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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新安醫學的科學內涵

新安醫學始成于宋,宋代既是程朱理學的誕生期,也是我國古代科技發展的高峰期,為醫學科學的學術繁榮奠定了科技基礎和思想準備。以金元四大家為代表,宋元時期醫學空前發展,學術爭鳴異常活躍。在科技發達與理學昌盛兩股合力的作用下,在金元醫學的啟發下,明清兩代迎來了新安醫學的繁榮發展時期。

秉持新安理學“格物致知”的思維傳統,新安醫家勤思考、不盲從,嚴謹治學、理性探索,實事求是、不主一家,不斷地融會貫通、引申發明、推衍深化、總結歸納,發現了許多新的客觀事實和實用知識,提出了不少新的名詞概念和理論學說,充實和豐富了中醫藥學的科學內涵,為中醫藥學理論體系的構建和完善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一、不信邪不泥古

由于生產力水平的限制,古代先民難免會產生信仰崇拜心理甚至迷信鬼神意識。魏晉隋唐佛道玄學盛行,其中有不少鬼神迷信內容滲入醫學知識之中。深受理學浸潤的新安醫家客觀理性,不尚空談,不惑邪說,反對迷信巫術、惑人妄說。

明代徐春甫組織成立“一體堂宅仁醫會”時就明確指出:“圣人墳典之書,以援民命,安可與巫覡之流同日而語也?”他編撰《古今醫統大全》,凡醫家中“若涉于幻誕、理法之外,如《晉書》所載佛圖澄、單道開,金之馬宗素、程德齋之流,不敢悉錄”,凡醫著中“巫祝、馬鈐、褚書、高訣、趙要、彭編,異說也,削而不錄”。書中還明確指出“人神附體”“人死三年,神魂著人”之類皆為謬說。他在闡述醫德要求時,也是從儒家仁心仁術來明示,不茍同于因果報應、積陰德的習俗流弊來說教。

無獨有偶,清代程云來在纂輯刪定《圣濟總錄纂要》時,指出“原本之末,有神仙服餌三卷,或言烹砂煉石,或言嚼柏咀松,或言吐納清和,或言斬除三尸,蓋是時道教方興,故有是妄語。林病其荒誕,一概汰除,惟約取尋常頤養之藥三十余方。”《程原仲醫案·張序》也強調:“則醫之道,似本之理,而非疑鬼疑神者。”

這里有必要指出,中醫“神而明之”的悟性和靈感思維絕非迷信,學術傳承中的隱性知識,的確需要心悟神會的功夫。吳楚《醫驗錄(初集)》自序說:“靜夜思之,思之不得,嘗達旦不寐,如是月余,忽覺神鬼來告,而于諸脈之呈象主病,悉洞然于心而了然于指,試一按脈詢病,如取諸其懷,辨癥用藥,如桴之應鼓。”這段自序恰恰說明其用心之勤,在實踐基礎上長期苦苦思索,忽受啟發而豁然貫通,從而達到了一般人難以達到的境界,掌握了一般人難以掌握的技能。即使是在科技發達的時代,以心靈洞察事物、體驗生命、感知世界,仍不失是一條難能可貴的有效途徑。

五運六氣是唐代王冰注《素問》時首次提出的、以天干地支相結合來推演氣候周期運動變化規律的學說,北宋盛行于世,但機械推演并不符合客觀事實。新安醫家不唯圣言,不泥舊說,講求實際,據實創新,明確提出了“運氣應常不應變”“驗者其常,而不驗者其變”的觀點。汪機、孫一奎、江之蘭、吳謙、羅浩等就指出,主運、主氣為常,年年如此、亙古不變;客運、客氣為變,是根據日、月、五星位置變化、以六十甲子、五行生克乘侮等推演的,變易不定,很難符合六十年的實際狀況。

現代醫學物候學和時間醫學研究表明,生物節律和人的生理病理與日月運行節律之間的確存在一定的內在聯系,一年四季、六氣、二十四節氣乃一年中氣候變遷的“常律”,不同疾病的發病高峰時段也有所不同,具有一定的規律性。據現代大病例臨床調查發現,風濕病患者疼痛規律近似月節律周期與朔望月周期;肺結核咯血高峰時間在“月廓滿”之日,因咯血而死亡的時間也以望日前后明顯居高;全國不同經緯度的心腦血管疾病患者死亡時間與月相變化呈正相關性,證明主運、主氣所包含的氣候特點、物候、病因、病機、病候等,具有一定的規律性、可預測性。但各年氣候并非簡單的重復,而是常中有變、變中有常,即使同一節氣各年之間氣溫仍有高低不同,雨水有多少差異,作物成熟有遲早之別,色、味有厚薄之分,其復雜性不可一例而拘。

