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縣李繼遷寨消失在了烈焰之中，清兵不僅殺光了所有未及逃走的居民，還到處挖掘墳墓，翻尸曝骨，阿濟格認為徹底摧毀李自成的家鄉桑梓能夠沉重打擊大順軍的士氣。兩年前，明朝的三邊總督汪喬年就想靠挖掘李自成的祖墳，摧毀其先人尸骨來戰勝李自成，結果并沒有改變他兵敗身死的命運。今天的阿濟格也是一樣，清軍在米脂的暴行不僅沒有嚇倒大順軍，反而讓他們本就快要按捺不住的憤怒更加如烈焰般沖天燃起。

阿濟格在太原損失的不僅僅是時間，陳永福的堅壁清野做得太徹底了，在有些地方甚至還放火燒山，清軍在圍攻太原期間糧草供給十分艱難。人餓兩頓還好說，馬匹則因為缺乏豆料和水土不服大批死亡。阿濟格原計劃繞道蒙古索取馬匹，但是由于在太原耽擱的時間太久，再北上蒙古，勢必耽誤和多鐸夾擊陜西的時間，因此阿濟格決定直接西渡黃河，進軍陜北。在吳堡、葭州、米脂、綏德四地屠掠一番后，阿濟格兵分兩路，以姜瓖部為主力的綠營部隊兩萬人北上榆林，進攻高一功、王永強所部，他自己則率領六萬清軍主力南下延安，與大順軍李過部決戰。

隸屬阿濟格麾下的吳三桂和尚可喜隱隱覺得不妙，清軍剛剛經過一場圍城戰，又快速行軍穿過晉西北的山地，已是人困馬乏。阿濟格這樣輕敵冒進，真的不會有事？根據情報，榆林的高一功所部大概有一萬人左右，被姜瓖困住，另外李來亨部七八千還在晉西北，與綠營康鎮邦部對峙，李過手上能拿出來作戰的兵力充其量不過三萬人而已，以六萬清軍打三萬順軍，難道還不手到擒來嗎？阿濟格認為，李過一定會選擇在延安籠城死守，絕對不敢出戰。吳三桂和尚可喜則沒有這么樂觀，他們在山海關與李過交過手，深知此人陰鷙剛狠，出手絕不留情，部隊的戰斗力也很強悍，如果被他抓準機會，就算是八旗兵也不見得就能在有人數優勢的情況下高枕無憂。因此，吳三桂和尚可喜特意領了保護炮兵、輜重的任務，落在了隊伍的最后。

清軍已經渡過青澗河了，但還是沒有見到順軍的蹤影，阿濟格決定在瓦窯堡宿營，這里是明軍的一座邊防要塞，北依青澗河，南靠李家川，西側有龍虎山作為屏障，應該很安全。阿濟格指揮的以八旗兵為主的前隊三萬余人在瓦窯堡扎營，吳三桂、尚可喜等部組成的后隊約三萬人則在青澗河北岸結寨呼應。

而此時在龍虎山上，有幾個人正在俯瞰這片區域。這里是李過的家鄉，他閉著眼睛也知道這里一山一水的位置。六萬清軍，如同一只猙獰的巨獸一樣，仿佛有摧毀一切的威力，但是李過知道，再強大的軍隊也不過就是一群人類的集合而已，他們會死亡，會恐懼，因此也就不存在“不可戰勝”這一說。

李過問身旁的田虎：“韃子六萬，我軍三萬，你看這一仗該如何打？”田虎是前營的右果毅將軍，現在是前營的最高指揮官，前營在順軍五大主力中受創最重，早在與孫傳庭決戰的時候，前營就在救援寶豐的戰斗中損失很大，左果毅將軍謝君友戰死。慶都之戰中，前營為主力部隊斷后，制將軍谷可成戰死。現在整個前營只剩下了一萬來人，但是斗志十分高昂，復仇情緒強烈。

