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死去,就再也不會失去什么了,這就是死亡的起點。
——(日)村上春樹
1
凌漠已經將近一周時間沒有怎么正兒八經地睡過好覺了,但是此刻,他精神抖擻。
三天前,當他們把分析結果上報給守夜者導師,并請求警方支援的時候,他們卻被導師們狠狠地澆了一瓢涼水。幾乎和上一起抓捕行動一模一樣、照搬照抄、以逸待勞的辦法,在導師這一關就被直接推翻了。
這一周,火狐組選定的目標是案犯S。至于為什么會選擇他,還得從這個案犯犯罪之前的時候說起。
S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工廠司機,他最大的特點就是老實。準確說,應該算是一個膽小怕事、好好先生形象的人。在警方提供的所有問話筆錄里,可以看出,S一直生活得很平凡,在單位嚴格遵守領導指派的任何任務,對待同事唯唯諾諾、有求必應。不論同事之間發生任何矛盾,他也都是充當和事佬的角色,要么甚至縮頭不出。總之,他的人生準則就是,寧愿被欺千百次,也不得罪一個人。除了在單位,S的日常生活也非常規律,準點上班,準點買菜,準點回家。
在廠里,很多同事都把S當成逗樂取笑的對象,即便是一些過分的惡意玩笑,S也都一笑置之,從來沒有追究過。
正是因為這樣,當S涉嫌過失致人死亡罪的那起案件發生的時候,幾乎所有的領導和同事都大吃了一驚。在他們的心中,這個連狠話都從來沒有放過一句的人,這個行事萬分小心謹慎的人,怎么會如此冒失,導致一個人死亡?實在令人費解。
S的犯罪過程很簡單。S和被害人林永是同一部門的司機,平時除了駕駛車輛以外,還負責對工廠那幾輛破舊卡車和面包車的維修保養。一次,工廠的小卡車出現了故障,工廠老板依舊像往常一樣,為了節省開支,指示S和林永兩人對車輛進行維修。維修當時,車間里只有S和林永兩人。
據S交代,因為車間沒有專門維修汽車使用的起重機或者下陷槽,所以只能由修理工鉆到卡車下方進行維修。因為S是維修班的工人,而林永是副班長,所以理所當然地,先是由S探身車底,對車輛進行基本的維修。但是維修工作似乎沒有進展,所以林永又替換了S,進入車底,進行進一步維修。據S交代,他應林永的要求,進入車輛的駕駛室,想在空擋的狀態下對車輛進行發動,測試維修結果。可是沒想到,車輛原本就掛在行車擋上。出現故障的車輛,此時卻突然恢復正常,猛地向前沖了一截。即便S迅速踩下剎車,但車輪仍無情地碾過林永的腦袋。林永當場死亡。
當然,這些都是S的一面之詞,警方也是半信半疑。但經過調查走訪,一來修車指令確實是由工廠老板發出的,車輛出現故障需要維修以及維修成功都是未知且隨機發生的事件;二來S和林永關系交好,從未有過明顯的矛盾;三來S性格溫和,不存在殺人的動機和心理特征;四來經過現場勘查,林永確實是自己主動鉆入車底的,不存在別人強迫、脅迫的跡象;五來車輛猛然往前行駛之后,S確實有明顯的剎車動作。
綜合以上幾點,警方判斷,S的供詞應該是客觀、可信的。
公安機關經過前期調查認為,S不存在殺人的主觀故意,但是他應該預料到有人在車底進行維修作業而自己仍發動車輛是存在危險的,可是他并沒有預料到此類后果,導致林永死亡的危害結果發生。S的行為已經涉嫌了因疏忽大意而引發的過失致人死亡的犯罪行為。所以,在特大逃脫案案發之前,S正被關押在看守所候審。
不過,這并不是凌漠他們分析的關鍵。
在審查S入獄后的探視情況后,火狐組組員們發現,S是被探視最多的一名嫌疑犯,而且每次探監,都是他的妻子。從探監的監控視頻來看,S和他的妻子非常恩愛,每次見面都會隔窗痛哭。
這就引起了凌漠的注意。上一個案犯G,正是凌漠在茫茫卷宗之中找到了一條關于他孝道理念的線索,所以才引發了接下來對G家庭的調查,才發現了G的母親已經逝世,才在特殊時間、特殊場合把他抓獲。如果S的愛妻行為也可以成為一種執念,那么是不是就可以復制上一起案件的成功呢?
凌漠很擅長混跡于市井,于是他利用一天化裝偵查,走訪了S之前的鄰居、朋友。果不其然,在S所居住的小區里,幾乎人人都知道他們倆是一對模范夫妻,老年人對自己兒女的教育甚至都用S夫妻兩人作為范例。
雖然S的妻子現在依舊在家里,但是凌漠經過一天的蹲守,卻沒有發現S在周圍出現。即便是這樣,凌漠依舊認為自己掌握了很重要的線索,于是及時趕回基地進行報告。
凌漠認為,只需要對S的住處進行布控蹲守,對S的妻子進行全時監控,很快S就會露出馬腳,并且被抓捕歸案。不過,這一瓢涼水,就澆在這里。
唐駿在聽取完凌漠的報告后,冷靜地告訴他,有的時候成功就是運氣,而同樣的方法可以復制,同樣的運氣卻很難被復制。其實,警方早已經注意到凌漠發現的這一點,并且在一周前就對S的妻子進行了全時監控。時至今日,S并沒有出現,一點兒音訊也沒有。從這一點看,這種分析模式是不可能繼續下去的。
這對凌漠是不小的打擊,他辛辛苦苦花了半周的時間去研究的結果,居然就這么被全盤否定了。如果重新開啟新的分析線,時間上是來不及了。好在凌漠的記憶力超群,他躺在床上,腦子里就可以飛快地重復著之前看過的監控錄像。可不可以從監控里發現一些線索呢?想著想著,凌漠想起有那么幾個鏡頭,貌似有一些異常,但是奇怪在哪里,凌漠一時也想不清楚。
為了驗證自己所記無誤,接下來的時間,凌漠都花在了驗證監控錄像上。
雖然火狐組也有十一個人,但是監控錄像的時間跨度更長。十一個人閉門不出,天天在會議室里用各自的電腦快速播放著各個不同機位的監控錄像。其實在競賽開始的階段,幾乎每一段監控錄像大家都看過,只是沒有這么深入地研究。如今,有了重點的目標,重新觀看起來倒也不顯得那么枯燥。
一天深夜,凌漠終于通過監控證實了自己的記憶和懷疑。
監控里顯示的是一天中午,號房里所有的人都去了操場放風,只有S留在號房里做內務工作。在S打掃號房內的廁所的時候,他有一個明顯的東張西望的動作,然后從洗漱臺上拿了一個什么東西,放在馬桶里轉了一下,又重新放回了原位。
這是一個很敏捷的動作,在加速播放的過程中,如果不仔細看,還真是容易被漏掉。倒不是S打掃衛生的動作吸引了凌漠,而是他那個探頭探腦的動作引起了凌漠的警覺。
凌漠把播放速度減慢,一幀一幀地播放著,關鍵時候進行了截圖,并且放大。
因為是在白天,光線好,監控像素也就高。從凌漠截取的圖片中可以看出,S是從洗漱臺上拿了一把牙刷,刷了馬桶,再把牙刷放回了原處。
發現這個細節的時候,讓凌漠惡心了一下。
可是,這一切,又是為什么呢?S為了省事,用別人的牙刷刷馬桶?說不過去啊。作為對內務要求很高的看守所,怎么可能不配馬桶刷呢?