從天文歷法來看,六十甲子是根據離地球最近的木星(歲星)運行的位次推演,其實際公轉周期是11.86年而不是12年,每隔83年就有一個周期的誤差,即所謂“木星超辰現象”,以六十甲子推演歲運、客運、客氣等缺乏天文學依據。新安醫家認為,“五運六氣”有常也有變,四時常令可以應驗,久遠之變難以推演,一定之理為常,卒然之情為變,決不能按圖索驥,拘泥于六十甲子推演某年屬某氣、發某病,必須以實際情況為依據,知常達變。

具體病癥必須因時、因地、因人制宜,謹守病機,辨別證候的風、寒、暑、濕、燥、火六淫屬性,對照運氣學說中的病機、治則,尋求相應治法。“運氣應常不應變”說修正了“五運六氣”的錯誤,提高了運氣學說的科學性和實用價值。

二、發明信而有征

實事求是、客觀反映事實是科學的基本內涵,其本質在于可靠地概括和解釋客觀事實。新安醫家經世致用,務實求真,嚴謹求是,以敏銳的觀察能力和觸類旁通的思維能力,發現并闡述了許多前人未知的客觀實用知識。

生理上,清代汪昂以開放包容的心態,獨具慧眼地記述了“人之記性皆在腦中”和“目為心竅”的認識。他在《本草備要》“辛夷”藥中曰:“吾鄉金正希先生嘗語余曰:人之記性皆在腦中。小兒善忘者,腦未滿也;老人健忘者,腦漸空也。凡人外見一物,必有一形影留于腦中。昂思今人每記憶往事,必閉目上瞪而思索之,此即凝神于腦之意也”,后又在其《素問靈樞類纂約注》中指出:“目”雖為肝竅,“然有辨別事物,故又為心竅”,“目為心竅”“目瞪而思”“凝神于腦”,其思辨分析可謂慧眼靈心,洞悉秋毫。再如脾胃的消化吸收功能,汪昂以“胃乃分金之爐”一語概括,簡單明了,盡收科學抽象的神會之筆,足以啟迪后人。

病理上,明代徐春甫通過親身實踐體驗,提出“郁為七情之病”的經驗性認識,現代已得到心理神經免疫學(PNI)的支持,亦廣為中西醫所普遍認可和接受。

清代汪昂和葉天士倡言“暑必兼濕”說,既反映了我國大陸性季風氣候夏季悶熱潮濕(尤其江南地區)的客觀實際,又反映了濕熱氣候人體通過蒸汗散熱的能力下降而易中暑的客觀病理;既反映了暑季體內濕熱內蘊、體液代謝紊亂的客觀病機,又反映了暑季包括病毒病菌在內的微生物易于滋生繁衍、濕熱釀毒而容易感染傳病的客觀病因。

清代葉天士提出“溫邪犯肺,逆傳心包”的認識,現代從SARS、禽流感等疫病由呼吸道傳入、傳染性極強、傳變迅速的病理變化中,進一步得到了印證。明清之際江南地區災害頻仍,瘟疫流行,由于科學水平和醫療條件的限制,各種病情反而能夠得到充分的展現,醫家對于病情的感知能力及其內在本質的探索,反而可能要比現代更為充分。

診斷上,新安醫家學以致用,言必有征,據必可信,提出了許多切實可行的診斷方法,為現代所證實和運用。

清代葉天士創立溫病舌診燥濕診法,認為溫病“必驗之于舌”,辨舌形舌態、舌色舌質、苔色苔質,提出絳舌(邪入營血)和舌苔黏膩(脾癉濕盛)等新概念,以津液為判斷邪入營分病情輕重及預后的指征,并發明辨斑疹(熱邪深入營血之征)、辨白?(辨別判斷病邪性質和津氣盛衰程度)等法,后世舌診從外感擴展到內傷,現代已被中西醫所廣泛接受和采納。

清代鄭氏喉科診斷白喉如老吏斷獄,明察秋毫,其書所載“虛里跳動”重證可能就是現代所認識到的中毒性心肌炎的表現,“小兒白喉一證,五七日而斃者,不可勝計”的記述,可能就包含了大量的并發中毒性心肌炎患者。

