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歐洲的霸權(講談社·興亡的世界史 07)
- (日)福井憲彥
- 4993字
- 2020-01-16 17:21:43
第二章 近世歐洲的政治與文化
主權國家與君主政體
“近代”的時代劃分
提起本書的標題“近代歐洲的霸權”,該如何理解附在“歐洲”前面的、既是形容詞又是名詞的“近代”一詞呢?生活在21世紀的我們已經十分熟悉“近代”或“近代的”這些詞語。但是,一旦被問到該從哪些方面理解這些詞語時,答案一點都不明晰。近代歐洲到底是什么?我也可以說它就是本書的主題,但是這個回答依然不完整。因此,我們在此稍微停頓,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實際上,即使在歐洲,在各國的歷史認識中,“近代”[對應英語的“modern”(現代)、“modernity”(現代性)]這一詞語也存在著細微的差別,有時在同一語言中,“近代”一詞也有歧義性。作為時代概念的“近代”到底從何時開始?這一問題涉及各國歷史發展進程的差異,因此定義的方法也不一致。在此,我們看一下英國和法國的情況。
在法國,發生在18世紀末的革命,作為劃分絕對王權期和19世紀的分界線,被賦予了極大的意義。正因如此,革命以前的歷史被視為“modernes”(現代),即近代史,而革命以后的歷史被稱作“contemporaine”(同時代的),即現代史。這樣一來,近代史就對應了絕對王權時代。這種分期方法本來是在19世紀末第三共和國時代成立的,所以現代史也就意味著同時代史。“contemporaine”一詞的意思就是時代相同。法國在整個20世紀仍延續這種將19世紀視為現代史的歷史劃分,有相應的理由。大革命結束之后,法國經歷了19世紀的帝制和君主制復辟等、20世紀的納粹占領和維希政權等種種政治激蕩,但最終確立了以民主主義為原則的共和政體并持續到現在。這樣的時代劃分表明他們確信這是一個連續時代。
然而,英國的情形與此不同。法國的“近代史”時期,反而對應英國從古代到近代的中間期(early modern),即近代初期。日本最近多將這一時期翻譯為“近世”。在英國史視域下,“early”之后的“modern”的起點應該在哪里,現在仍未明確。因為根據所選基準的不同,各種見解存在微妙差異。一般而言,我們將18世紀中葉視為起點。
德國、意大利、西班牙等國家因為各自的國情不同,對“近代”的理解也存在著細微的差異。像法國那樣發生大革命進而區別開近代史的事情反而是例外。即使在法國,也不是單純都以革命劃分近代史,將革命前后視為連續性的觀點,無論是在19世紀,還是現在都一直存在。
歐洲的“漫長的19世紀”
本書到此為止,在使用“近代歐洲”這一詞組時并沒有進行特別限定,在此則稍微確定一下。從包括后面“霸權”一詞在內的整個標題來看,或許可以想象出,它的時代是指19世紀,就像另一種說法“歐洲的世紀”給人的印象一樣。如果用最近在歐洲也流行的說法,則叫作“漫長的19世紀”。換句話說,我把從18世紀后半期的某個時間開始,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為止這個包括19世紀前后的大階段定為“近代歐洲”的時代范圍。或許有人覺得,把起點定在“18世紀后半期的某個時間”怎么看都不明確。但是,從工業化的角度也好,從民族國家構建的角度也好,從人口轉向增加的角度也好,從思想和學術的發展、行政財政和經濟的理性體系的擴大等角度也好,我們都很難確定像革命或戰爭那樣明確的時點。本書主體內容會說明這一點,所以在此我就先說下文。
如序言所述,通過合理構建以工業化、民族國家這兩個主軸為中心的多樣組織體系,“歐洲的世紀”,換句話說,歐洲的霸權在現實中得以確立。不過雖說如此,它也不是突然就在19世紀或者18世紀后半期實現的。此前就已經發展的多種因素復合共鳴,或者說相互回應形成強有力的磁場,這種狀況大約在18世紀后半期就開始了。
因此,與此相連的前面一個時代可稱為近世。這種劃分也許與英國史中的近代早期相似。不過,這里我想強調一點,本書沒有采取那種結果論的觀點,認為從“大航海時代”就開啟的歐洲霸權之路順利推進,或者說穩步推進。因為在討論近世的時候,我想明確一些要點,即這個時代中哪些東西構成了與此后的歐洲霸權相關的要素。
