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東京交通物語
- 旅行,是為了找到回家的路
- (日)新井一二三
- 4109字
- 2020-01-16 15:15:14
十九世紀的江戶人和二十一世紀的東京人,雖然住在同一個地方,彼此的生活經驗竟然這么不一樣。
有一次翻著夏目漱石(一八六七—一九一六)的散文,看到了如下的記述:
我小時候,東京的劇院都在淺草一帶。既沒有電車,又沒有人力車的年代,從市區西端的高田馬場去淺草觀音寺那里,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愛看戲的我姐姐她們,都是午夜起床開始做準備的。路上會有危險,于是為安全起見,一定叫仆人陪同過去。從早稻田夏目坂的居家,她們一行走下坡,經過柿木小路到卸貨碼頭,在那兒搭上早就訂好的包船。我想象她們抱著多么充滿期待的心情,慢慢從炮兵廠(按:現東京巨蛋球場所在地)前邊,經過御茶之水,一直被搖到柳橋去。何況她們的旅程又不是到那兒就結束的,人們曾不惜時間的年頭更有理由被后人懷念。河船到了大川(按:現隅田川)就溯流而上,經過吾妻橋,終于抵達今戶有名樓附近。姐姐她們在那兒登陸,走到戲院茶屋(按:戲院附設的餐館亦為觀客提供了各種有關服務,子弟經常成了演員),在伙計的帶領下,去預訂的位子入座。那一定是所謂高座,乃其他觀眾能看到她們服裝、面孔、發型的位子,好講排場的戲迷們常互相爭奪的。幕間休息時候,演員助理會過來說:歡迎小姐們到后臺來。她們便跟著他去見田之助、訥升等喜愛的演員,請他們在扇子上簽名畫畫后回到位子。那就滿足了小姐們的虛榮心,面子是用金錢購買的。回去的路也坐同一只船,一直坐到卸貨碼頭。還是為安全起見,叫仆人點著燈籠出來引路。到了家已經過了午夜吧。也就是說,花了從午夜到第二個午夜那么長時間,才能看一場戲的。(筆者翻譯)
夏目漱石是日本明治維新前一年出生的。他是父親和后妻之間生的五男一女之老么,上面還有兩個異母姐姐,文章里談的姐姐該是異母的。這篇《玻璃門內》是他在世最后一年里寫的作品,文中回想的應是他出生前后,日本近代化剛開始的年代。他父親是在德川幕府治下的江戶城里頗有地位的官吏,至今東京早稻田還有叫夏目坂的坡道,不是取自文豪兒子,而是取自大官父親。如果是今天,從他們家去淺草看戲,坐地鐵用不著半個鐘頭了,畢竟路程連十公里都不到。十九世紀的江戶人和二十一世紀的東京人,雖然住在同一個地方,彼此的生活經驗竟然這么不一樣。
曾是優雅美麗的水城
“東京曾經是能跟威尼斯、蘇州相比的水城。”這句話是建筑史家陣內秀信(一九四七—)在一九八五年問世的《東京的空間人類學》里第一次說出來,讓眾多日本人大開眼界。陣內東京大學畢業以后,去了威尼斯留學三年,回國后以海歸的眼光重新觀察東京,結果發掘了不僅早被拋棄而且已被忘記的美麗水城。我用考古學發現般的“發掘”一詞,因為人們特別會忘記一座城市往昔的樣子,即使他們一直住在同一座城市里,正如一條胡同或一處里弄給拆了,新的商場或公寓竣工的時候,很多人已經記不起此地原來的面貌怎么樣。