明代徐春甫提出“脈為醫之關鍵”,現代研究證明,脈診確有血流動力學依據,三大生命指征中的脈搏和血壓,都可以通過脈診來把握,通過輕取、重按等方式,可以了解血流動力學的基本狀態,獲得血壓變化的基本狀況,從而判斷疾病的輕重緩急。而徐春甫和清代吳謙對王叔和寸口脈象分候臟腑配位的改定,現代證明亦符合生物全息現象。其他方面如對胃脘痛與真心痛、類中風與真中風、痹與痿等病證的辨別和聯系,新安醫家都有較為明確清晰的把握。

新安醫家還對“死候”“不治之證”有清醒的認識,徐春甫就曾指出:“凡不可治證,醫所當知。病有一臟之氣絕者,藥必不能以強生”,表面上驚世駭俗,仔細深思則令人無惑也。

預防上,經學術界周密考證確認,人痘接種術預防天花,正式發明或重新發明于明代隆慶年間,寧國、徽州、上饒一帶是種痘術開展最早的地區,所謂“聞種痘法起于明隆慶年間寧國府太平縣(即今黃山市黃山區。引者注)”。

治療上,明代程松厓認為一方可通治多病,強調一張心病證治方也可以治療肺病同類證候,并從《黃帝內經》肝腎同治中觸類引申,認為“心肺亦當同歸于一治”。現代醫學肺循環與體循環的辯證關系,心肺生理、病理上的相關性,肺心病、肺炎合并急性心衰、頑固性心衰等病的治療實踐,都為心肺同治提供了有力的支持。有研究證明,中醫心氣虛與肺氣虛對心肺功能均有密切相關性,心肺相關理論在冠心病的發生發展中占有重要位置;“肺病多瘀”,藥理研究證實,活血藥能改善肺內微循環,促進肺系受損組織的修復,降低氣道的高反應性。

汪機針對王綸《忌用參芪論》、時醫過用寒涼的弊病,指出“丹溪治火,未嘗廢人參而不用”,提出“參芪”既能補陰又能補陽的“雙補說”。現代藥理證明,人參具有適應原樣作用,能雙向調節免疫系統、內分泌系統、神經系統、心腦血管系統等功能,黃芪有促進蛋白質合成、促進組織修復、增強免疫功能、興奮中樞神經、強心、抗衰老、抗腫瘤、抗疲勞、抗病毒等作用,兩藥合用能激發機體生命活力。

《古今醫統大全》記載運用通下法以大黃為君藥、“以利為度”治療耳眩暈,從現代醫學來看,此法與西醫脫水劑治療梅尼埃病、前庭神經炎和良性陣發性位置性眩暈同理,但對腎功能無影響,且方中大黃等藥具有抗病毒、活血化瘀作用,對于改善微循環障礙、減少眩暈的誘發十分有利。

徐春甫還提出“久病當兼解郁”的觀點,突出心理因素在慢性病中的重要作用,而臨床已經證明,久病不愈常兼有情志不舒,長期的慢性情緒刺激可導致免疫力下降,加重病情,情志調理是治療慢性病的重要方法。

此外,骨傷科有元代李仲南《永類鈐方》首創“攀門拽伸法”,以過伸牽引復位治療壓縮性屈曲型脊椎骨折,又運用盤腳膝抵法治療髖關節后脫位;外科有明代汪機《外科理例》不拘泥于“以消為貴,以托為畏”的學術主張,指出癰疽“已成膿者,唯砭石鈹鋒之所取也”,感染后若已化膿則要及時切開排膿引流等。這些都是十分先進和科學的。

新安醫家還創制有許多切實有效的名方,很多已得到藥理研究的證明,如止嗽散有鎮咳、祛痰、抗病原微生物、抗炎、解熱等作用;五味消毒飲對已下降的免疫功能有促進作用,有扶植正常菌群生長和調整菌群失調的作用,可直接抑制金黃色葡萄球菌,提高巨噬細胞消化能力,促進巨噬細胞發揮免疫學功能;養陰清肺湯具有抗菌、中和毒素和抗炎作用,對白喉桿菌有高度抗菌作用,對白喉毒素在體外有很高的中和作用,可抑制毛細血管的通透性。

至于新安醫籍記載的應手見效的簡易方,如明代黃古潭用瓜蔞一枚治肝郁脅痛,清代《本草備要》中柿干一味燒灰治腸風便血、清代崔默庵以生螃蟹搗敷治漆瘡(過敏)之類,更是比比皆是。