依然如涉及近世的第一章所述,近世是歐洲進行經濟性的擴張,并開始構建相關組織機構的階段。這種經濟擴張朝向類似現代全球化一樣的全球規模。通過這一階段,歐洲內部形成了擁有足夠多資本的社會,能夠對工業化前提的機械進行大規模資本投資。同時,另一個前提也已經出現,即在尋找銷售機械生產出來的大量產品方面,歐洲邁向了在全球范圍內尋找市場的時代。另一方面,近世時期,歐洲形成了領土確定的主權國家原則,對于19世紀歐洲霸權的確立具有極為重大的政治意義。這項原則構成了之后近代民族國家的前提。關于這一點,本章將重點剖析。
主權國家體制的確立
從國家作為國際政治的單位的角度來看,當今世界的原則是主權國家。當然,在20世紀后半期,各主權國家經歷了各種各樣的戰爭和對立后,以法國和德國為中心的歐洲各國摸索并成立了歐盟。其中,限制各成員國主權的特點十分明確。但盡管如此,當前世界依然是以各國主權這一原則為前提,最多也只是進行限制和調整。成立聯合國的原則也正是主權國家體制。
拋開復雜的議論,所謂的“主權國家”,就是保持以下三原則的國家:以國境線內部的領域為國土;以居住生活在此的人民為國民;內部政治性決定不受外來干涉和控制,能夠獨立下決定。涉及國家存立的這種獨立至上的決定權即為國家主權。因此,假如鄰國侵犯了被國際社會認可的國境線,則該行為就被視為對國家主權的侵害。20世紀末海灣戰爭時,伊拉克對科威特的進攻,正是基于這樣的判斷而使伊拉克成為聯合國軍事制裁的對象。這一事件至今令人記憶猶新。
島國日本被大海包圍,或許很容易陷入這一國際政治原則無論何時都理所應當的錯覺當中。然而,從歷史的角度看,這種思考方式變成一項原則的時間并不久遠。那是16世紀到17世紀近世歐洲發生的事情。從國際政治的觀點看,這個時代明確帶有從中世紀秩序轉換的特征。
歐洲中世紀的統治原則是人與人之間的主從關系。某個領屬的統治者,與實力和權威上比自己更為強大的統治者結成一種主從契約關系。這樣的契約關系不論是自發形成的,還是因戰斗中的強弱關系決定的,雙方均予認可。總之,以國王為頂點的多重主從關系的網絡支撐著統治秩序。這種基于人與人之間直接性的契約關系而形成的秩序,用稍難一點的說法就是基于屬人原理的秩序。
因此,一旦某種主從關系產生裂縫,上層權力能夠有效支配的范圍也將發生變化,王國的有效統治范圍也不穩定。這樣的結構成為了14世紀中葉到15世紀中葉英法百年戰爭的背景,那場戰爭并非近代以后同為主權國家的英國和法國爭奪勢力的戰爭。如果這樣定性的話,很容易陷入荒唐的時代錯誤當中。
但是,在基于這種原則的秩序當中,各地的國王開始慢慢地集聚各自的實力和權威。也可以說,這是國王權力追求更安定狀態的過程。這一過程絕非輕易完成的,不過從結果來看,國王確立了作為領土國家首領的權威。這與經濟社會安定發展的時代要求也相一致。因此,成為統治性秩序的原則已經不是屬人主義,而是屬地主義。
也就是說,國王作為國境線內部領土國家的首領,將生活在領域內部的人民作為臣民,置于自己的統治下。不過,在近世時期,統治領地的領主們多數還保持著對領民的直接統治權,所以中世紀時期的封建性社會構造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存在。例如,盡管年貢之類的租稅開始向地租轉變,但是依然有領主享有裁判權。由于國情和社會的不同,這種狀態存續的時間也各不相同。但是,不管怎么說,16世紀的歐洲是國家將位于下層的個別權力納入統一的統治體系的大變動時代。
歐洲的這種政治秩序變換中始終伴隨正當化理論,因為有必要駁倒反對派和抵抗派。在16世紀后半期,致力于將國家主權理論定式化的是法國政治思想家讓·博丹。他認為國家是最好的統治體制,但是現實當中卻存在作為市民共同體而發揮功能的社會。為了能夠將這個統治體制與市民共同體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必須保障二者的連接。主權正是能夠確保二者連接的東西。他認為作為體現主權的人,即主權者,就是國王。換句話說,國王立于一切之上,保障了國家和社會秩序。

博丹的《國家六論》
1576年,在巴黎初版發行。在歐洲各國均能讀到翻譯版本。小樽商科大學附屬圖書館藏
近世國家主權的承擔者不是國民而是國王,國家是根據國境而被確定的政治共同體。以后世的眼光來看,博丹的思想可以說是給法國路易十四時期典型的絕對王權提供了理論根據。但同時,絕對王權絕不是任由國王恣意而為,國王也應該遵守王國基本法,必須充分符合王國存續這一絕對性目標。國家的存續是第一位的,國王即最高統轄者是這一事業的負責人。
