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季娜伊達·吉皮烏斯
- 白銀時代詩歌金庫(全集)
- (俄)曼德爾施塔姆 馬雅可夫斯基等 (俄)阿赫瑪托娃 茨維塔耶娃等
- 4785字
- 2020-01-10 16:06:16
季娜伊達·尼古拉耶芙娜·吉皮烏斯(Зинаида Николаевна Гиппиус,1869—1945),詩人、作家、批評家,老一代象征主義的代表之一。梅烈日科夫斯基的妻子,生于達官貴人之家。188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新人》問世于1896年,第一本詩集出版于1904年。宗教哲學學會的積極成員,《新路》雜志的編者之一。十月革命后逃亡國外。吉皮烏斯同梅烈日科夫斯基一樣,是宗教神秘主義的信徒,她認為詩歌是一種“禱告”,是對理性世界即“彼世”的不倦追求。吉皮烏斯擅長寫抒情詩,她在描寫和抒發(fā)女性內心的感受方面非常細膩、精確,節(jié)奏明快、語言流暢、結構講究都是她突出的特點。她是一位有影響的詩人。
《歌》
我的窗欞高居于地面之上,
高居于地面之上。
我只看見天空映照著夕陽,
天空映照著夕陽。
無垠的天空蒼茫而冷清,
如此蒼茫而冷清……
它不同情這顆可憐的心,
我這顆可憐的心。
唉,我在瘋狂的苦惱中
眼看就要死去,
我追求我不知道的東西,
不知道的東西……
這個愿望不知來自哪里,
不知來自哪里,
但心兒渴望并祈求奇跡,
祈求發(fā)生奇跡!
啊,讓從不存在的事物來臨,
不存在的事物來臨!
那神奇的蒼天向我保證,
蒼天向我保證。
但我無淚地哭泣,為虛假的承諾,
為虛假的承諾……
我需要世上沒有的一切,
世上沒有的一切。
1893
《無力》
我用貪婪的眼睛注視著大海,
我被禁錮在陸地,在岸上……
我站立在深淵上方——蒼穹上方,
欲飛向藍天,卻沒有翅膀。
我不清楚,該反抗還是屈從,
沒有膽量死,也無勇氣生……
我親近上帝,可不能祈禱,
我想要愛,卻欲愛不能。
我把雙臂伸向太陽,伸向太陽,
卻見一幅云彩掛出的慘淡幕帳……
我隱約覺得,我知曉一個真理——
但如何付諸言語——頗費思量。
1893
《獻詩》
蒼天萎靡不振地低垂著,
可我深知我的精神高可及天。
你我如此親近,簡直匪夷所思,
可彼此仍然深陷孤獨的泥潭。
我的道路冷酷無情,
它把我引向死亡之境。
但我愛自己,一如愛上帝,——
愛能拯救我的靈魂。
假如我在途中筋疲力盡,
我會懦弱地低聲抱怨,
假如我能奮起抗爭,
勇敢說出對幸福的祈愿,——
不要離開我,一去不回啊,
我們倆在一同去往東邊。
蒼天幸災樂禍地低垂著,
可我堅信我們的精神高可及天。
1894
《夜之花》
啊,不要相信夜晚時刻!
它充滿了邪惡之美的魅惑。
在這個時刻人們更接近死亡,
只是奇怪——花兒還生機勃勃。
安靜的四壁昏暗、溫暖,
其實壁爐里早已熄火……
我等待著花兒們的背叛,
它們全都仇視我、憎恨我。
置身其間我感到燥熱不安,
它們的芬芳窒悶又大膽,——
但離開它們絕無可能,
不可能躲得開它們的箭。
黃昏透過血紅的帷幔
將余暉撒到枝頭、葉片……
于是柔嫩的身體復蘇了,
邪惡的花朵睜開了睡眼。
那些有毒的海芋有節(jié)奏地
將汁液滴落在草坪上面……
一切那么神秘,那么可疑……
我隱約聽到小聲的爭辯。
它們顫動著,發(fā)出窸窣和喘息之聲,
仿佛敵人,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全都認識我,我想,——耳朵靈驗,
都在伺機下手,用毒汁要我性命。
啊,不要相信夜晚時刻!