醫案是客觀真實地記錄疾病診治過程的重要方式,歷代新安醫家勤于筆錄,積累了大量的臨證醫案。據《新安醫籍考》載,800余部新安醫著中,醫案醫話類有77種。

明代江瓘《名醫類案》是我國第一部總結和研究歷代醫案的專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價:“可為法式者,固十之八九,亦醫家之法律矣”;吳崐《脈語》則首次論述并規范了醫案的完整格式。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孫文垣醫案》,一改前代錄案簡單之例,注意詢問病史、分析脈證,把病情變化與治療的探求過程都詳細記錄下來,后世“一展卷間,較若指掌可尋而從事實”。孫一奎指出:“醫案者何?蓋診治有成效,劑有成法,因記之冊,俾人人可據而用之。”

大量的新安醫案鑿鑿可考,不僅如實記錄了具體患者病情的來龍去脈、診療過程、理法方藥,也客觀反映了各個朝代疾病流行、氣候變化等情況,既包含有豐富的臨床實用知識,又保留有豐富的歷史信息,其中蘊含有無盡的科學成分,彌足珍貴。

三、科學創立新說

科學不僅要反映客觀事實,更要反映客觀事物的固有規律,其內涵更在于對事物規律性的認知和把握。新安醫家不僅善于發現新知,而且致力于前沿知識的拓展創新,提出了一系列富有科學價值的學說,“營衛一氣說”“命門動氣說”“外損致虛說”“衛氣營血辨證說”對人體生理病理和疾病診治規律的把握,就是典型的例證。

“營衛一氣說”是明代汪機為修正朱丹溪“陽有余陰不足”論而提出的新說。汪機吸收引進《黃帝內經》“營氣”這個陰陽一體的概念,并根據“營衛同源”的原理,提出“營中有衛,營兼血氣”的觀點,又在營衛陰陽關系基礎上,闡明了陰陽有余與不足之間的辯證統一關系。現代研究認為,脈管內血液中的各種營養物質相當于營氣,而血細胞中包括各種白細胞如中性粒細胞、單核細胞、淋巴細胞等,都是非特異性免疫細胞,具有“衛氣”的性質。白細胞能夠以變形運動穿透血管內皮,到達周圍組織,吞噬、消滅入侵的細菌等病原微生物;其中單核細胞穿出血管后,又可演變成巨噬細胞,巨噬細胞也能做變形運動,并有趨化性,印證了衛氣剽悍滑利,具有游走、穿透的特性,一旦遇到外邪侵犯,即可竄出脈管之外以御邪。可見“營中有衛”“營衛同行經脈之中”的論斷是有科學基礎的。粒細胞在吞噬有害物質時能量代謝突然增加,白細胞殺死細菌需要大量能量供給,而微血管中的各種營養物質(營氣)一部分轉入到組織細胞內以供給營養,另一部分進入白細胞中,供給白細胞免疫防御所需的能量,印證了營衛陰陽之間互補互充的辯證關系。可見,“營衛一氣論”極具實證性,“營中有氣、營兼血氣”具有深刻的科學內涵。

“命門動氣說”是明代孫一奎為探明生命的原始動力、探索生命的運動規律而發明的新說。孫一奎在易理學說啟發下,以豆瓣發芽(植物生長點)取喻比類,指出人體胚胎在還不能判別男女時,二腎中間“所生之根蒂,內含一點真氣”即為動氣,乃陰陽之根蒂,造化之樞紐,“以為生生不息之機”。現代人體發生學認為,生命從受精卵形成胚泡著床到發育形成各個器官至少3周,胚胎初具人形需6~ 8周。胚胎中有一“根蒂”,即連接羊膜囊與滋養層呈蒂狀的“體蒂”,而動氣命門就猶如孕育生命的樞紐或根蒂,在胚胎還沒有形成人形之前、內臟器官還沒有形成之時已經產生,它啟動了五臟六腑的生成,控制著臟腑的生長發育和功能協調,形成了以脊椎為中心的生命整體。從基因調控理論來看,“動氣命門”作為生命的起點,猶如生殖之精所承載的基因,是生命演化的信息密碼,是一掛生命信息演化圖譜,生發出五臟六腑、十二經脈;而且與現代遺傳學操縱子模型十分相似,在分子遺傳學中,操縱子作為基因調控的一個功能單位,是一個DNA片段,又是一個活的連環,由于操縱基因、結構基因等的連鎖,加上誘導物、阻遏物等作用,產生了互相協調作用的種種變化,并朝著一定的功能方向發展,最終表現為一種具有活力或動力的性質。從整體調控系統看,現代醫學證實人體“神經—內分泌—免疫網絡”(NEI)具有自身平衡與全身整合機制的功能,命門非臟非腑、非水非火,三焦無形而為元氣之別使,與NEI網絡性質十分相似,調節命門可以改善紊亂的NEI網絡。從更高層次看,人體內應有一“命門—神經—內分泌—免疫網絡”系統,以完成對內環境穩態及循環、呼吸、消化、泌尿、造血、生殖等系統的調節整合。作為生命運動最高層次的概念,調控命門的陰陽即可以改善肝心脾肺腎的陰陽失調,對各系統疾病發揮治療作用,尤其是陽氣虧虛所導致的各種慢性病證。此說邏輯推理環環緊扣,富有形而上意義的系統思考,探討了人體生命的演化模式,實質上是賦予了哲學以生命科學的內涵和生命力,閃爍著古人智慧的光芒。