抱著懷疑的態度,凌漠快進到當天早晨的視頻。根據牙刷的大概位置所在,發現那把牙刷應該是屬于案犯A的,也就是那個著名的惡霸的。抱著好奇心的凌漠,還把視頻快進到了第二天早晨,A刷牙刷得津津有味,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
那么,難道是惡霸和S結下了什么梁子?不太可能啊,一個老實巴交的小人物,怎么敢、怎么會和一個“名震江湖”的惡霸發生什么矛盾?這個推斷準確嗎?
凌漠重新把周圍時間的其他角度監控也調取觀看,很快發現了另外一個沒有被其他組員發現的細節。在用牙刷刷馬桶的前兩天,也是中餐的時候,A舉起自己的碗,讓S去給他添飯(A作為惡霸牢頭,讓號房其他犯人為其服務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S在添完一碗稀飯后,轉身之前的一瞬間,有一個低頭的動作。
經過凌漠的仔細分辨,應該是S向那個碗里吐了一口痰。
凌漠徹底被惡心到了。
這絕對不是巧合,一定是A和S有過節。
然而,又經過一天對所有監控視頻的觀看,凌漠和他的組員們,都沒有發現A和S究竟有過什么明顯的肢體接觸或者口角。A在支使同號房的犯人們為他干活、為他按摩的時候,也從來沒有少過或者多過S,總之一切正常。想來也是,一個如此唯唯諾諾的人,怎么敢和黑老大對著干?
唯一可以作為疑點的是,有一次S在幫A按摩的時候,可能是力道沒掌握好,A推了一下S的腦袋。不過當時,S點頭哈腰,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凌漠覺得,S心中的芥蒂,很有可能就在此。如果這個假設成立,則說明S是一個表面憨厚老實、心胸卻非常狹窄的人。假如他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又不敢當面翻臉,就只能用這些下三濫的陰招了。雖然沒有對A造成什么實質性的危害,但至少S的心理卻被大大安慰了。
不過,即便證明了S陰暗的心理,可這又和S逃脫后不聯系他的愛妻有著什么樣的關系呢?
突然,凌漠靈光一閃,理清了一直囤積在他胸中的思路。以他的記憶力,可以清晰地記清楚S犯案卷宗里的每一個細節。如果當初林永是因為什么小事情得罪了S,極其小心眼的S,會不會就設計了這一場“過失”事故,殺了林永呢?
可是,從調查的情況看,林永和S關系很好,至少從外人來看,兩個人從來沒有過明顯的矛盾。但是案發當時,只有S和林永兩人在車間,完全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的存在。
如果存在矛盾,就應該是很小的矛盾,雖然不被周圍的人注意,但是狠狠地刺激到S自尊心的矛盾。如果這個矛盾,涉及了S的愛妻,S會不會就要先去解決這個問題呢?
不過,導致S進牢房的林永,此時尸骨已寒,報復何從說起?他的領導、同事們又在整個調查過程中,說著他的好話,他也不會去報復其他人。
看來,問題還是要從林永和S的矛盾,涉及S妻子的矛盾中去尋找。
想到此,凌漠決定再熬一個通宵,仔細研究S涉嫌過失致人死亡案的所有調查走訪的卷宗,那是一摞堆起來有半人高的卷宗。為了防止S存在殺人的“主觀故意”,警方著實做了大量的工作。
要從這么厚的卷宗里,尋找到林永和S之間的點點滴滴,實屬不易。
尤其是在天明的時候,戰鷹組整隊出發,去進行抓捕行動的情景,無疑是對火狐組每個成員心理的又一打擊。
凌漠知道,欲速則不達,他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讓自己可以在平靜的心理狀態下審閱卷宗。只有保持頭腦的高度清醒,才會在茫茫大海之中,尋找到那一根對他們無比重要的金針。
過目不忘的天賦,這時候就漸漸發揮了真正的作用。在閱讀詢問筆錄的時候,凌漠總是能記得住一些點點滴滴,追尋著這些點點滴滴的線索,凌漠希望能發現到一些他感興趣的東西。很多詢問筆錄之中,都記錄了一些S和其他人之間的雞毛蒜皮,很顯然,這些雞毛蒜皮并不算是什么事兒,被詢問人對S的表現評價,也都是“他當時只是淡淡的一笑”。同樣,這些雞毛蒜皮也沒有引起凌漠的青睞,畢竟任何正常人,在生活中,都少不了這些雞毛蒜皮。不過,凌漠最終還是找到了一絲希望,所有的卷宗中,就也只有這么一絲絲希望。
這是一份叫作焦祥的人的詢問筆錄,他的身份是工廠的保安。
焦祥稱,S絕對不會和任何人發生矛盾,即便是別人的矛盾,他也總會成為和事佬。如果一定要問有誰得罪過S,或者特指林永什么時候得罪過S的話,那只有一次。那是在林永死亡案件之前半個月左右,一次工廠青年職工聚會的時候,一桌人都喝得有些多。當時林永就開起了玩笑,說S又矮又胖,討個那么漂亮的老婆,實在是老天不公。怎么說,那么漂亮的媳婦兒也應該配焦祥這么帥的帥哥才對。林永還說,上次聚會,焦祥還和S的老婆眉來眼去的,不如讓S把老婆讓給焦祥得了。但開完玩笑后,林永也意識到S和妻子十分恩愛,這個玩笑有點過分,立即道歉了。當時,S只淡淡地一笑置之。酒后,林永和S還勾肩搭背地一起回家來著。所以,即便是有這個玩笑存在,但并不能成為S殺害林永的動機。
之所以這一段筆錄引起了凌漠的注意,是因為這是唯一和S的愛妻扯上關系的所謂“矛盾”。凌漠認為,如果S心胸狹窄、睚眥必報,如果他記了這個事情的仇,那么,他不僅會設計“誤殺”林永,也有可能會在逃脫后想方設法去把那個或許真的和他的愛妻“有染”的焦祥除掉。
這,或許就是半個月來S一直沒有歸家尋找妻子的原因。
當午時分,凌漠決定,從焦祥入手,追捕S。
因為擔心S比他們搶先一步,凌漠化裝成一個推銷保險的,在征得導師唐駿的同意后,立即趕赴了焦祥家中。因為詢問筆錄中有焦祥的詳細住址和聯系方式,所以省去了很多尋找焦祥的工作。