要當心邪惡之美的魅惑。
在這一時刻我們更接近死亡,
只有花兒們還生機勃勃。
1894
《十四行詩》
我不懼怕近在咫尺的鋼刀,
我不懼怕寒光凜凜的利刃,
然而生活的圓圈勒得太緊,
像蛇一樣將人緩慢地窒息。
讓我的悲傷煙消云散吧,
我再不會為之敞開心扉……
它們從此變?yōu)檫b遠的過往,
一如你——我那多余的愛!
任生活壓抑,我氣息尚存,
我已登上臺階的最后一級。
一旦死亡來臨,我會欣然前往,
順從地走進它沒有痛苦的影子:
就像秋天的白晝在蒼茫的天空
愉快而從容地悠然死去。
1894
《愛是專一的》
只有一次:一個波浪
泛起浪花而后消散。
心兒不能活在背叛之中,
愛是專一的,容不得背叛。
我們會憤怒或游戲,
或扯謊——但心中靜謐。
我們永遠不會背叛,
靈魂唯一——愛亦專一。
難免單調也難免寂寥,
單調令人強大無比。
生命流逝……漫漫人生
愛是專一的,永遠專一。
唯有不變中才有無窮,
唯有恒常中才有幽深。
道路愈遠,永恒愈近,
愛是專一的——也愈加分明。
我們用熱血回報愛情,
但忠誠的心堅貞不渝,
我們愛著,以專一的愛……
愛如死亡,只有一次。
1896
《題在書上的詩》
我喜愛抽象之物:
我用它創(chuàng)造生活……
我喜愛撲朔迷離,
我喜歡與世隔絕。
我是我神秘而又
非凡的夢的奴隸……
但為那唯一的語言
我在此找不到詞語……
1896
《微笑》
相信我,以往的哀傷,
我不會留戀走過的路,
只是它們苦澀的印跡
猶在心底,無法消除。
時光飛逝,但我心依舊,
過去了的無法重新找回。
如今我這忠貞不渝的愛
勝過一切歡樂百倍千倍。
沒有幸福、恐懼和羞恥,
也不知會將我引向何處……
不過有一點我堅信不疑:
我會改變,但此心如初。
1897
《瞬間》
高高的天空在窗外閃亮,
傍晚的天空寧靜、明朗。
孤獨的心因幸福而啼泣,
它因天空如此之美而歡暢。
閃爍著靜靜的入夜前的光,
這光是我快樂的源泉。
此刻世界上闃無一人,
只有上帝、天空和我。
1898
《愛》
我的靈魂沒給痛苦留位置:
愛情就是我的靈魂。
靈魂打碎了它所有的愿望,
為了讓它們死而復生。
太初有言[1]。等待圣言吧。
它就會豁然敞開自身。
已行的事——后必再行[2],
你們和他——不可離分。
最后的光明根據同一個標志
均衡地播撒給所有人。
全都去吧,哭著的和笑著的,
全都去吧——向他靠近。
我們在塵世的解放中走向他,
必將有奇跡發(fā)生。
世間萬物彼此聯系在一起——
還有大地和天空。
1900
《血》
我召喚愛情,
我向愛情敞開我的心。
殷紅的、殷紅的血,
安靜的、安靜的心。
請教會我的手,
讓信仰充盈我的心。
殷紅的、殷紅的血,
安靜的、安靜的心。
不要向神秘挑戰(zhàn)。
此刻正處于秘密中——我的心。
殷紅的、殷紅的血,
安靜的、安靜的心。
我們道路一致,愛情!
請把我們融入一顆心。
殷紅的、殷紅的血,
先知的、先覺的心。
1901
《跟大家一樣》
我無所求,一無所求,
我依照原樣接受一切。
我什么都不想改變。
我呼吸,我活著,我緘默。
凡要發(fā)生的——我接受,
我接受疾病和死亡。
凡要發(fā)生的——必會發(fā)生!
我不想破壞,不想開創(chuàng)。
這一切會走向何處——上帝知道!
