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評奧斯伯特·伯迪特的《卡萊爾的兩面》[18]
- 奧威爾書評全集(上)
- 喬治·奧威爾
- 1904字
- 2020-01-16 16:39:21
這本書內容深刻而平實,主要描寫了卡萊爾的婚后生活,還對他的思想進行了敏銳的分析,應該有助于廣大讀者正確看待卡萊爾的盛名。
伯迪特先生對卡萊爾的總結是:他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而且在文學層面上或許可以說他是一個非常隱晦的自我主義者和一個雄辯家。當然,只有歷史學家才能評判他的歷史作品,但如果我們拿《英雄與英雄崇拜》去考察他——這很公道,因為那正是他的信條,而且是在他的盛年完成的——我們發現的只有雄辯的言辭。里面有美妙的修辭和優美的形容詞——那些自成一派的生僻形容詞給人以深奧的感覺——卻沒有真正有深度的思想。它只是在華麗的詞藻下的幾個老掉牙的卑劣理念。除開語言不談,整本書的主旨就是:世界上有不容置疑的普世價值,而偉人(指的是成功人士)是這些價值的工具。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站在命運的一邊奮斗的人,就像是穿著神明賜予的鎧甲的阿基里斯,獲準蹂躪和踐踏凡人。我們被要求以虔誠的態度去崇拜他們,而且還要以成功去衡量他們。只有成功才能流傳——為那些被征服的人致哀!
“我允許它以武力、以言語和任何方式在這個世界上進行斗爭……堅信它將征服一切值得征服的事情。它不會拋棄比它自己更好的事物,只會拋棄比它糟糕的事物。”
這只是意味著征服——為沒有機關槍撐腰的信念致哀!但這段文字的雄辯,那些美好而含糊的關于穆罕默德、路德和克倫威爾的布道,則是另一回事。
顯然,卡萊爾的這一偉人崇拜是自我主義和被埋葬的野心的體現。伯迪特先生指出,隨著卡萊爾越來越有錢,他的英雄變得越來越叱咤風云和莊嚴高大。他從伯恩斯寫到克倫威爾,從克倫威爾寫到弗雷德里克一世——從成功的叛軍寫到成功的惡棍。簡而言之,他對征服者的熱愛和對戰爭場面的熱愛是一種代償性的凌辱。但是,你不能忘記它是無意識的自我主義,他的丑陋信條里有一種神秘主義,他有一種世界使命感(“世界上偉大而深刻的法則”),他確實覺得他那些征服一切的英雄們在進行比他們自身更加偉大的事業。他有一種半是詩情畫意的情懷,為時間和歷史的流逝而感嘆。這總是隱藏于他的作品中,締造了他最優美的句子。“梅羅文加王朝的國王們乘著牛車緩緩地穿過巴黎的街道,長發在飛揚,緩緩地前行,直到永恒。”這些話語背后是一個非常簡單的理念,但是,多么華麗的詞藻啊!像這樣的語句是卡萊爾的思想最好的證明。
卡萊爾的自我主義的其它體現是他的郁郁寡歡。即使你對他的生平一無所知,只要讀上十頁他的書,你就會驚詫于那種病態、古怪、別扭的形容詞(“噢,海綠色的先知”等等),那種出自本能的輕蔑。在最糟糕的時候(比方說,在他對蘭姆[19]和赫茲里特[20]的惡毒評論或在1870年法國戰敗后歡慶勝利的丑陋嘴臉),他的怨懟暗示著他是一個命運多蹇的男人。但是,卡萊爾的不快并非不可避免。他的健康情況并不算太糟糕——至少“長期的疼痛”沒有阻止他活到八十六歲。他的婚姻本身并不是不開心的事情,那只是兩個不開心的人的結合。他剛剛步入中年就獲得了成功。卡萊爾夫人的不快活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她身子病弱而且沒有孩子。但是,卡萊爾總是很不快活,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他作品中尖酸刻薄的語氣反映了這一點。
“血液如黏土般黏稠,頭腦里想的是加爾文主義,為消化不良所苦”,這就是伯迪特先生的判斷。他指出即使卡萊爾有時候會為窮苦人疾呼,但目的是為了抨擊社會而不是發自善心。當然,卡萊爾的性情可以用“乖戾”這個詞加以形容,那是一個無意識的自我主義者的乖戾,對這件事情或那件事情橫加指責,揭發新的罪惡。讀一讀下面這段在介紹夏洛特·德·科黛[21]時關于馬拉[22]的卑劣而惡毒的描寫:
“泡在公共浴室里,受著病痛的折磨,革命的熱情引發了高燒——不知道還有哪些歷史上沒有說的病痛。這個可憐的、貧病交加的男人,身上只有11個半便士的現鈔,穿著拖鞋與浴袍坐在穩固的三角凳上準備寫書,看著他這副尊容——你會稱呼他是洗衣女工……”
這應該是憐憫而不是嘲諷的時刻,但含糊的惡意促使卡萊爾去譴責馬拉,于是他對馬拉橫加指責,在描述事實時,使用重復的手法,甚至使用標點符號,每一個冒號都是侮辱。它是卡萊爾的謾罵具有奇怪的感染力的一個例子。當然,沒有人像他那樣是貶低手法的大師。即使是他最空洞的嘲諷(他對惠特曼的評價是“我還以為他是個大人物,因為他生活在一個大國”),也能使被貶低的對象真的似乎矮小了一些。這就是一個雄辯家的力量,一個精通修辭的人卻把它用于卑劣的用途。
值得補充的還有,伯迪特先生的書幾乎有一半的篇幅用于描寫卡萊爾和簡·威爾士結婚前的生活。他說他們的愛情并不算是畸戀,但很不同尋常,值得記錄。它揭示了已婚人士的想法,以及在最真摯的愛情中令人驚詫的自私,內容很有趣。除了那些對卡萊爾特別感興趣的讀者之外,還會有很多人喜歡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