凌漠很是忐忑,怕他會遲到。如果他分析的不錯,S真的要來殺焦祥的話,遲了一步就是一條命啊!所以凌漠一路緊趕慢趕,趕在中午時分抵達了焦祥的住處。好在,焦祥此刻正好好地在家中吃著午飯。
畢竟是在市井之間摸爬滾打了十幾年,凌漠對自己的偽裝能力還是充滿了自信的。
雖然上門推銷保險的推銷員通常會引起別人的反感和警惕,但是凌漠早已在詢問筆錄里摸清楚了焦祥的性格,再加上他純熟的演技,凌漠很快就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和出色的演技取得了焦祥的信任。焦祥不僅盛情挽留凌漠在家中吃飯,甚至開始和凌漠推心置腹地交談了起來。
“保安不屬于高危職業,你符合購買我們公司最高額人身意外保險的條件,現在的套餐很劃算的。”凌漠先做了鋪墊,然后別有用心地問道,“對了,我看你身上連個疤痕都沒有,是不是從小到大,都沒有碰見過什么危險的事情啊?”
“我福大命大。”焦祥嚼著菜,說,“啊,也就昨天晚上那事兒算是有點危險吧。”
凌漠眼睛一亮,強壓著心中的興奮,說:“昨天晚上?危險?能和我說說是怎么回事嗎?當然,這絕對不會影響你購買保險的條件。”
“可能是那個人喝多了吧。”焦祥撓了撓腦袋,說,“我看那車開得就很不正常,橫沖直撞地就朝我來了。好在我身手敏捷,往旁邊一跳,躲在一根電線桿的后面。那車就直接撞電線桿上去了。車子好像撞得并不重,但是對我來說多危險哪,怎么的,也得下來道個歉什么的吧?結果那車里的司機就是不下來,我頓時就惱了,想去敲那車窗的,結果還沒等我敲上,那車直接倒車,然后開走了。”
“酒駕吧,萬幸。”凌漠故作鎮定地說,“那是一輛什么車呢?”
“好像是一輛桑塔納,還蠻經撞的。”焦祥完全沒有察覺出凌漠的異樣。
“什么顏色的?”
“黑色的。”
“記住牌照了嗎?”
“本市的,具體的就沒記了,反正也沒對我構成傷害。”
從焦祥家出來,凌漠立即打電話給唐駿,要求唐駿幫忙協調市局指揮中心,查清近幾天來丟失的黑色桑塔納轎車。如果掌握了車輛的車牌號碼就更好查了。
S是專職司機,還具備維修汽車的能力,偷一輛桑塔納行兇,是他的行事風格,而且對他來說并不難。看來,凌漠的這一系列推斷,都被事實印證了!
一邊等著唐駿的回復,凌漠一邊指揮隊員們在焦祥家周圍撒網尋找那輛車頭應該被撞癟了一塊的桑塔納轎車。
警方也派出了一隊特警前來協助搜查。
唐駿是在傍晚時分打來電話的,查詢無果,看來是車主還沒有發現自己的車子已經被盜了數天。
即便是沒有結果的電話,依舊沒有讓凌漠沮喪。因為火狐組的搜查圈擴大到焦祥家周圍五公里范圍的時候,他們發現了一處偏僻的水塘。
水塘是在一條村村通公路的旁邊,面積不小,周圍荒草叢生,但是他們可以看到,塘邊的荒草中,正在升起一陣陣青煙。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凌漠的心中升起。他想起一周前戰鷹組的戰敗而歸,他想起中午剛剛得知戰鷹組的目標再次被人殺死在先。
不出所料,這次,他們的目標也死了,死在這個水塘之中。
2
隱藏在荒草之中的,是一輛黑色桑塔納的尾部。準確說,應該是一個被撞得完全變形的尾部。甚至,這個被撞毀的尾部,還在往上冒著青煙,看來這一起事故,并沒有發生多久。可惜,這條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和車輛,所以即便是在白天,也絕對不可能找得到目擊者。
車輛的前半部已經全部陷入了水中,看不真切。凌漠心里著急,也顧不上脫掉衣服,直接跳進了這個污濁的水塘,潛到了水下,想看看車里的究竟。
所料不錯,通過桑塔納側面的車窗,凌漠看見了駕駛室里的一具仿佛被泡白的尸體,即便已經死了,但是從衣著和面貌,可以確定正是案犯S無疑。
凌漠在用完了蓄積在肺部的氧氣之后,頹廢地爬上了岸。不僅因為火狐組本輪必敗,更是因為自己辛辛苦苦分析出來的結果,并沒有能夠完全得到當事人的確證,當事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了。究竟S是真的過失致死了林永,還是要故意殺了他,永遠不得而知了。
很快,接到指揮中心的調度,交警的事故部門以及刑警的法醫都趕來了現場。在特警的幫助下,他們用拖車直接把桑塔納連同車內的尸體,從水塘里拖了出來。
這真是一個偏僻的地方,警方這么大的動靜,甚至都沒有吸引來一個圍觀群眾。
桑塔納里面已經充滿了污濁的塘水,尸體因為水的浮力作用,在車子的駕駛室中來回晃悠。隨著車子被打撈出水,駕駛室中的積水也逐漸漏出,尸體就那樣重重地趴在了方向盤上,車子發出長久的悲鳴。
“他有沒有什么致命性損傷?死因如何?”凌漠來不及去問正在對尸體進行尸表檢驗的法醫,轉頭就問自己同組的搭檔,程子墨。程子墨據說原來是個醫生,因為覺得跟活人打交道太麻煩,所以主動申請轉讀法醫專業。她本來就懂一些法醫知識,這些天的特訓后,更是突飛猛進,連一起培訓的聶之軒都對她稱贊有加。程子墨除了具有先天優勢的法醫專業,更是對其他物證檢驗專業學習也進步甚快。朱力山一直認為,程子墨是“尋跡者”最優秀的人選之一,和聶之軒不相上下。但是有些男孩子氣的程子墨本人卻對一些狩獵小組的課程更感興趣,在她自己看來,當一個“捕風者”或者“伏擊者”都是極好的。
“看起來沒有什么明顯的損傷。”程子墨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不慌不忙地說,“死者有明顯的窒息征象,口鼻腔充滿了蕈[5]狀泡沫,很顯然,他是溺死的。”
“溺死?”凌漠說,“難道這真是一起交通事故?”