“外損致虛說”是清代吳師朗在歸納總結前賢內傷虛損法中補充提出的新說。外界病邪侵襲人體導致虛損病證,最典型的莫如艾滋病。艾滋病全稱“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征”,是由于感染了攻擊人體免疫系統、嚴重破壞免疫功能的艾滋病病毒(HIV)所致,以進行性CD4細胞數量減少與功能受損為特征,終晚期呈現極度惡病質,一派元氣虧損、精氣不足、臟器衰竭之象,即吳師朗所謂“真氣大傷,終成外損之癥”,屬溫疫導致的全身慢性進行性虛損性病變。而其他外邪長期侵襲人體,也會“纏綿日久,漸及內傷”。至于“已有一內傷虛損底子”,外加邪侵,虛損更不待言。如慢性再生障礙性貧血,在病情緩解之后如突遇外感,往往血紅蛋白迅速下降,導致病情反復加重。“外損致虛說”無論在發病學還是在治療學上,都有重要的科學研究價值和意義。

“衛氣營血辨證說”是清代葉天士論述溫病由衛分→氣分→營分→血分漸次傳變的順序、規律、辨治大法與用藥的新說。從20世紀50年代治乙腦、流腦,60年代治病毒性肺炎,80年代治甲型肝炎合并乙型肝炎、流行性出血熱,到2003年至今的非典、禽流感、手足口病的診治等,包括蒲輔周、周仲瑛等名家在內,均以衛氣營血辨證為指導分期或分型治療,均取得良好療效。現代臨床研究證明,慢性乙型肝炎肝組織病理學分級分期與中醫衛氣營血辨證存在一定的相關性;免疫球蛋白A(IgA)腎病在病變過程中有明顯的衛氣營血變化;SARS發病進程呈現氣分、氣營兩燔和血分3個階段,基本遵循衛氣營血辨證規律。衛氣營血辨證還得到動物模型實驗各項客觀指征的印證,如舌面濕度和酸堿度、血清鉀、血清鈉、超氧化物歧化酶活性、淋巴細胞轉化率、溶菌酶含量、病理解剖、血液流變學、微循環、血漿內毒素、細菌培養等指標與各證之間相關性強。葉天士從實踐中構建起的溫病理論框架,不僅得到實踐的驗證,而且衛氣營血4個階段與西醫將感染性疾病過程分為前驅期、明顯期、極盛期、衰竭期4個時期也是一致的,至今仍有較高的科學實用價值和實際指導意義。

四、融會引申貫通

科學還有一個不斷深化提高、不斷進步發展的過程,新學說新理論往往都是在糾正前人的錯誤,并在原有理論學說基礎上修正、改進和升華而形成的。一代又一代的新安醫學家,在繼承前人基礎上勤于思考、勇于探索,善于發現、敢于突破,不斷地從不同角度和層面推理深化、推衍完善、推導新說,譬如從“營衛一氣”到“命門動氣”,從“培元論”到“相火正火說”,從“固本培元”到“元氣劃分陰陽”,又從元陰進而分別推引出補脾陰、養胃陰之治和養陰清潤之說,全面完善了新安醫學的理論體系。

元氣作為生命的原始動力,是《難經》首次引入醫學領域的一個概念,并認為來源于先天,化生于下焦命門(右腎);到了金元時期,李東垣又補充了“胃氣為元氣”的含義。明代汪機面對朱丹溪學說盛行過度,時醫動輒滋陰降火、戕傷元氣的局面,尊重客觀事實,不盲從權威,不回避矛盾,通過理性思考、比較和分析,提出了“營衛一氣說”,以營氣為切入點“引李入朱”,臨床上形成擅用參芪“溫養氣血,固本培元”的特色治法。

