帶著害怕,有的則漠不關心,但這些目光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不友好。而且那些偷窺者全都一動不動,屏息凝視,仿佛和這無邊的寂靜融為一體了,因為它們都不愿意被他發現。
那只去過村里的公鷓鴣知道人類很危險。盡管它很害怕,但它還是憤怒地注視著老伐木工。它心里想著:這人如此肆無忌憚地順著小路走上山來,肯定沒什么好事,那嗒嗒的腳步聲聽起來就非常危險。公鷓鴣害怕這個穿著灰色衣服的人要入侵它們的家園,因為要是哪棵高大的樹木被他挑中了,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之后,那棵樹就會倒在煙霧中。公鷓鴣在樹上隱蔽起來,但它靈動的眼睛卻始終盯著陌生人的一舉一動。
原本正在高聳的松樹上跳來跳去的五子雀聽到人的腳步聲迅速停了下來,黑色的小眼睛里滿是迷惑,因為它從沒見過這種走得那么緩慢又那么笨重的動物,不過它下意識地覺得這是種很危險的動物。它從樹干后硬生生地探出小小的方腦袋,看上去如同一截歪出來的樹枝,又像一個隨意寫出來的字母“t”。當老伐木工往前走時,它悄悄地跟著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這樣就不會將目標盯丟了。
同樣感到好奇的還有兩只田鼠,它們正躲在離小路不到一碼[1]遠的一片臭菘草的大葉子下面。它們嚇得瑟瑟發抖,卻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人。這兩只田鼠擠得非常緊,胡須都能戳到彼此的鼻子了。戴夫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它們嚇得渾身戰栗,兩顆心一直怦怦跳,直到戴夫越過它們,慢慢地向遠處走去。只要那雙不長眼睛的腳踩不到它們身上,它們就絕不會發出任何動靜——它們從小就明白,有時候為了活下去,一定不要動,一定不要被發現。
小路近旁有一棵鐵樹,一只野兔正在斜長出來的樹枝下面蹲著。它的腳下是茶色的苔蘚,耳朵緊張地貼在背上。它厭惡地看著戴夫,輕蔑地想:他走得那么吃力,弄出的聲響也那么大,若是有敵人追上來,絕對跑不掉!這時,輕輕流動的空氣帶來了那人的氣味。它靈敏的鼻子馬上嗅到了這股惡心的氣味。接著,它突然將身子縮起來,用力地嗅了嗅,空氣中出現了另一種氣味,是鼴鼠!
對野兔而言,這就是死神的氣息,不過幸好這股味道很快就消失了。野兔一下就找到了原因。那只鼴鼠不同于森林里其他一動不動的動物,它竟然在奔跑。它始終在離小路約三碼的叢林里跟著那個人向前跑。它的毛色與四周完全融合,動作就像影子一樣輕,所以那個人完全沒有注意它。它的眼里充滿了仇恨,死死地盯著入侵者,那惡意好像能把那個人給燒焦。
老伐木工對此一點感覺都沒有,對他而言鼴鼠實在太小了——盡管鼴鼠充滿了敵意,但力量和個子實在微不足道——否則老伐木工肯定要死在這里了,那花里胡哨的包袱也會掉在小路上,成為老鼠們嬉鬧的樂園。
突然鼴鼠聞到了水貂熱烘烘的氣味,馬上厭惡地掉頭離開,不再繼續跟著老伐木工跑了。它不喜歡水貂,但是它非常好奇,這個吃魚的家伙為什么要跑到離水這么遠的地方?不過它倒是完全不害怕,鼴鼠可能是所有動物里膽子最大的。但是,這時它還是很謹慎,因為水貂的體型是它的三倍,而且非常兇殘。
路邊歪歪斜斜地長著一棵古老的蠟樹,樹枝上滿是苔蘚。一雙淺綠色的眼睛從樹后面露出來,細長的瞳孔正悄悄地盯著老伐木工。毛茸茸的圓腦袋一半露在外面,一半緊貼在樹干上。兩只尖耳朵緊緊地向后貼在頭上,鋒利的爪子用力地抓進樹皮里。野山貓明白,沒有一種動物能夠戰勝人類,它聽它的遠親們說過——那些早就被人馴服的遠親們只會整天無所事事地在灶臺和門檻上躺著。它很想跳出去將那個人的脖子咬斷,此刻那脖子就露在花包袱和棕色帽子之間,不過野山貓可不會貿然動手做沒把握的事。自然,老伐木工根本沒有察覺在自己脖子上留連的綠色目光。
老伐木工繼續笨重地向前走。小路近旁的爛木樁中間有個黑乎乎的洞穴,那里也有一束與眾不同的目光在注視著他。黑熊克魯夫正搖晃著笨重的身子蹲坐在涼爽的陰影里,它時不時地伸出手,趕走鼻尖上可惡的蚊子。這個季節它沒有生寶寶,日子過得悠閑又輕松。它已經這樣舒舒服服地搖晃了快一個小時,心里什么也不想,憤怒啊、恐懼啊、欲望啊,此時都離它很遠。聽到公鷓鴣發出的警告,以及靴子發出的嗒嗒聲時,它馬上停下一切動作,偽裝成一截粗壯的樹樁。