田虎原本是明軍總兵王紹禹麾下的一名下級軍官，崇禎十四年闖軍攻打洛陽的時候，洛陽正處于嚴重的缺糧狀態，不僅僅是老百姓，連士兵甚至田虎這樣官職不高的軍官都食不果腹，然而洛陽城中的福王府內依舊歌舞升平，每日飲宴，真個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守城的明朝官員多次請求福王朱常洵出錢出糧，朱常洵卻一直置若罔聞，最多不過像打發叫花子一樣拿出一點小錢。又餓了一天之后，田虎終于被激怒了，他在街頭高呼：“王府金錢百萬，饜粱肉，而令吾輩枵腹死賊乎？”沒想到，他這一句牢騷竟一呼百應，全城饑餓的守軍都躁動起來，跟在田虎身后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擒住兵備副使王胤昌，打開了城門，迎接闖軍入城。從那之后，田虎就成了闖軍的一份子，并因為戰功一路做到了高級將領。

田虎說：“得讓他們自己亂起來，我們才有機會。”李過說：“東虜與我們過去的敵人都不同，紀律很嚴格，連投降他們的明軍的水平都跟著上了個臺階，想攪亂他們，得費一番周章。”田虎說：“可惜青澗河凍住了，要不然我們只對付三萬人就行了。”李過說：“就是沒凍住也不好辦，天旱水淺，搭浮橋和涉水都很容易。還是要讓他們先動起來，我們才有機會。”

李過又觀察了清軍營地一會兒，說：“你聽說了嗎，明朝的官兒們在南京立了新皇帝，就是那個老福王的兒子朱由崧，張獻忠也在成都做皇帝了，現在天下有四個皇帝了。”田虎說：“張獻忠也還罷了，那個公子哥兒，畫畫作詩還成，當皇帝，嘿……他手下的文臣武將有誰？”李過說：“為首的是馬士英，就是誆死劉超的那個。”田虎哦了一聲：“這家伙啊，雖然是個小人，倒還有些本事。”

大明朝到了它的末日，不僅官逼民反，官逼官反的事情也不少，劉超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是明朝的遵義總兵，曾經在鎮壓奢安之亂時立有戰功，因為巡撫王三善兵敗身死而被牽連，回到了家鄉河南永城。后來李自成圍攻開封，朝廷到這時候又想起劉超了，任命他為保定總兵，前去增援開封。說是總兵，可劉超除了自己的家丁之外沒有一兵一卒，糧餉軍械也一概沒有，即便這樣，劉超也沒有推卸責任，而是在永城組織軍隊自掏腰包組建軍隊。沒想到，與他同鄉且素有舊怨的御史魏景琦造謠說劉超遲疑不進，是與李自成有勾結。兵科給事中方士亮、舉人喬明楷等人也趁機一起污蔑劉超。劉超無法自辯，心想你們說我是反賊，我就干脆反給你們看，一怒之下殺了魏景琦等人，舉兵起事，附近的小股義軍紛紛歸附，聲勢大振。河南巡撫王漢率部前來圍剿，永城的士紳們打開城門放王漢進城，沒想到王漢太過廢柴，反而在巷戰中被劉超擊斃。官軍連戰連敗，拿劉超無可奈何，鳳陽總督馬士英便想出了一條毒計，他是貴州人，當年平定奢安之亂時與劉超相識，兩人是多年好友，他騙劉超說朝廷知道他是冤枉的，只要他接受招安去打流寇，就一切既往不咎。劉超信了馬士英的鬼話，來到馬士英的軍營中和談，沒想到立刻被馬士英背信棄義地綁送北京，凌遲處死。后來陳永福、左光先、牛成虎等很多明軍將領投降李自成，也有見劉超慘死，兔死狐悲的原因，既然為朝廷盡忠只能落得這樣的下場，還不如直接當反賊呢。但是也不得不承認，盡管馬士英是個小人，可他既然能騙得了人，和土司叛軍、農民軍多次交戰還活到今天，就證明他還是有真本事的。

李過說：“南京朝廷中倒也有些能做事的人，史可法、楊文驄、越其杰、何騰蛟這些人，雖稱不上什么匡世大才，做個巡撫一級的官也是不錯的。武將有高杰、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高杰我們都熟，黃得功打贏過張獻忠，也算一號人物。至于二劉，嘿，順風仗打得還湊合。不過這幫人你也知道，一個高杰可統三萬大軍，一個黃得功也可統三萬大軍，高杰加上黃得功，三十人都統不了。一個錢謙益可治一府，一個史可法可治一省，史可法加上錢謙益，一個里都治不了。”田虎大笑：“讓這些明朝大官們繼續玩他們的去吧，等我們滅了東虜，再去取他們的項上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