汪機及其弟子培元以“脾胃元氣”為主,而其再傳弟子孫一奎則修改了命門的概念,以非水非火的腎間動氣為命門,創立了“命門動氣說”,側重闡發了下元虛寒之治,并與“營衛一氣說”相結合,認為先天命門元氣與宗氣互相為用,宗氣又推動營衛之氣,形成“原氣—宗氣—營衛之氣”的動能之鏈。臨床上注重溫補下元,形成擅用“人參、黃芪合附子、干姜、肉桂”的固本培元新風格。

眾所周知,臨床疾病中虛證具有普遍性、多發性,“老年必虛,慢病必虛,重病必虛,多病必虛”,機體免疫力低下、內分泌功能衰退和臟器功能衰退,既是疾病發生的基礎,又是影響疾病發生發展的重要因素。現代研究發現,免疫系統與脾虛證及脾腎陽虛證密切相關,細胞免疫紊亂、免疫器官和功能損害,是脾虛及脾腎陽虛證的一個重要表現。

臨床與藥理研究證明,運用人參、黃芪、白術、附子等固本培元,能夠調節非特異性免疫、調動免疫功能、提高機體免疫力,促進造血、改善心臟功能和血流動力學指標,增強體質、提高機體的整體抗病能力等,合理應用對慢病久病、重病虛證、老年病、多器官疾病等具有不可替代的治療作用。培固脾胃元氣對于任何疾病、任何階段,無論是從營養和藥物作用來看,還是從增加自愈能力來看,都具有無可取代的價值;而溫補脾腎固下元對慢性頑固性水腫、心臟病、肺心病、心力衰竭、慢性腎炎、腎病綜合征、肝硬化、糖尿病等的治療作用,也得到了現代臨床運用的證明。

新安培元論是與火熱論交織在一起的。火有君、相之分,李東垣以相火為“元氣之賊”,繼而朱丹溪倡說《相火論》,認為心君情欲之動,君火牽動相火,肝腎相火妄動擾亂下焦精室,致“陰精暗流而疏泄”,以此揭示“陽有余陰不足”的表現。明代汪機“營衛一氣說”以補氣即補陰立論,溝通和解釋了“陰不足”說,但其目的仍是維護滋陰說。

理論上徹底糾偏滋陰降火流弊的重任,則是由孫一奎最終完全的。孫一奎認為陰陽不能等同于水火,否定右腎屬相火并指為賊火之說,強調命門非水非火,“命門不得為相火,三焦不與命門配”,并作《丹溪相火篇辨》,不同意其“君火屬人、相火屬天和肝腎之火屬人、雷龍之火屬天”的主張,指其“認相火不真,前后自相矛盾”,認為無論在天在人凡屬正火都是主于生化的元氣,無論外來內生凡屬邪火都是有害于元氣的賊邪,將火分為正邪兩類,提出“外邪火、五志之火為賊火”的觀點,徹底否定了以相火為賊火的論調,為糾偏滋陰降火之弊提供了理論依據,也為其推行溫補培元之治掃清了障礙。

到了清代又有程鐘齡作《火字解》,分外邪實火(賊火)和內傷虛火(子火)兩類,確立了“賊至驅不可留”“子逆養不可害”的治療大法,分別提出了“發、清、攻、制”的驅賊火四法和“達、滋、溫、引”的養子火四法,使“千古晦義,一旦昭然”。

在汪機及其弟子“培元”實踐基礎上,明代又有羅周彥進一步辨析先后天元氣,吸收汪機“培元”之氣血陰陽并補的雙重意義,第一次將元氣分為元陰、元陽,明確提出“元氣空虛生百病論”,細分出4類具體可征的辨證概念,通過整理、歸納和提煉,系統完滿地總結出了“元陰元陽說”。

現代研究認為,羅周彥闡發的元氣具有物質性(功能性)、遺傳性、可變性3個特征,其本質類似于細胞生命。從受精卵細胞分裂到胚胎發育都體現出精子的激發作用,人就是由先天的精卵物質分裂增殖形成,細胞生命又依賴后天營養的供給,先天不足或后天失調均可能導致細胞生命力低下或發生退行性病變;元氣包括了中樞神經系統、內分泌系統、造血系統、免疫系統等功能,并與物質代謝有關;而從神經系統來看,元陰、元陽體現了自主神經系統的平衡和協調。