“是交通事故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負責現場勘查的交警隊事故科的民警聽見凌漠說的,于是指著地面上的剎車痕說,“路面上有明顯的剎車印記,根據輪胎寬度以及輪距,顯然不屬于這輛桑塔納,而是一輛大貨車的。”
“被大貨車追尾,然后掉進了水里?”凌漠說,“是意外?”
交警點點頭,說,“從痕跡上看,應該是。然后,大貨車選擇了逃逸。”
“不過,案子還是很有疑點的。”另一邊的法醫已經結束了尸表檢驗,走過來說,“首先,桑塔納的擋位是掛在了空擋上,顯然不是一個行駛狀態。其次,我們一般見到的追尾,都是導致前車往前行進,而這么長的一條路上,桑塔納居然被準確無誤地頂進了這個小小的水塘里。再次,我們看看駕駛室,沒有任何掙扎的跡象,尸體就那么老老實實地坐在座位上,動也不動地等著淹死。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汽車的車門并沒有落鎖,在這種水不深、水壓力不大的情況下,死者完全可以打開車門逃生,但是他沒有。”
“我也覺得蹊蹺。”凌漠說,“根據我們調查組前期的工作情況來看,結合前面被殺的兩個逃犯,這第三個逃犯也在我們抓住他之前死掉,而且都有偽裝,實在不可用巧合來解釋。看來他是在一種昏迷狀態下,被大卡車撞進了水塘里。可是,他為什么會昏迷呢?”
在當地警方的普通警員看來,凌漠、蕭朗他們,只是市公安局招納一些年輕人進行培養并組建的一個重大案件調查組,都不知道有守夜者組織之說,所以凌漠也依據守夜者的規矩,對民警稱“我們調查組”,而不是說“我們守夜者”,對身份進行了隱瞞。
“能夠造成人體昏迷的因素不外乎幾種。”法醫說,“顱腦外傷、窒息、中毒或者突發疾病。從尸表來看,并沒有發現支持這些因素存在的依據。不過,我們會進一步進行尸體解剖檢驗,從而確證之前的推斷。”
程子墨點頭認可。
“那么,尋找這一輛大貨車,有希望嗎?”凌漠轉頭問交警。
“這邊的村村通都沒有監控錄像。”交警說,“假如兇手熟知附近道路,可以利用監控盲區逃離現場。假如他再具備一些維修功底,修好車輛的撞擊面,就真的無跡可尋了。如果真的是法醫說的那樣,這個兇手為了故意殺人,做得還是很干凈利索的。我們會抓緊時間在附近排查可疑車輛,看能不能發現線索。”
這樣的結局實在讓凌漠很不舒服。他不僅讓兇手趕在他之前殺害了S,現在連兇手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殺害S的,都搞不清楚。
不甘心的凌漠,跟著法醫一起趕到了位于市殯儀館內的法醫學尸體解剖室,想一探究竟。
第一次觀看解剖的凌漠,遭受了巨大的心理震撼。在市井混跡十幾年,他自認為見過大風大浪,但是在自己的同類被開腸破肚的場景面前,還是不能直視。程子墨則不然,要不是法醫堅稱她還沒有鑒定資質,她肯定也拿著刀上臺子了。
法醫在一項一項地排除。排除顱腦損傷和脊髓損傷,排除中毒,排除自身存在致命性或者致昏迷性疾病,排除人為因素導致的機械性窒息。最后的結論,死者可能并不是處于昏迷狀態落水的,而是處于一種自愿狀態,所以并沒有展開自救的行動。或者,死者把車停在路上睡覺,落水的一瞬間因為冷水刺激,導致短暫性意識喪失。
法醫也知道,即便是自殺入水,很多人也會下意識地展開自救動作。但是在科學似乎無法解釋的情況下,也只有這兩種解釋了。
這兩種解釋就代表了兩種結論,一種是他殺,一種是意外。法醫無法從尸體征象或者現場勘查中發現線索。
尸體解剖結束,已經是深夜了。
凌漠失落地離開,和組員們會合后,返回組織基地復命。
導師們聽說凌漠回來,紛紛起床,在會議室聽取了火狐組行動的內容,以及最后的結果。雖然本周的行動,火狐組的分析非常精彩,超過了戰鷹組,但是和上周一樣,導師們不僅要考慮過程,更是要考慮結果。
兩組本周的工作結果都是未能成功捕獲犯罪分子,但是都尋找到了案犯的下落。不管案犯有沒有死,只要活著見到人或者死了見著尸,對于脫逃案的辦理,都是可以定論性的結果。所以這一周雙方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既然結果一致,那么時間就成為論輸贏的指標。戰鷹組發現M的尸體,是在中午十二點左右,而火狐組整整比戰鷹組晚了六個小時。
所以,除了唐駿,其他導師一致判定本輪競賽,戰鷹組獲勝。根據游戲規則,火狐組應該通過投票或者組長指定的方式,淘汰一名表現最不盡如人意的學員。
凌漠受到唐駿的重托,自然不會像蕭望一樣犧牲自己,又不好直接指定淘汰某人,所以他決定用投票的方式來淘汰一名學員。投票儀式還沒有舉行,就有一名學員站了出來。他認為自己在整個行動中甚至連一個意見、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所以他就是那名最不盡如人意的學員,他選擇了自我請辭。
淘汰工作沒有顯得那么不近人情,大家都感激地和被淘汰的學員做了擁抱,目送著他收拾行裝,消失在夜幕之中。
凌漠此時已經沒有精力去悲傷或者不舍,他的腦袋里充滿了疑惑。他暗自捏了捏拳頭,在自己的心里發誓,一定要把這件事情調查清楚,一定要把殺人兇手繩之以法。雖然這個兇手殺的,并不是什么好人。
第二天一早,當戰鷹組的學員們聽說他們取得了第二輪的勝利后,沒有歡呼雀躍。和凌漠一樣,他們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疑惑和擔憂。他們完全不知道兇手的殺人動機是什么,完全抓不住兇手的尾巴,他們接下來的工作,又會遇見什么樣的情況?