當然,失去記憶之前,世界早已開始變化了。哪個國家往近代化的路上邁進的時候,都得經過巨大的變化。以江戶—東京為例,江戶城本來建于江戶灣即今天東京灣的海岸上。除了自然形成的隅田川、荒川、多摩川等河流以外,德川幕府也開鑿了很多護城河、水溝、自來水道。正如漱石描寫,直到明治維新前后,江戶城里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河船,四通八達的水流之重要性不亞于今天的電車、地鐵路線。無論想去哪里,要往哪里送貨,江戶人都沿著水流走的。但是,水城式的生活方式,近代化以后卻逐漸沒落。日本學校的歷史教科書里都寫著:一八七二年(明治五年)在東京品川和橫濱之間開通鐵路,標記了文明開化時代的到來。一九三四年在隅田川邊深川地區,也就是十七世紀的著名俳人松尾芭蕉曾居住的地方,出生長大的文化人類學家川田順造,回想孩提時代寫道:當年河面上仍有很多貨船往來,猶如今天的卡車,把運過來的貨物在碼頭卸貨,然后繼續往不知道哪里搖櫓去了。他親戚中有幾個人是生在荒川上游,結婚時坐船過來的。不過,他記得的東京并不是優雅美麗的水城。他說:當年經常看到男女浮尸在水面上漂流,還有不少窮人家族生活在木造船上以運輸發臭的糞尿為業。年輕時候的川田,為落后的故鄉羞愧,恨不得擺脫自己的背景,大學畢業后去歐洲和非洲各待了七年,并從巴黎第五大學得到了民族學博士學位。他重新擁抱故鄉是一九八〇年代初,乃母親去世后懷念起童年來,用文化人類學家的田野調查方法對老鄰居進行訪問,驚訝地發現了半世紀前還充滿活力的老江戶庶民文化,如民間信仰、節日、民謠等,都幾乎已經消失了。
那恰好是陣內秀信“發掘”了美麗水城歷史的時候。日本經過了明治維新后一百多年的近代化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四十年的國家復興,東京奧運會、大阪世博會都辦完了,世界第二經濟大國的地位都贏得了,終于能夠嘆口氣歇下來的時候,不少日本人倒不約而同地發覺:作為現代化的代價,我們到底失去了多少貴重的東西,包括干凈的水流、新鮮的空氣、祖先傳授下來的生活文化?川田跟陣內一樣是在西方受過學術訓練的知識分子,這不可能是巧合了。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果然很有道理。
鐵路繁榮,水路沒落
明治維新以后的東京,在原先的水城上,不停地修建了很多國營、私營區域鐵道。一八七二年全國第一段鐵路開通后,過了半個世紀的一九二五年,之前在市內外各地分段完成的鐵路軌道,終于連接起來成環形,山手線電車于是開通了。至今為東京客運心臟的山手線,大體修建于原先的江戶城邊境(包括夏目漱石在《玻璃門內》里提到的高田馬場)上,總距離有三十四點五公里,車站總數為二十九,圓環內面積為六十三平方公里,跟北京二環內面積的六十二點五平方公里幾乎相同。
后來,以山手線的車站為基點,向東南西北各方向又修建了好多條區域鐵道,東京很多住宅區都是在那些鐵路沿線發展起來的。比如說,日本最高級的住宅區田園調布,就在一九二七年以山手線澀谷站為起點往橫濱開通的東橫線上。一樣著名的成城學園,也在同一年以新宿站為起點通往太平洋邊小田原的小田急線上。除此以外,還有以池袋站為起點的西武池袋線、東武東上線,以目黑站為起點的目蒲線,以五反田為起點的池上線,以品川為起點的京濱急行線,以日暮里為起點的京成線等等。
在東京,鐵路的繁榮和水路的沒落是同時進行的。水路越來越受冷落,水質也越來越惡劣。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的一九四五年,東京遭到了美軍空襲超過一百次,市內大半都化為焦土。進行重建之前,需要處理大量瓦礫。當年的東京市政府,無可奈何地把它們扔進水路里去了。結果,曾經美麗的東京水路幾乎全變成了垃圾場。久而久之,垃圾堆滿的水路成了東京人的包袱。一九六四年的東京奧運會前夕,為了迎接外國客人,不僅在東京—大阪之間匆匆修通新干線,而且要在首都中心區建設日本頭一條的都市高速公路。因為時間短促,不可能一一收購用地,于是當局決定填埋發臭的水路,上面建設高架公路的橋桁,以便一舉兩得。