從命門元氣到元氣劃分理論,新安醫學家從抽象到具體,對哲學之“氣”進行了實用理性的改造和創新,徹底擺脫了“氣”無所不在卻無所指定的抽象,賦予了可以實證的科學內涵,深化和提高了元氣理論的實用價值。

從“固本培元”之論到“元陰元陽”之說,都強調脾胃之治,因為無論先天后天均需以脾胃為途徑。關于脾胃的調理,徐春甫和羅周彥均已認識到胃氣和脾陰兩方面的重要性,但明代醫家仍偏于脾胃之陽。清初吳楚溫補強調脾升胃降,主張脾胃分治。從元氣細分陰陽出發,到了清中期,理虛大家吳師朗提出外損致虛說和理脾陰的大法脈絡,葉天士提出“胃陰虛說”和養胃陰、救胃陰的治法,完善了脾胃學說,填補了理論空白。

繼續沿著元陰元陽劃分的思路,葉天士的“養胃陰”主要體現“治疫必重養陰”,仍是針對溫病火熱傷陰、消耗津液之證而設;鄭梅澗父子3人則針對白喉之治,提出“養陰清肺說”;余國珮重養陰潤燥之治,針對時運燥火強調“伏邪寧多用救陰”,治內傷持“欲作長明燈,須識添油法”之論。可見,兼顧氣血陰陽的固本培元治法,還為新安養陰清潤派的形成埋下了伏筆,新安醫學家觸類旁通、引申發明的功夫,可謂超世拔俗。

五、理性構建新知

科學不只是事實或規律的知識單元,更是反映事實和規律的知識體系,系統化、條理化、規范化和標準化是科學內在的本質要求。新安醫家不僅善于創新發明,更注重知識的系統整理、總結提煉、歸納分類和模式建構,如診斷有程鐘齡“八字辨證”,汪宏望診“相氣十法”;治療有吳師朗“虛損十法”,程鐘齡“醫門八法”“外科十法”;針灸有王國瑞子午流注“飛騰八法”等,還有從100卷《古今醫統大全》到90卷《醫宗金鑒》中對各科各方面的歸納凝練,都為中醫藥體系科學化作出了重大貢獻。

對中醫理論進行系統的歸納,無不體現了新安醫家對經典的心悟。明代吳正倫將《傷寒論》的病理,歸納為“表、里、虛、實、陰、陽、寒、熱”八個字和“有表實、有表虛;有里實,有里虛;有表里俱實,有表里俱虛;有表寒里熱,有表熱里寒;有表里俱熱,有表里俱寒;有陰證,有陽證”十二句話。清代程鐘齡進一步歸納為“表、里、寒、熱”四個字和“有表寒,有里寒;有表熱,有里熱;有表里皆寒,有表里皆熱;有表寒里熱,有表熱里寒”八句話,更簡約更實用。

以有限的篇幅對中醫臨床知識進行嚴謹系統的理性總結,以程鐘齡《醫學心悟》表現得尤為突出。其陰陽、表里、寒熱、虛實“八字辨證”法,是分步辨分外感內傷、表里、寒熱、虛實的連續二分法,至今仍是中醫分析歸類病情的辨證總要和綱領。現代研究發現,八綱證候與內分泌系統、神經系統、免疫系統以及物質能量代謝等方面存在密切的復雜機制,有其潛在的物質基礎,譬如表現在17-羥類固醇、淋巴細胞轉化率、cAMP/cGMP(環磷酸腺苷與環磷酸鳥苷比值)的高低變化上。八綱實質是對機體致病動因的八種“機體典型反應狀態”的概括,既有較高的臨床價值,也具有深刻的科學內涵。

醫門“汗、吐、下、和、溫、清、消、補”八法,有“中醫基本分類法”之譽,也有其深刻的作用機制內涵。現代研究認為,汗法能擴張周圍小動脈,促進循環,有利于有害代謝產物的排出;下法可增加腸血流量,促進腸道推進功能,保護肺腸、肝腎等功能;清法中清熱解毒類中藥有抑制炎性細胞產生炎性因子,調節免疫功能等作用;消法中化痰止咳平喘類中藥多能增強溶菌酶的分泌和活性,調節正常菌群,恢復微環境的生態平衡;和法如合理使用免疫增強劑與免疫抑制劑,可調節體液免疫與細胞免疫;補法能提高單核/巨噬細胞或中性粒細胞的吞噬功能,促進自然殺傷細胞(NK)的殺傷作用,提高紅細胞免疫功能及增加淋巴細胞數量,促進正常人體淋巴細胞轉化,促進補體、細胞因子的產生;溫法能顯著提高血漿IgG濃度,雙向調節cAMP/cGMP比值,刺激細胞因子參與機體免疫調控,增加腦血流量、增強腦組織能量代謝,擴張冠狀動脈、增加心肌血液灌注、增強心肌收縮力,調整胃腸運動功能、改善胃腸道血液循環。作為基本治法的分類,醫門八法具有一定的科學基礎。