緩解大家情緒的,是兩天后蕭望的一個電話。
電話打來的時候,蕭朗正帶著大家在會議室里開會,他見哥哥打來了電話,興奮異常,趕緊打開了手機免提,讓大家都能聽得見哥哥的聲音。尤其是唐鐺鐺,最近幾天,她好像都瘦了不少,話也不多,但一聽到蕭望的聲音,立即恢復了活潑的本色,久違的酒窩也露了出來。
“你們還好嗎?蕭朗,聽說你當了組長,要好好干哦!”蕭望的聲音還是那么溫和可愛。
“好!”
“好!”
“好!”
學員們爭相回答道。
“我現在在東北。”蕭望說,“我似乎已經抓住了V的尾巴!”
“你查清他的身份了嗎?”
“沒有,這個人似乎就是一個沒有身份的隱形人。”蕭望說,“越是調查,我越覺得他神秘異常。電話里是說不清楚的,等這一階段我調查結束,就回去告訴你們細節。我基本知道了他的體貌特征,這里有人在案發后見過他。”
“也就是說,他真的是那邊的人?”蕭朗說。
蕭望的聲音充滿了自信:“不錯,我用案犯的體貌特征在他可能出現的區域進行了尋找,沒多少天,就發現了端倪。給我提供線索的,是一個洗腳房的技師。這個女孩子之所以對V印象那么深,是因為在給他洗腳的時候,發現他的右腳腳掌有六個腳趾。一般人手上長六個指頭不少見,腳上的,她還是第一次見。”
“六趾兒?”蕭朗饒有興趣地說,“不過看守所入所人身檢查記錄里怎么沒有提到?他身份不清,這些都是可以作為個體識別的依據啊。”
蕭望很高興,說:“一周不見,你長進不少啊,臭小子。我可以理解辦案人員,他們也會注意這些個體識別特征。但是腳上長六趾的這個特征太隱蔽了,沒有發現也很正常。總之,我現在是有一點兒線索了,我會繼續追查。你們那邊怎么樣?”
“我們這邊,倒是越來越撲朔迷離了。”蕭朗說,“到目前為止,已經有三個倒霉蛋被殺了。夸張的是,我們居然完全抓不住這個兇犯的線索。”
“是嗎?這也太不可思議了。”蕭望沉吟了一會兒,說,“即便是V也被殺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尸體。”
“你一個人在外,得注意安全啊,望哥!”唐鐺鐺甜甜地囑咐。
“知道啦,鐺鐺,放心吧!我一身好武藝。”蕭望笑著說。
電話一掛,大家都在熱烈地討論著V的事情。雖然他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盜竊犯,對案件的整體偵破思路并沒有任何影響,但是大家都在熱烈地盼望著蕭望可以通過一己之力追回一個逃犯,這樣大家又可以團聚了。
即便相處只有一周的時間,蕭望真的是給大家留下了極其好的印象。
會場里亂哄哄了一陣,因為唐鐺鐺的一句話而恢復安靜。
一直坐在角落里刷著手機的唐鐺鐺,突然來了一句:“媒體已經開始關注咱們這事兒了。”
“什么?”蕭朗吃了一驚。
吃驚的不僅僅是唐鐺鐺說的信息,更是因為唐鐺鐺在接到蕭望一個電話之后,立即就恢復了斗志。吃驚之內,還夾雜著醋意。
唐鐺鐺打開電腦,連上投影儀,然后用無線網絡連接了微博網頁。很快,幕布上出現了一條微博的畫面:
南安市看守所出現越獄事件,神秘幽靈人獵殺逃脫案犯。
這是那條微博上顯示的新聞標題。點開詳情,里面的報道更是詳盡。
因為越獄大案之前有過報道,所以這篇文章的筆墨幾乎都用在了那個“神秘幽靈人”的身上。報道稱,有一個神秘的幽靈人,總是能夠在警方趕到之前,先將逃脫的案犯殺害。采用的手段各異,但是都是極其殘忍。比如對于強奸犯,就有割掉其生殖器的動作,這是模仿古時的“宮刑”,用以懲治性犯罪的人。
報道甚至有更深層次的描述,稱“神秘幽靈人”一般都會駕駛一輛復古風形狀的摩托車,游蕩在全市各地,追尋逃脫者的蹤跡,一旦發現蹤跡,立即將其殺死。古怪的是,只要這個“神秘幽靈人”一出現,逃脫者就不會做出任何反抗,乖乖就范、引頸待戮。可見,這個“神秘幽靈人”很有可能有著某種神奇的力量。
文章的最后,記者還給這個“神秘幽靈人”冠了一個名號,因為他若隱若現,且經常騎著摩托車作案,所以稱呼他為“幽靈騎士”。
“真是一篇不辨是非的文章,這不是在做錯誤的輿論引導嗎?”蕭朗聳了聳肩膀,說。
“對于警察來說,是一個負面新聞。但是對于這個所謂的‘幽靈騎士’,可不算是負面新聞。你看看這篇微博后面的轉發和評論。”聶之軒說。
這條微博從發出到現在兩個小時的時間,已經有三萬多條轉發和六萬多條評論,甚至還有十幾萬的點贊。可以說妥妥地穩居熱門微博排行榜之首。
然而,這近十萬條的轉評,居然一邊倒地贊美著“幽靈騎士”。
“渾身散發著正義的力量,讓邪惡不敢反抗。”
“干得漂亮,對于這些垃圾,就應該及時清除。”
“比警方利索多了。”
“有了幽靈騎士,我頓時感覺好安全。”
“在wow中,騎士就是正義的化身,他有個技能叫作‘制裁之錘’,還有個技能叫作‘懺悔’,都能讓對手動彈不得,不能反抗。幽靈騎士不枉這個名號!名字取得好!”
