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涼下來了,尤其是傍晚時分,要是穿個小褂指定凍得打哆嗦,可沿岸纖夫們卻各個都是光眼子。
為啥要脫光呢?他們不怕冷嗎?干起活來一出汗的確就不怕了,可干完活呢?全身是汗,冷風一吹,還是會凍得上牙碰下牙。
但他們還是不穿衣服,脫得赤條條的,怕磨破了僅有的好衣服就不能去干別的了。拉纖的時候渾身緊繃扭曲發力,無論身體自己繃住還是纖繩磨損都會讓衣服破出大洞。
補丁針線,這些都是要用錢的,可這苦日子最缺的就是錢。條件好的腳底下蹬雙草鞋,條件不好的就赤著腳,也不管遷道上沒有清除干凈的石子硌腳了。真正全身上下一絲不掛的還是占大多數,所以遷道附近是不準女人靠近的,這是這一帶運河沿岸的規矩。
纖繩綁好,纖夫準備就緒,王大爺走在前面,象征性的拉著纖繩發出一聲與他往日聲音不同的高亮號子。纖繩繃得筆直,眾人渾身肌肉也都隆了起來,身體宛如一條傾斜的桿子,隨著號子不斷向前邁著堅毅的步伐。
號子聲,流水聲,船只的木頭響,繩子的摩擦音,加上纖夫們有節奏的喘息,這構成了一曲真實卻殘酷又震撼人心的樂曲。
這幾艘商船負重極多,這導致吃水很深,加之這一代河道淤塞,所以此刻順水也要拉纖。往日要是從南往北拉,則是逆水行舟更是費力。
自漕運停止后,清淤的事情朝廷就已經不管了,過往商船該克扣克扣,但只拿錢不辦事,反正大清朝現如今江河日下風雨飄搖的,不多撈點錢多積攢點實力,哪兒能對得起頭上的頂戴。
黃河北徒后運河的水本來就少了,再不清淤這河道就沒法走了。這般一來纖夫的生意就好做多了,商船肯定是來回運貨,不會似漕船一般近乎空回,所以來回都要用纖夫。
剛開始纖夫生意忙了,要的錢還多了,后來吃這碗飯的人越來越多,價格也就又降了下來,商家則趁機不斷壓榨。
為了這事兒,纖夫之間沒少打架,后來推舉出了個頭領,也就是王大爺負責調解安排,這才人人可以果腹,不至于因為內斗被商家剝削。
縱然是順水行舟,可肩膀還是被磨得生疼,防磨下力的寬布照樣在阮天雄的肩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他不敢松勁兒,怕松了以后王大爺就不會叫自己了,他和林平也就都沒活兒了,熬一熬待肩膀長了厚繭就不疼了。
纖夫、赤裸、汗水、晚霞、運河,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美。船過了淺灘淤泥,正常航行了起來,船上的霍老爺發了錢,眾纖夫領到了一人三十個銅板的酬勞。
這就不少了,平時也就十幾個銅板,緊著褲腰帶就夠一個人五六天嚼谷的,就是一家人也足以熬到下一艘船到。三十銅板直接翻倍,日子肥了起來。林平掂著手里的銅板,看著阮天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天雄哥,晚上吃頓干的吧,天雄哥?!?
阮天雄無奈的笑了:“成,不管啥時候,你都忘不了吃?!?
林平高興地蹦了起來,也顧不上剛才纖道上的石子磨破的腳底了。一聲銀鈴般的笑從船上發出,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偷偷打開窗戶向外觀瞧,一眼就看到了林平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
林平鬧了個大臉紅,當即沖著小姑娘做起了鬼臉。見她笑得愈發開心了,頓時是惱羞成怒從地上抄起石子就要砸過去,卻被旁邊一個大叔眼疾手快的給攔?。骸靶∽?,可不敢這樣,人家是大戶人家,你這是不想活了?!?