六、承揚格致精神

“科學”是一個外來詞,英文“science”是從拉丁文“scientia”中衍生而來,本意為知識、學問,我國曾譯為“格致”,即“格物致知”,語出《禮記·大學》,理學家朱熹注為“即物而窮其理也”“窮理以致其知也”,核心則是格物致知論,即窮盡一切事物之理而達到極致,推及我心固有的知識以達到全知。格物以致知,隨事以觀理,窮理以應事,程朱理學為新安醫學的形成奠定了認識論基礎。

新安醫家認為,醫道至精至微,醫學要窮理盡性,格物致知,見微知著,知行合一。早在明代,徐春甫就將“力學”“明理”“格致”等列入“醫會條款”之中,并指出“醫學貴精,不精則害人匪細”“性命攸關,操術不可不工”;清代程知對先學每以“讀書不求甚解”為境界不以為然,指出“此語未可用之醫人”,醫者“須一一明其所以然,了如指掌”;程鐘齡認為,為醫“知其淺而不知其深,猶未知也;知其偏而不知其全,猶未知也”,這些論述都充分體現出了客觀理性的科學精神。

新安先賢“恥于深信,篤于深求”,以敏銳的觀察能力、豐富的思辨能力、嚴密的邏輯能力、傳神的概括能力和形而上的科學方式,努力探尋醫學新知,把握生命規律,建構知識體系。通過歷代不間斷地積累疊加,其原創性的理論成果十分豐盛,先知先覺的功夫令今人驚嘆不已,即使從現代經典科學的角度來分析,也很有說服力,為中醫學理論體系的構建、完善和提高作出了不可磨滅的歷史性貢獻,不愧有中醫藥學“硅谷”之稱。

胡適在《科學與人生觀》中說:“近幾十年來,有一個名詞在國內幾乎做到了無上尊嚴的地位,無論懂或不懂的人,無論守舊和維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對他表示輕視或戲侮的態度,那名詞就是‘科學’。”這位新文化運動的“開山鼻祖”,被認為是20世紀初期反對中醫的重量級人物,1920年在他罹患糖尿病和腎炎被西醫“判死刑”卻被名中醫陸仲安治好后,雖承認事實也對中醫的“真價值”有所醒悟,但仍堅持認為“中醫能治病但不認識病,很糊涂,所以不科學”。而在他奉贈給近代新安醫家王仲奇的一幀鼓勵之詞中,則明確指出其醫術有合于唐代孫思邈“膽欲大而心欲小”之旨和現代“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科學方法(彩圖2)。時中醫界有云“吾黨數陸王,盛名久洋溢”,將其與陸仲安并論,是否因胡適的緣故,有待考證。由此可見,胡適“反對中醫”可能是將其作為傳統中華文化的象征和符號來看待的。

科學與科學性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僅從形式邏輯加實驗實證的數理實驗科學類型來看,傳統中醫不完全屬于這樣的科學。局限于以今日的科學徹底否定昨日的知識體系,本身就是不科學的思維方法。現代研究也不難發現,在缺乏現代先進診療儀器的條件下所建構起來的中醫理論體系,其科學內涵即使從數理實驗科學的角度也一再得到了證明,僅新安醫學的科學內涵就能完全駁斥和否定中醫不科學的論斷。

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丁肇中的觀點值得深思,他在《應有格物致知精神》的演講中曾呼吁:“希望我們這一代對于格物和致知有新的認識和思考,使得實驗精神真正地變成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不糾結于中醫學是不是“科學”,更不考慮把中醫學改造成經典形態的“科學”,但應發揚理性思考的傳統精神,吸收科學實驗、循證醫學、數據分析、計算機技術、人工智能、復雜科學、組學、高概念思維等新的研究方法,使之成為構建中醫學體系的方式方法的一部分,進一步充實、完善和發展中醫學知識體系,以造福于人類社會,這是丁肇中的呼吁所給予我們的啟示,更是時代賦予中醫人的歷史使命和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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