“幽靈騎士加油,全部殺光!”
“宮刑什么的好刺激,建議法律里也加上這條。”
“這樣的行刑者能代表我們。”
……
“好嘛,這就成神話英雄了,和蝙蝠俠、蜘蛛俠、超人什么的一樣嘛!”蕭朗說,“或者是孫悟空?”
“雖然說,這個輿論實在不太好,但是倒是給了我們一個提示,不是嗎?”聶之軒看著蕭朗說,“我覺得,組長你應該考慮考慮,這些記者,或是這些網民說的有沒有道理。比如,‘獵殺’這個用詞就很有意思。”
蕭朗皺眉低頭不語。
“不過,這么詳盡的報道,記者的信息是從哪里來的?”唐鐺鐺說。
“沒有不透風的墻。”聶之軒說,“信息化時代了,沒有什么可以瞞得住的了。只是,這些涉及辦案細節,透露出去,是違反紀律的。”
“那個什么復古的摩托車,是不是杜撰的?”唐鐺鐺問,“聽起來很有畫面感的樣子,騎著那樣的車,披個披風什么的,到處‘行俠仗義’。”
“還真不是空穴來風。”聶之軒說,“上次我們從小區撤離后,警方對小區所有的監控都進行了調閱。在特定的時間段,有很多兩輪車的出入。但是,只有一輛摩托車引起了偵查員的注意。倒不是因為它造型獨特,走復古風。而是因為騎車的人戴著一個全套式的頭盔,行跡有些可疑。很可惜,對周邊進行搜索,沒有找到這輛摩托車的所在;對視頻的分析,也沒有找得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因為頭盔,更是看不真切嫌疑人的樣貌;對摩托車行駛軌跡追蹤,發現它總是走沒有監控的小路,很快就逃脫了警方的視線。目前,對于這輛摩托車的追蹤還在進行當中。”
“這么重要的信息,記者也能掌握?”蕭朗說。
“還有就是,被害者確實在遇害前都沒有任何反抗。”聶之軒說,“這個應該只有專業人員才知道,但是記者都詳細掌握了。”
“不管記者怎么寫,咱們得有本事把這個所謂的‘幽靈騎士’給抓回來,那才能有個好交代。”蕭朗說,“你還別說,經過網友們的這一點撥,我仿佛對這個‘幽靈騎士’的作案動機,還真是有了一點兒想法。”
“說來聽聽。”聶之軒笑了笑,說,“看和我想的一樣不一樣。”
“組長,傅老師召集你一個人去教官會議室。”一名學員從門口進來,插話說,“好像說是開什么緊急會議!”
3
心里忐忑的蕭朗推門走進了教官會議室。會議室里只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外公傅元曼,另一個是自己的“對頭”凌漠。推門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兩個人都轉頭看著蕭朗。
傅元曼看見了自己的外孫,露出了久違的微笑,下巴上的白色胡須都翹了起來。而凌漠依舊是那一副冷冷的表情,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燈光下,他臉上的刀疤仿佛有些猙獰。
看見外公的笑容,蕭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他大大咧咧地走到外公身邊坐下,斜靠在椅子上,一副舒服的表情。
“找你們兩組的組長來,是想聽聽你們現在的看法。”傅元曼的開場白。
“姥爺,啊不,傅老爹,您說的看法是指?”蕭朗笑著問。
“是指對目前殺害多位逃犯的嫌疑人的作案動機的分析,以及下一步工作的重點。”凌漠插了話。
“我又沒問你。”蕭朗白了凌漠一眼。
雖然蕭朗的心里對這個凌漠依舊不存什么好感,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次蕭朗心里并沒有真的生氣。他自己也很奇怪,或許,這兩周的培訓和工作,把他的性情改變了?又或許,凌漠這個裝酷的家伙,讓他不那么討厭了?
“凌漠說的不錯。”傅元曼笑著說,“我首先想問問,你們對‘幽靈騎士’作案動機的分析。”
這或許是一個表現的機會。兩組的組長究竟誰優誰劣,或許是導師組們的一個考核項目。
蕭朗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說:“我們偵查課的時候,導師說了,對于系列案件的分析,最重要的是先串并案件。我覺得吧,首先得串并這三起殺人案,是不是一個人做的呢?如果只是巧合,那咱們還分析來分析去,豈不搞笑?”