“我就是嚇唬嚇唬她,沒想真砸。”林平扔了石頭說道,也不知道是真話還是假話。
這么一對話,大家才想起來自己沒穿衣服,雖然對方只是個小女孩,但畢竟是個母的。大家瞬間紛紛捂住下面,轉而有的倉皇而逃,有的則放了開來反而甩著走,低聲說著葷笑話。
白玉雪捂著眼睛,回轉頭去頓時也是羞紅了臉。真該死,剛才還真沒注意,一開窗戶就看到一個瘦的皮包骨頭的小孩兒上躥下跳的,而且還光著屁股,嘴里嚷嚷著什么吃吃喝喝的??纱蠹乙霍[她才想起男女大防,越想越羞越想越惱,抄起桌子上的點心盒扔了出去。
姑娘家力量哪有這么大,即便船離著岸邊很近卻還是沒扔上去?!皳渫ā币宦朁c心盒落入水中。
林平眼疾手快下水去撈,他提著那精美的木頭盒子,一手劃水一手盡量把盒子抬高,努力不讓它進一點兒水。
林平可是從昨天就沒吃一頓整飯,剛才拉纖也費力頗多。馬上摔死英雄漢,河里淹死會水人,阮天雄怕他出事,趕緊也下水幫忙,卻猛然看到有幾道黑影鬼鬼祟祟的爬上了船。
阮天雄一驚,看那仨人好似也是這附近的,定睛觀瞧還真是。這仨人曾經也是纖夫,后來憑著夠狠夠壞便出了頭。說不上欺男霸女的卻也經常訛詐別人東西,還想從大家拉纖錢里強行抽成。
拉纖的都是窮苦人掙得就是勉強糊口的錢,哪里還有錢給他們上供,于是聯合起來打了他們三個一頓。
再后來王大爺當上了纖夫的頭兒,一切有秩序了起來,這仨人就更沒飯轍了。王大爺多次叫他們再回來拉纖,多少能混口飯吃,結果三人懶散慣了,現在成天吃了上頓沒下頓,就靠小偷小摸和耍賴訛詐勉強果腹。
這三個人怎么會在船上呢?看他們偷偷摸摸的樣子,定是趁著纖繩解下,船上一陣忙活時上了船。又見這三人手里提著大刀片子,估計是有了歹意。
這幫好吃懶做的玩意兒,怎么總想著走邪路呢?又不是沒手沒腳的。阮天雄眉頭微皺,也沒多想當即是大叫一聲:“干啥呢!”
大船上的船員也不是吃干飯的,本來看著兩人下了水就多看了兩眼,此刻聽聞叫喊當即循聲看去。這三名纖夫有倆人跳水而逃,土制的刀片子都扔在了船上,另一人卻被當場拿住捉了個人贓并獲。
人被帶到了白敏恒面前,都不用怎么問,那歹人就篩了糠,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禿嚕了。其實他們就是覺得商船有錢便想使壞,連偷帶搶指定能撈個肥年出來。
“瞎了你的狗眼!白家的船都敢動。”看家武師的頭兒杜城一腳踢在那歹人身上,歹人差點被踢吐了血,卻不敢聲張只是跪在地上不斷叩頭求命。
霍華拜拜手道:“拖出去打斷腿送衙門吧?!?
幾個保鏢武師聽到安排就要動,卻見老杜沒動,又紛紛停下來。老杜看向白敏恒,恭敬地問道:“老爺,您看……”
霍華知道自己越皰代俎了,不過還是略有不快,把不快藏在心底,尷尬的笑了笑。
白敏恒知道自己不在的日子都是霍華說了算,也沒在意這個,只是道:“此人也是未遂,霍華,我覺得就不用打斷腿了,打一頓送到衙門自有他的罪受?!?
“全憑老爺吩咐。”霍華恭恭敬敬道。
待歹人被拖下去,白敏恒端起茶杯飲了一口茶才問道:“對了,方才聽他講說有人喝了聲,咱們才發現了端倪,到底是哪一位?有過罰有功賞,咱們可要好好獎賞。”
“不是咱家的人。”老杜道。
“哦?杜師傅,那是哪位?”
“好像是個纖夫?!?
白敏恒笑了:“倒是個正義之士,白家知恩圖報,快請上船來,我要見見此人?!?
此刻阮天雄和林平早就上了岸,他們穿上了衣服,一幫人圍成一團正在那兒看木盒里的東西。那些東西做的真精致,好像是什么糕點,卻又叫不出名字來。雖然盒子密封的很好,但還是進了一些河水??煽v然被水泡了點,看起來卻還是那么好吃,一開蓋子甜甜的奶香味兒就撲了出來。
“這是啥??!”林平先拿出一塊兒咬了一口,眼睛瞬間就亮了。
周圍的人聞到這股香氣也止不住的流起了口水,林平見此趕緊扣上蓋子,一把抱在了懷里,好似誰要吃就要跟別人拼命,然后求援似的看向阮天雄。
阮天雄也猶豫許久,在林平耳邊低語幾句,林平心不甘情不愿的把盒子遞了過去。阮天雄打開,林平狠抓了幾塊兒樣子不一樣的,用衣服包住,然后飛也似的跑向了窩棚:“秀才秀才,有好東西了。”
阮天雄看著林平欣喜若狂的樣子,心中有些酸楚,想著現在傷好些了,不行明天再去多干一份工,今年過年只怕是要在外面過了,多少也要讓兄弟過好點兒。
阮天雄提著木盒對大家道:“林平他害羞不好意思給大家說,我們來這里后凈給大家添麻煩,大家沒少幫我們。家家都有孩子老人的,這剩下的東西就讓王大爺給大家分了,都嘗嘗?!?