補充一點,博丹用法語寫的《國家六論》經由他自己翻譯成了拉丁語版本,同時,也被翻譯成以英語為代表的多種語言版本,在歐洲內部廣為流傳,成為議論的對象。盡管中世紀時期拉丁語是歐洲知識界的通用語言,但是,到了近世之后,在拉丁語依然作為知識界通用語的同時,通過各國語言之間的相互翻譯,歐洲逐步形成了內部知識共享的局面。與此后相比,這是個移動方式都受限的時代,但學者間的交流跨越國境大范圍進行。可以說,歐洲全體共享知識創造這一點,在此后的近代歐洲勢力壯大方面是一個不那么顯眼的重點。
意大利戰爭與超越性的帝國皇權的退步
讓·博丹對國家主權這一觀念的理論化探索背后有著現實的課題,即如何將法蘭西王國從16世紀后半期發生的宗教戰爭(胡格諾戰爭)這一血腥內亂中拯救出來。在法國內亂末期,新勢力“政治派”興起。他們認為與選擇新舊教的宗教問題相比,消除外國干涉的危險、恢復國內統一秩序的現實問題更為優先。博丹本人也屬于這個黨派。
實際上,圍繞中世紀秩序的轉換與主權國家體制的建立,在國王與諸侯領主的關系變化、屬人原理到屬地原理的秩序原則變化之外,還有一個需要留意的變化,即認為存在超越諸國的、立于這些國家之上的權威的觀念及其體制弱化。主權國家體制是隨著教俗雙方的普世權威退步而成立的。

查理五世與菲利普二世
左圖為查理五世即位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時的游行圖。查理五世與兒子菲利普二世(右)打造了哈布斯堡家族的黃金時代。出自《文藝復興的歷史》(Une histoire de la Renaissance)
在此,我們首先觀察教俗的俗。這里的“俗”是指位于個別國家之上的、更高權威的神圣羅馬帝國的皇權。它的實際效力如何暫且不論,但在國際關系禮儀上,皇帝能夠俯視所有國王,其帝國的形象也和古羅馬帝國或者約翰大帝的帝國重疊,具有很大的象征意義。正因為如此,從近世初期,圍繞著帝國皇位的爭奪也就很顯著。
15世紀末,年輕而富有野心的法蘭西國王查理八世主張對那不勒斯的權利,并進攻了意大利。查理的野心還沒有實現,就因為意外事故而死去,不過,以此為開端的意大利戰爭背后,就有奧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與法國的瓦盧瓦家族(Valois)爭奪皇位的矛盾。成功爭得皇位的是前者。將西班牙也置于自己統轄下的哈布斯堡家族查理五世,不僅擊敗了敵對的瓦盧瓦家族法蘭西國王弗朗索瓦一世,還成功地獲取了皇位。成為西班牙國王、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查理五世,絲毫沒有隱藏他追求普世帝國的野心。正如第一章所述,那時西班牙進入美洲,搶奪金銀財寶,不久就開始了正式的殖民地經營。查理五世和他的兒子菲利普二世時期,可以說是西班牙的鼎盛時期。但是,其他勢力擔憂統治了奧地利和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家族日益強大。因為以法國和英國為首的各種勢力的聯合對抗,以及德意志地區諸侯的反抗,至16世紀中葉,查理五世的野心最終被挫敗。繼承者菲利普二世也立刻承受了荷蘭獨立這一慘痛的反擊。
意大利戰爭以諸多城市共和國割據分立的意大利半島為舞臺,各種勢力進行著讓人眼花繚亂的合縱連橫。在間歇性的戰斗中,這場戰爭持續了大約半個世紀之久,直到1559年簽訂《卡托—康布雷西和約》(Peace of Cateau-Cambresis)才得以終結。最終,各國在沒有得到任何戰果的情況下不得不結束戰爭。
但是,意大利戰爭的過程和結局所顯示的,在歷史上具有重大意義,即代表超越性、普世性權威的皇帝之下的帝國這一理念,無論是在實態上,還是在象征意義上,都不再有多大的意義。各國為了避免特定國家壓倒性的強大,基于實力均衡的理念而開始構建同盟關系。昨天的敵人可能是今天的朋友,反之亦然。這種狀況成為平常的國家關系。各國不僅結成軍事行動方面的同盟,也形成互派常駐外交官的體制,由他們調整國家關系、收集信息。與主權國家一起,這個可以稱之為現代外交制度原型的制度也開始出現。如今,歐洲各國重視diplomacy和intelligence,即外交和情報工作,同時長于外交手段和策略,也許能夠回溯到這樣的歷史經驗。
而此前所提的圣俗中,“圣”的普世權威是指作為宗教權威的天主教會,特別是位于階層性組織秩序頂點的羅馬教皇與羅馬教廷所擁有的超越性權威。關于這一點,我們將在接下來思考。