“我覺得可以串并。”凌漠說,“從針對的目標,對象沒有反抗等方面看,肯定具備串并的條件。”
“我覺得也是。”蕭朗說,“而且至少有兩起案件可以判斷兇犯騎了兩輪車。”
得到蕭朗的贊同,凌漠微微笑了一下。
“我不是認可你啊,你別自作多情,我是就事論事。”蕭朗看見了凌漠竟然在微笑,趕緊補充了一句。
“既然可以串并,那他的作案動機又是什么呢?”傅元曼問,“我也給你們交個底。現在的狀況是,在導師們中間,對作案動機的判斷,也有兩種看法。第一,和逃脫案無關的某人,因為得知逃脫案的一些細節,開展的所謂‘行俠仗義’的行動;第二,逃脫案中的策劃者,為了滅口,或者為了某種這些逃脫者內部的秘密。”
“對于作案動機的看法。今天微博上炒得很熱的那則新聞報道,還是給了我不少提示的。”蕭朗說,“新聞報道的題目,用了‘獵殺’二字。其實,從宏觀上看這幾起殺人案,不就是一場‘獵殺盛宴’嗎?‘幽靈騎士’針對的目標是我們追捕的逃犯,但是又不是所有的逃犯。畢竟警方還是抓回來了不少活的案犯。這也能從側面反映出,兇手并不是滅口。因為掩蓋策劃越獄的罪行,需要滅口的話,應該一個都不放過。我感覺,他獵殺的目標,是逃犯中的一些重刑犯。他認為他自己才是正義,才是法律,所以想滿足自己心中的那種英雄情結,做一些‘替天行道’的事情。”
“也不全是重刑犯吧,我們剛剛追捕的S就不是重刑犯。”凌漠說,“一個過失致人死亡的嫌疑犯,罪名認定了,也就五年以下的刑期。如果你剛才說的‘他只獵殺重刑犯’的這個論斷不成立的話,就不能排除是滅口。”
蕭朗頓時語塞。
“可是,你不是說,那個S是個極有心計的人嗎?”傅元曼插話道,“而且,你還判斷,那一場過失致人死亡的事件,其實說不定就是S策劃的一起殺人案件。”
“可那只是我的分析。”凌漠說,“從法律角度看,是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S故意殺人的。疑罪從無。”
“你能分析到這一點,‘幽靈騎士’就也有可能分析到這一點。”傅元曼說,“而且,如果蕭朗說的不錯,‘幽靈騎士’認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解決法律解決不了的問題的話,那么這種十惡不赦,但法律上不能裁判的人,才更應該是‘幽靈騎士’感興趣的人。”
“是啊。”蕭朗見自己的意見被外公支持,而且自己不能解釋的問題被外公完美解釋了,顯得格外高興,立即附和道,“第一個案犯H是涉嫌強奸罪,且殺了被害人。雖然最終H很有可能被判處死刑,但是現在考慮到人道主義,執行部門都是執行注射死刑。這樣的‘人道主義’刑罰,并不能讓‘幽靈騎士’得到滿足。所以,切割生殖器的這個動作,正是暴露了‘幽靈騎士’的一些內心想法。第二個案犯M是涉嫌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罪,這樣的罪名,顯然很難被判處死刑。‘幽靈騎士’可能認為殺人償命是必須的,所以也殺死了他。第三個案犯,也就是你們‘火狐’組辦的那個S,就更具備這樣的特征了,剛才,姥爺,啊不,傅老爹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凌漠不知道是被蕭朗說服了,還是原本的想法就和蕭朗一致。他并沒有反駁,依舊是一副淡淡的表情。
“你倆不錯,通過和你們的談話,我解決了導師們之間都沒有解決的爭端。”傅元曼說,“尤其是蕭朗說的幾條,似乎真的有那么些道理。”
“我贊同。”凌漠冷冷地說,“這個所謂的‘幽靈騎士’就是在做一些自認為‘為民除害’的事情。不過真的很慚愧,我們總是慢他一步。”
“很顯然,你們也看到了網絡上的微博。”傅元曼說,“沒有想到,這個人如此惡劣的行為,居然取得了百分之九十網民的支持和擁護。如果我是這個‘幽靈騎士’,就會在網絡上獲取無比的自豪感和成就感,那么,他接下去依舊會繼續作案。”
“您是想說,我們下一步的工作思路?”凌漠說,“既然‘幽靈騎士’肯定還會作案,而且他的作案方向就是逃脫的重刑犯,那么,我們下一步工作思路,是不是要圍繞那一些可能被判處死刑的、作案手段殘忍的、可能被以‘疑罪從無’的法律精神裁定為無罪的重刑犯來進行?”
蕭朗見自己的想法被凌漠搶先說了出來,顯得很不服氣,舔了舔嘴唇,白了凌漠一眼。
“指導思想,我已經明確了。”凌漠看都沒看蕭朗一眼,說,“傅老爹請放心,火狐組一定會竭盡全力,贏得此次戰役。”
凌漠是一語雙關。此次戰役有可能是偵破逃脫大案的大局,贏得此次戰役的意思就是指最終案犯全部按時抓回。此次戰役也有可能是對戰鷹組的競賽,贏得此次戰役的意思就是指最終淘汰戰鷹組的全部組員。
蕭朗如此聰明之人,怎么會聽不出他的一語雙關,他緊接著說:“戰鷹組無論什么時候,都是不可戰勝的。”
他的意思就是,他們不會被犯罪分子戰勝,同時也不會被火狐組戰勝。
傅元曼見兩個年輕人斗嘴斗得甚歡,忍不住笑了起來:“好,我喜歡你們倆的雄心壯志。那么,接下來的時間,我不要求你們必須抓捕到人回來,每周勝負的評審,也不以能否抓到人而論。我要求你們全心全意地投入重刑犯的抓捕工作中去,淘汰機制,由導師把控,淘汰人員,由導師綜合評價后決定。至于一些犯罪行為輕微的案犯,我們會著警方加大力度去追捕,你們就可以置之不理了。”
傅元曼這樣的決定,表面上看起來是給學員們減輕負擔,拋開競賽淘汰的煩惱。實質上,是把所有的重擔都壓在了學員們的身上。既然警方的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了犯罪行為輕微的案犯身上,那么重刑犯不被殺、全被抓這樣的任務,自然而然就由學員們獨立挑起了。
傅元曼這樣的決定,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后做出的,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場賭博。警方警力有限,把學員們從幕后、游戲競賽的角色,轉變為分析研究的主體,實在是冒著很大的風險。但從傅元曼的角度,他從這兩周的考察來看,這些學員身上真的綻放出了遠超他預期的風采。他們一個個年富力強、思維開放、與時俱進,具有這幫老家伙不具備的創新精神。而且,他們個個天賦異稟,個個是可塑之才。
總之,傅元曼覺得,可以賭上一賭。
蕭朗和凌漠面色凝重,他們似乎從現在開始,就已經感受到了肩膀上的擔子。他們迫不及待地趕回各自組里,立即就開展工作。
不過傅元曼慢悠悠的一句話,留住了他們。
傅元曼說:“你們倆知道,為什么這次緊急會議,只有我一個人在嗎?”