但一切是怎樣還會怎樣。
大地和天空堅不可摧。
還有生與死——亙古如常。
1901
《為另一個祈禱》
我的主啊。我的父。
我的開端。我的結束。
你中的子,子中的你,
我以圣子的名字請求你
并在你面前點燃
我的蠟燭。
我的主啊。我的父。凡我所愿者
請你拯救和庇護。
我的精神因你而復活。
我不為人人求祈,啊上帝,
我只為那一個
在我面前毀滅的人,
我更看重他的得救。
我只為他懇求你。
主啊,接受我的愿望吧!
啊,點燃我吧,一如我點燃蠟燭,
但愿你能把解脫,
把你的愛,把你的拯救
賜予我所愿的那一個。
1901
《恐懼與死亡》
對于自己,我無所畏懼,
無論遺忘,無論激情。
我不畏懼凄慘,不畏懼睡夢——
因為一切盡在我掌握之中。
對于別人,我無所畏懼,
我并不祈求他們的獎賞;
因為在人世我愛的不是自己……
我對世人不存任何奢望。
我永不會為我的真理而懼怕,
因為我對意愿信之彌篤。
我也不怕罪孽,無論欺凌,無論勞苦……
對于罪孽——自有寬恕。
只有一事,我永遠無力面對——
恐懼,在最后離別的時候。
我害怕翅膀冷冰冰的扇動之聲……
這樣的折磨我無法承受。
我的主啊我的上帝!憐憫我、撫慰我吧,
我們是那么脆弱,裸體赤身!
請賜我力量,以面對死,賜我純真,以面對你,
賜我勇氣,以面對生……
1901
《女裁縫》
已經三天我不跟任何人交談……
而思緒——兇狠又貪婪。
背疼腰酸;無論我朝哪兒看——
到處都是淺藍色的斑點。
教堂的鐘聲鳴響,止息;
我始終一人獨守空房,
火紅色的絲綢弓著腰
在笨拙的針下吱吱作響。
任何現象都會打上印記。
一個同另一個似乎連在一起。
接受了一個——還會努力猜測
后面的一個——那藏而不露的東西。
這絲綢我覺得像一團火,
你看,又不是火,而是血,
而血只不過是一個記號,代表
我們貧乏的語言所稱作的愛,
愛——只是些聲音……但以下的
在這夜晚時刻——我不想多講。
不,不是火,不是血……只是錦緞
在膽怯的針下吱吱作響。
1901
《干!》
歡迎你光臨,我的失敗,
我愛你,如同愛勝利一般;
我傲氣的杯底蘊含著謙恭,
快樂和苦痛——始終血肉相連。
晴朗的夜晚,在安睡的水面——
有一片云霧仍在盤桓;
最后的殘酷含有無限的柔情,
神的真理中也藏著神的欺騙。
我喜歡我這無限的絕望,
我們的歡樂只剩下最后一點。
我只知道有一事千真萬確:
無論怎樣的杯盞都應——干!
1901
《蜘蛛》
我的世界就是這間僧室。
僧室低矮而又局促。
而在四角——四只蜘蛛
在不知疲倦地忙碌。
它們敏捷、肥碩、骯臟,
悄悄編織著它們的網……
它們一刻不停的勞作
既單調乏味,又令人恐慌。
它們將四塊蛛網連成一片,
一張更大的網就這樣織成。
我看得分明——它們的脊背
正在惡臭的暗塵中移動。
我的目光在蛛網下逡巡。
這網一旦粘上,休想掙脫。
四只肥胖的蜘蛛煞是歡喜,
那是野獸才有的洋洋自得。
1903
《周圍的一切》
可怕的,粗野的,黏著的,齷齪的,
生硬而又遲鈍的,始終丑陋的,
令人作嘔的,卑鄙且不誠實的,
滑頭的,可恥的,下賤的,擁擠的,
表面心滿意足的,暗里放蕩不羈的,
平庸而又可笑的,膽小而又可惡的,
像泥濘、沼澤和泥潭一樣寂寥的,
既配不上生也配不上死的,
奴性的,無賴的,流膿的,陰險的,
間或灰暗的,沉湎于灰暗的,
一蹶不振的,抱殘守缺的,
愚蠢的,干枯的,昏睡的,惡毒的,
僵尸般冰冷的,渺小得可悲的,
并非轉義的,虛偽的,虛偽的!