今天拿了不少工錢,又有好東西吃,一個個歡欣鼓舞,上下兩層糕點瞬間被分了個干干凈凈。
一盞茶的功夫后,阮天雄提著空空的木盒回來了。林平一把奪了過來,嘴里沖顧敬亭嘟囔著:“是不是很好吃,都是天雄哥,這下……怎么都沒了,混蛋啊?!?
他哭喪著臉,把臉趴在盒子上嗅著,繼而伸舌頭舔了起來,阮天雄忙道:“別,趙老六和麻子都舔過了?!?
“嘔!”
看著林平陣陣犯嘔,顧敬亭和阮天雄笑了起來。猛然窩棚的門簾子被挑開了,王大爺先躋身進來。
這一片的棚戶里沒有房門的可不止阮天雄一家,通常鄰居串門也沒那么大規矩,推門就進看見有人就說事兒,沒人就拉倒,反正屋里也沒啥值錢的可偷的。要是站在門口喊,純屬是懶得進去而已,并非懂禮貌重規矩。
可緊接著又跟進來了三個漢子,為首的環眼濃眉,膀大腰圓,扎煞著絡腮胡看起來就孔武有力。身后倆人雖然不高卻也是精壯之人,腰帶剎的很緊,同樣是一身黑色短打,精明干練也像是練武之人。
“這就是小阮?!蓖醮鬆數?,隨即對阮天雄他們說道:“這是剛才商船上的杜大爺……”
話音未落,就見林平趕緊把那盒子往背后推了推,用身子掩住,以為是為了這盒點心找上門來的。老杜看在眼里暗自哂笑,剛才下船的時候聽小姐說了,可莫要把她偷看纖夫的事情說出去。
老杜輕咳一聲說明了來意,阮天雄倒是沒什么,跟著他們回了船上。
白敏恒一眾人等大多都是南方人,而阮天雄是一員標準的山東大漢,白敏恒就喜這種江湖好漢,當即圍著轉了一圈連連點頭稱好,弄得阮天雄毛骨悚然。
現在聽說有錢人流行什么養優蓄臠,他頓時渾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想說自己不好男風,龍陽斷袖皆是萬死不從。
“啪!”正想著呢,白敏恒拍了拍阮天雄的肩頭,說道:“好漢子,又高又壯的,哪里人???”
“給您回話,東平石碣村人。”
“果然是一員山東大漢,那怎么就跑到這山東邊上徐州地界了呢?”
阮天雄三言兩語說了過往,自然沒提落草為寇的事情,怕人家多心。聽罷,白敏恒哈哈大笑,直說三個人能闖禍,又讓人再把顧敬亭和林平請來,今夜就停在了這里休息,明日白天再趕路,要與他們好好聊聊。
顧敬亭給白敏恒的印象尚可,看得出來是個讀書人,倒是也算靈巧不算腐儒。林平則就是個不懂事的小家伙,看到一盒新的糕點就忘乎所以了。
這是北京餑餑鋪的八大件,算不得什么好東西,帶回去作為特色買了不老少,奶硬酥三大類,幾十樣給林平展開,林平笑的都哭了。
可唯有對阮天雄,白敏恒是越看越喜歡。這大個子就甚是喜人,再加上懂規矩肚子里又有些墨水,說句話這孩子也反復琢磨特別好學,還是真思考真往肚子里拾。最主要的是阮天雄眉宇間的一股正氣,面由心生,這是掩藏不住的。
人要是對了眼就怎么看怎么覺得好,比如韓大蟲就覺得顧敬亭是上天入地環宇獨有的才人,白敏恒雖不迷信阮天雄,卻也是起了愛才之心。
當夜他就設宴款待,還問阮天雄既然別無去處,不如跟著他去做事,要是干得好也能賺些錢。到時候給家里重建祠堂修橋補路,一定能得到諒解。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兄弟三人相互對視,紛紛答應下來。白敏恒心里高興,就讓霍華和杜城也上了桌大家一起喝兩杯?;羧A初見三人,眼睛卻直勾勾的看向了顧敬亭,顧敬亭也是一愣,想了起來,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兩人心中不禁同時暗道一聲:怎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