它小小的紅眼睛注視著那個陌生人,與眾不同的光芒在里面閃爍。它曾經見過人類,既不討厭也不害怕他們。它只是不想引起他們的注意,不想惹麻煩,所以遵守了森林的規矩,保持一動不動。其實,熊和人非常接近,它們吃苦耐勞、多才多藝、隨遇而安,而且它們還非常幽默,這可是人類獨有的才華。
克魯夫的記憶力很好,一下子就想起這個穿著灰色粗布衣服的人是一個伐木工。他們的營地離魁達維克很近,它去年冬天從那里偷了很多美味的豬肉。一想到豬肉,它特別激動,不過一動就不是爛木樁了,于是它又拼命壓制住內心的激動,以及它異想天開的好奇心。它很想一把將他的花包袱搶過來,看看里面是什么,就算沒有豬肉,也一定有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兒。直到老伐木工沿著小路越走越遠,在小山坡后消失,它才小聲地咕噥了幾聲,然后繼續專心地去打蚊子了,蚊子實在太喜歡它柔軟的鼻尖了。
一路上遍布著躲在暗處的偷窺者,它們悄悄地注視著這個森林的入侵者。他的一舉一動都無法逃過那些眼睛。可是,若是他知道去年山的那一邊來了兩只豹子的話,就不會這么毫無防備之心了。他就會一路揮舞著斧頭,仔細觀察每一根懸在半空的樹枝。戴夫·提圖斯可是非常清楚那黃褐色的豹子有多可怕,巧的是,它們剛剛去魁達維克那邊的山谷覓食了。
各種目光包圍著老伐木工,就連頭頂的老松樹后面也有八束帶著威脅的光射出——四只小松鼠正頭挨頭湊在洞口,如同擠在幼兒園窗邊一般。它們十分好奇地打量著他:他走得可真是又笨重又奇怪啊。它們從未去過村里,也根本不認識人類,否則肯定會嘰嘰喳喳地尖叫起來。松鼠本就話多,但它們在森林里必須學會閉嘴,否則就是死路一條。當老伐木工走向遠處以后,四個小腦袋埋進麝香味的棕色窩里,低聲地耳語起來。
伐木工接著往前走。小路慢慢變寬,路邊散落著長滿青苔的鵝卵石,夕陽穿過綠褐色的樹林,將一束白光投在他前面。
漸漸地,空氣中樹皮和濃霧的辛辣氣味散去了,出現了一股莎草的柔和香氣。老伐木工走出森林,來到了一個湖水如珍珠般潔凈的小湖邊。湖的一邊遍布著綠油油的莎草,另一邊在蒼白天色的映襯下顯得越發黑暗而幽深。一塊黑色巖石在草叢中凸起來,如同一座光禿禿的小島。巖石后是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只黑色的潛鳥正安靜地在上面漂浮。
但當潛鳥留意到伐木工的花包袱時,嚇得馬上半沉到水里,只將長脖子和尖腦袋露出來。它張嘴尖叫了一聲,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將森林無邊的沉默打破。這叫聲是在向其他生活在湖里的動物發出警告。潛鳥見過人類,而且很鄙視這種動物,也很喜歡笑話他們。它不把任何事物放在眼里,包括那細長的會冒煙的黑色管子。有一次,在村旁的湖泊里,在那管子閃光的瞬間它潛到了水下,順利地躲過了從里面射出來的子彈。
老伐木工完全沒留意那只鳥,他走得越來越快。湖邊的小路到了山坡上變得有些陡峭。巖石后面有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溪,水面上泛著一圈圈漣漪。巖石一端佇立著一棵被閃電擊中而燒焦的松樹,殘破的樹頂是白頭鷹的窩。白頭鷹的頭看上去很像一條蛇,它伸出頭,挑起眉毛,黃色的眼睛向下注視著這個陌生人,目光兇殘而銳利。它的嘴如同一把尖尖的鐮刀,它沖他尖叫了兩三聲,每聲之間都特意停頓了一下,好像在警告他千萬別輕舉妄動。直到他再次走進幽暗的森林里,這只白頭鷹才獲勝般驕傲地拍了拍翅膀。
小路繞過小溪,來到了一片加拿大香脂樹林,濃濃的香氣在四周彌漫,潺潺的溪水聲漸漸遠去,森林恢復了之前的寂靜。老伐木工更專心地向前行進,對周圍的一切越發不關心,但是那些在樹枝后和灌木間隱藏的目光依然警覺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突然,眼前豁然開朗,他終于走出了森林,來到一片荒蕪的空地前。他繞過燒焦的樹樁,踩過黑莓和樹莓交織的藤蔓,穿過深紅的野草地,總算走到了之前無意間發現的孤零零的小木屋門前,將肩上的包袱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