可無須抱怨,哭泣里沒歡樂可言。
我們知道,我們知道:物極必反。
1904
《紊亂的心律》
假如心跳驟然間停止……
靈魂深處充滿平靜和歡愉……
仿佛心兒同某個人相約……
而生命將自己的面孔遮蔽……
而突然——
沒有完結,新的循環(huán),
心臟重新叩開閥門,
脈搏消失——再次出現,
它急劇地跳動、跳動,
而靈魂又在隱隱作痛。
數字、期限和時間的法則
重新凌駕于靈魂之上,
血液在奔流,發(fā)出漆黑聲響,
沒有黑夜,沒有白晝,
低吟,敲擊,加速,振蕩,
而突然——
心跳又一次停止……
我看見了你的眼睛啊,無限女神,
靈魂在你的視線下消融……
啊,你別走,我唯一的,忠誠的,
全身縈繞著漸逝的歡愉的
無所不知的女神。
1905
《假如》
假如你不愛雪,
假如雪中沒有火,——
你就不會愛我,
假如你不愛雪。
假如你不是我,——
我們就見不到他,
他就不會讓我們結合,
假如你不是我。
假如我不是你,——
我會化為蒸汽不留痕跡,
猶如喧吼不已的海水,
假如我不是你。
假如我們不在他里,
旋為二者的合一,
系于同一鎖鏈,環(huán)環(huán)相扣,
假如我們不在他里,——
就是說還早,上蒼未允,
就是說,我們命中注定
沒有資格沐浴他的光芒,
在塵世,在他身上重生……
1905
《溢水口》
給勃洛克
我心憂郁、陰沉,
戴著詞語的枷鎖。
我是一汪黑水,結著霜雪,
在封凍的兩岸之間。
你不要到我的近前,
懷著人類可憐的溫存,
靈魂以擋不住的先知先覺
幻想著雪野里的火。
假如在迷惘而多刺的心中
你看不見自我,——
那說明它沸騰的冰冷對你
已經一無所求。
1905
《不愛》
如夾著雨的風,你敲打窗欞,
如黑色的風,你唱:你是我的!
我是古老的混沌,我是你的故交,
你唯一的朋友,——打開吧,打開!
我抵住窗欞,不敢打開,
我抵住窗欞,掩飾著恐懼。
我保衛(wèi)、守護、愛撫、憐惜
我最后的光——我的愛情。
混沌在笑,無眼的風在呼喊:
你會戴著鐐銬死去,掙脫吧,掙脫!
你了解幸福,你形單影只,
幸福在自由之中——也在恨里。
我全身發(fā)冷,我虔心祈禱,
我勉為其難地為愛祈禱……
雙手發(fā)軟,我結束戰(zhàn)斗,
雙手發(fā)軟……我推開窗戶。
1907
《石頭》
身體的石頭壓抑著精神,
颯颯作響的潔白翅膀,
致力于創(chuàng)造的輕盈思想……
身體的石頭壓抑著精神。
身體的石頭窒息著肉身,
與一個秘密相糾纏的童趣,
一種迅疾而又開放的柔情……
身體的石頭窒息著肉身。
石頭與石頭之間無路可走。
我們被埋葬于同一片土地,
又被自身中的自我兩相分離……
我們彼此之間無路可走。
1907
《突如其來》
另外的道路難行……
生活的打擊兇狠……
人群中這是何人
拋出這么殘忍的眼神。
你是誰,疲憊、兇惡、
憂傷的旅行人?
你是我未來的朋友,
還是我遠方的敵人?
我們被鎖進同一個
痛苦、悲傷和煩惱的圓圈……
我相信,無論如何你都是朋友,
哪怕我并不知道——你是誰……
1908
《就是這樣》
如果光明熄滅——我會兩眼發(fā)黑。
如果人成了野獸——我會恨他。
如果人比野獸還壞——我會殺了他。
如果我的俄羅斯完了——我會一死了之。
1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