日本私家車的普及是東京奧運會以后的事情。公路的開通促使人們買車,但是汽車的增加又馬上導致公路老是堵塞,而且同時帶來嚴重的空氣污染。一九七〇年代,東京發生了對身體有害的光化學煙霧現象。為了解決汽車帶來的重重問題,這回要在山手線圓環里修建多條地鐵路線了。從上世紀初到六〇年代,東京曾有過有軌、無軌路面電車,在高峰期多達四十五條路線,每天有一百幾十萬人搭乘。可是,因為被批評會造成汽車通行的障礙,在一九七二年以前全被取消,只剩下有專用軌道的荒川線十二點二公里了。
記住過去,展望未來
奧運會以前,東京的地鐵一共只有三條,現在則有十三條了。結果在山手線內側,無論從哪里出發,都十分鐘內能走到一個地鐵站或電車站。有些區域鐵道電車也開進地鐵線路來,結果兩個系統加起來的總距離達五百二十點九公里。東京市區的每一平方公里土地上,平均有一點零一公里的鐵路在營業。這使得東京在公共交通網完善的程度上,凌駕倫敦、巴黎、紐約等世界其他大城市。如今到東京市區上班、上課的人,八成以上都利用區域鐵道;他們在市內移動也都用地鐵、巴士等公共交通工具。結果工作日的白天,開在市區公路上的汽車,七成以上是工作車輛。為了上下班或私事開車的人才兩成多而已。盡管如此,東京的公路堵塞問題也并沒有解決,汽車駕駛的平均速度仍然是時速二十公里左右,也就是不比自行車快多少。
對多數東京人來說,汽車是周末休息的時候,為舉家外出、買東西等目的才使用的東西了。考慮到汽車保養費、保險費、停車場租賃費,以及喝酒開車被抓了要付的昂貴罰款等費用,許多人覺得擁有汽車已不合算,需要的時候租車就是了。結果,全日本總共四十七個都道府縣里,東京人的汽車持有率最低:一個家庭才零點四九輛而已。相比之下,福井縣、富山縣等公共交通不方便的縣,每個家庭的汽車持有率超過一點七輛。
東京的地鐵路線增加了以后,去很多地方確實比過去快多了。只是在地底下移動,好比關在一個黑箱里一樣,始終看不到外景,不能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處。曾經江戶時代的人,為了去十公里之遠的淺草看戲,非得提早跟船老大、戲院茶屋等聯系不可,還沒天亮之前在仆人陪同下出發,花好幾個鐘頭坐船看著市內各地的風景,才能抵達目的地。因為特別麻煩,所以加倍有價值,也成為幾十年后文豪弟弟回顧時寫文章的材料。她們跟我們,很難相信是同一座城市的先后居民。今天若想看戲,可以馬上動身,在路上用智能手機訂個位子就可以了。說方便實在方便,但是不知為何,也不能不感到稍微寂寞。因為得到便利的過程中,我們似乎失去了很多好東西。
現在,東京的老水路,沒有被填埋的大多變成了暗渠。結果不少地名,如銀座附近的數寄屋橋,明明標志著此地有河流,可是四周都只看得到水泥大樓和公路而已,令人感到被狐貍迷住了一般。有趣的是,看不見的東京水路倒刺激小說家的想象力,給有些作品,如芥川賞得主松浦壽輝的《巴》,提供很特別的背景。另外,今天的年輕一輩中竟然有一批人特別被那些暗渠吸引,一段一段一條一條地去尋找昔日水路的線索,把“發掘”出來的結果寫成書出版,比方說,一九七二年出生的本田創和五個朋友協力編寫的《享受地形:東京暗渠散步》。他們也把調查結果在網絡上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