“這是一個很久遠的故事。”傅元曼說,“是我們守夜者組織的秘密。”
見傅元曼仿佛要說出一些什么秘密,已經起身準備離開的兩人,不約而同地重新坐回了座位,用期待的眼神盯著傅元曼。
傅元曼被兩人的表情逗樂了,笑著說:“守夜者組織內的秘密,現在還不是告訴你們的時候。只是我們接下來討論的這個問題,我不想其他導師知道。或許,這些問題會讓他們舊傷復發,拾回那些他們都不愿意去回憶的回憶;或許,這些問題會刺激到這幫老家伙敏感的神經。”
“什么問題啊?”蕭朗瞪著大眼睛,“這么夸張。”
“別緊張。”傅元曼說,“我就是想知道,對于‘幽靈騎士’的做法,你們有什么看法。我是說,你們會覺得,他這樣做,對嗎?”
兩個人完全沒有想到傅元曼會問這個問題。為什么會問這個問題?和守夜者組織的“秘密”有什么關系呢?兩個人顯然都在努力地想通過“幽靈騎士”的所作所為來推測守夜者組織的秘密,紛紛低頭不語,搜腸刮肚地尋找著詞語來詮釋自己內心的想法。
“有個美劇,叫作《嗜血法醫》,還有部老的香港電影,叫作《夜叉》,里面的主角,就做著‘幽靈騎士’做的事情。”蕭朗率先打開了話匣子,“是,我承認,這些劇作很刺激,確實能滿足很多人的英雄情結。但我總覺得,他們不是英雄。”
傅元曼眼里的光芒閃了閃。
“很簡單。”凌漠淡淡地說,“私刑都能被提倡,要法律做什么?”
蕭朗的高談闊論被凌漠的一句話直接給終結了,顯得有些尷尬。
“法律也有很多懲治不了的惡人。”傅元曼說,“剛才我們說的都是例子,還有一些被鑒定為精神疾病的嫌疑犯,還有很多‘疑罪從無’的人,還有很多未成年但是作案手段殘忍的人,都可以逃脫法律的制裁。有些惡劣的犯罪,也僅僅是注射死刑就結束。”
“‘疑罪從無’的原則,雖然聽起來像是對大家不利,其實,對每一個公民來說,這才是真正的保護。”蕭朗又重新找到了話題,說,“寧可錯放一千,也不錯殺一個,這樣,每個人心中才會有安全感。另一方面,法律對于證據鏈要求嚴格,也是對警察的一個嚴格要求。要我說,那些‘疑罪從無’處理的案件,要真的有冤情,就不該怪法律,而該怪警察。”
蕭朗發表這樣言論的時候,已然把自己置身事外了。雖然聽起來有些刺耳,但是說的句句是實話。
“這個我贊同。”凌漠說,“至于精神病人和未成年人,之所以法律有相關規定,自然有他的道理。只要我們加強監管,這類案件本身就極少。說到這個‘幽靈騎士’,用S的那個案子說吧。即便是我,也只是一個大膽的猜測,說他是故意殺人,而在法律中,顯然故意殺人的證據是不充分的。換句話說,S很大的可能,也就是過失致人死亡。確實,如果他真的是有故意的想法,他確實逃脫了法律的制裁。但這都是極端案例,我們還是相信,人心本善的。我們還是要相信,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刻意,是可以被發現的。至于注射死刑,人道主義也沒有什么不對吧?”
“無疑,‘幽靈騎士’的行為是對法律的踐踏。”蕭朗說,“正義的前提是沒有差錯。近些年,因為‘疑罪從無’理念的深入人心,在我這個非警人員看起來,冤案還真是沒見過多少報道了。單看這一點,就蠻好的。”
“是啊,實質上,我從唐教授代理的案件來看。”凌漠說,“警方偵查能力真的很強,雖然不排除可能存在一些證據不足、‘疑罪從無’的案件,但那絕對是極少數。”
蕭朗緊接話題:“有監督、有約束的執法,才是真正的正義。動用私刑,隨心所欲,那來源于行刑者內心的陰暗。那所謂的‘正義’,是黑暗的‘正義’。”
“你們倆總結得都很棒!沒有想到,你們一直不合,但在這個問題上,卻能出奇地一致。”傅元曼笑著說道。
蕭朗和凌漠對視了一眼,又同時把眼光挪開。傅元曼的直言,讓兩個人有一些尷尬。不過就這一眼對視,蕭朗突然發現,凌漠臉上的刀疤不那么猙獰了,甚至還有些順眼。
“希望今天的談話,僅限于我們三個人之間。”傅元曼說,“即便是導師們,你們也絕對不可以透露一二。”
兩個人雖然不明就里,但還是點頭應允,在傅元曼的注視下,并肩走出了會議室。
“組長為什么要問我們這些?”凌漠頭也不轉地對蕭朗說。
居然主動找話題和自己搭茬,蕭朗有些意外,他也不好意思不做回應,于是頭也不轉地說:“堅定我們追捕‘幽靈騎士’的決心吧,生怕我們也成了‘幽靈騎士’的腦殘粉。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沒有這兩周的學習,我還真說不準進了‘幽靈騎士’的后援團呢。簡稱幽粉吧,哇哈哈,還挺好聽。”
“說不定我也會。”凌漠默默地說。
“我姥爺是多慮了,還搞得那么神秘兮兮的,不懂。”蕭朗說,“但是,我認為,‘幽靈騎士’早晚是我的盤中菜,他逃不出我的掌心。”
“也可能先落進了我的掌心。”凌漠波瀾不驚地說。
“嘿,我看你是想多了。”蕭朗很不服氣。
“那不如打個賭?”凌漠冷笑了一聲,“我們兩人,誰先抓住‘幽靈騎士’,另一個人主動退出守夜者組織。”
“這,這……”蕭朗有些猶豫。
“不舍得了?”凌漠用挑釁的眼神盯著蕭朗。
“誰不舍得啊?你以為當警察是什么香餑餑啊?只是我和別人有賭約,三個月不能退出。”蕭朗說,“如果三個月之內退出了,我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費了。要是等到三個月之后,想留爺,爺還不伺候呢。”
“如果你輸的話,比我損失小很多了。”凌漠說,“我如果不能在守夜者里留下,說不定出去之后連唐教授的助教也做不了了。你不是很想看我落魄的樣子嗎?怎么樣?敢不敢?”
蕭朗聽完,頓時笑了,他伸出右手,說:“有什么不敢的,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凌漠靜靜一笑,握住了蕭朗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